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加布里埃尔,和他的哥哥迈克尔,就是在路上长大的,关于哪有卡车停靠点、旅游 者的野营小屋、展出恐龙化石的路边博物馆,他们自以为可以做专家级的向导。在漫漫 的旅途时光里,他们的母亲被兄弟俩夹拥在车后座上,读书讲故事。他们最爱听的故事 之一是关于爱德华四世1 和他兄弟,约克公爵的,两位年轻的王子被理查三世关在伦敦 塔内。据科里根夫人讲,兄弟俩在即将被理查的手下闷杀的前一刻,发现了一个秘密通 道,凫过护城壕沟,重获自由。扮成破衣烂衫的侠盗罗宾汉,兄弟俩神游于15世纪的英 格兰,乐此不疲。 在他们还是小男孩儿时,在公园里,在高速路的休息站,兄弟俩以失踪的王子自居。 可今天他们已经长大成人,迈克尔对这种游戏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我从一本历史书上 查到了,”他说。“理查三世得手了。两位王子都被杀害了。”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加布里埃尔问道。 “她撒谎了,加贝。那不过又是一种虚构。在我们成长时妈妈把所有这些讲给我们 听,可她从没有告诉我们事实真相。” 加布里埃尔接受了迈克尔的观点:还是了解全面事实更好。可有的时候,他还是拿 母亲的故事自娱自乐。到了星期天,他会在黎明前离开洛杉矶,摸黑开上他的摩托车, 来到赫米特镇。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失踪的王子,形只影单,无人知晓,在打折的加油 站买油,在小咖啡店里吃早饭。等他拐上高速路,太阳像一只橘黄色的气球冒出地平线。 它挣脱地心引力,升上天空。 赫米特机场由一条长满杂草的沥青跑道、布满坑凹和固定桩的拖车停放区和一片简 易的临时建筑组成。延时跳伞办公室在跑道南端的一辆加宽拖车上。加布里埃尔把车停 在靠门口的地方,松开了束紧衣包的绳带。 高空延时跳伞是一项很昂贵的活动,加布里埃尔对尼克·克拉克,延时跳伞教练, 讲过这样的话,他只能给自己定量:一月跳一次。这刚过去12天,他又来了。当他出现 在拖车里时,尼克像见到老客户的毒贩子似地冲他一笑。 “忍不住了吧?” “我多挣了点儿钱,”加布里埃尔说。“实在想不出花在哪儿。”他塞给尼克一沓 钞票就进了更衣室,去换上保暖内衣和跳伞服。 等他再出来时,5 个韩国人已经到了。他们都穿着蓝白相间的统一制服,背着价值 不菲的衣包,还有成摞的写有英语句子的卡片。尼克对加布里埃尔说,他将和他们一起 跳,韩国人过来与美国人握手、拍照。 “你做了多少次延时跳了?”一个韩国人问道。 “我没有保留飞行日志,”加布里埃尔回答。 这句话被翻译过去后引起了一片惊呼。“应该记飞行日志,”其中一位岁数大的说。 “那样你就知道次数了。” 尼克让韩国人做好准备,5 人小组开始逐一检查所有项目。“这些家伙打算在七大 洲都来个延时跳,”尼克小声说。“可这得花不少钱呢。在南极洲跳的时候他们还穿着 特制的太空服呢。” 加布里埃尔不讨厌韩国人——他们还真拿跳伞当回事——但他在检查自己的伞包时 不希望有别人在场。准备过程本身就是令人愉悦的,可以说是某种方式的冥想。他把飞 行服套在衣服外面,检查保暖手套、头盔、护目镜,然后,检查主伞和副伞,肩带的搭 扣和松紧的把手。别看这些物件在地上都是好好的,可等他跃入空中时,说不好会发生 什么。 韩国人又拍了几张照片之后,一个挨着一个地都上了飞机。他们两人一排坐下,将 氧气管与飞行控制台接通。尼克和飞行员通了话,飞机升空,慢慢达到三万英尺高度。 氧气面罩使得说话不那么方便了,大家都安静下来,这让加布里埃尔颇感庆幸。闭上眼 睛,他把意念都集中在呼吸上,只听见氧气流过面罩的嘶嘶声。 