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成刚 每个人都会有些不同于别人的习惯,比如说思考。有人在思考时必须抽烟, 或者吃巧克力,有人则要呆在绝对安静的地方。海明威坐在马桶上思考,秦歌思 考时喜欢开着车上高速,或者在环城公路上慢慢地转悠。 秦歌是警察,还是刑警大队副队长。警察一思考,多数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 案子。 没错,现在秦歌正在为案子犯愁。 这城市里的猫很多,起初养猫是因为城里闹鼠灾,政府除了发放耗子药,还 竭力鼓励大家养猫,后来鼠灾过去,猫却留了下来。养猫成了一种传统,并且几 十年里一直延续至今。这城市也因而得了个猫城的名字。 起因是一年前,有个早起的老头正在公园里晨练,忽然看到一只猫大摇大摆 地从面前走过。猫就是普通的小菜猫,猫城里随处可见。但这只猫与众不同的地 方,是它竟然长着一身的红毛。 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红猫,老头不知道,但他这辈子却从来没见过。 因为好奇,他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那猫很快发现了他,回一下头就跑了起 来。老头不甘心,大声地叫。前面还有些老头老太这时也看到了红猫,大伙儿围 成圈子逼过来,但还是让那只猫给跑了。 只不过有个老太太的手在猫的身上拂了一下,于是,她的手就变成了红色。 大家围过去,没有过多辨认,便确定老太太手上沾的是血迹。 那只红猫原来并不是真的红猫,只是身上沾满了血。 大清早手上沾了血,老太太觉得挺晦气,但也没多想,一个人去找地方洗手。 公园里有河,河边有茅草。老太太在河边发出尖叫,很快把晨练的人招了过去。 老太太跌坐在地上全身抖个不停,手指着茅草,竟已说不出话来。 茅草挺高,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但有只胳膊,却从茅草里伸了出来。 第一具尸体就这样被发现了。警方到达现场,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桩 连环杀人案。死者是名男性,颈部有极细的勒痕,颜面青紫肿胀,口唇发绀,眼 睑结膜有出血斑点,下身有尿渍。根据颈部勒痕判断,死者显然是被人用一根极 细的钢丝勒死。 死者身上除了有多处挣扎伤外,最显眼的是他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 从左边太阳穴一直延伸到右嘴角。伤口切面极窄,但却很深,肉都向两边翻了过 来。刚发现尸体时,死者整个面部都似浸泡在血液里,让人几欲作呕。 案件侦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又有三具尸体被发现。 死因仍然是被钢丝勒死,面部有一条细长的伤口,鲜血覆盖了死者整个面部。 到这时,警察们才意识到,这回又碰上了连环杀手。因为杀手杀人的标志就 是在死者的脸上划上一刀,所以,当消息传开,凶手便得了一个疤面杀手的称号。 ——疤面杀手,现在成了这城市警方最头疼的顽症。 案子已经发生一年多,警方做了大量工作,也发现了很多线索,但到最后, 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摸到。市里领导限期破案,局领导在刑警队大发脾气,可是 光着急没用,压力再大,案子还是破不了。专案组早就成立了,局长任组长,但 肯定不会参与具体侦破工作,副组长就是刑警队的正副队长。队长还有半年就要 退休了,年纪大的人经验有余但精力不足,再说,这么大一个刑警队,不能所有 人都守着这一个案子。所以,疤面杀手连环杀人案,就全落到了秦歌身上。 这天下午,局长亲自主持开了会。省厅对这件案子非常重视,已经派了专家 组,很快就会进驻猫城。市里领导显然没少给局长压力,所以局长会上吹胡子瞪 眼拍桌子,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但秦歌知道,局长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小老头, 平时没少在生活上关心队里的这拔小青年,这回,他是真急了,他的耳边,也有 人在念紧箍咒。 散了会,秦歌心情郁闷。队长知道自己手底下这些人的辛苦,便说晚上他请 客,大家轻松一下。他话还没说完秦歌就走了,到外面一个人开了车,在市区里 慢慢转悠。 其实他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冷静,但他就是做不到。那个杀手像是一 条鱼,隔段时间伸出头来冒个泡,转瞬之间,又隐匿在这城市的汪洋中。车上的 秦歌,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城市人流,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也许杀手此刻,正躲 在人群里窥探着他,窃笑警方的无能。这对一个警察,是多大的耻辱啊。 车子慢慢驰上了环城路,秦歌觉得脑袋有点疼,便想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歇 会儿。他辨认了一下位置,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玉带桥,常有人在桥下河堤上钓 鱼,那地方视野开阔,空气也好。想到这里,他踩下油门,加快速度,车子开得 飞快。 玉带桥在玉带河上,夕阳下远远看去,白色的桥面真的像一根玉带,系在波 光鳞鳞的水面上。 似乎有些不对劲,桥面上此刻聚满了人,正探头往桥下看着什么。 秦歌悚然一惊,职业敏感让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桥下必定有事发生,秦歌最 先想到的,就是疤面杀手再度作案,有人发现了尸体。疤面杀手作案有固定的频 率,基本上是两个月多一点就要发现一具尸体。上一具尸体被发现正是两个多月 前,算一算现在又到了他再度作案的时候。 车子停在桥下,秦歌飞身上桥。 桥上人越来越多,还有些自行车和摩托车也停在桥上。秦歌分开众人,好容 易挤到桥栏杆边上,往下看。河岸上这时也有很多人,大家视线的焦点,是河中 一个游泳的人。 没有想象中的尸体,秦歌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但因为刚才过于紧张,他趴 在栏杆上的身子,仍然觉出了一些疲倦。他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但同时意识到, 如果案子再这样拖下去,真怕自己会崩溃了。 边上有人在说话,秦歌竖起耳朵听,知道说的正是河里游泳那人的事。 这时候已是深秋,一般人游泳冷了点,冬泳又没到时候,河里那人刚才衣服 没脱就从桥上跳了下去,肯定不是游泳。人站桥上往下跳,还不脱衣服,只有两 种可能,一种就是自杀,另一种就是救人。 河里现在其实有两个人,自杀者与救人者。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垂钓的老头,提着自己半天的收获和钓竿鱼篓,傍晚收 工回家,走到桥上时,就发现站在桥边的一个青年女子好像不对劲。那女子在两 个桥栏之间走来走去,面上的神情也是阴晴不定,好像正在极艰难地做着某种选 择。 老头正心想这闺女别是想不开要自杀吧,忽然一花,那青年女子不见了。老 头大骇,丢了钓竿鱼篓,三两步奔到桥边,刚好看到河面上溅起多高的水花。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那青年女子跳下去不是想游泳。 老头这边急忙大声呼救,路过的人停下围过来。这时候,河边上又溅起一朵 水花,这回是个男人跳了下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什么时候,这世界上都不缺好人。 在秦歌边上说话的正是那钓鱼的老头,他不停地跟人说着刚才亲眼目睹的事。 秦歌听了,未及有什么感慨,忽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响。 他掏出看号码,是队里打来的。他赶忙挤出人群,走到稍安静些的地方,接 听电话。 “秦哥你快过来吧,疤面杀手又作案了。”电话那头是贺兰,刚分到刑警队 的大学生。 就这一句话,秦歌头又开始疼。他一边往桥下去,一边问清了地点。坐到车 上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两边太阳穴像爬进了两队蚂蚁,这会 儿正在不停地啃噬着血肉。秦歌听到自己呻吟了一声,接下来是发动机的轰鸣声。 车子慢慢发动,转瞬便驰得飞快。 报案人叫赵建兵,27岁,在市里一家液化气站当搬运工。 他有个女朋友,叫周海燕。俩人都来自猫城西南的一个小县城,本来不认识, 一个偶然的机会俩人碰了面,彼此感觉都挺好,后来大家共同的一个朋友从中撮 合,俩人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 周海燕在一家服装厂干活,本来住在集体宿舍——一间大仓库样的房子里, 住了五六十号人,地方小不说,空气还特别浑浊,进去就有股怪味儿。跟赵建兵 好上后,俩人在外面租了间平房,把自己不多的家当收拾收拾搬过来,提前进入 了二人世界。 两天前,液化气站出了点事,一辆油罐车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整辆车都 翻到了路边的沟里。气体发生泄露,虽然经有关部门紧急采取措施,没有造成更 大的损失,但却污染了河沟,让不远处的两个鱼塘,一夜间飘满了死鱼。单位派 副经理去处理这事,副经理怕当地的农民揍他,就挑了几个年轻力壮大块头的工 人,一块儿去保驾。 赵建兵如果没被挑上,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两天后,赵建兵回来,虽然明知道这会儿周海燕还在厂里,但还是兴冲冲回 了租住的房子。路上经过菜市场时,还买了些卤货和冷菜,打算晚上跟周晓燕好 好吃一顿。 他们租的房子在城郊结合部,是幢单间平房,外面还有个几平方的小院子。 推开院门,赵建兵发现平房的门虚掩着,心里就疑惑了一下。 据赵建兵说,当时时间是5 点50,他还专门看了一下表。因为周晓燕的下班 时间是6 点,今天又不是周末,这时候,周海燕根本不会在家里,但房门为什么 会没有上锁? 推开房门,屋里灰蒙蒙的,简陋的家具伫立在四周,像是些伺伏地黑暗里的 怪兽。 最初赵建兵判断屋里没人,因为直到他迈进房间,屋里仍然静悄悄的。但是, 他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因为屋里此刻飘荡着一股异样的气息。赵建兵说不上 来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习惯中陈年腐朽的味道——房子潮湿,平日里常会有些 霉味。 赵建兵犹豫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开灯。他的手摸到开关拉绳的那瞬间,他的 眼睛落在了床上。床上依稀有团黑影,像人的形状,但却一动不动。 恐惧随着灯光一块儿袭来,那一刻,赵建兵的整个人都像冰样凝固了。 床上的被子摊开、隆起,根据形状,任何人都能判断出下面应该是个人。这 间租住的房子,平时根本不会有别人来,难道周海燕此刻就在被子下面?她为什 么听到动静会一动不动?还是她根本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赵建兵深吸一口气,上前大力掀开被子。 他松了口气,随即另一种恐惧像枚炮弹,重重地击在他身上。他踉跄后退, 面色变得煞白,一股力量瞬间从小腹涌到喉边。他低低发出一声呻吟,转身狂奔 而去,到了院里,喉内的力量终于激荡而出。 他足足呕吐了十分钟,才勉强支撑起身子站起来,掏出手机报警。 秦歌赶到现场,队里的同志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现场勘察,队长冷着脸站在 院子里不发一言,屋里闪光灯不停地闪,站在门边,可以见到穿白大褂的法医站 在床前。 刚迈进房门,血腥味扑面而来。秦歌皱眉,觉得脑袋疼得更厉害了些。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毛病,都是让这件案子给闹的。秦歌记得第一次头疼是在 几个月前,那次为了抓捕一名嫌疑人,他足足蹲守了两天两夜。嫌犯被抓住了, 交代了罪行,但却跟疤面杀手连环案没关系。从审讯室出来,秦歌差点一头栽地 上去。 他觉得自己的头像要裂开似的疼。 去医院,医生说是神经性头痛,得多休息,不能疲劳,特别是要保证充足的 睡眠。医生还给开了药,秦歌出门就把药方丢垃圾箱里了。 不把疤面杀手抓住,秦歌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歇下来。 闪光灯还在闪,秦歌拍拍脑门,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点头疼。他慢慢向床边走 去,一眼看去,就看到一个被凝固的血覆盖的脑袋,还有颈上一道极细却极深的 勒痕。 这当然又是疤面杀手的“作品”。 已经是第五次见到这样的尸体了,但秦歌还是忍不住想呕吐,而且一次比一 次厉害。他不明白,疤面杀手究竟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指使下,杀了人之后,还 要在尸体面上划下这样一道伤痕。当警察这么些年,秦歌见多了更残忍的凶杀现 场,但偏偏只有这样一张被血液覆盖的脸,让他无法忍受。 秦歌飞快地退回到院子里,扶墙,大口呼吸。有人走到他身后,他转过身, 只觉得有些金星乱闪,好像整个世界都有些晃动。 “你没事吧。”说话的是队长,他已经察觉到了秦歌的异常。 秦歌从大学毕业,就开始在他手底下干,这么些年过来,他眼睁睁看着这个 毛头小伙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刑警。自己还有半年多就要退了,这段时间,他已经 多次向局领导表示了想让秦歌接自己班的心意。组织上什么意见,不得而知,但 不管怎么说,疤面杀手连环案对秦歌都至关重要。 现在的秦歌真有些不对劲,光看他的模样就能感觉到,这件案子把他搞得心 力交瘁。他身上那件夹克至少半月没换了,胡子拉碴,眼神迷离,满脸菜色,乍 一看跟连打三昼夜麻将似的。这样下去可不好,弦要断了,这人可就算毁了。 “要不,你还是先回去歇会儿吧,这里的事就交给我。”队长说。 秦歌摇头,眉峰皱到一块儿:“报案人在哪儿,我跟他聊聊去。” 队长拉住他的胳膊,厉声道:“你现在就回家睡上一觉,这是命令。” 秦歌愣住了,好久没看到老头横眉厉目的样子,有点不太习惯。 “疤面杀手不会在现场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他也一定不在死者的社会关系 之中,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前面那四起案子,你们查得多辛苦,差不多把死者 认识的每个人都过了一遍,可还是一无所获。你以为今天你在这里,就能抓住凶 手吗?” “那家伙再狡猾,也是人。是人就有犯错的时候。”秦歌说话底气明显不足。 “算了吧,你别安慰自己了,疤面杀手要是会犯错,你早抓他八回了。”队 长这回看来是真动了脾气。别说,老头一发怒,秦歌还真有点怕他,这都当初刚 来队里时,被骂多了留下的后遗症。 “你瞅瞅你现在都什么样了,跟个大烟鬼似的,哪里还像警察。”队长顺手 拖住打边上过的贺兰,“你开车,把秦歌送回家去,半道上要让他溜了,我找你 算帐。” 贺兰张大嘴,没明白过来,老头已经气呼呼地进屋了。 “该干嘛干嘛去,别盯着我看。”秦歌推贺兰一把,“这人一上岁数,就有 点帕金森综合症,你别听他的。报案人在哪儿,你带我找他去。” 贺兰嘻嘻一笑——这满场子的人,估计就她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秦队, 别为难我这当差的,头说什么,就算错到天上去,我也得照办。” 秦歌瞪她一眼,径自就往一边去,但没走两步,胳膊就让贺兰给抓住。贺兰 压低声音道:“你要不回去,我只能去叫队长。当着这么多人让他骂你,你是不 是觉得挺有面子。要不,你跟老头对骂,你年纪轻,嗓门肯定比他大。” 秦歌张口结舌,却无计可施。大庭广众之下,无论让老头骂或者让个小姑娘 拉着胳膊,都不好看。他只能乖乖跟在贺兰后头,往院子外面去。 也许,我真该好好歇几天了,秦歌想。疤面杀手前面四件案子,死者有男有 女,没有丢失任何财物,警方按照惯例从死者生前社会关系着手调查,但这四个 人没有丝毫相同的地方,甚至彼此都不认识。所以,队里的同志共同认定这不是 一般意义上的动机谋杀,既不是为财也不是为色,仇杀的可能性都不大,因为这 几个人不可能有共同的仇人。那么,凶手惟一剩下的动机就是精神动机,即是为 了满足自己的某种精神需求,或者宣泄某种心理压力,而行凶杀人。 这样的凶手更隐蔽,要想抓住他,首先得找出他的弱点来,也就是他的精神 需求到底是什么。当然,这样还必须从死者着手,找出这些人生前的共同点来。 想想又要开始重复以前已经做过四次的工作,秦歌脑袋又开始疼。 那些活队里其它同志做得已经很娴熟了,交给他们,没什么不放心的。秦歌 安慰自己,也许真该听队长的话,好好歇歇。这段时间,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 虚弱,熬夜太厉害,反而一点都不困,这就是老辈人嘴里的熬散了神。不仅这样, 他还没胃口,嘴里发苦,坐椅子上一条腿不住打颤。他真怀疑自己这种状态,如 果真撞上凶手,是否能是他的对手。 凶手只凭一根钢丝杀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杀人后还要在死者脸上拉一刀, 这表明他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异,不能以常人视之。 无论谁遇上这样的对手,都不敢保证有必胜的把握。 秦歌在车上的时候,脑袋里跳过各种各样的念头,都是有朝一日与那杀手单 独面对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他察觉到自己竟然有了些惧意。 警察也是人,警察也有七情六欲,但这样的念头让秦歌痛恨。 “我是一个警察,我怎么能害怕一个罪犯呢?”他想。 贺兰看出秦歌精神有异,所以坚持由她开车。