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玛亚下午飞抵鲁济涅机场,又乘机场巴士进入布拉格市区。她对这种交通工具的选 择多少有些抗命。作为一个哈乐根,应该雇一辆车或叫辆出租车。在那样的空间里,只 要拿一把刀架在司机的脖子上,局面总是能得到控制的。选择飞机和巴士都不保险,它 们属于那种难以脱逃的小陷阱。 没有人要杀我,她心里嘀咕道。没人走这个心思。游侠的能量是与生俱来的,所以, 塔布拉才会把同一家庭里的人斩尽杀绝。哈乐根保护游侠和他们的引路导师,但这是一 种自愿的决定。作为一个哈乐根的孩子,完全可以声明弃剑,接受一个凡名俗姓,在大 机器里寻一席容身之地。只要他不惹是生非,塔布拉也不会去找他麻烦。 几年前,玛亚曾拜访过约翰·米切尔·克雷默,他是格林曼——在雅典被塔布拉汽 车炸弹杀害的英国哈乐根——仅存的后代。克雷默如今已是约克夏郡一位大牧场主,玛 亚眼看着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过那些为哞叫着的牲畜准备的饲料垛。“他们知道你有 没有逾越雷池,”他对她说。“这是你的选择,玛亚。你可以悄悄地走开,过一种正常 的生活。” 玛亚决定成为朱迪思·斯特兰德,一位在曼彻斯特索福德大学教授几门产品设计课 程的年轻女士。她搬到了伦敦,开始作为助手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最后终于得到了一 份全职的差使。三年的城市生活,让她应对了一系列个人的挑战,也小有一些成就。玛 亚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不带武器离开住处的情景。塔布拉是防不胜防的,她感觉自己心 虚得厉害,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街上的每个人都在看着她;每个向她这边靠过来的人 都可能是杀手。她等待着子弹和刀刃,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慢慢地,她开始在家以外的地方停留更长的时间,尝试以新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世界。 进屋以后和出门以前,她也不再趴在窗户上看有没有盯梢的,当她和新交的朋友一起在 餐馆吃饭时,也不再把枪藏在隐蔽处或专拣靠墙的座位坐。 4 月里,她违背了哈乐根的一个主要规定,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在布卢姆斯伯里区 一个四壁都是图书的房间里,她享用了5 个昂贵的疗程。她想谈谈她的童年以及在阿森 纳地铁站里的初露锋芒,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本内特医生是个干干净净的小老头,对 葡萄酒和古瓷器所知甚详。玛亚还记得当她以公民相称时他做出的告白。 “不错,我当然是一个公民,”他说。“我生长在英国。” “这也是我父亲采用过的称号。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不是公民就是游民。” 本内特医生摘下金丝边眼镜,用一块绿色的绒布头儿擦拭着镜片。“为什么这么说 呢?” “公民是那些自以为知道这个世界将要发生什么的人们。” “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朱迪思。那种话我可不敢说。但我对时事动态还是略知一 二的。每天开始繁重劳作之前,我都是要看新闻的。” 玛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他实话实说。“你所知道的大部分事实都是幻象。历 史的真正斗争都发生在表象之下。” 本内特医生赐她一个微笑。“再跟我说说游民。” “游民是那些面对生存挑战败下阵来的人们,他们除了每天混日子便一无所知。” “你是说穷人?” “他们有可能受穷或困顿于第三世界,但他们仍然有能力自我转变。