他讨厌地心引力和他身体的要求。肺叶的张闭,心瓣的开阂,让他有机械应和机器 之感。有一次,他试图把这种感觉讲给迈克尔听,但似乎是鸭对鸡讲。“谁都不是要求 出生的,可我们毕竟已经在这儿了,”迈克尔说。“其实,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有一个: 是站在山脚下还是爬到顶上去。” “也许山本身并不重要。” 迈克尔的笑模样怪怪的。“咱们俩都得登顶,”他说。“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 你和我一起去。” 上了两万英尺,机舱里就开始有冰晶了。加布里埃尔睁开眼睛时,尼克正从狭窄的 过道走向机舱的尾部,将舱门推开一条小缝儿。冷风钻进来的一刻,加布里埃尔也兴奋 起来。就是这个。释放的瞬间。 尼克一边用对讲机和飞行员通话,一边俯视着寻找降落区。他终于打出了各就各位 的手势,每个人都戴上护目镜,勒紧肩带。两三分钟过去了。尼克再次挥手,拍了拍自 己的面罩。每个人的左腿上都配有一个小氧气筒。加布里埃尔打开小氧气筒的开关,轻 轻的噗响说明它已经开始工作。他把机上的氧气管拔掉之后,就等着那一跃了。 现在,他们已经和埃佛勒斯峰1 齐高了,气温已经很低。也许韩国人是想弄点儿花 活儿,他们在舱门附近略有停留,可尼克让他们在筒里的氧气耗光之前一定要跳。相跟 着,几个韩国人拖着脚步来到舱口,逐个跃入空中。加布里埃尔选了个靠飞行员最近的 座位,为的就是最后跳。他假装勒一勒身上的皮带,拍一拍并未松动的搭扣,慢了又慢, 就想落个单人降落的意境。到了舱门口,还不忘向尼克翘起大拇指,这一翘又耗了好几 秒钟,然后,才迈步跨出飞机,向下坠落。 这时的加布里埃尔已卸下身心,随意随风,横翻竖滚,目之所及,非气即空。置身 在这蓝色当中,才知在地上看到的天蓝不叫蓝。这是一种带有远光点的深蓝。维纳斯。 爱之神。面颊裸露的部分开始刺痛,可他哪还顾得上这个,怀抱他的天空已是这般地不 吝纯净,他怎好意思再心有旁骛呢。 地面上,两分钟,是电视节目插播一次广告,拥挤的高速路走上半英里,流行情歌 唱上一段的时间。而从空气中坠落,每一秒钟都在膨胀,像把海绵抛入水中。加布里埃 尔穿过了一层暖空气,接着又是寒冷的一层。脑子里念头不断,可又什么都没想。地面 生活中的疑虑和妥协全都顺风吹散了。 手腕上的高度计开始啪啪作响。他再一次舒展躯壳,翻覆于天地之间。他看到了地 面上南加州污涂的地貌和远山的轮廓。随着他越来越靠近地面,他能看到大车、小车、 拖车,高速路上空全是污染空气的黄烟。加布里埃尔就想一直这么落下去,但内心里一 个冷静的声音命令他打开伞包。 他仰望天空——试图回忆起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展开的伞盖遮住了他的视线。 加布里埃尔住在洛杉矶紧西边的一幢房子里,这里距离圣迭哥高速路也就是15英尺 远。一到晚上,以塞扑尔维达过境站为界,由车前灯汇合而成的白色河流向北方流去, 而与之并排,只是方向相反的刹车灯的灯河却流向南方那些海滨城市以及墨西哥。瓦罗 西安先生,加布里埃尔的房东,把曾住在他家里的17个成年人和5 个孩子,遣返回萨尔 瓦多之后,挂出了一个告示牌:“只接待单身房客,没有例外。”以他的猜测,加布里 埃尔与非法勾当也难脱干系——深夜俱乐部或销售偷来的汽车零件。瓦罗西安先生对汽 车零件不那么敏感,但他也定了几样规矩,“枪不行。毒品不行。养猫也不行。” 南来北往的客货车辆一刻不停地呼啸而过,加布里埃尔只能听着。每天早上起来他 都要到屋后的铁丝网跟前去,看看路基上都留下了什么。人们总是从车里往外扔东西: 快餐包装盒、报纸,咬过一口半口的楔形干酪,用过的安全套,园艺工具,还见过一个 装满烧焦的牙齿和骨灰的塑料瓮。 