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玛亚回饭店拿上摄像机和三脚架,把手提箱和衣物都撇在了房间里。在开往德国的 列车上,她仔细查看了摄像机上的录像,但丝毫没有发现追踪者迹象。显而易见,她的 市民生活是结束了。等塔布拉发现出租车司机死了,他们一定会追来,在见到她的那一 刻把她杀掉。她知道要想藏起来有多么难。在伦敦这几年,塔布拉肯定掌握了她大量的 图片资料。他们甚至会有她的指纹、声纹扫描和DNA 样本,最后这一样得来不难,只要 找到她扔进垃圾箱里的纸巾就行了。 抵达慕尼黑,她在车站上和一个巴基斯坦妇女套近乎,打听到了伊斯兰服装专卖店 的地址。玛亚中意的是阿富汗妇女那种从头到脚蒙罩全身的长袍,但要使用武器可就不 方便了。她最后买下的是一块能罩住她西装的黑色方披巾,一块头巾和几副太阳镜。回 到火车站,她毁掉了自己的英国身份,启用了一本备用护照,她变成了格雷琴·福斯, 有一个德国父亲和一个伊朗母亲的医大学生。 飞行危险,她决定还是乘火车去巴黎,去加莱尼地铁站,换乘客满即发的去往英格 兰的旅游巴士。车厢里很多都是塞内加尔移民工人,还有拿着大包小包旧衣服的来自北 非的家庭。车抵英吉利海峡,所有人下得车来,都对渡船之巨发出由衷的赞叹。玛亚看 着这些游客,有的在购买免税饮料,有的往自动售货机里投硬币,屏幕上就会放一段喜 剧。生活在照常进行——也许枯燥——只要你还是普通的公民。他们浑然不觉——或者 根本不在乎——时刻被大机器监视着。 在英国,有四百万台闭路电视摄像头,平均每15个人就摊上一台。索恩有一次曾告 诉她,一个在伦敦工作的普通人,一天里,会被300 个不同的监视器拍摄。在这些镜头 刚开始出现时,政府曾张贴告示说,“任何人在观察眼下都不会被伤害”。在新的反恐 法案的遮蔽下,各工业国都积极效法英国。 玛亚真不知道,这些公民选择忽视这种侵犯,是否经过了深思熟虑。其中的绝大部 分,大概真地相信这些镜头能保护他们不受罪犯和恐怖主义分子的伤害。每当他们走在 大街上时,他们还自以为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那个叫做面目扫 描系统的威力。就在你的面孔被监视器拍摄下来的同时,它已被传输出去,通过大小尺 寸、颜色深浅、明暗强弱的反复对比,最终与驾照或护照上的照片相匹配。 这种识别个人面孔的扫描系统也可以被政府用来查明不轨行为。这套叫做“影子” 的系统已被伦敦、拉斯韦加斯和芝加哥采用。计算机以每秒钟一幅的速度分析摄像机拍 摄下来的画面,然后警告安全人员,有人在某座公共建筑物的前面留下了一个包裹,或, 某一段高速路的路肩上停着一辆车。如果有人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而不是急匆匆赶 去工作,“影子”都会注意到。法国人给这种好奇的人创造了一个专有名词:flaneurs ——但在大机器的眼里,任何在房前屋后流连徘徊、东张西望者,无疑就是嫌犯。几秒 钟之内,这些人的图像立刻在警方的监视器上成为彩色的特写。 与英国政府不一样的是,塔布拉连政府形象和规章制度的顾忌都没有。他们的组织 相对较小,而财政经费却相对阔绰。他们在犹他州和阿姆斯特丹的计算机中心可以潜入 任何监视摄像系统,用自身强大的扫描识别程序缕析出有用的图像。幸运之处恰恰在于, 这种摄像头在北美和欧洲实在太多太多了,巨量的数据资料压得塔布拉连喘息的时间都 没有。即便在他们的图像库里找到了匹配的资料,那也无法快到立刻反馈到特定的车站 或饭店大堂。不要停,索恩曾对她说过。只要你不停地移动,他们就抓不住你。 任何哈乐根日常特有的习惯行为或动作,去某些地点的可预见的路径,都可能带来 危险。面孔识别系统最终会发现规律性的东西,塔布拉便可以依此设伏。索恩一直对他 所谓的“管道”或“房街”这类处境非常小心。所谓管道是指你要行走的特定路径有官 方的耳目。所谓房街是指通往某处的管道没有出口——诸如飞机或移民局的一间问讯室。 塔布拉在金钱和技术上是有优势的。