父亲曾说过: ‘公民忽视事实。游民又太累了。” 本内特重新戴上眼镜,把记事本拿过来。“也许咱们应该谈谈你的父母。” 治疗就此打住。她能就索恩说些什么呢?她父亲是逃过塔布拉5 次刺杀企图的哈乐 根。他高傲、冷酷,还非常勇敢。玛亚的母亲来自与哈乐根几世修好的锡克教1 家庭。 以母亲为荣,她的右手腕上一直戴着一个钢质的卡拉手镯。 那年夏天,设计公司的一位女同事带她到西伦敦逛了妇女服饰商店。玛亚买了一些 很有格调的艳丽服装。她开始看电视,试着去相信那些新闻。时不时地,她还真有了一 种安逸感——近乎心满意足——对来自大机器的纷繁干扰也能处之泰然了。总有些新的 忧虑会浮上心头,就像总有新的产品要推介给消费者一样。 尽管玛亚已不带武器了,可她还是会不时地拜访一下位于伦敦南部的跆拳道学校, 和教练过上几招。周三和周四,她到剑道学院的快班去,用竹剑拼杀一气。玛亚给外界 留下的印象是,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保持体形,和办公室里那些选择慢跑和打网球的人 没什么两样。只有她心里清楚,事实并没有这么简单。等你真的要拼杀时你得完全在状 态里,就是着眼于自卫,也得克敌制胜。在眼下这种近乎赋闲的生活里是难找那样的强 度的。 现在她来布拉格,是来见她的父亲,以前熟悉的那些哈乐根特有的偏执和妄想全都 一丝不差地恢复了。在售票亭买了车票之后,她上了机场大巴,坐到了靠后的座位上。 这是个糟糕的防御位置,但真正让他烦心的还不是这个。她看着一对老夫妇和一群德国 游客爬上了车,安排他们的行李。她试图通过想象索恩现在的样子来分自己的神,可还 是身不由己地把座位换到了靠近紧急出口的地方。出于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她双手握拳, 把目光投向窗外。 发车时就已细雨霏霏,到市中心时雨已下得很大。布拉格是被一条河流分成两半的, 而那些狭窄的街道和灰色的建筑给玛亚一种置身迷宫的感觉。天主教堂和城堡随处可见, 上面的尖顶直刺云霄。 站在公共汽车站上,玛亚面临多种选择。可以步行去她的饭店,也可以抬手拦一辆 出租车。斯帕罗,传说中的日本哈乐根,曾这样写到,真正的战士应该是“随处养成” 的。寥寥数语,透出深刻哲理。哈乐根拒斥没头没脑的惯例和只求舒服的习惯。你过的 是一种有纪律的生活,但你并不惧怕混乱。 雨还在下。身上也快湿透了。最可预期的选择就是站在路边打车。玛亚略做犹豫之 后,还是决定像普通市民一样行事。一手拖着手提包,一手拉开车门,她坐进了后座。 司机是个矮胖的男人,胡子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北欧传说中的那种好恶作剧的侏儒。玛亚 报上她要去的饭店的名字,但却没得到任何反应。 “是卡姆帕饭店,”她用英语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司机一边回答一边开车上路。 卡姆帕饭店是一座很大的4 层建筑,既稳当又气派,窗户上都搭着绿色的遮阳篷。 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过去,就是布拉格城堡。玛亚付了车资就开车门,可车门却是锁着 的。 “打开这该死的门。” “对不起,女士。”侏儒按下了一个按钮,随着喀啦一声脆响,车门打开了。他微 笑着目送玛亚下了他的车。 她跟在为她提着行李的门童后面进了饭店。如果去见父亲,她觉得还是应该带上几 件武器;它们都藏在一个照相机的三脚架里。从她的外表看不出她的国籍,门童用英语 和法语跟她讲话。为了这次布拉格之行,她抛下了伦敦那些花衣裳,脚上蹬一双半高统 的靴子,一条宽松的灰色长裤,一件黑色的套衫。其实,有一种哈乐根风格的穿着,以 深色调为主,布料讲究,必须是量体裁衣的定做。既不紧身,也不俗艳。打斗中决不会 碍手碍脚。 大厅里摆着小桌小椅。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织锦。