爱好涂抹的小流氓把独立的车库喷成了一个大花瓜,房前的草坪已滋生出杂草,但 加布里埃尔从不染指这些。那是伪装,就像两位失踪王子穿上破衣烂衫。去年夏天,他 从一个宗教团体在旧货市场设的摊位上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幅适合贴在汽车保险杠上 的标语,上写“救世之血必得永生”。前一半扯掉,他把后四个字不端不正地贴在大门 上。当那些地产经纪和到户推销员见字绕行时,他心里颇有些小胜之快。 室内环境清洁畅快。每晨,日头升到一定角度时,这几个屋里都是阳光满照。科里 根夫人曾说过,植物净化空气,给你积极的思想,所以,他在屋里的各个地方,种了不 下30株植物,或长于地板上的花盆之中,或枝蔓于天花板上。加布里埃尔就睡在一间卧 室的蒲团上,他所有的家当都集中在几个帆布行囊里。一个特制的架上挂放着他的武士 盔甲,旁边是一柄竹剑和一把老旧的日本剑,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当他夜半醒来,睁 开睡眼时,似乎是一位戎装的武士在守护他安眠。 另外一间卧室,除了靠墙堆放的几百本书,再无其他。没去办任何借阅证,也不刻 意去找什么书,加布里埃尔只读那些碰巧出现在他面前的书。他的几位客户把看完的书 送给他,接待室或高速路边上被人废弃的书他也会拣回来。所以,他的收藏中有封面花 哨的大众纸皮本,有讲金属合成的技术报告,还有三部被水浸污的狄更斯小说。 加布里埃尔不属于任何政党和会社。他最坚定的信念就是,仍然要生活在系统网络 之外。“系统网络”这个词,他在词典中查过,就是用横平竖直的线条确定特定物体和 地点的网络。如果从某种角度来看待现代文明的话,每个企业或政府项目似乎都是一个 巨大网络的组成部分。不同的线条和格块,总会把你追寻到,最终确定你的位置;关于 你的一切,它几可网尽无遗。 系统网络可以一目了然,也可以过一种隐秘的生活。你可以在地下经济中谋得一官 半职,你可以选择快速移动,令网络无法确定你固定的准确位置。什么银行账户,什么 信用卡,加布里埃尔一概没有。他在驾照上用的是真名假姓。尽管他持有两部手提电话, 一部私用,一部对外,它们的账单都开到他哥哥的不动产公司去。 加布里埃尔与这个系统网络的惟一连接点,就在起居室的一张桌子上。一年前,迈 克尔给了他一台电脑,专门申请到一条深空音波散射层线路。通过互联网,加布里埃尔 可以从德国下载trance musik,这是一种催眠音乐,由一位音乐节目播音员制作,一家 叫做Die Neunen Primitiven (九个野蛮人)的神秘组织与之关系密切。音乐在他晚上 回家后,帮着他入睡。每当他闭上眼睛,就能听到一个年轻女人在唱:食落拓枣人1 迷 失在新巴比伦。孤旅者寻得归途。 被梦俘获的他,从黑暗中坠落,坠过云,坠过雪,坠过大雨滂沱。他坠落在一座房 子的屋顶上,砸开油毡纸,撞开松木墙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只感觉到速度极快, 动作高难。现在,他又是一个孩子了,站在南达科他州木架机构房子二层的门道上。房 子着火了,他父母的床,穿衣镜,摇椅,一切都在冒烟、阴燃,随时都会腾起火苗。出 去吧,他对自己说。找到迈克尔。藏起来。但身为孩童的他似乎不听身为大人的他的警 告。 身后的一面墙爆裂开,那是一声沉闷的巨响。楼梯间猛然蹿出火舌,舔舐着栏杆和 扶手。火,带着炙热和伤痛,向四面八方扑来。 枕边的电话响了。加布里埃尔艰难地抬起脑袋。这是早晨6 点钟了,光亮从窗帘间 射进来。没有着火,他对自己说。又是一天。 他接听电话,传来他哥哥的声音。迈克尔的声音透着忧虑,但这也很正常。