秦歌坐在她边上,一声不吭, 眼睛低垂,但视线却集中在某个地方,眼珠一动不动。贺兰看了有些担心,但一 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约过了半小时,车子驰进秦歌家所在的小区。停车,贺兰开门出来,转到 另一边拉开门,看到秦歌歪着头,异常紧张地盯着车后面一个地方。 贺兰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有个男人正慢慢向车这边走过来。 贺兰刚想说什么,车内的秦歌忽然一把推开她,如飞样向着后面那人直冲过 去。贺兰愣一下,追过去时,只见秦歌已经将那人扑倒在地。 “干什么干什么,救命啊。”被扭住双臂的男人发出一迭声地惨叫。 贺兰赶快奔过去,使出全身的劲,还是没能将秦歌胳膊掰开。她听到秦歌用 种阴森的口气,冲着身下的男人道:“说,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我家就在这儿,3 单元602 。”那人气呼呼地道,“我知道你住2 单元, 是个警察。警察就了不起吗,你松开手我就投诉你,别拿我们老百姓不当人。” “秦队,你快放手。”贺兰知道事情不妙,但她没秦歌劲大,还是拉不开他 的手。 僵持了一会儿,底下的人不挣扎了,秦歌的手也松了。那人爬起来,紧着跑 开几步,这才回过头来大声叫:“你等着,哥们公安局里也有人,我直接到你们 局长办公室去投诉你。就你这样的人还当警察,我看直接叫车拖精神病院得了。” 贺兰想解释什么,但想想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拽着秦歌往楼上去,秦歌这时 候温顺得像个听话的孩子。进了家门,秦歌一屁股坐沙发上,抱着脑袋不说话, 一脸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贺兰安慰了他一会儿,看着他躺到床上去,这才下楼。到楼底她就给队长打 了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这才道:“秦队情况不妙,那该死的疤面杀手,快把他 整疯了。” 医院,单人病房。秦歌穿着病号服倚坐在床头。他的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 多,这时候,正有一缕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没事,从今往后,大家就是哥们了,有事您开口,都不是外人。” 说话这位正是那晚被秦歌扑倒在地的男人,这会儿他真的好像已经把那晚的 事给全忘了。站在边上的贺兰就偷偷冲秦歌笑。 秦歌也在笑,却有些勉强,也有些尴尬。 “你们当警察的也挺不容易的,知道您为抓那个变态的疤面杀手都累病了, 我心里头还真不是滋味。我这粗皮糙肉的,要让您打几下,能帮您把那凶手给抓 住了,您就给我上辣椒水老虎凳,我都不带眨巴下眼的。” 这位显然是个大忽悠,但说话挺逗,没事帮人解个闷儿,是把好手。 “你也知道疤面杀手的事?外面是不是传得挺厉害的。”秦歌问。 “可不是,都传疯了。大家都说,禽流感算什么,要等到哪天才传到咱这儿 来呀,可疤面杀手就在咱身边,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给你脸上来一刀,钢丝再往脖 子上一套,小命就交代了。”他眨巴眨巴眼睛,表情特别严肃,“现在你晚上到 外头转转去,挺大的马路牙子,连个谈对象的都找不着。那些混酒吧夜总会的, 没三人做伴,都不敢出门。” “有这么严重吗?”贺兰在边上嘀咕一句。 “我说妹子,我敢跟警察说瞎话吗?按说我这胆儿跟一般人比算大的,也是 好几个月天擦黑就猫家里焐热炕头。前两天晚上电视看腻了就思考活着的意义, 活着总不能老窝家里吧,怎么说咱也是个爷们。豁出去了冒回险,兜里别把螺丝 刀就出了门。” “那晚你上哪去了?”贺兰听得有趣,嘻嘻笑着问。 “去隔壁楼上一哥们家打麻将,结果人多,没排上。想想打不成了赶快回去, 省得夜深人静的,把疤面杀手给招来。结果刚到楼下,就被咱哥给扑倒了。说了 别不信,我当时吓得差点尿裤子。” 一般说话大忽悠的人都烂板凳,你不撵他,他肯定不知道回去。后来还是贺 兰连哄带骗才把他弄走,床上的秦歌也松了口气。 秦歌住到医院来,其实没什么大病。那天晚上回到家,贺兰走后他就把自己 放倒在床上。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的,等到他睁开眼,外面天还黑乎乎的,他想 起床开灯看看时间,可身子软绵绵的没一点劲道,好容易支撑着站起来,脚下一 软差点摔地上去。 看时间,才晚上九点多,他有些奇怪,自己回到家时就已经八点半多了,怎 么睡了这么久,才过了一小时?后来他看日期,才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打电话给队长,生怕自己这一天误了什么事。 电话通了,话没说两句,队长人已经到了他家门口。秦歌去开门的时候,觉 得肚子忽然疼得厉害,弯腰把门打开。队长一看,没容他多说,就把他送医院来 了。 医生说是心绞痛,得住院观察。秦歌吓一跳,知道心绞痛跟着就是心肌哽塞, 死亡率起码一半以上。而且做完心电图,医生就不让他动了,直接用小车把他推 病房里去。 在医院里呆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贺兰忍不住了,哈哈笑着说他这哪是心 绞痛啊,就是一般的胃疼,饿的。医生跟队长是朋友,串通好了故意让你进来休 息几天。 秦歌哭笑不得,同时还有些感动,觉得队长真是个挺知道疼人的好老头。 说来奇怪,在医院呆两天,秦歌竟然有些不想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这是在逃 避,那个疤面杀手,真的让他伤透了脑筋。恰好这时候贺兰央求他,千万别把心 绞痛的事说穿了,否则队长不会放过他。这样,他就顺理成章地继续留在了医院 里。 这天下午,贺兰带了那男人来,还带来了案件最新进展情况。 首先是省里的专家组已经到了,这几天一直在看材料,研究案情。他们将会 根据疤面杀手的作案风格,以及他选择的下手目标,对他进行人物勾勒。这些犯 罪心理学上的手段,秦歌略有耳闻,知道它再高深,但仍然摆脱不了弗洛伊德那 一套理论。但他还是希望能尽快看到专家门对疤面杀手的人物描述,看看这个对 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死者的情况也查清楚了,他叫谢海鹏,今年43岁,市里一家服装厂的副厂 长,分管厂里的生产。那家服装厂的工人大多是从周边县城农村招来的小姑娘, 年龄都不大,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六岁不等。”贺兰口齿伶俐,说起案情来的条 不紊。 报案人赵建兵的女朋友周海燕,就在谢海鹏手底下干活。案发当天,周海燕 一直在厂里上班,接到赵建兵的电话后,才知道谢海鹏死在自己家里。 周海燕24岁,看着还挺单纯,知道这事后哭得跟泪人似的,没用警察费一点 事,就把跟谢海鹏之间的事全说了。原来案发前一天的夜里,谢海鹏就是在她那 儿过的夜。但是,他俩之间的关系比较特殊,不是周海燕背着赵建兵跟人私通, 而是谢海鹏在周海燕与赵建兵谈恋爱之前,就曾经强奸过她。 谢海鹏动过很多厂里女工的心思,得手的也不少。那些女工在他手底下干活, 再加上都是从农村来的,所以谁都没有声张过这事,但私底下,女工们大多知道 谢海鹏是条狼,稍有点姿色的,平时见到他,就避着他走。 周海燕刚到厂里没多久,就被谢海鹏盯上了。谢海鹏先是花言巧语,再在生 活上关心她,给她涨工资一类的许诺,让周海燕觉得这人还挺不错。后来没多久, 谢海鹏晚上单独约她出来,她没拒绝,这样,谢海鹏便撕掉面具,恶狼扑向小羊, 强奸了她。 县城里来的女孩面子薄,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敢让人知道,所以谢海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是以此为要挟,把周海燕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 跟周海燕有相同经历的女工,厂里还有很多。 后来,周海燕遇到了赵建兵,俩人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搬出去住,其实周 海燕也想以此来摆脱谢海鹏的纠缠。 案发前夜,谢海鹏不知从哪得知了赵建兵不在家的消息,半夜来敲门,强行 睡到了床上。周海燕一个弱女子,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挣扎了片刻后,就躺那儿 不动任他行事了。后来,周海燕从床上下来,谢海鹏居然在床上睡着了——他那 晚喝了不少酒,怎么叫也叫不醒。周海燕当然不愿意跟这头狼睡在一张床上,既 然弄不走他,所以就自己走了。 周海燕在外头街上遛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点东西,直 接去上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谢海鹏会死在自己的床上。 警方从服装厂那边证实了周海燕的话,但在向受害女工取证时却遇到了困难, 很少有人愿意站出来,向警方坦言自己被人强奸过——都还没嫁人的小姑娘,权 当被狗咬了。 碰到这样的案子,警方肯定会从这些受害女工着手调查,杀死谢海鹏的人, 很可能就是这些女工中的一个,或者跟她有关系的人。但秦歌却知道这肯定没戏, 首先,想要把谢海鹏这些年糟蹋过的女工全找出来,太难,不光是女工不配合, 更重要的是谢海鹏在服装厂干了十多年,厂里的女工都是临时工,早就不知换了 多少茬。那些离开服装厂的女工里,被狗咬过的不知还有多少,她们都有杀死谢 海鹏的动机。 再者说,这可是疤面杀手连环案中的一环。社会上虽然早就传说疤面杀手喜 欢拿钢丝套人脖子,再往人脸上拉一刀,就算真有人想模仿他的作案手法,但钢 丝的粗细规格,脸上那一刀拉的位置长短,这些都是保密的,都是一般人模仿不 来的。 前几名死者,都跟谢海鹏一样,不是什么好人,这是他们之间惟一的共同点。 但这些人彼此之间没一点关系,根本不可能联合起来害一个人。所以,就算是把 谢海鹏糟蹋过的女工全找出来,对案情也未必有帮助。 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所以,警方还得尽力去查。因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 疤面杀手跟其中的一两个人有仇,由此迁怒到某一类人。当发现周围有这样的人 存在时,便痛下杀手。破案,其实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些琐碎的活儿,任何一种 可能性都得考虑到。 秦歌在医院里躺了五天,出院后觉得精神抖擞,虽然脑子里还有点乱,但这 回,他发誓一定要把疤面杀手给捉拿归案。否则,呆医院里这些天,让他有负罪 感。 专家组对于疤面杀手的人物勾勒足足有十几页,但简单归纳起来,只用一段 话就能概括。那些大段文字,无非是对这些特征的阐述和说明。 疤面杀手的特征专家们是这样描述的: 男性,中年,有些阅历,年龄应该在30到40之间。从事体力劳动,家境并不 宽裕。独居,有充足自由活动的时间。生活中必定遭遇过不幸,或者有过童年阴 影,因而对某一类人怀有仇视心态。阴格孤僻,不喜与人交流,内心处于极度压 抑中,需要借助某种独特的行为方式来舒缓这种压力。应该有非常独特的外部特 征,面上有疤痕,或者生得极端丑陋,因此常遭人讥诮。 秦歌对这样的人物描述没什么兴趣,谁都能看出疤面杀手心理上有毛病,而 心理或精神类疾病必然是受外界刺激所形成。由钢丝杀人想到他臂力过人,便得 出从事体力劳动的论断;因为他在死者面部拉一刀,便推断他脸上有疤痕或长得 极丑。这些似乎都太小儿科了,抛开纸上谈兵理论上这一套,要知道偶然性对人 的行为影响也极大。 比如说疤面杀手第一次杀人,只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在死者脸上划上一刀。 原本这一刀根本不在计划之内,但他却从这一刀中,找到了某种快感。在下一次 杀人时,他就会渴望重新获得这种快感,从而形成在死者脸上划一刀的作案风格。 这也许跟他的经历和模样没有任何关系,对他来说,在脸上还是在屁股上划一刀, 根本没有什么质的区别。 但因为是专家组的意见,所以局里挺重视,下文到各分局派出所,对全市展 开拉网式排查。根据专家组们对疤面杀手的人物勾勒,全力在各辖区内寻找符合 特征的人。 排查工作轰轰烈烈地展开,市报晚报上也登出悬赏启事,对提供线索者,重 金奖励。这样做虽然不一定能有什么效果,但起码可以让老百姓感觉到政府的决 心——秦歌是这样对贺兰说的。 这段日子,反倒成了秦歌最轻松的时候,具体排查不用他下去跑,一时间又 没什么新的线索,所以,他每天在家与队里之间徘徊,过得浑浑噩噩的。都说忙 起来时间过得快,闲下来时间过得更快,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各地汇总上来的 线索一大堆,管用的几乎没有。队里的同志个个熬得两眼通红,只有秦歌面色却 越来越滋润。秦歌知道,上回在医院里一躺就好几天,自己心里这根弦算是松下 来了,但是,他并不是对案件不再关心,也不是承认无能败给疤面杀手,他只是 在认真地检讨及反思,回忆侦办疤面杀手连环案以来,是不是在侦破方向上有过 偏差,以及是否还有什么细节是自己不曾想到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件只有在小说或影视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戏剧化事 件。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秦歌在家里已经睡了,忽然电话铃声急速响起。据他 事后回忆,那一刻好像连铃声都变得响亮了许多。 “秦队快来,疤面杀手出现了。”说话的是队里值班的同志。 “案发现场在哪儿?”秦歌悚然动容,以为疤面杀手加快了作案频率。 “没有作案现场。”那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结巴,“我是说疤面杀手投 案自首来了。” 秦歌心里“咯噔”一下,握话筒的手就有了些轻颤。当他重重地让那边再说 一遍之后,刹那间,他的身上好像被一道电流击中,麻麻的,有片刻失去了知觉。 而当他飞步下楼坐到车上时,钥匙几次都插不进匙孔里。 他回想刚才的电话,竟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疤面杀手居然主动走到了警方面前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神奇,当秦歌带着队里的同志,玩命地在这城市里追寻 疤面杀手的下落,他就像鱼游大海,丝毫不露踪迹。而在一个谁都不在意的时候,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警察面前。 隔着单面镜,秦歌注视着审讯室里的男人。 三十多岁年纪,面色枯黄,骨架挺大,人却削瘦。留着寸头,胡子刚刮过, 两颊铁青,穿着件天蓝色西装,白衬衫,蓝底小碎花领带,不像是凶手投案,倒 像是即将去参加一场宴会。他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没有丝毫不安,目光不时落 在一面墙的境子上——没吃过猪肉肯定看过猪跑,谁都知道审讯室里安这么大面 镜子,惟一的目的就是方便警察在后面偷窥。 他的目光淡定从容,似乎里面还有些淡淡的讥诮。 让警察跟他兜这么大圈子,最后还无计可施,他当然有可得意的资本了。 秦歌眉峰紧锁,目光死死盯着他看——他心里已经虚构了无数回凶手的模样, 如今活人就在眼前,他反倒有些迷糊,不知道想象中人和现实里的人,哪个来得 更真实。 但是有一点,专家组的人物勾勒还是很准确的,就是这位疤面杀手的脸上, 果真有道清晰的疤痕,它像一条蚯蚓挂在他的下巴上,看上去,让整张脸平添了 几分诡异。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歌都有很不真实的感觉。 审讯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但也很琐碎,幸好疤面杀手非常配合,只用了3 天 时间,就把几件案子整个给理顺了。疤面杀手原原本本打第一次杀人说起,一直 说到20天前的夜里,如何跟踪谢海鹏到了周海燕租住的房子,在外面守了半宿, 没等到谢海鹏出来,却见到周海燕仓皇离开。他小心翼翼地进到屋里,很顺利地 勒死昏睡的谢海鹏。 疤面杀手说得非常详细,连周海燕屋里的结构以及家俱摆放位置,都说得非 常详细。 作案工具,投案的时候他随身携带。那不是想象中的一根钢丝,而是用钢丝 做成的一件工具。钢丝两端,穿过一个硬木塞,然后系在一块儿,接口处用布条 缠上。疤面杀手作案时,只要将前端的钢丝套在人脖子上,一手固定住中间的硬 木塞,一手使劲拉扯布条缠住的钢丝,这样不仅可以省力,而且被杀的人不易挣 脱。 鉴证科的同志对这工具进行了鉴定,钢丝与死者颈上的勒痕吻合。 另外,疤痕杀手使用的另外一件工具,是一把飞鹰牌剃须刀片。刀片也经过 改装,两根竹片将它夹住,只露出一侧的刀锋来。 “如果你们工作认真的话,会发现第一名死者脸上的刀痕与后来的不同,因 为那一次,我根本没想到要在他的脸上划上一刀,所以我根本没有准备刀片。被 我杀死的男人是个开发廊的,他每天油头粉面地晃来晃去,明明是个男人,却像 女人样涂脂抹粉。他的那张脸让我厌恶。他其实是丑陋的,只不过面孔掩盖了他 的丑陋,所以,我要让他现出原形,就像孙悟空打死的妖怪。”疤面杀手说。 那个发廓老板死后,警方查出他有多次猥亵男童的经历。 疤面杀手的话没错。第一具尸体面部的伤痕真的与后来的不同,它的刀口宽, 而且切口粗糙,显然使用的工具并不很锋利。事实上,那次疤面杀手使用的只是 随身携带的一把水果马。 第4 天,警方兴师动众,出动了大批人马,众星捧月般带着疤面杀手去指认 现场。疤面杀手记忆力很好,指认的每一处都与警方掌握的情况吻合。 指认现场那天,媒体闻风而动,虽然被禁止采访拍摄,但擒获疤面杀手的消 息,还是很快传开。当晚,地方新闻对此进行了口播,第二天,市报晚报也都刊 载了这一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拍手称快,娱乐场所的老板们笑逐颜开, 习惯夜生活的人,已经悄悄在心里盘算晚上的节目。 