就餐区的里边,几位上了年纪的妇 女对一盘油酥点心赞不绝口。在前台,饭店的接待员,瞥了一眼三脚架和摄像机盒子, 未做任何表示。哈乐根的一个规则是,你总得对你是什么人以及你因何处于某个特定的 所在有个交代。摄像设备是一种典型的道具。门童和接待员肯定会以为她是某一类摄影 人。 她的房间是位于三层的一个套间,光线挺暗不说,维多利亚时代的灯具全是假的, 几样家具里都塞满了物品。一扇窗户临街,另一扇正俯瞰着饭店露天的花园餐馆。雨仍 在下着;餐馆已经关闭。带条纹的遮阳伞湿漉漉的,餐桌边的椅子像疲惫的士兵斜依在 圆桌上。玛亚向床下扫了一眼,发现了一件来自她父亲的受欢迎的小礼物——一条带抓 钩的50米攀绳。就是真有什么歹人来敲门,她就可以凭窗而出,10秒钟之内从这家饭店 消失。 她脱掉外套,往脸上撩了些水,然后把三脚架搁在了床上。在机场接受安检时,人 们注意的往往是摄像机和各种镜头。而真正的武器则藏在三角架里。其中的一条角架里 装了两把刀——一把很有些份量的飞刀和一把刺杀用的匕首。她把它们各自归鞘,插在 前臂的橡皮绷带下。她把套头衫的袖子小心卷起,对着镜子仔细检查。套头衫足够宽松, 两样武器丝毫不显。玛亚双腕交叉,手臂一抖,右手上已多了一把刀。 三脚架的另外两条腿,一条装剑身,一条装剑柄和护手。玛亚将它们依序排列。剑 身和剑柄在护手部分有一个侧推的旋轴。在她带剑上街时,整件武器呈一条直线。需要 拼杀时,一点儿也不会误事。 和三脚架和照相机一起,她还带来了一根固定在背带上的长约4 英尺的金属管。管 子的外观极为精巧,像是哪位艺术家带到摄影棚里的东西。这是佩剑者游走于城镇时必 用的。玛亚可以在两秒钟内从管中拔剑,再用一秒钟投入战斗。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时 父亲就教会了她如何使用武器,与剑道馆老师的切磋更使她的剑法长进不少。 哈乐根也接受使用长短枪的训练。玛亚中意的枪械是那种握把可折叠的轻型手枪。 旧式的剑与现代武器的并用,这在哈乐根来讲,是可以作为特色部分——甚至也可以被 视为优点——接受的。枪支是必要的邪恶,而剑,已是当今时代不时兴的东西,大机器 对其存在有所退让或折中。剑法的训练有助于平衡的掌握和韬略的养成,会使心肠变硬。 就像锡克教教义中说的kirpan(短剑),哈乐根的剑与每一位斗士的联系,既有精神上 的义务和责任感,也是勇士特有的传统。 索恩还相信,剑的存在是有实际的理由的。把它隐藏在三脚架这样的设备里,通过 安全检查时就能安然无事。剑是无声的,在用它对付突袭你的敌人时,有着意想不到的 好处。玛亚的脑海里已经在预演着一场突袭。先朝对手的头部虚晃一剑,然后向膝侧劈 下。遇到一点儿阻力。硬骨和软骨断裂的声音。有人的腿已经被斩掉了。 盘绕的绳间有一个褐色的信封。玛亚打开,看到了会面地点和时间。7 点。旧城的 贝特拉姆斯克纳梅斯蒂区。她坐下,把剑放在大腿上,关掉所有的灯,开始冥想。 画面在她脑海里进进出出,全是她第一次作为哈乐根独自出战的记忆。当时她17岁, 父亲带她去布鲁塞尔保护一位访问欧洲的禅宗和尚。这位和尚是一位引路导师,精神上 的辅导者,能够引导潜在的游侠实现向另一界域的跨越。尽管哈乐根并未盟誓要保护这 位精神导师的安全,但他们还是尽其所能地给予了帮助。和尚是一位了不起的导师—— 他已上了塔布拉的死亡名单。 布鲁塞尔的那一夜,玛亚的父亲和他的法国朋友林登在楼上,离和尚所住的套房很 近。指派给玛亚的任务是,在地下室守住员工使用的电梯入口。当两个塔布拉的雇佣兵 抵达时,她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用自动手枪射穿了其中一人的喉咙,用剑劈死了另 一个。迸溅的鲜血将她的灰色女仆制服染成红色,胳膊和手上更多。当林登找到玛亚时, 她正歇斯底里地干嚎。 两年后,和尚死于一场车祸。所有那些伤痛和鲜血变得毫无意义。冷静下来,她嘱 咐自己。看看有没有隐秘的符咒。我们在天的游侠啊。把他们都咒死。 *** 大约6 点钟左右,雨不再下了,玛亚决定步行到索恩的住处去。离开饭店,她找到 了莫斯特克街,循着这条街又到了查理大桥。石桥很宽,被彩灯照得通亮,也勾勒出一 长溜雕像的轮廓。