从童年 的时候起,迈克尔扮演的就是角色就是负责任的哥哥。只要他在收音机里听到哪儿出了 摩托车车祸了,就会立刻用卫星电话打过来,只为确认他是安全的。 “在哪儿?” “在家。床上。” “我昨天给你打了5 次电话。为什么没给我回?” “星期天嘛。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把卫星电话留在家里,到赫米特跳伞去了。” “你想干什么都行,加贝,但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找不着你我就会发慌。” “好吧。我会记住的。”加布里埃尔说翻了个身,看到了在地板上散放着的铁头靴 和皮质的驾驶服。“你周末过得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买了几个单,和两个不动产开发商打了高尔夫。你去看妈妈了吗?” “是的。星期天去的。” “那新地方没什么问题吧?” “她很舒服。” “光舒服是不够的。” 两年前,他们的母亲去医院接受一个常规的膀胱手术,医生在她的腹壁发现了一个 恶性肿瘤。经过化疗,癌细胞还是转移了,扩散到全身。如今,她正住在圣费尔南多谷 西南郊一个叫塔赞的地方,那里有一家收留晚期病人的医院。 哥俩对母亲的治疗是有分工的。加布里埃尔几乎每天都去看望,并确认母亲过得还 算舒服。他哥哥一星期去一次,但却承担了所有的费用。迈克尔总是怀疑那些医护人员。 只要让他体察出有一丝疏懒,他马上就张罗转往别的医院。 “她并不想离开这里,迈克尔。” “谁也没说要离开。我只是让医生们多尽点儿心。” “医生并不重要了,现在已经不做化疗了。照顾她的是护士和护工。” “只要有一丁点儿不对,你得立刻让我知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今天还工作吗” 加布里埃尔翻过身去,看到地板上的铁头靴子和驾驶服。“是的。恐怕还得干。” “马利布的火更厉害了,现在,南边,箭头湖附近,又有新的火场。这些放火的都 带着火柴呢。想必也有天气的原因。” “我还真梦见火了,”加布里埃尔说。“咱们又回到南达科他的老房子。着火了, 我出不来。” “你不该再想那些了。浪费时间。” “你不想知道是谁袭击咱们的?” “妈妈已经给咱们十几个理由了。从中认定一个,相安此生吧。”迈克尔那边又有 电话打进来了。“去接另一个电话,”他说。“周三医院见吧。” 加布里埃尔冲了个澡,穿上运动短裤和T 恤,进入厨房。把牛奶、酸奶各一瓶外加 两根香蕉放进搅拌器里,转出一杯混合饮料。一边喝着一边浇花,回到卧室,开始穿衣。 在他光着身子时,上次车祸的伤疤赫然在目:左腿和左臂,贯穿一条暗暗的白线。他卷 曲的褐色头发和光滑的肌肤,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这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是,等 牛仔裤,长袖T 恤和厚重的摩托靴上身之后,一切大为改观。那双靴子因转弯时极具危 险性的倾斜而摩擦破损。那件皮外套的衣领袖口也是油迹斑斑,多有破口。两部手提电 话通过内嵌式麦克风与头戴式受话器相连。工作电话走的是左线。私人通话走的是右线。 这样,即使骑着摩托车也能接电话,只要按下一个按钮就行了。 从头盔中抄起一顶戴上,加布里埃尔出门来到后院。这就是南加州的10月,热乎乎 的圣安娜风还是从北方的峡谷那边吹过来。头顶上的天空是晴朗的,可是,当加布里埃 尔向西北望去时,一块灰黑色的云雾从马利布火场腾起。天空中有一股急于闷杀什么的 气势,好像整个城市即将要被锁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加布里埃尔打开车库门,审视他的三辆摩托车。