哈乐根能存活下来,靠的是勇气以及随机应变的能 力。 玛亚抵达伦敦后,去海布利- 伊斯林顿站乘地铁,但她没有回她的公寓。她去的是 一家名叫哈里柯里的外卖餐馆。她给了送餐伙计一把外屋门的钥匙,让他等两个小时后, 送一份鸡肉套餐,放在门道里边。天擦黑时,她上了海布利谷仓的屋顶,这家以谷仓为 名的酒馆,与她所住公寓大楼隔街相对。双层巴士每隔几分钟就来一趟,从车上下来的 市民不是手提箱包就是购物袋。一辆白色的送货车停得离她住处很近,但前排座上没人。 哈里柯里店的印度男孩儿准7 :30出现。就在他开前门锁的一瞬间,白色货车里跳 下两个人,连推带搡地把男孩儿拥进了门里。他们也许会杀了那男孩儿,也许盘问几句 还让他活着。玛亚已不很在乎了。现在的她已进入哈乐根的精神状态:没有同情怜悯, 没有情感羁绊,更没有儿女情长。 她在东伦敦的那所公寓里过的夜,这处房产是她父亲20年前买下的。每当索恩为他 的某一趟世界之旅而消失的时候,她和她的母亲就住在那儿。这套三个房间的单元在一 座老旧砖石小楼的顶层,就在与砖石巷相连的幼主街上。一层是一家孟加拉旅行社,在 那儿工作的人,有些是为得到工作许可和身份证才来打工的。 东伦敦一直处在城垣之外,做点儿违法的事儿,买点儿非法的货,倒也方便。几百 年来,它一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贫民窟之一,开膛手杰克1 一展身手的地方。而今,成 群结队的美国游客被带领着做“开膛手杰克”夜游,古老的杜鲁门酿造厂已变成露天酒 吧,毕晓普盖特综合办公区的玻璃塔桥已破坏了临近的古街区的基本风貌。 当年曾被用来挡人耳目的暗黑的走廊、通道,如今被画廊和时髦的餐馆点缀着,但 如果你知道该注意什么地方的话,你还是能够找到帮你躲避大机器监察的系列产品。每 逢周末,街头小贩就会闪现在砖石巷附近的切尔希街。小贩的待售商品有短刀、匕首, 街头斗殴时用的铜指套,非法的视像资料,手提电话的集成电路板。多花上几英镑,他 们就能借与某个控股公司有关的信用卡激活那块集成电路板。尽管权势部门能监听到通 话内容,但却追踪不到电话的使用者。通过公民的永久地址和银行账号,大机器能够轻 而易举地实施监控。而哈乐根之所以能生活在这个网络系统之外,就是因为有源源不断 的即用即弃的电话和身份证供应。除了他们的剑,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用不了几次就被 扔掉了,就像扔掉一张糖纸一样。 玛亚给她工作的设计室老板打电话,解释说她父亲患了癌症,需要她去陪护,所以, 只能暂时告假。内德·克拉克,为设计室工作的摄影师之一,给她一位顺势疗法医生的 名字,然后问她是否有什么税务问题。 “没有啊。怎么问这个?” “国内税收局的一位男士到办公室来打听你。他和会计室的人谈过,想了解你的纳 税情况、电话号码和住址。” “他们告诉他了吗?” “哦,那是当然。他代表政府嘛。”克拉克压低声音。“如果你在瑞士有个落脚的 地方,而我又是你,那我立刻就去。让那些兔崽子们见鬼去吧。谁他妈愿意纳税?” 玛亚还无法断定,那个自称国内收入局的男人是真正的政府雇员还是拿着假证件的 塔布拉受雇者。不管是不是,反正是有人在找她。回到住处,玛亚找出了位于布里克斯 顿百货商场储物柜的钥匙。还是和父亲一起去过那儿,当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这么 多年了,一直再没去过。这么长时间了,也许早已空空如也,可她还是希望里面有她赖 以生存的必需品。在百货商场观察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她进了商场大门,给上了岁数的 管理员看过钥匙之后,她得到乘电梯上三层的允许。储物柜在一个无窗的房间里,说是 房间,实际上就是一个能走进人去的大壁橱。有人专门把葡萄酒存放在大商场里,因为 这里的空调系统能使温度保持在相当低的水平上。玛亚把顶灯打开,锁上门,开始逐个 翻里面的盒子。 随着她逐年长大,她父亲给她办了18个国家的护照。