针对这种情况,政府新闻办公室打来电话,让公安局向媒体公开破获疤面杀 手连环案的消息。这下,本来对此事还有疑虑的市民,也都放下心来。 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疤面杀手,猜度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现代人的消息非常灵通,早在疤面杀手作案初期,关于受害者的情况就一度在社 会上传播开来。百姓对杀手又敬又畏,一方面害怕钢丝套自己脖子上去,另一方 面,又在传说疤面杀手其实是个嫉恶如仇的好汉,他专杀人渣败类,为社会清理 垃圾。 这时候,秦歌和刑警队的同志却高兴不起来,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 首先,疤面杀手不是他们抓住的。要知道,为了侦破这件案子,几乎整整一 年时间,大家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脑细胞,但最后的结果,却是疤面杀手自己走 到了他们面前。这样,案子虽然算是破了,可谁都没有那种胜利的感觉,相反, 还挺沮丧。警察被凶手玩弄于股掌之上,说破了天,也是件让人极郁闷的事。 还有,就是疤面杀手虽然如实交代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但有三个问题,他却 始终不愿意开口——他的身份、他杀人的动机,以及他为什么会来投案自首。 “你们是警察,想知道我是谁肯定不难。既然我来投案帮了你们这么大忙, 至少你们也该自己做点什么。要是你们连我是谁都查不出来,那么,我也无话可 说。” 说到动机,疤面杀手只是重复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既然法律不能惩处他们, 那么,他只能自己动手,让他们得到应有的下场。 “那些人死不足惜。”疤面杀手如是说。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在与警方周旋一年多后主动投案自首,他的 回答更简单:“就算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你们也会明白。既然这么长时间都等过 来了,再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疤面杀手故弄玄虚,但他坚持不说,警方也没办法。 好在他的照片分发到各个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没用多久,就传来消息,已经 查清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样,大家终于知道了疤面杀手的名字——杜刚。 杜刚,1972年生,未婚,当前家庭住址是江州区迎松路197 号,职业为个体 经营者,在青龙山批发市场经营一家批发日用品的小商铺。 通过对杜刚邻居的走访,得到的情况竟然与专家组的人物勾勒非常相像。 杜刚性格孤僻,平日沉默寡言,而且长时间不住在家里。他除了批发市场里 的小商铺外,还在市场后面租了一间民房作为仓库,平常他就一人独居在仓库里。 这样,他就有了作案的充足时间。 他下巴上的疤痕,据批发市场内的商户讲,是一次去浙江进货,连夜坐车往 家赶的时候,车子被一群劫匪拦了下来。那辆车上当时坐的都是在青龙山批发市 场做生意的商户,但劫匪只要现金以及贵重物品,对他们的货没有兴趣,又因为 是在进完货返回途中,所以那回大家的损失并不算大。但只有杜刚,最后被一名 匪徒用刀在下巴上划了一刀。 “那小子看人的眼神太毒了。”一位商户讲,“按说碰到那种事,破财消灾 是最明智的,你杜刚身上的钱和手机都已经给了劫匪,你还老拿那种怨恨的眼神 盯着人家干嘛。一个劫匪可能让他盯毛了,骂了他一句,还甩了他一个大嘴巴。 但那小子还盯着人家看,好像跟人有多大仇似的。那劫匪上来就给了他一刀,当 时他要不往后躲一下,那刀就得让他脸蛋开花。” 这件事得到了批发市场内其它几位商户的证实。 杜刚平时做生意非常本份,但很少跟其它商户往来,所以跟大家也就见面点 个头的交情。在大家印象里,杜刚虽然有些孤僻,但也没觉得他跟正常人有什么 不同,更别说变态和有精神类疾病了。 “要说受刺激,大概就是那次仓库失火的事对他刺激挺大。那天晚上,他的 妹妹正好在仓库里,虽然后来被救了出来,但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在医院里躺 了个把月,后来听说稍微好了点,能下地走动了,抽个空就从医院大楼上跳了下 来。” 杜刚的妹妹叫杜云,比杜刚整整小了八岁。兄妹俩同父异母,但感情挺深。 杜刚的生母继母都已去世,这些年一直跟父亲和妹妹一块儿生活。但一年前妹妹 跳楼死去,随后不久,确切日期是20多天后,父亲也在家中病逝,大家猜测原因, 肯定是悲伤过度。要知道父亲跟杜云感情很深,老人年纪大了身上老年病一大堆, 平时都靠杜云服伺。 秦歌立刻对仓库失火的事产生了疑虑,与消防部门取得联系后,得知起火的 原因是电线老化,产生火源,加上库房内堆积了大量易燃物品。幸好火起后扑救 及时,火势并没有蔓延,烧毁的只是一间仓库。从消防部门那儿得到确证,那场 火灾确因电线老化引起,这样就排除了有人纵火的可能。 对杜刚的调查还在继续,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杜刚居然 死在了看守所里。 看守所戒备森严,杜刚又是重犯,被单独关押在一个仓房里,按理说不可能 发生意外。自杀也几乎不太可能,因为自杀必须具备某些必要的条件。通过对杜 刚尸体的检查,得到的结果让所有人都觉得震惊。 杜刚患有肝癌,已经是晚期。他的直接死因是“癌组织坏死,自发破裂,入 腹腔产生腹膜刺激征及急性疼痛,导致出血性休克及死亡”,简单地说,就是癌 结节破裂出血,导致死亡。“——法医的死亡报告上这样写。 这样,大家便明白了为什么杜刚骨架那么大,人却看起来那么削瘦,还有他 的面容枯黄,本来还以为是精神压力造成的,没想到他原来已经身患绝症。现在 回想,审讯过程中,有时他脸色阴郁,不发一言,大概那时他正在用毅力抗衡折 磨他的疼痛吧。 “就算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你们也会明白。”这是杜刚对审讯警察说的话。 他的话没错,果真没用多久,大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来投案自首。他 在这世上已经时日无多,疤面杀手的身份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秘密,他不愿意将这 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如果他有坟墓的话。 他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却极力在警察面前表现得坦然自若,他其实已经 抱着必死之心,所以,他已无所畏惧。 杜刚既死,便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谜。有一些,可以通过调查慢慢解开,但还 有一些,或许这辈子都再难搞清了。所幸的是,这些迷对于案情虽然重要,但关 系却并不太大,因为已经确证了杜刚就是疤面杀手,这件连环杀人案其实就算是 破了,虽然还有些遗憾。 但是,有一点却在之后很久,都让秦歌难以释怀。那就是杜刚被发现死在囚 室中的时候,他倒在床上,赤着上身——要知道已经是深秋,看守所在郊区,囚 室里阴暗潮湿,没有犯人在睡觉时会裸着上身。杜刚这样做,惟一的目的,就是 要展示他胸前的一组图案。 与其说那是组图案,还不如说是些符号,而且,凭着经验,大家都能判断出 它是道家的符号。为此,秦歌专门跑到了市里宗教局,请教了有关专家。 专家告诉他,符是一种能够招致鬼神,镇压精魅的奇特文书,文字曲折难辩, 像画,又像书,在道法中被大量应用。关于符的起源,道书上说它本是天上云气 自然结成,后来才由太上老君等神仙将它传至人间。还有一种说法是,道符起源 于西南少数民族文字。从现有的文献看,道符形成于东汉,它是将人间的权利向 征搬至鬼神世界的结果。道符大多模仿秦汉时的符箓,主要由中原文字变形而成。 相传符箓具有神秘力量,但现代人多将之斥责为迷信。但仔细想想,我们日 常生活里,符箓可以说并不少见。比如说婴儿夜哭,有老人会去求张收惊符,在 家内焚烧;乔迁新房,有人会在屋内先贴张镇宅府,以求平安;店铺开张,贴生 意兴隆符,以求财源广进;久婚未孕,佩带求孕符……如此这些,都说明了道教 的符箓其实在民间还是普遍存在的。 杜刚自绘在胸前的那道符,非笔非墨,而是完全用自己的指甲,划破皮肉留 下的痕迹,而且几乎占据了整个胸膛小腹,因而看上去,颇为诡异。 他画下的这道符,居然连专家都说没见过,不清楚究竟有何功用。 专家留下杜刚胸前符箓的照片,说是有了结果再通知秦歌。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先是西伯利亚寒流飘过猫城上空,接着是一夜之间, 白雪覆盖了整个城市,转眼间,新年的喜庆飘荡在城市里。日子一天天过去,迎 春花开,春回大地,人们脱去冬装又开始变得轻盈,当大街上提前穿上裙袜的女 孩刚刚成为风景,又似乎在一夜之间,老人已经在晚间穿着短裙汗衫出门纳凉。 夏天来了。 这时候,猫城的人们几乎忘了在去年秋天时,仍然谈虎色变的疤面杀手。杀 手已经死了,他已经远离人们的生活,所以,纵使他还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但 也几乎没有人会再提起。就在夏天的时候,秦歌接到了宗教局那位专家的电话。 “实在对不起,去年手上的工作太多,把你的事给忘了。前几天无意中翻到 那张杀人犯胸前符箓的照片,便借着到省里开会的机会,带着它去请教了一些老 同志。照片上的符箓因为是用指甲划出来的,所以笔划不太连贯,这跟道符的风 格有些不合,所以辨认很是花费了些力气,但幸运的是,最后,我们终于弄清了 这是道什么符。” ——那是一道再生符。 道教在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发展道路,这过程中派生出许多支脉。东汉张角, 众所周知是黄巾起义的领袖,同时,他也是太平道的创始人( 张角创立五斗米教, 五斗米教是太平道的分支) 。相传张角从道士于吉处得到《太平清领书》,于是 便以宗教救世为已任,大约在灵帝建宁初开始传道,自号“大贤良师”,拳事黄 老道,以阴阳五行,符箓咒语为根本教法。 再生符便是太平道流传下来的一道符箓,又称不死符。根据野史记载,张角 后来揭竿而呼,六州并起,浩浩荡荡发动了中国历史上一次著名的农民起义。当 时,教内道徒,皆佩不死之符,于是上阵之时,俱奋不顾身,勇猛异常。至后世, 川陕五省白莲教起义,所谓的借神之力刀枪不入,便有拾张角牙秽之意。 杜刚死前,在胸前用指甲划出再生符,实在有点匪夷所思,难道他在病症发 作,疼痛难忍时,借画符以求精神慰藉,抑或他真的以为画出了再生符,便能逃 过肝癌之劫? 秦歌接电话的时候蓦然感到一阵晕眩,他慌忙扶住桌子站稳,但心里却还有 有起慌张。头裂开似的痛,疤面杀手杜刚死后,他已经好久没有痛过了。 现在,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两个男青年朝着金海岸走去。左边矮胖子叫谭川, 右边戴眼镜的叫王磊,俩人都有些喝高了,走路时摇摇晃晃的,上台阶时,矮胖 子谭川还差点摔一跤。 金海岸是家才开业的夜总会,连着几天,连场爆满。谭川和王磊来得晚了, 所以进门时,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客气地请他们到边上的休息室坐会儿。 “如果二位不赶时间,可以等一会儿,如果有客人退房,我会优先为您安排。” 矮胖子谭川刚才人没摔着,这回把脸给摔下来了。他身子往小姐跟前凑了凑 :“这么大家夜总会,咱哥们来了偏偏没房,你什么意思。” 小姐往后退了退,脸上已有了惧意。 “别跟她废话,让他们老板出来。”边上的王磊跟着嚷嚷。他这么一叫唤, 谭川更来劲了,一把推开小姐,大踏步走到总台前,手指着里面一位领班模样的 小姑娘叫:“老子今天既然来了,就不怕你没房间。也不打听打听,咱哥们是那 种好打发的人吗?” 领班小姑娘皱着眉头,细声细气地说真的没房了。 谭川一巴掌拍吧台上,震得标牌都跳起来。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咒骂,这时 王磊也跟过来,敞开怀,露出胸口纹的一只老虎。 领班小姑娘还在跟他们周旋,吧台里的一个小伙子偷偷溜了出来,到门外掏 出腰间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回来后,他附在领班小姑娘耳边说了些什么,领 班小姑娘不动声色地点头。 “刚好有客人退房,您二位现在就可以过去了。” 谭川和王磊还没闹腾够,这酒疯上来,不是说停就停得住的。 “让哥们等这么长时间,给个房间就打发了?”谭川巴掌又连着几下落吧台 上,“呆会儿让你们经理来,让我们哥俩见识一下,他是哪座庙里的菩萨。” 领班小姑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刚才还挺害怕的迎宾小姐这会儿笑眯眯地走过 来,做个请的手势:“您二位还是赶快进房吧,晚了就要被别人给占了。” “敢!”王磊扯着嗓子叫,生怕听到的人不够多,“来占试试!” 说着话,这二位还是跟在迎宾小姐后头往一边的走廊去。他们走了,吧台内 那领班小姑娘跟边上众人会心一笑,刚才掏对讲机的小伙子嘴里冒出俩字—— “傻蛋!” 明明有房间,却说没房,这是件挺让人来气的事。谭川跟王磊坐在房里,没 气,还得意洋洋。他俩腿翘得老高,嘴里的烟叼得更高,口中还在骂骂咧咧地发 着狠,好像今天不让他们满意了,他们就能一把火烧了这夜总会。 可能是酒真喝高了,也或许是说顺了嘴,等他俩发觉不对劲的时候,时间已 经过去了好一会儿。包间的门还关着,既没有小姐进来送茶,也没人过来把音响 打开。 谭川跟王磊都是老江湖了,虽然酒大控制不住舌头,但脑子还没完全迷糊。 俩人对视一眼,后脑勺都有了股凉意。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地开了,他俩刚想站起来,门外已经冲进来一帮人高马 大的青年,手里还拎着家伙。 “干什么干什么,哥们有话好说……”谭川叫。 这会儿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人家摆明了就是来揍他俩。门关上,拳头棍棒 乱飞,惨叫声不断。没几分钟人家就住了手,谭川跟王磊双双躺在地上,脑门子 上全是血,还凄凄哀哀地叫唤。当然没人可怜他们,那帮打手直接把他俩抬起来, 穿过走廊,从后门丢了出去。 后门外头就是条小巷,俩人像两包沙袋被撂地上,好半天都分不清东西南北。 王磊眼镜早没了,镜片刚才还扎到了他的眼,所以他两手把眼捂得严严实实 的。门“咣”一声关上,小巷里就安静下来。王磊捂着眼抱着头,觉得全身的骨 架都要散了,脑袋上可能让人开了瓢,这会儿还在“嗤嗤”往外冒血。他虽然知 道打他们的人已经走了,但还不想站起来,实际上他是想站都站不起来。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正从小巷的一头走过来。 王磊挣扎着转了一下头,从指缝里往外看。小巷空荡荡的,尽头一片灯红酒 绿,中间并没有人。一阵疼痛袭来,王磊忍不住“哎哟”呻吟了一声。真是奇了 怪,明明听见脚步声,却看不到人,难道自己耳朵也让人给打坏了? 就在王磊这儿胡思乱想的时候,蓦然间眼前一黑,小巷尽头的光亮被尽数挡 住。他依稀觉得好像有个人挡在了他的身前,下意识地双手把脑袋抱得更紧了些。 这时,他耳朵里听到些奇怪的声音,像是人吃饭被噎着了往外吐,又像是嗓 子眼里卡了鱼刺说不出话来。虽然那声音他辨别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但却不由自 主地在瞬间,心底升上一股恐惧来。 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一股力量撞击他的下腹,热浪涌来时,他知道自 己小便失禁了。究竟什么原因让他连看都没看就吓成这样? 据王磊事后回忆,是杀气——有形的杀气带着死亡的气息。 奇怪的声音终于消失,脚步声这回再度响起,却是渐渐远去。 王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确定那人真的已经远去,这才慢 慢移开捂住眼睛的手,挣着着,扶墙坐起来。 他蓦地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像触电般忽然有了力量。不仅一下子站了起来, 而且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接着,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尖叫,转身撒腿就跑——跑 得还挺快。 谭川还躺在地上,仰面朝天,满脸都是鲜血。血还在不断地从一条伤口往外 渗,那道伤口从他的左边太阳穴开始,斜着向下,一直到右嘴角止。刀口很细, 也很深,两边的肉都往外翻开,整张脸看上去犹如鬼魅! 王磊在奔跑的途中,脑子里蓦然涌上来一个人的名字。 ——疤面杀手。 没错,记忆里,好像只有去年让整个猫城血雨腥风的疤面杀手,喜欢杀死人 后,还要在人脸上划上一刀。但疤面杀手已经死了,死在看守所里,这消息是公 安局向媒体发布的,肯定错不了。但现在,谭川的脸上也有这样一道刀口,虽然 王磊刚才没胆子去看谭川是死是活,但脸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一动不动,显然是 没气了。 难道疤面杀手没死,警察编一个故事欺骗老百姓安抚人心? 还是疤面杀手的魂魄出现,再度行凶杀人? 已经跑到了大街上,王磊仍然惊魂未定。他想到刚才听见脚步声,抬头却看 不见人影。而忽然间,有个影子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但却根本听不到那人是怎么 走到自己身边的。越想心里越发毛,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而且,谭川被血覆盖 的一张脸老在眼面前晃悠。他终于受不了这刺激,蹲在路边“呜呜”地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 “嗨,怎么了,让人给劫了,还是碰到小流氓了。” 