如果他不得不把车停在一个陌生的 社区里,那他通常就骑那辆雅马哈RD4OO ,三辆里面它最小巧,遍体鳞伤,性能还不稳 定。只有最不开眼的窃车贼才会动偷这堆垃圾的主意。他还拥有一辆V11 摩托古齐,很 有劲儿的意大利货,轴驱动,引擎有力。这是他的周末用车,他曾用它做横跨沙漠的长 途旅行。而今天早晨,他决定骑他的本田600 ,中型运动车,一小时跑一百英里,很轻 松。加布里埃尔支起后轮,往链条里注入些润滑油,让齿轮和链条充分咬合。这辆本田 车在驱动链上有点儿问题,所以他从工作台上找了一把改锥和可调式扳手,放进他的文 件袋里。 他最享受的就是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的这一刻。摩托车总让他感觉能永远离开这 座房子,这个城市,只是飞驰,飞驰,直到消失在地平线的雾霭中。 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加布里埃尔拐上圣莫尼卡大道,直奔正西的海滨。早晨最 堵的时候开始了。驾驶着多用途越野车的女人,在穿着安全背心的小学生过街护送员让 她等在十字路口时,拿出不锈钢旅行杯喝着咖啡。当红灯亮起时,加布里埃尔把手伸进 衣兜,接通了他的业务电话。 他在给两家速递公司工作:斯皮迪爵士及其竞争对手,蓝天投递。斯皮迪爵士的老 板是阿铁尔·德莱斯勒,一个380 磅重的前律师,他基本上就不出他银湖区的家。阿铁 尔是几家X 级网站的出资人,经常是一边看着裸体的女大学生涂脚趾甲一边接电话。他 讨厌他的竞争对手蓝天投递,以及它的老板,劳拉·汤普森。劳拉曾经干过电影剪辑师, 如今住在多潘加峡谷一座带穹顶的房子里。她相信洁肠和橘色的食物。 红灯一变绿,电话铃就响了,阿铁尔那急促的新泽西口音在他的耳机里炸响。“加 贝!是我!你干吗关机?” “对不起,我忘了。” “我正在电脑里看一场真人秀。两个妞一起冲澡儿,开始挺棒,这会儿镜头被热气 哈上了。” “听起来是不错。” “我给你接了个圣莫尼卡山谷的活儿。” “是不是很靠近火场?” “不。还有几英里呢。没有问题。不过,锡米峡谷又有新的火场。那里已完全失控 了。” 摩托车的把手短,脚蹬板和座位都有一定角度,所以,他永远是一种前倾的姿势。 加布里埃尔感觉得到车身的抖动,听得到转速在提高。每当加速时,机器成为他的一部 分,是他身体的延伸。有时候,当他沿着将车道划分开的虚线行驶时,他的车把尖儿离 旁边疾驶的车辆只有几英寸的间距。他放眼出去,观察着信号灯、行人、卡车、徐缓的 弯道,立刻就能判断出是该停下还是加速,再不然就绕开障碍物。 圣莫尼卡峡谷是一块建了一些豪华房屋的飞地,旁边就是一条通向海滨的双车道公 路。加布里埃尔在什么人的门口拿到一个马尼拉信封,送往西好莱坞一位抵押贷款经纪 人。到了信封上写的地址,他摘掉头盔,走进办公室。他最不喜欢这一部分。在摩托车 上,他是自由的。站在接待员的桌前,他的身体,被笨重的皮靴和外套坠得有些发沉。 回到摩托车上,发动引擎。向前,向前,一直向前。“亲爱的加布里埃尔,听见了 吗?”这是劳拉轻柔的声音。“我希望你早晨吃了一顿好饭。组合的碳水化合物有助于 稳定你的血糖。” “别担心。我吃了些东西。” “那好。世纪城有个邮件要拿。” 加布里埃尔对这个地址非常熟悉。他在递送邮件的过程中,曾和好几位接待员或秘 书约会过,但是,真朋友只交到一个,名叫玛吉·雷斯尼克的刑事辩护律师。大约一年 前,他为取一个邮件到了她的办公室,因为她的秘书把那份法律文件放错了地方,他也 只好在那里等候。玛吉就跟他谈他工作上的事,结果他们谈了有一个小时——直到那份 文件找到。