一位徒步旅行者在一顶帽子旁边弹着吉他,手持炭笔的街头艺术家在 为上了年纪的女游客画素描。过桥的半路上有一枚很大的金色十字架,她听说那是祈福 的吉祥物。虽说不太相信这一套,可她还是触摸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要是 有人爱我的话,我也会回爱他的。 为流露出的这点儿软心肠感到羞愧,她加快脚步过桥,继续往老城区赶。百货商店、 教堂和酒窖式夜总会都挤在一块儿,像高峰期拥挤的地铁车厢。年轻的捷克人和外国的 背包客,傻呆呆地站在酒馆外,瞪着失神的眼睛抽着大麻。 索恩住在康维克斯卡街,再过去一个街区就是位于巴斯托洛梅捷斯卡的秘密监狱。 冷战时期,秘密警察接管了一座女修道院,把它改建成囚牢和刑讯室。现在,慈光会又 回来主事了,警察搬到附近另外一座建筑里。玛亚实地看了这个居住区之后,开始明白 索恩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住下了。布拉格仍然带有中世纪的风貌,绝大多数哈乐根都不 喜欢新潮。这个城市有着还算不错的医疗条件,交通状况良好,网络联系也很方便。第 三个因素更为重要:捷克警察继承了共产党时期的办事方法。只要索恩贿赂的人对路, 进入警方档案或办个护照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 玛亚曾在巴塞罗纳听一个吉普赛人讲过,何以他们就有权在街头和旅游饭店里掏包 行窃。当罗马人要把耶稣钉上十字架时,他们是准备了一颗金钉楔入救世主的心窝的。 一个吉普赛人——显然在远古的耶路撒冷就有吉普赛人了——拿走了那颗金钉,所以上 帝特许他们偷窃至世界末日。哈乐根不是吉普赛,但玛亚断定,两者的精神状态是非常 相同的。父亲和他的朋友都有强烈的荣誉感和他们自己的道德观。他们训练有素,遵守 纪律,彼此忠诚,对俗界制定的法律嗤之以鼻。哈乐根相信他们有权杀戮和毁灭,就因 为他们立下过保护游侠的誓言。 *** 她走过圣十字架教堂,往街对面的康维克斯卡街18号扫了一眼。一家水暖器材商店 和一家橱窗里摆着身穿束腰吊袜带和亮光袜子模特的内衣商店形成一个楔形,夹角处就 是18号红色的门道。地面上能看到的只有两层,所有的高窗都紧闭着,漆成模糊的灰色。 哈乐根的住处起码要有三个出口,其中的一个是隐蔽的。这座有一扇红门的建筑在后街 还开有另一扇门。大概在地下还有一个秘密的通道连着女用内衣商店。 她啪的一声打开了盛剑器的顶盖,斜着身子轻轻抖动,剑把儿滑出来一点儿。在伦 敦的时候,召唤令是以很普通的形式送达的,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标志的马尼拉信封,从 她的门缝底下塞进来。她并不确认索恩还活着等在这座建筑里。如果塔布拉发现了她与 8 年前饭店里的两人被杀有牵连,那么,把她从伦敦引出来,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把她 干掉,也完全说得通。 横过马路,玛亚停在女用内衣商店前,浏览着橱窗里的展品。她是想寻找哈乐根习 惯采用的记号,比如一个面具,一件宝石状的布艺或任何能让她越来越绷紧的神经松弛 下来的东西。已经7 点了。缓步沿人行道往下走,在水泥地面上看到一个用粉笔画出的 标记:一个椭圆形,连着三根直线,很抽象地提示出哈乐根的鲁特琴。如果是塔布拉画 的,那他们会画的很在意,让画面与那种乐器尽量相像。而实际上,这个图形画得比较 潦草——像是没事干的孩子胡涂乱抹的。 她按了门铃,也听到了里面的铃响,看到墙上探出一个小小的监视器镜头,很快锁 定在她身上。喀哒一声门开了,她跨步进去,站到了通向楼上陡梯的过道上。身后的门 自动关上,一条三英寸长的门闩插入锁眼。陷阱。剑已出壳,将剑柄和剑身固定,她迈 步上楼。上到楼梯顶端,又是一扇铁门,又一个门铃。她按了电钮,一个瓮声瓮气的声 音从蜂鸣器里传出来。 “声纹识别,请吧。” “见鬼。” 大概是电脑分析了她的声纹,三秒钟后铁门打开了。玛亚走进一间较大的房间,房 间里以白色为主,地板油光发亮。