他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巡警。要换了平时,隔着三里远闻到 警察的味,他都得避开走,但这会儿,他忽然觉得,警察同志怎么看怎么可爱。 警车停在路边,小巷两端拉起了警戒线,穿制服和便衣的警察来来往往,一 副如临大敌的架势。秦歌倚靠在巷外的警车上,抽烟,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月亮。 他刚从巷内现场出来,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是觉得特别累。 刚才在尸体身上,他看到了一张黄色的纸片,上面画着一些他熟悉的图案。 于是,他慢慢离开现场,不理会身边的所有人。 他觉得累,因为知道,接下来又该会有无数个不眠之夜了。 第二天上午,刑警队开了个碰头会,局长推掉了市里一个会议,专门来参加。 会议时间已经到了,人也差不多到齐了,就缺副队长秦歌。局长冷着脸示意队长 开始,队长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再等等吧。” 秦歌迟到了大约十分钟,还没睡醒的样子,一脸疲惫。队长想说什么,但还 是摇摇头,清清嗓门,宣布开会。 死者的身份已经证实,叫谭川,28岁,市区无业人员,有过前科,都是些打 架斗殴的事情,为此还曾于2001前,被劳教过1 年。据他居住地派出所提供的情 况,谭川解除劳教后,一直在社会上游荡,手底下还集结了一批小混混,是当地 一霸。 案发当日,他与同伴——另一个无业人员王磊一块儿去新开业的金海岸夜总 会,因为态度恶劣,无故谩骂夜总会工作人员,结果被老板叫人暴打了一顿,丢 到后面的小巷里。能开夜总会的人肯定会有些来头,金海岸老板以及当晚动手的 几名打手,都已经接受过调查。他们承认了殴打谭川与王磊的事实,但对于谭川 的死亡,表示跟他们无关。警方也相信,他们不会只因为谭川的酒后失态,便将 他杀死,而且杀完人后还将尸体丢在夜总会后门口。因此,现在可以排除夜总会 老板作案的嫌疑。 谭川的死因,是被一根钢丝勒毙,死后,脸上被划了一刀。这种作案手法, 和半年前死去的疤面杀手如出一辙。甚至,钢丝的规格,脸上刀痕的位置轻重, 都和疤面杀手连环案一模一样。惟一与疤面杀手作案不同的是,死者的身上,留 有一张黄色的纸片,上面是些奇怪的图案,它与杜刚死亡时,用指甲在自己身上 划下的图案一模一样。要知道,虽然疤面杀手连环案当时搞得满城风雨,但警方 直到后来向媒体公开杜刚的死讯,仍然没有将其中的细节公诸于众。 案发时,与谭川同时被打的王磊就在现场,据他反映,当时确实感觉到有人 接近他们,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他没能看清来人是谁,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随即,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现在证实,那些声音是凶手用钢丝勒住谭川脖 子时,谭川发出的呜咽声。 死者谭川生前在社会上鬼混,跟他有过节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不排除其中一 些人对他恨之入骨,否则,为什么凶手只杀死他一人,而放过跟他躺在一块儿, 同样不能动弹的王磊? 这无疑是桩凶杀案,虽然其中有些蹊跷之处,但是,杜刚死亡是个不争的事 实,所以,必定是有人模仿疤面杀手风格作案。如果不能尽快破案,一旦消息传 开,或者凶手再度作案,势必会在社会上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案情介绍完毕,局长宣布成立专案组,仍然由他挂帅,副组长还是刑警队正 副两位队长。队里的所有同志暂时放下手上的其它案件,全力以赴,来侦破此案。 会议进行期间,秦歌一直保持沉默,只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盯着会议桌的某个 地方。直到局长宣布完成立专案组的事,他好像才从梦中醒转过来。 他将一张照片慢慢举了起来,上面,是杜刚赤裸上身死亡后的模样。 “血符。”秦歌说。由于宗教局那位专家将杜刚胸前图案的名称告诉他时, 已经是在杜刚死亡数月之后,所以,秦歌没有将这一情况向队长汇报,因而,队 里除了他,还没人知道那图案其实是太平道的一道符箓。 说完了符箓的名称和出处,秦歌一脸的凝重:“知道杜刚死前在胸口划下再 生符的人并不很多,除了看守所的同志,就是我们刑警队的人。因为当时案子已 经审得差不多了,再加上杜刚既死,虽然还有些问题没有搞清,但案子已经破了, 这道符箓与案情无关,所以,它没有出现在任何媒体之上。如果确实有人模仿杜 刚作案手法,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道再生符的,难道,他跟看守所或者我们刑 警队的人,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凶手会是我们内部人?”局长问。 秦歌摇头:“我想不会。凶手在案发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如果 他仅仅是想杀死谭川,根本没必要模仿疤面杀手作案风格。但他那样做了,我想 目的不会是为了隐藏自己真实身份,稍微有点正常思维的人都会想到,不留下任 何线索,就已经是最好的隐藏了。” “那么你的看法是什么?”局长再问。 “人做事,都有目的性,这凶手必定也不例外。我想如果真是凶手模仿杜刚 作案,惟一能达到的效果,就是制造恐怖,给社会造成不安定因素。这样的动机, 这样的手法,除了对社会怀有刻骨仇恨的人,就是精神类疾病患者。这样的人要 是能混进我们公安队伍里来,当真有些匪夷所思。” 队长和其它同志都赞同秦歌的分析。 “但是。”秦歌话锋一转,“如果不是我们公安系统的人,不是参与过杜刚 案件的警察,他又怎么知道这道再生符的,如何知道杜刚使用的钢丝的规格的, 甚至死者脸上的刀伤,长短粗细及位置都与杜刚的手法一模一样,这难道仅仅用 模仿就能解释的吗?” 会场里鸦雀无声,空气变得凝重,好像有些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了。 “秦歌你有什么想法?”局长似乎很不满现在的气氛,要知道这可是刑警队。 秦歌慢慢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忧虑。 他当然不能将心里想到的,在会上说出来。如果那样,对队里的同志将会是 多大的打击。就连他自己,其实都不能接受那样一个推测。今天上午来晚了,其 实他昨夜一夜未眠,他承认自己有些害怕——不是害怕凶手,而是对接下来将要 面对的调查。 给你一堆缠绕在一块儿的线团,让你找到线头,并将它理成条直线。开始时 尽管你会觉得很难,但还不会有什么异常。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你发现手中 的线团越理越乱,而且意识到你根本没办法将它理成直线。时间过去愈久,你就 会愈发烦躁,甚至,到最后,你都会生出一种绝望的心理。 秦歌觉得现在自己手里就握着这样一团线头,他没有选择,必须将它理直。 散会。队长叫住贺兰,让她这几天跟着秦歌。谁都看出这件案子发生后,秦 歌的人有些不对劲,案子刚开始查,他就好像特别累的样子,这不禁让人有点担 心。 贺兰说保证完成任务,从现在开始,秦歌除了睡觉上厕所,一步都别想把她 落下。 秦歌到了楼下,刚打开车门坐进去,另一边的门开了,贺兰笑嘻嘻地坐了进 来。秦歌瞪她一眼,皱着眉头道:“老头让你跟着我?” 贺兰竖大拇疙瘩:“老刑警就是不一样,一猜一个准。” 秦歌“嘁”一声,居然默认了队长的安排。车子开动,慢慢驰上街道。秦歌 一声不吭,边上的贺兰就老歪头瞅他。 “我说秦队,你就不能说点什么?” 秦歌吁口气:“成,那我们就说点什么。你干嘛叫这名字,老土。” 贺兰立刻来了精神:“我还没生出来,我爸就替我取了这名字,取的是岳飞 《满江红》中‘踏破贺兰山缺’中的两个字。他希望生出来的是个男子汉,没想 到是个闺女。听我妈说,就为这个,他郁闷了整整一个月。后来我问老爸是不是 真的,他死活不承认,还说男女都一样,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过重男轻女的思想。” “我保证自己没有过重男轻女的思想,这点你就别怀疑了。”秦歌说。 贺兰愣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一巴掌拍过去:“就你那样还占我便宜,先想 上哪儿泡个小姑娘回家当媳妇,再琢磨怎么生闺女吧。” 秦歌没接话,却微微一笑。他这会儿还会笑,贺兰看了,就觉得心里挺踏实。 “真吓死我了,你们别看我尿裤子,可我腿没软,跑得照样比兔子还快。” 王磊正跟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那儿瞎扯,看到门开了,进来俩人,虽然没穿制 服,但一看模样就知道是警察。他慌忙闭了嘴,拿眼神示意几个小青年出去。 这是在医院里,病房。王磊昨晚被打出脑震荡来,身上还有多处外伤,医生 让他住院观察两天。现在,这小子头上和胳膊上都缠着绷带,但精神气却挺好, 显得有点亢奋,好像是昨晚的事对他刺激太深。 秦歌站门边,冲着低头要往外走的那拔小青年说:“都别走,过来聊聊。” 那几小子心虚地缩到墙边,眼神都有些发虚。 “警察,市局刑警队的。”贺兰亮了一下证件,“这是我们队长。” 秦歌走到床前,坐椅子上,后边的贺兰就关了门,倚站在门边。看这架势, 又知道来人是刑警队队长,王磊心里“扑腾扑腾”乱跳,猜到是为了昨晚的事, 但又担心他们会不会趁这机会,把自己给拿下。 “别害怕,就你们那点事,我们随时都能把你们给收拾了。”秦歌知道这些 所谓在外头混的,谁手上都有点事。但同样是混,大多数人也就是偷鸡摸狗,打 个架调戏个小姑娘,这种事归派出所管,刑警队才没空搭理。 听秦歌这样说,王磊放心了:“队长,昨晚的事,我已经跟警察大哥全汇报 过了,别的事我真不知道。我昨晚都吓傻了。” 秦歌瞪他一眼:“我这还没问,你就已经不知道了,什么意思?” 王磊赶忙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连连摇头,一迭声道:“我哪敢。” “这人你们认识吗?”秦歌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来,在王磊眼前晃悠了一下, 接着又冲站墙跟的那拔小青年道,“你们也过来瞧瞧,你们都是谭川的小弟兄吧。” 那拔小青年年纪都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哪跟刑警队的队长打过交道 啊,这会儿全都耷拉着脑袋,两手贴着裤缝放,温顺得跟好孩子似的。他们依次 过来,瞄一眼照片赶快退回去,几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又紧张又害怕。 王磊脸色有点变了,眼神里开始透出些恐惧。 “这个我认识,不就是青龙山批发市场卖百货的杜刚吗。”他身子往前凑凑, 压低声音道,“去年听人说,那个变态的杀人犯、疤面杀手,就是他?” 秦歌没搭理他,冲着那几个“好孩子”道:“你们谁还认识,或者说见过他。 举手。” 一半的人举手,全都软绵绵的,像棉花。 “好了,现在说说你们当初怎么欺负人家的吧。”秦歌冷着脸瞪着王磊。王 磊一下噎着了,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一时间脸涨得通红,脖后根的筋 都暴了起来。 秦歌这样问,当然是有根据的。根据派出所反映的情况,谭川跟王磊家都住 在江州区,平时一伙人老在青龙山批发市场晃悠。他们不傻,不去别的地方,单 混批发市场,那是因为这市场里有油水可捞。杜刚在市场里做生意,保不准就跟 他们打过交道。 别看王磊戴副眼镜,平时要穿件西装再打根领带,瞅着跟知识分子似的,其 实这小子一肚子坏水。跟谭川混一块儿,他就是主意罐子,很多坏点子都是他想 出来的。他们一伙人在市场里,本来想收保护费,又不敢,收了就成黑社会了, 公安肯定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开始也就是混点烟抽混顿酒喝,没事了不花钱蹭件 衣服穿穿。后来他们不满足了,觉得人要有出息,不能沾点腥就算完。狗头军师 王磊跟谭川合计一宿,想出一条妙计来,既能来钱,又不致招惹公安,而且还让 那帮做生意的,不觉得吃多大的亏。 青龙山批发市场,其实分两块,零售和批发。谭川跟王磊在零售区租了间门 面房,找了个农村来的小姑娘帮他们看铺子,算是也当了小老板。但他们不像其 它商户一样出去进货,每天没事了就在市场里晃悠,看上哪件衣服,要么象征性 地给十块八块的,不高兴了直接拿走。批发市场大多是低档货,一般商品进价都 不高,谁都不愿意为这三十五十的,跟这拔地头蛇较真。为此,谭川跟王磊还做 了长远规划,他们专门建了个帐簿,今天从谁家拿了件褂子,明天从谁家拎条裤 子,全都记录在案。每家商铺他们一个月最多光顾两回,这就像菜地里的韭菜, 让它慢慢长慢慢割。 两个月前,谭川跟王磊的铺子已经开了两家,说不上赚了多少钱,但对他们 来说,这就算一份固定收入,不能跟腐败分子比,但比一般公务员赚得还要多, 他们挺满意的。 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三十五十算小钱,但这样常年累月加一块儿,就有人 开始不愿意了。谭川跟王磊看出了一些商户的心思,就琢磨着拎个人出来,杀鸡 给猴看,镇镇这些小老板们。 挑来挑去,俩人选中了老实巴交的杜刚。 “我们其实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每回去他店里拿点小玩意儿,他虽然不敢吱 声,但老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我们。现在想想真是后怕,要知道他就是那个疤面 杀手,就算借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去招惹他呀。” 秦歌叹口气,手点着他脑门道:“你这什么流氓逻辑,拿人家东西,还不许 人家盯着你看。我要是杜刚,昨晚就把你一块儿给收拾了。” 王磊不吱声,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对昨晚仍然心有余悸。 “说说你们那会儿把杜刚怎么了吧。”秦歌道。 “没怎么,就是揍了他一顿。”王磊吞吞吐吐地道。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贺兰忽然过来,在秦歌耳边说了句什么。秦歌点点头, 再问:“那是什么时间的事,你给我好好想想,越具体越好。” “就去年夏天的事,也是这时候。”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你小子心里有点数,这事还没完,不定什么时候我 还会来找你。”秦歌站起来,要走的样子。 王磊舒了口气,心里巴不得俩警察赶快滚蛋,但嘴上还假客气。 秦歌这时候手指指站墙边的一个黄毛小子:“你,跟我出来。” 那小子脖子立刻僵了,怯生生地指指自己鼻子:“我?” “没错,就你,快点儿,别耽误时间。” 秦歌贺兰带着黄毛小子出门,病床上的王磊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这时,墙 边几个坏小子围过来,还安慰王磊:“王哥,没事,条子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王磊一巴掌扇说话那小子脸蛋上:“你懂屁,警察想动你,你死都没地方死 去。” 外面走廊里,秦歌跟贺兰并排走在前面,黄毛小子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秦 歌跟贺兰也不说去哪儿,黄毛小子只能乖乖跟着。 楼梯口,停下。秦歌回过头来,不说话,盯着黄毛小子看。这小子心里本来 就揣个小兔子,这会儿腿都有点哆嗦了。 “你今年多大了,干什么不好,非跟王磊这种人混一块儿,不知道他不好人 吗?” “警察同志,啊不,警察叔叔,我往后再不跟他往一块儿凑了。” “好了好了,那是你的事,你要想尝尝大牢的滋味,我也不拦你。”秦歌不 耐烦地挥挥手,“说说吧,刚才王磊提到揍杜刚的事,你也有份吧。” “你怎么知道。”黄毛小子更慌了,“那次我就踹了两脚,还没使劲。” “你当我们警察都吃干饭的?”秦歌回身看了眼贺兰,算是嘉奖。刚才贺兰 在他耳边说的就是王磊提到揍杜刚的时候,她看到这黄毛小子神色不对。 “你现在老老实实跟我说,你们揍杜刚到底为什么事,就因为你们去拿人东 西人家拿眼瞪你们?你要跟王磊学,编瞎话也成,别让我查出来。” 黄毛小子哭丧着脸,好像只要秦歌话再凶点,眼泪就能掉下来。他使劲地摇 头:“我不编瞎话,我全告诉你们。那次揍杜刚,是因为杜刚打了谭老大,就是 谭川。” 秦歌与贺兰对望一眼,立刻警觉起来。秦歌道:“你胡说,杜刚老实巴交被 你们欺负那么些年,他哪有胆子打谭川?” “我没撒谎,真的,杜刚不仅打了谭川,还砸了他们家玻璃。后来谭老大领 着我们把杜刚揍完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谭老大抢了人家妹妹。” “谭川抢人妹妹干嘛?”秦歌不动声色,继续问。 “其实也不是谭老大自己抢,他是帮别人抢。那人叫陆士新,是个大老板, 谭老大没事老从他那儿拿钱花,所以,陆士新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黄毛小子继续交代:“那天夜里,杜刚的妹妹,好像叫杜云,跟他男朋友走 在路上,谭老大带着我们几个人,开着陆士新的车,上去把杜云给劫了。究竟劫 哪去,我没跟着,但肯定是送陆士新那儿。陆士新早就盯上杜云了,那是个老色 鬼。” 事情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打发走了黄毛小子,秦歌给队里打电话,让派 两个人来,把王磊给铐走,马上审问,让他交代当初跟谭川劫持杜云的事。他自 己,带着贺兰,开车往江州区去,陆士新的公司,就在在江州区福安路上。 公司叫亿万利商贸公司,办公地点在振恒大厦十四楼。秦歌在车上打了几个 电话,就把那个陆老板的底细查清楚了。这陆老板起初是做走私烟生意的,被查 过几次,因为这个,也在牢里呆过两年。出来后不走私香烟了,正儿八经做起了 生意。倒空卖空这两年不流行,他就代理了两个牌子的保健品,也不知道卖得怎 么样,但他赚了大把钱却是真的。