哈乐根获取那些车祸死亡者的 出生证明,然后,用这些证明再申请合法的身份。倒霉的是,这些假护照中的绝大部分 今天已不能使用了,因为政府把人们的生物学信息采集上来——面孔扫描、虹膜质样和 指纹——制成数字化集成电路,放到每一位公民的身份证件上。扫描仪获取的信息是可 以与全英身份识别系统存储的信息比对的。在飞往美国的国际航班上,护照资料必须要 与机上采集的虹膜和指纹数据吻合上才行。 这种新的机制迫使玛亚必须依靠能和她的生物学数据的三种不同变化形式相匹配的 三“脸”护照。这才有糊弄大机器的可能,但你必须得有过人的机警和聪慧。 首先要伪装的是你的五官。识别系统专注于构成每张独一无二面孔的节点。电脑分 析一个人的节点,再把它们转化为一连串数字制成面纹。染色的接触目镜和各种颜色的 假发只能改变你的外部特征,只有一种特别的药物才能使扫描仪失效。那就是将甾类化 合物喷撒在皮肤和口唇上。镇静剂会使皮肤松弛,使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但药物 必须在抵达机场并且马上就要面对扫描仪之际注射在面颊和前额处。三脸护照的每一种 都要用不同的药物剂量,注射的先后顺序也有差异。 玛亚曾看过一部美国的科幻影片,其中的男主角用一只死人眼球混过了虹膜检查。 在真实的世界里,那可行不通。虹膜扫描仪扫到活人的眼睛时闪出红色光束,要是扫到 的是死人眼球,它根本就没反应。政府的特勤人员吹嘘说,虹膜扫描仪是完全可以信赖 的识别手段。独一无二的褶皱、凹痘和色素沉着都反映在人的虹膜里,甚至在子宫里就 开始发育。尽管扫描仪会被长睫毛或眼泪迷惑,但虹膜本身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都是不 变的。 索恩和其他生活在潜伏状态的哈乐根,在虹膜扫描仪被移民局官员采用好几年之前 就已有了对策。新加坡的眼科医生只收几千美元就给你做出特制的隐形眼镜。别人的虹 膜模式可以蚀刻在柔韧的塑料表面。当眼球被扫描仪的红光击中时,镜片完全像真正的 人体组织一样做出回应。 最后一个生物学障碍是指纹扫描仪。酸蚀和整形外科都能使人的指纹改变,但结果 是不可逆的,而且会留下伤疤。在一次造访日本时,索恩了解到,横滨大学的科学家把 从喝水杯的表面提取到的指纹,用明胶复制之后,可盖敷在人的指尖上。这样的指屏精 致得很,盖敷时也很费事,而玛亚的三脸护照的每一个都有一套与假身份相匹配的指纹。 在储物间里翻找的过程中,玛亚发现了一个装化妆品的小皮包,里面装的正是可以 改变她外观的两套皮下注射器和各种药物。护照。指屏。隐形眼镜。是的,全在这儿了。 在其他盒子里一通翻找,她找到的有刀、枪和不同国家的现金。还有一部未登记注册的 卫星电话,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火柴盒大小的随意数字生发器。最后这件东西是真正 哈乐根的典型物件,和剑一样重要。早年间,保卫朝圣者的骑士都带着用人骨或象牙做 成的色子,投入战斗前将其掷于地上。此刻她要做的就是揿下一个按钮,一个随意产生 的数字就会闪现在屏幕上。 卫星电话上有一个封着口的信封。玛亚撕开封口,展开信瓤,认出了父亲的笔迹: 在互联网上,小心食肉动物。永远要伪装成公民,用语要温和。保持警醒,但不要 畏惧。你永远都是坚强机敏的人,即便当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而今我已老迈,我平 生惟一骄傲的是——你是我的女儿。 在布拉格时玛亚没为父亲掉过眼泪。在回返伦敦的旅程中,她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保 命上。而现在,独处于这个储物间里,她颓然坐地,痛哭失声。在世的哈乐根或许还有 几个,但她现在觉得是孤独到家了。但凡她犯一个小错,哪怕很小,塔布拉都会把她捣 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