她父亲的公寓简朴而清洁。这里没有塑料,没有假花 或刺眼的摆设。一道半截墙分出了门道和起居室。这么大的空间里,只有一把皮椅,一 张咖啡桌和一个花瓶里的一支黄色的兰花。 墙上挂着两幅带镜框的招贴画。一幅是宣传画,展示的是东京根津艺术品学会珍藏 的日本武士剑。剑之形。士之命。另一幅是马塞尔·杜尚1 完成于1914年的《随意的中 止》。这个法国人从一米高的地方往一块画布上放一团线,然后勾勒出它们的轮廓。像 任何一位哈乐根一样,杜尚从不抵制随意性和不确定性:他以此来完成他的艺术。 随着一阵光脚走过地板的声音,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端着一挺机关枪,出现在 角落里。此人面带微笑,枪口呈45度角指向斜下方。如果他蠢到会抬起枪口的话,玛亚 就会左跨一步,挥剑劈他个满脸花。 “欢迎来到布拉格,”他用带俄国口音的英语说。“你父亲即刻来见你。” 年轻人的裤子上有一些束带和拉绳,无袖的T 恤上腊印着几个日文字。他胳膊和脖 子上装点的大块刺青,玛亚都看在眼里。蛇。恶魔。还有一幅地狱图。她不用看他的裸 体,就知道他是一首会行走的叙事诗。哈乐根似乎总是要收罗一些不合适宜的怪物来为 自己服务。 玛亚将剑收回剑匣。“你叫什么?” “亚历克西。” “你为索恩工作多久了?” “这不是工作,”看来年轻人对自己很满意。“我帮助你父亲,他帮助我。我要修 炼成武术大师。” “他干得很不错,”她父亲说。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索恩坐在电动轮椅上出现了。 他的哈乐根剑插在鞘中,绑在轮椅的扶手上。索恩在最近两年留起了胡须。他的胳膊和 前胸仍然饱满有力,几乎让人忘记了他那双已经开始萎缩的废腿。 索恩的轮椅不再移动,他微笑着,端详着他的女儿。“晚上好,玛亚。” 她上次看见父亲是在白沙瓦,那夜,林登把他从西北前线的山上背下来。林登的衣 服全被鲜血浸透。他父亲则人事不省。 利用虚假的报文,塔布拉引诱索恩、林登、一个叫威罗的中国哈乐根和一个叫利布 拉的澳大利亚哈乐根,去了巴基斯坦的部落区。虚假的消息让索恩相信,有两个孩子— —一个12岁的男孩儿和他10岁的妹妹——是受到当地宗教领袖威胁的游侠。4 位哈乐根 和他们的助手,在一座山口遭到雇佣兵的伏击。威罗和利布拉当场死亡。索恩伤了脊髓, 腰以下瘫痪。 两年以后,她的父亲,和一个满身刺青,来做仆从的怪人,生活在布拉格的一套公 寓里,一切还都说得过去;还是忘记过去向前看吧。此时此刻,玛亚甚至有几分庆幸父 亲成了截瘫患者。如果他不曾受伤,他会否认中过那场埋伏。 “你怎么样,玛亚?”他转向俄国人。“我已经有日子没见我闺女了。” “闺女”这个词让玛亚很恼火,这给人的感觉是,索恩把她召来是父亲对女儿的关 照。“两年多了,”她说。 “两年了?”亚历克西微笑着说。“那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索恩做了个手势,俄国人从桌上拿起一个扫描器。那玩意儿很像机场安检员用的探 测棒,而实际上,它是塔布拉用来检测微型跟踪仪的。跟踪仪像小颗的珍珠那么大,通 过GPS 卫星定位系统反射回来的信号,识别并跟踪目标。有雷达跟踪器,也有利用红外 线技术进行探测的。 “用不着浪费时间找那东西啦。塔布拉对我没兴趣。” “小心没大岔。” “据他们所知,我并不是哈乐根。” 探测器并没有哔哔作响。亚历克西退出了房间,索恩示意玛亚落座。她知道父亲一 向是要把谈话内容推敲几遍的。他会用几小时的时间考虑他的衣着,甚至家具的摆放。 天哪。她得先给他来个出奇不意。 “你找了一个好仆从。”她坐下后,索恩的轮椅也靠过来。“很有色彩。” 一般情况下,父女之间是用德语交谈的。索恩在这一点上还是迁就女儿的。玛亚有 好几个国家的护照,可这些日子,她还是自认为是英国人。“是啊,都是些墨水活儿。” 她父亲笑了。“亚历克西让一位刺青艺术家在他身体上创作了一幅第一界域的画卷。虽 说不怎么样,但这是他的选择。” “是啊。我们都有选择的自由。即便是哈乐根。” “你似乎并不怎么乐意见我,玛亚。” 