外面人都传言这陆老板肯定还有别的投机买卖, 工商公安也盯过他一阵子,但一直没找到证据,所以就放他那儿再长两年——就 像脸上的痘子,太小,挤不出来,就得先养几天。 秦歌跟贺兰赶到亿万利商贸公司,扑了个空,陆士新不在。 俩人从职员那里要了他家里电话和手机,打过去。家里没人接,手机直接关 机。再问职员这陆老板平时都到哪儿去消磨时间,职员也说不上来。 没办法,秦歌只能请求江州分局配合,让他们尽快派人,寻找陆士新。 中午随便跟贺兰在街上吃了饭,秦歌又带着贺兰去找杜云的男朋友。 杜云的男朋友叫江明,这事儿青龙山批发市场很多人都知道,那会儿杜云和 他常过来帮着杜刚看铺子。提到那个小姑娘,很多人都挺惋惜的,都说好好一个 女孩子,性格好,长得又漂亮,还那么懂事,偏偏老天不长眼,一把火就把她收 了去。 说起杜云的男朋友,很多人都还有印象。那是个模样儿特别清秀的小伙子, 文质彬彬,还是个大学生。杜云帮哥哥看铺子的时候,他也常常过来。店里没顾 客的时候,小俩口就紧挨着坐一块儿说悄悄话,没事来点小动作,看着特别让人 觉得温馨。 杜云死后,市场里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江明,大家可以想像,那对他来说, 是多大的打击。秦歌问现在到哪儿可以找到江明,有个老太太说知道江明家住在 海昌巷里。 海昌巷其实是条小街,老城区了,两边的建筑带有明清的风格,但大多已破 败,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街道办事处,很快查到了江明的住址,秦歌跟贺兰赶 去,敲了半天门,有个老头开了门,他是江明的父亲。 “江明不在,昨天晚上就没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老人一脸忧色。 秦歌亮明身份,要了江明的手机号码打过去,振铃响声正常,但就是没人接 听。秦歌便向老人了解江明跟杜云的情况,结果话刚出口,老人就哽咽了。 “杜云真是个好孩子,我们家江明没那福份啊。” 老人说了很多,但大多是在回忆杜云在世时的事情,从儿子第一次领她到家 里来,到她渐渐成为家里的常客。生活中的每点细节这时候好像都成为老人心底 的痛,他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出他对杜云的满意和喜爱。秦歌和贺兰默默地听 着,虽然明知这些对案子没有任何作用,但他们就是不忍心打断老人。 渐渐的,随着老人的讲述,那个陌生女孩儿在秦歌和贺兰脑子里变得生动起 来,甚至他们闭上眼,好像就能看清她的模样。于是,他们心里似乎也隐隐有了 些痛,为那个早逝的女孩。 “杜云死后,你们不知道我们家江明变成什么样了。他以前滴酒不沾,但那 以后,常常深更半夜回来,喝得大醉。喝醉了酒,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怎么 劝都不行。他说是他没有保护好杜云,是他害死了她。我们知道他伤心,但杜云 的死又怎么能怪他呢?这孩子实在是太喜欢杜云了,我都不知道他这样下去,哪 天才能真正解脱出来。” 秦歌和贺兰对视,听出了老人不知道的一些情况。 黄毛小子说劫持杜云的那天晚上,杜云跟男朋友在一块儿。也就是说,他们 是当着江明的面将杜云给带走的,江明的自责因此而生。杜云被带走后,发生的 事情可想而知,江明不想破坏杜云在父亲心里的形象,所以一直隐瞒不说。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秦歌和贺兰告别老人,正要出门,忽然屋里的电话 铃响。老人丢下客人,飞快奔回去抓起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 老人怔一下,立刻大声叫着江明的名字,半天过后,那边才传来一阵低低的 哭泣声。 “江明一定上了山,他又去看杜云了。”老人说。 山是青龙山,沿着山脚的小路绕到山的西侧,这里,就是当地人说的后山。 后山有水泥路,迂回曲折,直通到山顶。站在山下抬眼望去,可见从山顶到半山 腰,密密麻麻生满了白色的“蘑菇”——这里是猫城最大的公墓群。 车子缓缓爬行,停在半山腰的山门前。秦歌与贺兰下车,拾阶而上。 墓群像梯田,一层层整齐排列。这时暮色渐涌,山林间飘荡着淡淡的暮蔼, 墓群静悄悄的,无声却依然庄严肃穆。走在这里,你必须屏气凝息,怀着谦卑恭 谨的心态,因为最终它必然是你的归宿,无论你走得多远,始终都要回来。 仰面朝天躺在一块墓碑前的青年就是江明,他丝毫没有留意悄悄走近他的两 个警察。他依稀记得自己这样躺了很久,肚子很饿,身上很凉,但他还是希望永 远这样躺在这里,不用说话,不用思想。 秦歌和贺兰看见江明,心里都有淡淡的怅惘。他们的目光落到江明身前的墓 碑上,却蓦地身子一震,贺兰甚至张大了嘴,差点叫出声来。 杜云的墓碑跟边上的没有任何不同,除了上面的文字。但这时候,墓碑上却 粘着张黄色的纸片,纸片上紫色朱砂绘就的图案,赫然正是一道再生符。 这已经是秦歌第三次看到这种符:第一次是杜刚临死前用指甲划在自己的胸 膛,鲜血淋淋,诡异而凄惨;第二次丢在死者谭川的身上,而谭川的死状,酷似 疤面杀手杜刚作案的手法。现在是第三次见到再生符,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 道躺在地上的江明,就是杀死谭川的凶手? ——谭川从他手中劫走了他爱的女人,这足以成为他杀人的动机。 ——他的父亲说他昨晚一夜未归,那么他便具备了作案的时间。 ——他终于为杜云报了仇,但杀人的刺激,又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所以, 他才会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秦歌慢慢靠近江明,看到他的眼睛圆睁着,眼中有泪,但眼神却一片茫然, 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有人已经站到他的身前。他有些诧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他的眼皮连眨都不眨。这时走过来的贺兰奇怪地“咦”了一声,手伸到他的鼻间, 发现气息微弱。 车子疾驰,向着市区的方向。此时暮蔼渐浓,远处华灯初上,风从车窗里涌 进来,却仍然吹不散秦歌与贺兰心中的躁热。 如果江明真是杀死谭川的凶手,那么,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又破了件案 子,而是去了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但这注定只能是种美好的愿望,车行中,贺兰偶然回头,只是想看一下躺在 后座的江明,却发现他的头后仰,衬衫的领子盖不住脖子,露出上面清晰的一道 印痕来。 秦歌正开着车,蓦然听到贺兰叫一声,吓了一大跳。车子嘎然而止,秦歌回 身,看着江明脖子上的印痕,一时间竟看得呆了。边上的贺兰沮丧地回过身来坐 下,却听到秦歌这时发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该死的头疼又发作了,秦歌只觉得脑袋里有股灼热的力量在冲突,因为找不 到一个宣泄的缺口,所以它们好像随时都要炸裂开来。 如果这时候江明能够说话,并且向秦歌讲述昨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那么, 只怕秦歌的脑袋,真的要爆裂开来。 江南经历的事,绝对匪夷所思。 他见到了死去的杜刚——已经死去的疤面杀手,复活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酒。江明以前非常不喜欢啤酒那味儿,但现在,冰冷的啤 酒顺着喉咙下去,除了甘甜,还让他的全身都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所以, 这晚他醉了,后来离开酒吧走在街上时,他不仅身子晃来晃去,连方向都辨别不 清了。 他没想过要回家,所以根本不知道那时候该往哪里去。 今晚是杜云一周年的忌日,而江明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今天能够醉死。 他忘不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样空气里弥漫着花香的夜晚,他跟杜云走在街 上。他们刚刚去了迪厅,跳得浑身是汗,街上的风虽然很快吹干了汗渍,但他俩 的心里,却还火热得像燃烧着十颗太阳。 他们在街道中央牵着手走;他们转到浓阴处,紧紧地拥抱。 他发现杜云的鞋带开了,弯下腰轻轻替她系上。 风吹过来,夏天的落叶从杜云的发际飘过,他们都没有发现,一辆黑色的桑 塔纳正悄无声息地向他们驰来。 噩梦开始,几个凶神恶煞样的恶棍抢走了他深爱的女孩。 哭号,挣扎,落叶辗在脚下,杜云像汪洋中一叶小舟,很快就骇浪吞没。 江明一年后站在街道上想,那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回首往事竟是如此痛苦, 如果时光倒流,能够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么,他一定会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冲上 去,哪怕血溅五步,命丧当场。 他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所以,等待他的,只有无尽悔恨与痛苦的日子。 这晚,醉酒的江明似乎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睁着恐 惧的眼睛看着挡在面前的人。那些人在他眼里都是恶魔,身上充满了邪恶的力量。 他在这些力量下瑟瑟抖动,心里只想着远远地逃开,永远地避开这些恶人。 他忘了不远处,还有个深爱他的女孩等待他救她于危难之际。 往事是把刀,早已深深刺进他的心脏。江明觉得自己其实早已死去,在那个 杜云被骇浪吞没的夜晚。现在仍然活着,不过是上天对他的惩罚,那一刻的懦弱, 需要他用一生的痛苦,来完成生命的救赎。 醉酒的江明跌倒在路边,他刚踉跄着爬起,又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江明。”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声音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它好像就响在耳边,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身后,果真站着一个男人,三十多岁年纪,面色煞白, 骨架挺大,人却削瘦。留着寸头,胡子刚刮过,两颊铁青,大热的天还穿着件天 蓝色西装,白衬衫,蓝底小碎花领带。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眉峰微皱,好像 带着些责备。 “哥。”江明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随即,意识被唤醒,风吹过来,他的头皮 有些发麻,整个身子在瞬间,像是沉入了寒冷的海水中,刺骨的凉。 ——他面前的男人,赫然正是已经死去的杜刚。 江明毫不怀疑杜刚早已死去,当得知他就是让猫城人惶惶不可终日的疤面杀 手后,他的噩梦里便开始增加了些新的内容。他跟杜云交往三年多,对杜刚也并 不陌生,只知道他性格郁悒,不喜言谈,这多少让他在面对这个女朋友的哥哥时, 有些拘谨。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杜刚对妹妹的关爱,兄妹间那种发自肺腑的真 情,让他对这个哥愈来愈尊敬。他根本没有想到,杜刚居然会是个杀人犯。 如果他真的是凶手,那么,他为什么不杀了那几个恶人,为妹妹报仇? 他忽然又想到,也许,自己也是害死杜云的凶手之一。这念头让他万念俱灰 ——杜云虽然是后来被烧死在仓房里,但江明坚信,那一定是杜云自己纵火,解 脱了自己。 现在,死去的杜刚找到了他,他知道杜刚惟一要做的,就是杀死他。 他是杜云的女朋友,他不仅没能保护好杜云,甚至,在她遭逢不测时,只是 呆呆在蜷缩在一旁看着。当然,他不可能从那几个恶人手中救下杜云,但他什么 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至少,他辜负了杜云的信任。 有哪个女孩没有梦想过自己爱的男人,是个能在危难之际救她脱离苦海的英 雄? “哥。”江明的声音已经变得颤抖,但想到如果杜刚真的要来杀死他,他也 毫无怨言,而且,死去,岂非便可以结束一切痛苦? 杜刚看上去跟以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黯然的眼神里,更多了些愁苦的 味道。“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小妹,我现在带你去见她,好吗?”杜刚说。 江明立刻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 于是,江明跟在已经死去的杜刚身后,慢慢向前走了。行走中,他虽然心里 充满疑惑,不知道死去的人怎么会回到这世界上来,但却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现在 的选择。也许自己真的喝多了,也许看到的杜刚只是幻觉,但即使在幻觉里,能 再见到杜云,也是他所盼望的。 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城市被抛在了身后,灯火离他们越来越远。脚下是一条 长得仿似没有终点的道路,淡淡的月华泼洒下来,空旷中带有几分凄清。江明闻 到了田野的味道,还看见了山伫立在黑暗里的阴影。这样,他便确定了,杜刚带 他去的,并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处名叫青龙山的公墓群——杜云便长眠在那里。 走了许久,江明已经是满头大汗,但前面的杜刚还穿着西装,却一点热的迹 像都没有。甚至,当江明加快步伐,离得他近些时,还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些寒气。 跟在一个死去的人后面,行走在空旷无人的夜路上,终点是无数魂魄的栖所 ——这样的经历委实太过离奇,以至于当江明躺在医院里,向警察讲述时,几乎 所有人都对此表露出了疑虑。 “后来呢,你跟杜刚到了杜云的墓地。”贺兰皱着眉头问。阳光灿烂,她身 上有些冷。 这已经是秦歌与贺兰将他从青龙山上带回来的第二天早晨,一夜的休息,江 明已经恢复了体力。医生诊断他并无大碍,只是身体极度虚弱,挂点葡萄糖,吃 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便能恢复。他脖子上的勒痕很危险,差一点就勒断了他的 喉管,所幸只是差一点,所以,他现在才能躺在病床上跟警察说话。 “后来的事我已经很模糊了,我们站在杜云的墓前,我哭了,杜刚一直保持 沉默。然后,我听到杜刚好像喃喃说了些什么,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告诉杜云些 什么。然后,我的脖子就被套上了一根钢丝,那知道杜刚终于要杀死我了,我不 想反抗,也根本不能反抗。那时我感觉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所有的力量,都 在悄悄离我而去。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连夏夜山野里各种小虫的鸣叫都已经变 得沉寂。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虽然在夜里,但后来我的眼前变得明亮起来,慢 慢的,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光亮。光亮背后有一道门,我推开,便看到了杜云… …” 江明是凶手的嫌疑已经排除。谭川死亡时间是夜里十一点,而那时,江明仍 然在一家叫做“橡树”的酒吧内喝酒,这点至少有十个人可以为他作证。据酒吧 服务生反映,江明离开酒吧的时间大约是在十二点一刻。 离开医院回队里的路上,贺兰问秦歌:“秦队,你相信他说的话?” 秦歌不语,未置可否。 “那晚是杜云一周年的忌日,那小子又喝醉了酒,我怀疑那些都是他的幻觉。 我听说,过度沉迷于一件事情里,就会生出幻觉的。”贺兰说。 “那么他脖子上的勒痕呢,墓碑上的再生符呢?这些怎么解释?” “那你的意思呢?”贺兰小心翼翼地问。 “凶手在金海岸后面小巷里杀死谭川,然后赶到橡树酒吧外面那条街,步行 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时间刚好吻合。” “你是说杜刚真的复活了?”贺兰终于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秦歌摇头,显得心烦意乱:“我不知道,别问我。” 贺兰于是便住了嘴,一颗心“扑扑”跳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她怯生生地 看了一眼秦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现在的秦歌脸拉得多长,让她有点害怕。 “想说什么就说就说,别吞吞吐吐的。”秦歌的口气异常生硬。 贺兰叹口气,道:“秦队,你该刮刮胡子了。” 审讯室,王磊头上胳膊上的绷带还在,装出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小眼睛在新 配的眼镜后头闪闪烁乐的。他知道这里是刑警队,到这会儿,隐瞒已经没用了, 只有撒着欢儿坦白,才是自己明智的选择。 “那次真没我什么事,我一直呆车里,根本没下去。” “没下车你也是从犯!”腰板挺得笔直的队长道,“说说你们劫了人后,把 人家小姑娘送哪去了?” 从犯的身份可能让王磊放下心来,他再说话,坦然多了:“那天谭川开的是 陆老板的车,就是陆士新,江州区一个老板。劫了人后,谭川就把人送他那儿去 了。”他想了想,补充道,“陆老板在郊区有间房子,这事儿连他老婆都不知道。” “你别一口一个谭川,就谭川一个人送人小姑娘去陆士新那儿?” 王磊低下头:“我也在车上,但你们知道,谭川才是我们这帮人的头儿,我 们什么事都听他的。他让我干什么,我敢说不字吗。你们去查查,谭川那人有多 凶。” “你也别光顾着推卸责任,反正这回你肯定出不去了,老老实实交代,兴许 能少判两年。