第八节 周弼找到了,他那晚在送我回家后出了车祸,被送到附近的医院。 只是,太晚了,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能救回他。 所有人都劝我不要见周弼最后一面,可是我忍不住,我想看看他,那曾经阳 光的面孔,回忆里淡淡的笑容,还有他永远明亮的眼睛。我想看看他,想看他最 后一面,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意我,为什么要抛下我离去。心痛的说不出话,哪 怕周弼的模样再凄惨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远隔生死,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周弼的遗体被送到我们第一人民医院的停尸间,我独自一人去的,不想任何 人相伴。 停尸间并排停放了七具尸体,我一一走过,他们都曾活在阳光下,现在却都 躺在这里,静悄悄的,像是熟睡中一般。他们中有老有少,有过欢乐和烦恼,不 知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最终走上了死亡的道路,抛下一切,归于宁静。 我的爱人,周弼就躺在他们中间,盖着薄薄的布,不声不响,像是在与我做 游戏。我颤着手去揭开那层布,眼泪已经止不停滑落。他还没认真的对我说过一 声我爱你,还没有吻过我,还没有一起在阳光下牵手慢步,一切都不再可能了。 我们的爱情诞生于夜晚,涅槃于夜晚,像昙花般凄美,刹那的永恒。 布下的周弼睁着双睛,脸上带着一种错愕的表情,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吃惊。 他看见了什么?一定是贾铭,是他把我爱人推向车轮下,这个邪恶的人!我伏在 周弼身上失声痛哭,感觉布下的躯体不再伟岸,有些支离破碎。我不敢再揭开, 心里害怕见到周弼最后一刻的惨象。如果一切可以生来,我一定会把他留住,把 自己交给他也无所谓,我只要他活着。 不知哭了多久,我有些晕眩。手不觉中按在周弼的左前臂,却意外的发觉竟 没有摸到手!我猛然一惊,揭开布,惊恐的发现居然没有左手!心头猛跳,院长 难道打算用周弼的左手移植到贾铭身上? 院长难道疯了? 不,也许只是意外,周弼是车祸中失去了左手。 我惊醒般去查看其他尸体,发现半数尸体的左手都有被切下过的痕迹。院长 一定在找适合的手左!现在周弼的左手没有了,也就是说,院长的确有给贾铭移 植左手的计划! 停尸间的冷气机一直在响着,嗡嗡的像无数尸体在低声哭泣。我打了个冷战, 在习惯了医学院的尸体解剖后,第一次对尸体感到恐惧。 周弼的眼睛仍茫然望着上方,我轻轻的给他合上眼睑,但一放手便又睁开。 眼泪再次滑落,我在他耳边低声发誓,一定不放过凶手。再抚过他的脸时,眼睛 终于闭上了。 我再次来到贾铭的病房外,而这回门口的两名警察说什么都不让我进去,我 只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的情况。贾铭被绑在床上,几个医生在对他做检查,包括 庄秦。只是庄秦似乎并没听到我在叫他,不停的和一名神经科的医生讨论着什么。 他们是在研究断肢移植的可能性吧?可他们征求过死者家属的同意了吗?院长想 出名想疯了! 出乎意料的是,院长竟通过广播主动找我。 “小张啊,坐,我一直觉得你会理解我的。医者父母心,但没人做第一个吃 螃蟹的人,医学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局面?” 院长办公室朝南,角度不好因而背光,屋里终日亮着灯。窗台上摆放着几盆 花,像其他科室所有医生养的花一样萎靡不振。院长坐在办公桌后,脸在阴影下, 慢慢的抬起望着我。 “咱们医院成立四十多年了,我从最初的实习生到现在院长这个位置,经验 了太多事情。现在是医院的生死关头,所以必需有些非常举措。你大概还不知道, 市里正在酝酿一个计划,要将咱们医院解散,分成三个专科医院。这样做看上去 是为民服务,实际上是分散了医院的力量,把医生的精力全花了勾通上,没有协 调统一的领导,再好的医院也要出大乱子。我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了,已经累了, 不管这一关是不是能挺住,将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院长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苍老而疲惫,我开始有些动摇,甚至怜悯他了。 “院长,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就算您退下来了,也还有赵主任他们,赵 主任他们下边还有庄大夫他们,庄大夫他们下边还有于大夫,怎么都不可能轮到 我们这些个都还不是正式医生的实习生。” 院长一笑,指了指椅子。 “坐下说话,你别总站着,我仰着看你颈椎有些痛。” 我似乎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坐下了。 “你看,我在赌新药的效果,赌移植手术所能给医院带来的声誉,我之所以 敢这样,是因为我就要退休了,可赵主任于大夫他们都还正当壮年,他们不会拿 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而你们不同,你们是实习生,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还可以转到 其他医院,甚至当不当医生都是我说了算。