她本来是打算克制住自己的,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还是冲口而出。“我把你弄出巴 基斯坦——对那里的官员又是贿赂又是威胁的,才让你上了飞机。到了都柏林,圣母祈 福接了手,这没什么——那儿是她的地盘。转天我把电话打过去,她跟我说什么,‘你 父亲腰以下瘫痪了。他再也不能自己走路了。’说完就挂断了我的电话,随即把那个号 码消掉。就这样,砰。完了。两年来再没有你的消息。” “我们这也是保护你,玛亚。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有多危险。” “去跟那个刺青孩子讲吧。我见过你拿危险或安全说事儿,这些话已对我不起作用 了。再没有什么战斗了。再没有什么哈乐根。真的——就你们几个,林登,圣母祈福。” “还有住在加利福尼亚的谢泼德。” “三五个人什么也改变不了。战争已经结束。你还不明白吗?塔布拉赢了。我们输 了。Wir verloren(德文,意为:我们输了。)。” 德语的词汇似乎比英语对他触动更大些。索恩按了一下扶手上的控制开关,侧了侧 身,回避了玛亚的目光。 “你也是一名哈乐根,玛亚。这是你真实的自我。包括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 “我不是哈乐根,我不像你。从现在开始你应该明白了。”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很重要的事。” “永远都是很重要。” “我需要你去趟美国。一切费用我们包。一切都安排好了。” “美国是谢泼德的地盘。让他办好了。” 她父亲的目光和嗓音都严厉了起来。“谢泼德遭遇了非同寻常的局面。他已不知道 该如何处置。” “我现在有了一种真实的生活。和你说的那些不再搭葛。” 索恩还是有足够的控制力压住火。扳动键盘,他绕着桌子走了个优雅的8 字线。 “啊哈,对了。大机器里的市民生活。多么快乐,多么逍遥。怎么不跟我说说呢?” “你从没问过。” “你不是在某种办事处工作吧?” “我是产品设计师。我和一个团队一起工作,为不同的公司开发产品容器。上星期 我刚设计出一种新的香水瓶。” “听上去挺带劲儿的。我相信你一定很成功。剩下的呢?你生活中的其他部分?有 没有什么我该认识一下的男朋友?” “没有。” “有一个出庭律师——叫什么来着?”索恩当然知道那个姓名,只是假装在记忆的 深矿里开挖。“康纳·拉姆齐。富有。俊美。家世也好。后来他撇下你又奔别的女人去 了。很显然,他在和你在一起时就瞄着她呢。” 玛亚的感觉是脸上挨了索恩一巴掌。她早该知道索恩会利用伦敦的关系获取耳报。 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这与你无关。” “别把你的时间浪费在拉姆齐那儿了。几个受雇于圣母祈福的人,几个月前炸飞了 他的车。现在他还认为是恐怖分子在跟踪他。雇保镖。生活在恐惧中。这也好,不是吗? 拉姆齐先生应该为欺骗我的小女儿受到惩罚。” 索恩让轮椅在玛亚身边摇来晃去,冲她微笑。玛亚也知道自己该暴跳起来才对,可 她没有。她想起康纳在布莱顿的一个码头上拥抱她,然后又想起三周后坐在一家餐馆里 提出分手的康纳,说她不是适合结婚的对象。玛亚在报上读到了汽车被炸的事,但从没 有把这事跟父亲联系起来。 “你没必要那么做。” “可我还是做了。”索恩又移回到咖啡桌旁。 “炸一辆车并没有改变什么。我还是不打算去美国。” “谁提美国了?咱们就是谈谈。” 她所受过的哈乐根训练告诉她,还是应该以攻为守。和索恩一样,她也为这次会面 打过腹稿。“跟我说说真话,父亲。你爱我吗?” “你是我的女儿,玛亚。” “回答问题。” “从你母亲死后,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珍贵的。” “那好。就算事情果真如此。”她微微前倾身体。“大机器的建立摧毁了几千年来 的权力平衡。据我所知,已经没有什么游侠,只有不多的一些哈乐根。” “塔布拉可以用面部扫描、电子监视和政府官员的合作……” “我不想要理由。咱们此刻说的不是那个。