如果我们查出来你撒谎,你瞧好吧,反正谭川已经死了,我们把谭 川犯的事全扣你头上。” “那哪成呀。”王磊哭丧着脸,“我发誓,我有什么说什么,要漏一个字, 您现在就掏枪把我崩了。” “别来这套,崩你,这不让我犯错误吗。”队长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你再 说说你们那回揍了杜刚一顿,究竟因为什么。别再跟我说是因为杜刚拿眼瞪你们。” “那是杜刚知道谭川抢了他妹,找到他们家去,打破了谭川的头,还砸了他 们家玻璃。谭川什么人啊,能受得了这个,第二天就召帮人,找杜刚算帐。” 王磊犹豫了一下,再道:“我全部坦白,法院判我的时候,您可得帮我求求 情。谭川带人先去了杜刚家,没扑到人,把他老爸先揍了一顿。后来在市场里碰 到杜刚,这才算报了仇。” 队长一巴掌拍桌子上,差点把杯子震倒:“你们真是畜牲,对一个七十多岁 的老人也下得了手。” “那次我没动手,我就搁后面站着看了。” “别废话,这么大的事,杜刚怎么没报案?” “杜刚的妹在陆老板手里了,他敢报案吗?谭川揍他老爸的事,估计老头也 没告诉他,否则,这事肯定没完。” “再说说杜云,送陆士新那里以后怎么样了。”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没两天,谭川跟我说那丫头回家了。我当时还有点 担心,怕惊动公安,可谭川说没事,这种事要传开来,那丫头一辈子甭想嫁人了, 杜刚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拿他亲妹一辈子开玩笑。” 队长沉默了一下,心头有点沉重。人们在保护自己至亲的人时,往往会因为 爱而犯一些致命的错误。如果杜刚当时报了案,那么,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 了。 “杜刚的仓库起火,他妹烧死在里头,那真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虽然不是什 么好人,但真叫我们去杀人放火,我们还没那胆……” 王磊这句话没说完,审讯室的门开了,秦歌沉着脸走了进来。他的下巴光溜 溜的,脸蛋红扑扑的,头发竖得整整齐齐,可能还喷了者哩水,看起来油光顺滑 的。 队长和边上记录的同事一块儿盯着秦歌看,秦歌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手往 头上抹,就把头发给弄乱了。他过去,拿起审讯笔录,一目十行飞快看一遍,好 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走到王磊跟前:“你说陆士新在郊区有套房子?” “没错,那地方我去过两次,听说知道的人不多,连他老婆都不知道。” “那房子他留着干嘛用的?” “说不清楚,但我猜主要为了方便他玩女人,还有赌钱。听谭川说,陆士新 就好赌和嫖,有个固定的地方,就省回回上宾馆开房间了,还安全。” 秦歌皱眉想了一下,忽然提高音量大声道:“带我们去。” “现在?”王磊犹豫了一下问,秦歌没搭理他,已经转身大步出门。 警车呼啸驰过街道。 王磊坐在秦歌的车里,不时指点着方向。秦歌的车后面,还跟着两辆警车。 刚才出门后,秦歌分别给陆士新的公司、家里、手机拔了电话,不是说不在,就 是没人接。这下秦歌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说是郊区,其实就是农村,只是现在城市与农村的距离越来越近。 陆士新那套房子,在一个叫龙尾滩的村子里,新修的沥青路一直通到村口, 一眼看去,村里杂乱无章的平房中间,伫立着十几幢宽脊飞檐的两层小楼。本来 以为陆士新房子必定是小楼中的一幢,结果王磊却把大家带到了一个院门前,示 意就是这里。透过院门的缝隙往里看,里面有一个挺大的院子,杂草丛生,对面 只有三间堂屋,外墙斑驳破旧,只是墙体有一半是青石砌成,看起来颇为坚固。 “你没搞错吧,这么破的地方。”贺兰低声说。 “没错,陆士新当时在这儿买房,图的就是这块地皮。咱这城市发展这么快, 兴许再过三五年,这儿就不是农村了。” 秦歌挥挥手,示意都别吱声。院子里的堂屋只有一扇木门,此刻虚掩着,好 像里面有人。但院门却从外头锁上了,是一把寻常的弹珠锁。秦歌挥挥手,队里 一个同志便从车上取来了工具,没费一点事,就把锁给撬了。除了留人看着王磊, 剩下的人全都飞快地进到院子里,有两位同志还把家伙握在手里。 秦歌大踏步走到屋前,毫无顾忌地推门进去。 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紧随其后的众人都紧张起来。秦歌再挥手,大家默 契地四处查看,而他则自己,则慢慢向着血腥味传来的西屋走去。 挑开门帘,第一眼便看到一具躺在床上的尸体——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 成了酱紫色,它们凝固在面孔上,只露出半个鼻尖。尸体的上身裸露,可以清晰 地见到脖底钢丝的勒痕,在他的小肚子上,粘着一张黄色的纸片。 不用说,这又是疤面杀手的作案风格。 秦歌呆呆地凝视着尸体,队里其它同志也都围过来,对着尸体怔怔出神。好 半天,秦歌才蓦地叫一声:“带王磊过来,确定死者的身份。打电话叫法医,勘 察现场!” 这些最基本的刑侦常识,队里这些老刑警竟然都像忘记了。秦歌知道,就算 再恐怖的尸体都不会让这些人反应迟钝,那是什么让这些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发怔 呢?是不是现在,在每个人心里,都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 秦歌抛下众人,到外面上了自己的车,开动的一瞬间,右首的车门开了,贺 兰冒出头来:“秦队上哪儿,你不等王磊认人了?” 秦歌摇头:“死在这里头的,除了陆士新还能有谁。” “那你现在去哪儿?” “我上哪去还用跟你汇报?”秦歌不耐烦了,说话的语气也提高了许多, “别成天跟着我,我不是三岁孩子,你也不是幼儿园阿姨。” 贺兰怔一下,胀红了脸,分辨道:“那是队长安排的,你以为我想跟着你。” 秦歌像吃了枪药:“别拿队长压我,我老子也没这样管过我。我现在告诉你, 我回家睡觉,你要跟,自己打车过去。” 车门“迸”地关上,旋即扬长而去,留下贺兰站那儿半天没动地方,抽两下 鼻子,还挤出两滴眼泪来。 车子已经沿着环城路跑了两圈,天黑了,灯亮了,城市的夜晚,像一朵绽放 的花。 秦歌以前没事的时候,喜欢开着车,慢慢在夜的街道上遛达。街两边的霓虹 与步履从容的行人,还有众多违章占道经营的商贩们在人行道上的吆喝声,都能 让他感受到一种极浓的生活气息,还有对自己工作的自豪——保一方平安,本来 是警察的职责。 但是,警察也不是万能的,也许有些时候,他们也会感到很无奈。 还记得小时候,曾听家边的老人讲过,一到夜里,会有许多白天里不能出现 的东西,开始四处游荡。它们也许是些心怀鬼胎的人、夜晚出来觅食的动物,也 或者,是些早已死去的鬼魂。在夜晚,你不能提到它们的名字,否则,让它们听 到,它们便会来到你的身边,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灾难。所以,猫城人习惯把那些 在夜晚游荡的东西称为夜行者。 ——夜行者,行走在夜间,你知道它们要去做些什么? 秦歌从来没有惧怕过夜行者,包括小时候听家边的老人说起时。别的孩子露 出恐惧的神色,而他,则豪气云天地道:“如果夜行者出来害人,我一定不会放 过它们。” 若干年后,他穿上警服,回想小时候的豪言壮语,常常会莞尔一笑,但同时, 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坚决不让“夜行者”为害这个城市。 而现在,他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种“夜行者”,是你永远也抓不住摸不着的。 秦歌的车停在路边,他下车舒展一下筋骨,一抬头,看到了不远处伫立的古 城门。古城门是江州区最悠久的一处历史遗存,秦歌恍惚了一下,好像在奇怪自 己怎么把车停在了这个地方。 他记起杜刚的家就在古城门下面的一条小巷里,去年秋天杜刚投案后,他曾 经带人搜查过他的家。现在,依稀还记得那个狭窄的院落、黑砖的墙面、门前小 小的回廊和顶上宽大的屋脊。 秦歌呆呆地站着,似乎听到了前方黑暗里隐隐的召唤。 古城门下的小路蜿蜒曲折,至今仍然保持着青石板街面的古朴风格。秦歌慢 慢走下去,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杜刚的案子,经过了半年多,虽然又搞清楚了一 些问题,特别是发生在杜刚身上的经历,但是,依然还有很多地方,不能找到圆 满的解释。 悲惨的经历可以导致人的精神异常,但是,杜刚最初犯案却远远早于杜云被 烧死,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第一次拿起钢丝,那么残忍地夺去别人的 生命?杜云惨死之后,他为什么不立即为妹妹报仇,却偏偏要在死后,才杀死谭 川和陆士新? 更大的疑问是,难道杜刚真的死而复生?他用指甲在身体上划出的再生符, 难道真的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 秦歌想起中国古典神话里,确实有些死而复生的故事。它源于古老的灵肉分 离的灵魂观,那种复活,不过是魂魄再次回到躯体内。但是,杜刚之死不仅千真 万确,而且,他的遗体也早就在火葬场里灰飞烟灭了。没有了身体,难道还能活 过来? 如果是神话传说里的借尸还魂,但江明分明又亲眼见到了杜刚,他的模样和 生前一模一样,这样的事情,恐怕就连神话传说里都不曾出现过吧。 秦歌的脑袋又开始疼,现在他有种预感,只怕自己这辈子都解不开这道谜团 了。 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秦歌停下,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杜刚家门前。月光下, 那扇黑漆的木门看起来愈发破旧。杜刚一家去年相继死去,房子便一直空在这儿。 他们家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再加上知道杜刚就是那令人谈之色变的疤面杀 手,就算房门不锁,估计也没人敢光顾这里。 秦歌下意识地轻推木门,“吱呀”声过后,门居然开了。 秦歌记得门上应该有把锁,但现在,锁不见了。难道这期间,真有什么胆大 包天的人光顾过这里,还是复活的杜刚,曾经回过自己的家? 枪是一种可以让人倚靠的力量。秦歌双手握枪,慢慢地走进院中。月光泼洒 在小院里,可见这里跟半年前没有任何改变,以前的杂物还堆在老地方,几盆草 花却长得愈发茂盛。秦歌侧耳倾听,只有些小虫的鸣叫,屋内鸦雀无声。 房门依然没有上锁,秦歌轻轻推开,尘土的味道很重,还有些潮湿腐朽的气 息。手往门边触去,却没摸到意想中的开关,秦歌想起这是老房子,还在沿用过 去那种拉线式开关,但他现在,却记不得开关在什么位置了。 屋里黑暗极了,仅有一扇窗户好像也被什么遮住。秦歌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还有腕上手表指针“嘀达”的转动声。未知的黑暗里不知隐藏着什么,那个“复 活”的疤面杀手,是否正窥伺在黑暗中,等待发起他致命的一击? 火光蓦然亮起,来自秦歌手中的火机。亮光虽弱,但却慢慢扩散开来,依稀 可以看见房间中的景物。秦歌这时瞪大了眼睛,身子变得僵硬,连思维都有些停 顿了。 他看到四面墙壁上,赫然粘满了比A4纸稍窄些的纸片,一张挨着一张,像穿 山甲身上的鳞片。纸片上显然还画有图案,虽然看不真切,但秦歌毫不怀疑它们 就是杜刚临死前留下的符箓——再生符。 终于找到了开关拉绳,灯光驱散黑暗,秦歌立刻置身于符箓的世界。 不知是有风吹进来,还是空气流动,这一刻,满墙的符纸都开始晃动起来, 它们“哗哗”作响,上面殷红的笔画似乎就要破纸而出,向着秦歌飞将过来。 秦歌大汗淋漓,握枪的手已有些颤抖。这时候,他有种冲动,立刻就要拔腿 飞奔,远远地逃开。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忽然发现背后的门上方,悬挂着一件 工具。 前端是圆形的钢丝,穿过一块黑色的硬物后,两头连接在一处,被一些软布 包裹着。 ——它分明就是杜刚投案时带去的作案工作。 秦歌喘息更重,他左右环顾,好像生怕杜刚会突然凭空出现,将那钢丝索套 抓在手中,套上他的颈项。片刻之后,他才紧走几步,将那工具抓在手中。钢丝 前端的圆状部分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这是不是因为它曾经沾染过谭川和陆士新的 血? 满墙的纸片还在“哗哗”作响,秦歌的眼睛变得赤红,脑海里“嗡嗡”响声 一片。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变成了山崩地裂般的轰鸣。秦歌丢掉手中的钢丝,紧 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斗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头上滴落下来。 他的力量已经变成虚空,整个世界这时都开始摇晃。 他的身子慢慢萎缩,慢慢地倒下。 他的眼睛圆睁着,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抵御那即将击倒他的力量。他 的整个身子都开始轻微颤抖,显然已经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就在这时,轻脆的音乐声忽然响起,秦歌的眼珠动了动,判断出这是自己口 袋里的手机在响。他的手开始慢慢移动,似乎每移动一分都异常艰难。手机终于 取在手中,缓缓送到耳边。他听到那头传来贺兰的声音。 他想叫贺兰的名字,他想告诉贺兰快来帮帮他,但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呜咽, 想发出一个简单的音符都难。但那头的贺兰还是从这细微的响动中,听出了他的 声音。于是,一连串急促的叫声过后,她的声音里便带上了哭音。 “秦队,秦队,你到底在哪儿?” “杜——家——”手机跌落到一边,秦歌如释重负,慢慢闭上了眼睛。 早晨,贺兰一身便装,骑着自行车,专门去西门外买了老胡家烧饼,往回赶 的时候经过一个十字路上,看见路边护栏上倚着一个卖花的妇女。栀子花的香味 从她手中的竹篮里飘来,这时候贺兰忽然有些伤感,她想了想,下车买了几朵, 一朵别在胸前,其它的装在纸袋里。 于是,这个早晨,秦歌所在的病房里便也飘荡着栀子花的清香。 这回,秦歌已经在医院里呆了半个月。医生替他诊断的结果是由于压力过大, 造成精神性麻痹休克。除了药物治疗外,病人需要静养,所有的工作都必须停止。 这种精神性麻痹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导致心脏停止跳动。现在,秦歌不得不佩服 队长的深谋远虑,他似乎一开始,就已经预见到了早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 提前把贺兰安排在秦歌身边——在刑警队干了一辈子,就算没成精,也肯定是条 老狐狸了。 “这回,你们没伙同医生一块儿骗我吧。”秦歌说。 有没有骗他,其实他自己一肚子数。那晚在杜刚家老宅,那种频临死亡的感 觉,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那晚不是贺兰及时赶到,也许,他就真的死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警察这么些年,也没存下什么家产,要实在不行, 我就打算以身相许了。”只有俩人的时候,秦歌笑嘻嘻地说。 “稀罕。”贺兰板着脸,装出副凶巴巴的样子,“就你那脾气,这辈子甭想 找媳妇。” 嘴上这样说,但秦歌住院这半个多月,她每天都会抽出空来陪他。这天早晨, 她记起秦歌说过他喜欢吃西门老胡家的烧饼,特意起个大早。现在,秦歌闻着栀 子花香,已经把她带去的六个烧饼全都吃肚里去了。她看出秦歌故意吃得卖力, 好像这样就能让她高兴一样。但她真的挺高兴,她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个大名鼎 鼎的刑警队副大队长,有时候也很孩子气。 这半个月里,秦歌闭口不谈案子的事。他不问,贺兰当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但有些时候,她还是会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些忧虑。案子看起来线索挺多,但没一 条管用的。陆士新之死,显然因为他曾经做下的恶行,如果杜刚还活着,那么, 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但现在,杜刚明明已经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又怎么会将 活人杀死呢? 杜刚家在这城市里,再没有别的亲人。据他们的邻居反映,十多年了,也没 见过他们家来什么亲戚,这样,也就排除了杜家还有其它人,来为杜云报仇的可 能性——就算杜家还有亲戚,但十多年不来往,必定没有太深的感情,他们怎么 会为杜云而冒这么大风险? 至于杜刚家墙壁上粘的符箓,通过对周边邻居的走访,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大家对杜家老宅讳莫如深,平时打门前过都带小跑,更别说有人敢往里去。发现 符箓之前的几天,没有人察觉杜家老宅有什么异样,更不用说见到有人进去了。 更让警方头疼的是,疤面杀手连环案再度发生的消息,竟一夜之间传遍猫城, 再加上杜家老宅发现的满墙符箓,更是被传得沸沸扬扬。民间传说总是在一张张 嘴的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加入些新的内容。猫城传说复活的杜刚猫面人身,能够 飞檐走壁,它只在夜晚活动,手持钢丝飞索,但凡遇到曾经为恶之人,必定取其 性命。 更有甚者,有些人开始讳忌杜刚的名字,在提到他时,只用“夜行者”三字 代替。 ——夜行者杜刚,再度让猫城上空笼上一片血雨腥风。 刑警队的电话,每天都要被打爆,省市领导对此案都异常关心,普通老百姓 也不断地打来电话询问案情,并提供他们认为有用的线索。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 已经让老狐狸队长不堪重负,市里的高层也下达了限期破案的要求。 