所以,你们没有选择。另一方面,如 果一切顺利,医院就不必分拆,你们也一举成名,将来前程似锦……” “那就可以盗用患者遗体器官?那就可以以科学的名义行非法的事情?” 我粗暴的打断院长的话,心中只有愤恨。院长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他大概没 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对于一个掌握着我前程的人来说,我的直接使他也感到压力 了吧! “你不要激动,我并没有盗用任何患者遗体,所有器官都是通过合法途径… …” 我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拍案而起。 “那周弼的左手哪去啦?” 院长眨了眨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劝我不要去 看周弼最后一面,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周弼的左手将成为贾铭的左手,只有我不知 道! “你不要激动,这也是为了科学……” “这根本不是什么科学,只是你个人的罪行!还有,贾铭的父亲回来了,他 是来找你的,你还要逃避多久?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什么真相?贾铭的父亲伤的太重,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再说这世界上根 本没有鬼,你不要四处散播谣言。” “那你为什么不在贾铭清醒时去看他?” 我问完就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把院长一个人留在阴暗里。 当年院长主刀的手术,也许并不需要截肢,但他却那样做了,大概又是为了 试验某种新技术和新药,就像对贾铭所做的一样。 回到办公室路过贾铭的病房,里面不知在发生什么事情,贾铭的惨叫声令人 毛骨悚然。门外的两名警察点头烟,不时探头向里面张望。我听到庄秦在喊:压 住啦!再来一针!他们是医生吗?此刻更像是屠夫。而那个试验的对象,则是个 魔鬼。这是一场屠夫与魔鬼的较量。 我在心底冷笑,这场战争没有胜者。无辜的却是一只手,一只我的爱人的左 手。 骨科诊室里患者跟平常一样,我换了工作服后在办公果前坐下,立即就有患 者走过来问诊。这是个十八九的青年,颈椎炎,戴着度数很高的越薄眼镜。问了 病情,果然是整天玩网络游戏,不注意休息得的颈椎炎。开了药,然后才想起今 天我休息,而且没有正式医生签字,药房不会卖出我开的药。 “你怎么上班了?不是休息吗?” 于大夫惊奇的看着我问,我对他笑了笑,解释说习惯了,一到医院就不由自 主的到了这。于大夫拿过我开的药,看了看,然后签了字。 “回去好好休息吧,当个本分的小医生再努力也赚不到什么钱,别这么拼命。” 我脱下白大褂离开骨科诊室,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楼,外面阳光普照,有 些刺眼,甚至皮肤都感到微微针扎般的痛。我还活着,这种感觉让我心底一阵茫 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紧附在皮肤上,一道一道的有点不舒服。 医院大楼外有个小花园,我不想立即回家,于是到小花园的亭子里坐下。 已经是初夏,草木新绿茂盛,生机昂然。花架上缠绕着藤萝,绿芽在阳光下 闪着光,在微风中摇曳,像活了了动物般。几个小患者在花园里的空地上玩耍, 还有其他患者在家属或护士的搀扶下在散步,他们的脸色不好,但眼中却有着对 生活的渴望。 只看了一会,我的眼中便又溋满泪水。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 庄秦突然闯进我的视线,他一脸慵懒,像是已经厌倦一切。 “听说你和院长吵架了?你真行,敢于向权威挑战,值得我们这些中年老家 伙学习啊!” “你是来游说我的?” 我警惕的看着庄秦,他有些尴尬,这无疑证实了我的想法。 “那就不用说了,再见!” “等下,其实也不全是,只是想你知道一些事情。” 庄秦叹了口气,点上支香烟。 “我年轻那会和你一样,充满锐气,把医德看得比什么都重。过了这么多年, 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也看到过那些被截肢的人,他们都是些穷人,医疗费用就 能把他们的家底掏干,再何况失去了手脚,他们基本就没有未来了。这种事我见 得太多了,足够让自己麻木不仁了。但是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们有条 生路,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别和我说法律?咱们的法律还不健全,是只保护 富人的法律,谁会替穷人着想?医者父母心,不是口头上说说的啊!” 庄秦说完,也不等我表示下意见,只拍拍我的肩就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 我陷入深思,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究竟有没有一个界线呢?我迷茫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