只说事实和结论。在巴基斯坦,你受了 伤,另外两个人被杀。我一直都喜欢的利布拉。他造访伦敦时还带我去看过电影。而威 罗,又是多么优雅而能干的女人啊。” “两位斗士不避险阻,”索恩说。“都死得很有尊严。” “是的。他们死了,既没有平暴安良之功,也没有攻城掠地之绩。而现在,你要我 以同样的方式去赴死。” 索恩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有那么一会儿,他给玛亚的感觉是要站起身来,但那只是 一种愿望罢了。“超乎寻常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他说。“有史以来,我们在那边也有 了间谍。由林登与他联系。” “又是一个陷阱。” “也许吧。但所有我们已接受到的情报都是准确的。几周前我们了解到可能有两位 游侠在美国。他们是兄弟俩。我在多年前保护过他们的父亲马修·科里根。在他转入地 下之前,我给过他一个护身符。” “塔布拉知道这兄弟俩吗?” “知道。他们一天24小时受到监视。” “那塔布拉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们?以往不都是那么干的吗?” “我只知道科里根兄弟危在旦夕,我们必须尽快地提供帮助。谢泼德出身于一个哈 乐根家庭。他的祖父救过无数人的命。但是,一位未来的游侠不相信他。谢泼德的智慧 或条理性不够。他是一个……” “笨蛋。” “比较准确。你能处理好一切的,玛亚。你要做的就是找到科里根兄弟,再把他们 带到安全的地方。” “也许他们并非游侠。” “不亲眼看看怎么知道。有一点你是对的,游侠是不多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 会了。” “你不是非我不可。雇几个为钱卖命的吧。” “塔布拉有更多的金钱和权力。雇来的人总是坏事。” “那就亲力亲为。” “我腿瘸了,玛亚。钉死在这儿了,在这套公寓里,在这把轮椅上。你是惟一可以 倚重的人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拔剑而起,投入战斗,可她马上又记起了伦敦地铁站里的那 一幕。作为父亲,应该保护自己的女儿,可是索恩呢,却毁了她的童年。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我要回伦敦。” “不记得我怎么教你的了?Verdammt durch das Fleisch. Gespeichert durch das Blut……” 肉身欠。血来偿。玛亚对这种打小就听的警句已是腻歪透了。 “把这些口号喊给你的俄国朋友听吧。对我不起作用。” “假如真没有游侠了,塔布拉就会征服历史。不出一两代,第四界域将变成一个冷 酷、贫瘠之地,每一个人都被监视和控制着。” “已然如此了。” “这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玛亚。我们就是这样的人。”索恩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 和遗憾。“我也经常奢望能有不一样的生活,生来就那么没心没肺的。可我就是做不到, 我无法忘记过去,忘记那些为这么重要的事业牺牲自己的哈乐根们。” “你给我武器,教我如何去杀戮。现在呢,你又把我送上不归路。” 轮椅上的索恩看上去越来越萎缩,几乎佝偻成一团。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量说,“我 将为你去死。” “可我不想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业去死。” 玛亚扶住索恩的肩膀。这是一种告别的姿态,为后会有期做个铺垫——但他表现出 的愤怒令她把手拿开了。 “再见,父亲。”她再次走向门口,打开了门闩。“我还有小小的机会得到幸福。 把它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