为此,老队长已经向局里递交了辞呈——不是他不想破案,实在是心有余而 力不足。 贺兰相信,虽然秦歌现在什么都不问,但是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些情况。她每 次来病房,都会见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叠报纸,他这么装聋作哑,要么就是故意 在回避,要么就是另有打算。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秦歌会将自己置身事外。 在这个栀子花飘香的早晨,秦歌吃完烧饼,贺兰要回队里工作了。就在她正 要将包烧饼的报纸揉成团时,忽然听到秦歌惊讶地叫了一声。 能让秦歌吃惊的事情,肯定不是小事。 秦歌一把抓过她手中的报纸,展开,目光怔怔地盯着看,好像上面有什么让 他着迷的东西。 西门外卖烧饼的老胡,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至今仍然保持用旧报纸包裹 烧饼的习惯。他的报纸多是家边的邻居送给他的,虽然有人批评过他报纸包烧饼 不卫生,但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要改变几十年形成的习惯,实在很难。 所以,秦歌才能有机会在报纸上见到杜刚的一张照片。 普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上报纸,但有时候,偶然发生的事件,也许会 改变这种情况。秦歌手中的报纸上有则图片新闻,一段简短的文字,配了两张抓 拍的照片,标题是“妙龄女失意轻生,好市民奋勇搭救。” 贺兰凑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男人,正是杜刚。 第一张照片是远景,看不清面孔,只见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长发女人,正慢 慢向河岸走来,河水漫及他的膝盖;另一张照片是近景,那男人蹲在地上,将女 人置于自己的膝盖上做按压,记者的镜头刚好将俩人的脸全都捕捉进来。 记忆的闸门露出一条缝隙,秦歌隐隐觉得这件事好像就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 他使劲想,终于想到了去年秋天的某个傍晚,他独自开着车在环城路上转悠, 经过玉带桥时,发现桥上聚满了人。那会儿他正为疤面杀手的案子头疼,神经有 点过敏,见到那么多人,立刻想到会不会是疤面杀手再度作案。待他冲到桥上, 才发现,原来是有人轻生落水。 看报纸的时间,他确定图片上的内容正是自己那天遇到的。但是他却没想到, 那天救人的居然是会是杜刚。 “其实现在的人都这样,你不能简单地用好人坏人来评价他。杜刚这算是又 一个例子,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也会见义勇为助人为乐,他如果不来投案,也许 社会上还能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政府部门说不定还能颁他一个良好市民的奖状。” 贺兰感慨。 “杜刚投案具体是哪一天?”秦歌眼睛还盯着报纸,沉声问。 贺兰想了想,说了一个日期。那日期跟报纸上的时间,只相差半个月。秦歌 不说话了,脑子里有道光亮一闪而过,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些什么, 但偏偏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他又觉得脑袋开始隐隐地痛。 “好了,你快回队里吧,也许,用不了几天,咱们又要并肩战斗了。”秦歌 说。 贺兰走后,秦歌盘腿坐在床上,觉得自己身子绷得特别紧,异常紧张。他使 劲地想,虽然一时间脑子里还很乱,但他却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灵 感。 在此之前,他心里最大的疑问就是,杜刚既是疤面杀手,杀的又都是奸恶之 人,为什么他在投案前,不为自己的妹妹报仇,偏要等自己死后,才杀死谭川和 陆士新? 警方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杜刚投案自首的真正原因。如果将之归结为他知道 自己身患绝症即将不久于人世,但通过医院的档案,他被确诊患有肝癌是投案前 两个月时候的事,这中间,他还依照自己的作案频率,杀死了谢海鹏。 如果杜刚真想在自己死前,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公诸于众,那么,换成 任何人,也会在替妹妹报完仇后,再向警方自首。 秦歌还记得,杜刚玉带桥上救人那天,又发现一具疤面杀手连环案受害者的 尸体,死亡时间正是前一天夜里。虽然说人有多面性,善恶可以共存,但杜刚夜 里杀人,白天救人,中间仅相隔一天时间,这说起来委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他杀人到救人,再到向警方投案,这中间只有短短的十五天时间。在这十五 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做出投案的决定? 秦歌知道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盯着报纸照片上倒卧在杜刚膝盖上的女人,想到也许她,能够帮助警方破 解这道难解的题。 宗教局。花白了头发的专家听了秦歌的问题,沉默了一下,摇头道:“市区 范围内的道观已经不多,但要我说出确切的数字,以及他们具体位置,我还真说 不上来。” “那么,咱们市里,谁对这方面情况比较了解?”秦歌问。 专家想了想,道:“我给你推荐个人,在文管会工作,他对民俗、考古、文 物鉴定都非常有研究。我曾经见看过他的一篇调查报告,说的是我市宗教和旅游 文化,其中有一大段,提到了道教。” “那这事拜托了。”秦歌站起来,与专家握手告别。 古色古香的一幢小楼,解放前是猫城一个军阀的公寓,现在改成了革命纪念 馆,还有几家机关单位在这里办公,包括文物管理委员会。 踏着木质楼梯上楼,在一间小办公室里,秦歌见到了那位民俗专家——40岁 左右年纪,短发,又粗又密,根根向上竖着,方脸,戴副金丝边眼镜,络腮胡子, 可能刚刮过不久,冒出短短的胡碴。 这是秦歌第一次见到高伟,后来他们成了非常铁的哥们,秦歌也多次在办案 中,得到这位民俗专家的帮助。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宗教局的专家已经打过电话给高伟,所以不用秦歌多说什么,高伟便从抽屉 里取出打印好的几页纸,上面非常详细地列出了市区范围内所有道观的名称,以 及所在的位置。有些道观比较偏僻,甚至纸上还用笔画出了路线图。 高伟给秦歌的第一印象,就是做事非常认真。 “其实我并不是对道教感兴趣,只是因为一件案子,涉及到了一些跟道教有 关的东西。您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见过这样东西没有。”秦歌取出了案发现 场遗留的符纸。 高伟接过来,仔细看了半天,有些犹豫,好像吃不准的样子:“这显然是道 教的符箓,但究竟是什么符,代表什么意思,我倒说不上来。” 秦歌就把宗教局专家的话背了一遍,说这叫再生符,源自东汉时期的太平道。 “您和宗教局的专家,都不能一下确定这道符的名称,那么,依您看,咱们 市里,还有谁对符箓比较有研究,有可能知道这道符,并且能够画出来?” 这回高伟犹豫的时间更长,差不多五分钟以后,他才一拍脑门:“我怎么就 忘了他呢。”他自嘲地笑,神情变得非常憨厚,“刚才我觉得应该有这么个人, 我光往市里这些搞研究的人身上想,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现在您想起来了?”秦歌急切地问。 “黄云县顾庄乡有座老君堂,里面有个老道,今年可能都70多了,我还五年 前搞考察的时候在那道观里住过一晚上。那老道道号明慈,精通道教各分支的符 箓。那晚上,他向我展示了他收藏的符箓,其中好多都是著名的道教大师的亲笔。” 高伟将那打印好的道观目录拿起来:“我这上面有,还有路线图。” 秦歌小心地将材料收起来。 中午,打电话给贺兰,约她出来吃饭。贺兰在电话那头挺兴奋,说她差不多 就快查到那女人的身份了。 俩人在一家餐厅碰了头,贺兰先问秦歌顶不顶得住,他出院,没敢让队长知 道,万一再出点事,队长肯定不会放过她。 “放心吧,我当我是纸糊的?”秦歌拍胸脯示意自己没事。 “我按照你说的,上午去了报社,找到了那名摄影记者。跟你估计的一样, 杜刚那天救下这女人后,把她送到了医院。这名记者当时也跟了去,我从他那儿 知道了哪家医院。因为杜刚救人的事上过报纸,那天负责接诊的医生很快想了起 来,她向我讲述了那天的情况。” 溺水者虽然有了呼吸心跳,但是还可能有许多并发症,比如肺水肿、脑水肿、 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呼吸窘迫综合征、肾功能衰竭及水电解质紊乱,如果救治 不及时,很可能对生命造成威胁。所以,有些医生习惯把溺水后24小时内死亡的 人,统称为溺毙。医生检查完之后,确定那女子已无大碍,所以只替她挂了瓶吊 水。 “医生虽然记得那女人,但却不知道她的情况。她帮我查了档案,只查到那 女人名叫苏雪林,今年28岁。”贺兰得意地道,“我不甘心,所以后来两个多小 时,就守在医院门口。你猜猜,我站那儿干什么?” 秦歌手点点她,笑:“你那点花花肠子,能瞒过我吗?你在找出租车。” “没错,老刑警反应就是快。”贺兰佩服地道,“我的运气从来没像上午这 么好过。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排得老长,我拿着苏雪林的照片一路问过去,都说没 见过这女人。我就守在那儿,见有出租车停下就上去问,结果,还真让我问着了。” 秦歌赞许地点头。 杜刚送那个叫苏雪林的女人去医院,挂完水后,苏雪林必定还很虚弱。这样, 杜刚肯定不会让她步行回家,打辆出租车,是最方便的做法。 “事情过去这么久,那司机还记得苏雪林。他说那天门一开上来俩水鬼,把 他吓了一跳。杜刚和苏雪林都在河里泡过,所以那会儿衣服还是湿的。司机能记 起苏雪林来,也就是因为这个。但我问那天送他们去哪儿了,司机却说时间太久, 只记得那次去的是苏浦区,具体什么地方想不起来。我急了,就吓唬他,说他想 不起来我就不走。” 秦歌大笑:“看来这招管用,但你也得顾及点咱们警察形象吧。” “司机后来能哭就哭了,我不走,他就只能使劲想,这一使劲,还真让他想 到了。他告诉我,那天他把那俩人拉到了苏浦区梅林街一条小巷口,因为巷子窄, 车进不去,所以俩人下了车。他还告诉我,那巷口不远处有家小咖啡馆。” “嗯,不错,这事儿办得漂亮。”秦歌夸赞道,“吃完饭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梅林街。” 快到两点那会儿,秦歌开车带着贺兰到了苏浦区,却没直接上梅林路,而是 拐到了另一条街,去了当地的派出所。所里很多人都认识秦歌,招呼打了半天, 秦歌才说了来找人的事。一说地方,派出所的人全知道,那条小巷叫洋桥巷,但 实际上里头根本没桥。那片的户籍警看了苏雪林的照片,依稀有点印象,确定她 不是常住人口,否则,他肯定记得清楚。 打开电脑,调出了这两年蝴蝶巷里租赁房屋的登记情况,很快,就从里面发 现了苏雪林的名字,还有苏雪林身份证复印件。 秦歌眼前一亮,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身份证复印件显示,苏雪林正是黄云县顾庄乡人。 吉普车慢慢接近村庄。村庄被农田包围着,像大海中的一个岛屿。 8 月,正是水稻疯长的季节,车行在田边小路,如同行在绿色的波浪之中。 稻田分割得整齐划一,水稻刚刚吐出新穗,因为尚未饱满,因而能够抬头向天。 走在8 月的乡村,可以预见下一季的丰收,还能闻到空气里飘荡着,那些果实酸 涩的清香。 农人们在田间锄草,或者喷洒农药,田边小路上的吉普车,让他们停下手中 的活,起身注目,面上现出淳朴的神情。 村口有棵老树,树下围着一拔小孩,不管男女,全都只穿短裤,皮肤晒得黝 黑。吉普车吸引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怯怯地看着车上下来的男女。 秦歌面无表情往村里去,贺兰却笑嘻嘻地冲着那些孩子招手。 村庄的房屋杂乱无章,一条稍宽点的路在村里蜿蜒,边上又延伸出无数窄些 的小道,通往四面八方。这应该是个极平常的村庄,有白色的两层小楼、有红砖 瓦房,亦有那种简陋的泥草房——贫富差距早已不局限于城市。 秦歌拉住一位村民,问他知道苏雪林家住哪儿吗? 那村民立刻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往一条小道上指了指,便低头扛着锄头离开, 走不多远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 秦歌与贺兰顺着小道走下去,一路上又问了两位村民,最后那位一指不远处 的一幢房子,用方言道:“那就是。” 苏雪林家三间堂屋,打横还有一排小房子,估计是灶间和储藏室。堂屋前显 然有个院落,但没有院墙。空地上种了几棵树,桃树或李树,还有两棵石榴树, 树下生着杂草,一见就知道好久无人过问了。 穿过空地,可以看到堂屋门上挂着锁,门檐上结着厚厚的蛛网。 推门,露出一道缝隙。往里看,黑乎乎的,无数灰尘在一束阳光里舞蹈。屋 里景物依稀可辨,寻常农家的模样,只是所有的物件都落满灰尘。 “你们找谁?”身后响起说话声,声音粗哑,但却宏亮。 秦歌与贺兰回头,见到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大裤衩、小背心,两手掐 腰,腰杆儿挺得笔直,目光正带着些审视落到两个陌生人身上。 “这位不是村长就是书记。”秦歌小声跟贺兰说。 “你怎么知道?” “瞧他那身板,肯定是行伍出身。退伍兵回到村里,那身价就不一样了。这 男人气势不凡,显然平时指手划脚惯了,在农村,村长和书记可就是最大的官了。” 秦歌迎着这男人走过去,开门见山,亮明自己的身份。那男人的脸色缓和下 来,还挤出些谦卑的笑,伸出手来和秦歌握了握,说自己就是这村的村长。 “你看一下,这是不是你们村的苏雪林。”秦歌将从报纸上制作出的照片递 过去。 村长接过来仔细看,点头:“是她,好多年没见,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好多年没见是什么意思?”贺兰说。 “让我算算这丫头离开村子几年了。”村长歪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很肯定 地说:“三年半了,那年大旱,村里人在忙着抗旱,那丫头跟几个小姑娘一道, 被人领到城里打工了。” “这么些年,她就一次也没回来?”贺兰问。 村长摇头:“她还回来干什么呢?在这村里,她也没什么亲人了,要换了我, 也肯定不会再回这地方。” “那么,她的家里人呢?”秦歌问。 “没有家里人了。”村长叹口气,“这么些年,她就跟个叔父一块儿生活, 她那叔父是个孤老头——孤老头的意思就是一辈子单身,到老仍然一个人孤仃仃 地。她叔父几年前病死了,村里人当时就看出来那丫头在村里呆不长,果然,半 年后,她就走了。” “那她的父母呢?她为什么不跟父母亲生活在一块儿?”贺兰道。 “这事儿说起来话就更长了。”村长再摇头叹息,“死了,他们都死了。” 村长接下来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村里有个女人,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从结婚那年起,就开 始不停地抱怨,说男人没用,只知道成天在地里捣鼓,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赚大 钱。男人活得挺窝囊的,对老婆漫无休止的谩骂采取了忍让的态度,同时,自己 也在农闲的时候,到城里打工,希望多赚些钱,能让老婆满意。 那年冬天,他的女儿出世,他抱着襁褓中的小生命,欣喜不已,决定要更加 努力,让这小女孩今后过得幸福。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6 年,那年到了农闲时,他不想再出去打工了,因为他在 村里听到了风言风语,大家私底下都说他的女人跟村里一个光棍有染,这件事好 像全村人都知道,就瞒着他一个人。他是个极端内向的人,有了心事,但不知道 怎么开口,特别是这种事。 老婆这些年,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出生改变对他的态度,见他没有像往年那样 出门打工,便开始恶语相向,甚至把他外出的包裹都丢到门外,逼他离开。 男人默默地背着行李,离开了村子,但当天晚上,他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回 来了。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村里人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都可以想象。深夜, 女人凄厉的尖叫响在村庄的上空,大家从梦中被惊醒,纷纷走出家门,根据尖叫 的方向,聚到了那男人家门前。 男人手中持刀,满身鲜血在家门前追逐6 岁的小女孩。那一刻,老实巴交的 男人变成了恶魔,他的面孔狰狞而邪恶,刀在身前挥舞,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小女孩跌倒在地,男人的刀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落去。 “黑夜里游荡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夜行者,他们通常有 副狰狞的面孔,邪恶而神秘。它们把自己隐匿在黑暗里,如果你不幸遇到了它们, 那么,它们就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灾难——比如钻进你的身体里,让你变成另外 一个人。” 这是村里老人后来对这件事发表的看法。 那晚,在男人身后的屋里,女人和她的光棍情人倒在血泊里,都已死去。他 们死得极其恐怖,整个面孔,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他们是丑陋的,我只是让他们恢复本来面目。”