他自告奋勇要用摩托车载她一程,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 玛吉60岁上下,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女人,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和非常昂贵的鞋。 按照阿铁尔·德莱斯勒的说法,她为那些卷入麻烦的电影明星和名人们打官司,而玛吉 本人,对自己的事情谈得很少。她对待加布里埃尔就像是对待一个得到偏爱但又不太负 责任的外甥。你应该上大学,她对他说。开立个银行账户。买些不动产。加布里埃尔对 她的建议是一条也没采纳,但对她予以的关心还是领情的。 到了22层,女接待员一直把他领到玛吉办公室的门前。他推门进去,发现她正一边 抽烟一边讲电话。 “你当然能和地区检查官见上一面,但不会有什么协议。而没有协议是因为他没有 案底。摸摸他的底,然后再给我打回来。我要去吃午饭,但他们会转接到单间里。”玛 吉挂断了电话,掸掉了烟头儿上的烟灰。“坏蛋。都是些撒谎的坏蛋。” “有东西要送吗?” “没有。我只是想见见你。劳拉那边的账单我照付就是了。” 加布里埃尔在沙发上坐踏实了,把外套上的拉锁拉开。咖啡桌上有一瓶水,他拿过 来往杯子里倒了一些。 玛吉身体前倾,表情非常严厉。“如果你倒腾毒品的话,加布里埃尔,我会亲手杀 了你。” “我没有倒腾毒品。” “你跟我谈过你哥哥。你可不能搅到他那些赚钱的勾当里去。” “他购买些建设项目,玛吉。就这些。办公楼什么的。” “但愿如此吧,亲爱的。他真要把你拖进什么非法的事情里去,我非把他的舌头割 下来不可。” “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和一个现已转做安全顾问的前警察有工作联系。要是有什么疯狂的家伙瞄上了 我的哪位客户,他会给我帮忙。昨天我们正在通电话时,他突然跟我说:‘你是不是认 识一个骑摩托车送快递的人,叫什么加布里埃尔的?我在你的生日晚会上见过。’我当 然说‘是的。’他又说,‘我的某个朋友向我问起他。在哪儿工作。在哪儿住。’” “什么人问?” “他没告诉我,”玛吉说。“你要加小心了,亲爱的。很有势力的人在关注你。你 没有搅到什么说不清的车祸里吧?” “怎么会?” “某种诉讼?” “当然没有。” “女朋友呢?”她紧盯着他问。“有没有那种有钱人家的?或有夫之妇?” “我和那个在你生日晚会上见过的姑娘出去过。安德烈亚……” “安德烈亚·斯科菲尔德?她父亲在纳帕山谷拥有四家葡萄酒厂。”玛吉笑出了声。 “这就对了。丹·斯科菲尔德还真拿你当回事。” “我们骑车出去过几次。” “别担心了,加布里埃尔。我会跟丹谈一谈,用不着弄得那么神经过敏。行啦,出 去吧。我还要准备一个传讯呢。” 经过地下车库时,加布里埃尔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此时此刻就有人盯他的梢儿吗? 是越野车里的那两个男人吗?还是那个提着手提箱往电梯走去的女人?把手伸进文件袋 里,摸到那个活扳子。如果需要,他就用它抵挡一阵子。 他的父母在听说有人打听他们的第一时间就会逃之夭夭。但是,他在洛杉矶生活5 年了,还没有人来上过他的门。也许他真该听从玛吉的建议:去上学,然后找一份真正 的工作。一旦你与这个网络系统联系起来,你的生活将变得更加充实。 当他发动摩托车时,他又无限欣慰地想起了母亲讲的故事。他和迈克尔是失踪的王 子,虽说是破衣烂衫,但却足智多谋,勇敢坚强。加布里埃尔轰起油门,冲上出口的斜 坡,汇入车流中,超过一辆轻型卡车。三档。四档。更高档。一旦再次运转起来,那就 不停运转,意识在机械的包围中也要有小小的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