男人后来被警察带走时, 只坚持重复这样的话。 他没有杀死自己的女儿,并不是他恢复了本性,而是村民上前合力抱住他, 并夺下了他的刀。那一刻,小女孩睁着惊恐的眼睛,趴伏在地上,冷冷地看着变 得像野兽样的男人。 那是她的父亲,要杀死她的父亲。 小女孩后来跟着叔父生活,村里人很快就发现,小女孩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时常一个人坐在河边呆呆地出神,眼睛里也流露出那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还有, 她常常会突然失踪好几天,她的叔父根本就不关心她的存在,所以也不去找她, 但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会独自悄悄回到村里。 现在,秦歌和贺兰都知道了那个小女孩就是苏雪林。 故事让他们震惊,并且心情沉重。这时,真相已经像黎明的曙光,慢慢从他 们心里升起,虽然他们极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但它却可以解释一切疑团。 “那么你知道苏雪林小时候常闹失踪,究竟去了哪儿吗?”秦歌最后问。 “老君堂。”村长脱口而出。 “好多年之后,那丫头长大成人,村里人才知道她当年失踪的秘密,原来她 是去了老君堂。老君堂里有个道士,神神叨叨的,据说还会武,这么些年那丫头 就跟他混一块儿,听说还教那丫头拳把式。有回村里一个青年想跟那丫头开个玩 笑,结果被她三两下就撂倒在地。我两年前去过一次老君堂,那老道老得眉毛都 白了,真不知道他在这世上还能再活几年。” 告别村长,吉普车疾驰而去,扬起一路的尘土。 车上的秦歌与贺兰俱都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到这时,他们心里再无任何怀 疑——警方真的搞错了,真正的疤面杀手根本不是杜刚,而是这个叫苏雪林的女 人。 他们只希望,这回,不要再出任何差错。 老君堂伫立在荒野深处,如果没有高伟的路线图,肯定不会这么快找到。就 算这样,秦歌的车子还是绕了好大一个弯路。远远看到那几间房舍时,已近黄昏, 车声惊动昏鸦,从房前的老树上飞起,翅膀扇动,抖落几许荒凉。 老君堂非常简陋,只有四间房舍,前后左右排列。正门处,如果不是门上方 一块匾,上书“老君堂”三个大字,不知道的人,根本不会把这里当成道观。那 块匾早已褪了颜色,字迹模糊不清。两扇木门,漆面剥离,看起来千疮百孔,倒 是墙面的青砖和檐上的宽脊,破旧中带着几许古朴。 这里显然早已没什么香火,所以才会显得如此萧条。 秦歌和贺兰慢慢推开大门,“咯吱咯吱”的门声,好像从荒原深处响起,屋 里骤然飘出的烟香,让他们觉得仿似即将进入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大门内显然就是老君堂的正殿,蒙尘的老君像,摇摇欲倒的香案,巨大的铜 鼎,不散的烟香缭绕。秦歌与贺兰站在房中央茫然四顾,内心不由生起一股肃穆 之意。老君像虽然蒙尘老矣,但仍然栩栩如生,它慈眉善目,但又透着庄重与超 然。 铜鼎中仍有未燃尽的残香,香案上的烛火仍然明明灭灭,但四下里却一片寂 静——死一般的寂静。贺兰的身子往秦歌边上靠了靠,秦歌虽不至于害怕,但这 时也是全身肌肉绷紧,全神戒备。 如果这老君堂内果真只有一个老道,那么他很可能呆在另三间房内。村长说 他老得眉毛都白了,难免眼花耳背,他听不见人来,也在情理之中。秦歌领着贺 兰,绕过老君像,从后门出去,进入一个狭长的庭院。站在庭院里,前后左右各 有一道门,除了身后是他们刚刚出来的正殿,其它三间屋舍,全都房门紧闭。 “这道观怎么会这么简陋?”贺兰轻声说。 “道观最初叫做静室,结构就是一间或者几间茅草房,有时候还会设在道民 家里。道教始祖张道陵创立道教前,便曾在这样的静室中修行。现在有些道观, 还保留了这一传统,所以,相当一部分道观,都挺简陋。” 贺兰诧异地看一眼秦歌,秦歌赶忙补充一句:“这都是那个民俗学专家高伟 告诉我的。” 贺兰这才释然。 “有人吗?”秦歌大声地叫。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传荡,隐有回声,但是, 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应声。那个老道竟然好像不在这道观中。 秦歌不再犹豫,领着贺兰,先从左边房子开始找起。这间房显然是个起居室, 里面有床榻被褥。右边房舍是杂物间,胡乱堆放着些农具与香烛。最后,秦歌与 贺兰慢慢向着最后一间房舍走去。这间房舍最大,结构就是农村最常见的三间堂 屋。 推门进去,贺兰立刻掩住了鼻子,秦歌也同时闻到了一些腐臭的味道。要知 道这是8 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这股腐臭不知在屋里盘旋了多久,这会儿门开, 一下子急涌过来。贺兰甚至还干呕了两声。 刑警的本能,让秦歌飞快掏出枪来。他示意贺兰留在外面,自己慢慢走进屋 里。 这里应该道观的后殿,一尊稍小些的老君像寸尘不染,面前的香烛,刚燃起 不久,还剩下很长的一截。而且,屋内其它物件,也都非常整洁,一眼看去就知 道有人天天打扫。 秦歌顺着那股腐臭味下去,进到西屋,立刻瞪大了眼睛。 西屋内空空荡荡,但是满墙都贴满了符纸,上面的符箓正是秦歌早已非常熟 悉的再生符。符纸这时忽然齐刷刷颤动,那些“哗哗”声起初还很微弱,但落入 秦歌耳中后,却愈来愈响,到最后简直就如同万马奔腾了。 这样的场景秦歌已是经历第二回,上次是在杜刚的家里,不知真是医生说的 精神性麻痹,还是这些符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他险些丢了性命。现在,置身于 相同的境地,他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耳中的轰鸣让他的头痛再度发作。但这 时,他已经顾不了这许多,眼睛死死盯着屋中央空地上的一具尸体。 尸体身着崭新的道袍,露在外面的头和双手,俱已高度腐烂,数不清的蛆虫 在上面蠕动。看见尸体花白的头发,秦歌立刻猜到死者必定就是那位通神符箓的 明慈道人,他孤身一人在这道观内,死后无人收尸,落得眼前这般境地。 但是,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明慈死去显然已有多日,但外面的老君像寸尘不染,香烛也是刚点燃不久, 这说明道观内,除了道人,至少还有一个人存在。那么,是不是他在道人死后, 替他换上新道袍,并且将满屋都粘上再生符? 那人是否就是秦歌与贺兰此行要找的苏雪林? 脑袋里像是有些熔岩在滚动,秦歌大口地喘息,只觉得胸闷气短,如果再在 这房里稍呆片刻,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踉跄地回身奔到院里,大口呼吸,仍然觉得四肢无力。他惊魂未定,忽然感 到了些恐慌。院子里异常安静,贺兰居然不见了。 秦歌大声叫着贺兰的名字,声音在四壁回响,却听不到贺兰的任何回应。 刚才他在屋内只呆了短短的几分钟,贺兰居然在这么短时间内消失了。要知 道贺兰也是公安大学毕业,在校期间学习过博击,一般人想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制 住她,而且不发出任何声响,那真的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苏雪林,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秦歌大声叫。 风从很远的地方呜咽而过,暮蔼已经完全把庭院笼罩。秦歌一步步向前,好 像每迈一步,身边的黑暗便要浓烈几分,星月的光辉淡淡的像一层薄雾,落在庭 院里居然也多了几分诡异的气息。他仔细倾听,仍然听不到一点动静,正满腹狐 疑时,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拔足飞奔,向着叫声方向跑去。 穿过前面的正殿,出了大门,星光下,只见贺兰倚坐在吉普车前的地上,低 垂着脑袋,显然已经没有了知觉。秦歌大骇,几步奔过去,就在这时,一道黑影 从他身边倏然飘过,他匆忙回头,只见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已经冲进了道观大门。 这时候,秦歌面临一个抉择,地上躺着贺兰,犯罪嫌疑人跑过他的身边。几 乎没有过多考虑,他还是俯下身,将贺兰的身子抱在怀里。 贺兰还有气息,显然只是昏迷。秦歌掐住她的人中片刻,她便悠悠醒来。 “我的枪。”贺兰摸着头,面上还有痛苦的神情。 原来刚才秦歌进入西屋,贺兰实在受不了屋里腐臭的味道,自己走回到庭院 里。忽然,她似乎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一道黑影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向着正殿 方向奔去。她情急之下,掏出枪,回首叫了一声秦歌,不等秦歌出来,便大步追 了下去。 正殿门外,她失去了追踪目标,只稍一迟疑,脑后便遭到了重重一击。 那时候秦歌在西屋内,耳中一片轰鸣,脑袋都要崩裂开来,根本就没有听见 贺兰的叫声。至于那声将秦歌引到车边的尖叫,并不是发自贺兰。 那女人——这时候秦歌和贺兰肯定她就是苏雪林,冒险袭击贺兰,难道就是 为了夺取她的枪?她抢了枪之后,为什么会反身逃进老君堂?如果她借着夜色逃 入旷野,纵算警察有车,但四面苍茫,夜色又浓,逃脱的机会,至少比返回老君 堂要高得多。 秦歌问贺兰要不要紧,贺兰站起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俩人一前一后,再 次进到老君堂里。这回,秦歌双手握枪,高度警惕。 他忽然想到,老君堂一共有四间房舍,前面三间他们都已经查看过,最后面 的房子是三间的堂屋,还剩下一间东屋没有进去过。苏雪林逃进老君堂,是不是 因为在那东屋里,有什么让她割舍不下的东西? 进到院中,一眼便见到后舍的东屋中亮着灯光。 秦歌与贺兰毫不迟疑,立刻奔过去,小心地进门,贴着墙壁,慢慢向里看去。 俩人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也不再隐藏身形,慢慢站到门边。 东屋内,地上竖立着至少十根蜡烛,一个长发黑衣的女人,便盘腿坐在这些 蜡烛中间。东屋与西屋一样,四壁上粘满了符纸——再生符。 这是一个异常诡异的场景,一个长发女人坐在符纸与烛火的中央,她面前的 地上,还放着一把枪。 秦歌这时忽然有种预感,女人抢去贺兰的枪,也许只是要用它来结束自己的 生命。所以,此刻她才能够如此坦然面对两个警察,甚至,她的脸上还带着些笑 意。 “我就是苏雪林,你们终于找到我了。”那女人说。 枪已经抵在了额头上,苏雪林的额头。 “如果你们想弄明白一些事情,最好呆在门口不要进来。”苏雪林说,“这 时候,你们至少已经看出来,我一点伤害你们的心思都没有。” 秦歌与贺兰面面相觑,都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但他们此刻,却无能为力。 “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忆这些年在城市里的遭遇,你们只要发挥一下最起码的 想象力,就能想到,一个长得不算太丑陋的单身女人,她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城市 里,能失去的,除了她自己,难道还能有别的什么东西?”苏雪林淡淡地笑,却 充满仇苦。 “我知道你们给我取了个疤面杀手的名字,我不喜欢,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如果我现在跟你们说的,能让你们摆脱开因我带来的烦恼,那么,我很乐意回答 你们的所有问题。” 秦歌的头又隐隐开始作痛,墙上那些符纸,总会给他带来很大压力。 “你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他问。 “他们都是丑陋的,我只是帮助他们恢复他们本来的面目。被我杀死的人, 有些我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是,他们都曾伤害过一些无辜的人。我不是夜游者, 他们才是。我要做的,就是从城市里将他们找出来,杀死他们。” “你是个女人,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那会儿我还小,除了我自己,我不能杀死任何人。 你们知道吗?当我6 岁时,我就目睹了我的父亲,那么一个懦弱的男人,是如何 举起刀,毫不留情地砍死我的母亲和她的情人。” 苏雪林的眼中落下泪来:“说错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改不了口。你们知道 吗,那个握刀的男人并不是我的父亲,我真正的父亲那晚,跟我的母亲一道死在 了他的刀下。” “什么,你是那个光棍的女儿?”秦歌惊道。 “我亲耳听到母亲这样说。那天晚上,她的丈夫冲进来,我的母亲正和那个 光棍——也就是我的父亲在床上。我听到母亲在咒骂他的丈夫,那个无耻的女人 这么些年,一直那样刻薄地对待她的丈夫,即使自己被捉奸在床,仍然恶习不改。 她说她刚结婚那年就跟那光棍好上了,甚至,她的女儿——就是我,也跟她的丈 夫没有关系。” “我躲在外面,透过窗户上的一道缝,亲耳听到也亲眼见到了发生的一切。 母亲还在咒骂她的丈夫,还让他滚出这个家,再不要回来。她的丈夫老实巴交一 辈子,听了她的话,含着眼泪出去,但片刻之后,他像变了个人,拎着一把菜刀 再次冲了进去。” “血光四溅,菜刀仍然不断地落下去。血溅到了男人的身上,也透过窗户缝 溅到了我的脸上。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竟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我还有种冲 动,如果我的手中有刀,我也会冲进去,砍向我母亲和父亲的身体。你们要知道, 那时我恨透了他们俩,而且,我非常非常情那个受到受害的男人。” “可是,我没想到,当满身血渍的男人从屋里出来,发现了躲在窗下的我, 他竟然冲着我再次挥起了他的刀。我想到了屋里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感到了害 怕。我拼命地跑,希望能摆脱开向我落下来的刀。后来,我记得自己摔了一跤, 那男人的刀便一下下落到我身上。” “等等。”秦歌疑惑地道,“那次那男人并没有伤到你,你摔倒后,他被村 里人抱住。” “是吗?”苏雪林好像也疑惑了,她想了想,这才释然地点头,“没错,那 次他是被人抱住了,但是,你知道吗,在接下来十几年里的梦里,那把刀无数次 砍到我的身上。我半夜被惊醒,身上很痛,有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已经被砍死了。 每当那时候,我的心里都会有种冲动,像那年在窗户下面一样,如果我的手中有 把刀,我一定也会冲进屋去。” “后来我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就是这老君堂的老道。我第一 次见到他时,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总以为他活不过每一年的冬天,但到了春 天,我依然会在这里见到他。我想他是孤独的,和我一样,所以,他也很喜欢我 来这里跟他聊天。他给我讲故事,让我看他这一辈子收集的道符,告诉我这世界 上虽然有丑陋和邪恶,但同样也有美丽和善良。他还告诉我,我是这世界上他见 过的最漂亮的小姑娘,他希望我有一天,会过上天使一般幸福的生活。” “现在回想,在我成长的那些年里,明慈道长一直在跟我心里的恶魔战斗。 每当我有了那种冲动,我就会到道观里来,看他的符,听他的故事。” “后来有一天,我来到道观,告诉道长我要走了,去城里,去寻找我天使一 样幸福的生活。那天道长变得很沉默,老用一种忧虑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在 担心什么,但是,我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折磨我的回忆。现在, 我知道道长那时一定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是,他却不能阻止我,因为至少,未 来对我们存在多种可能性,他不能阻止我寻找心中的幻想。” 秦歌与贺兰听得呆了,一时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不想回忆在城市里的经历,但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变成你 们口中的疤面杀手,我想还是应该跟你们说点什么。我到城里,第一份工作,是 在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工,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恶棍……” “谢海鹏?”贺兰脱口而出。 苏雪林有点惊讶,但随即便想到了原委:“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省得我再 多说耽误时间。每一次遭到伤害,我都对自己说,这次运气不好,我还有下一次。 但是,多少个下一次等待我的都是同样的结局。我开始憎恶这个城市,憎恶这城 市里那么多丑陋的人。他们总是在黑暗里,撕下伪装的面具,为了他们的欲望, 去伤害一个个善良无辜的人。于是我想,也许这世界上真的需要一种力量——而 我就是那股力量!” 苏雪林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秦歌与贺兰现在知道了苏雪林成为疤面杀手的原委。 “那么,杜刚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来投案,自认他就是连环案的凶手?” 沉默。苏雪林的表情慢慢有了些变化,说不出来那变化是什么,但她的整个 人在烛光下,好像慢慢变得柔和了许多。苏雪林本人比照片上要显得苍老,也许, 是心里太多沉重的秘密在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你们能找到我,我想一定已经知道了杜刚曾经救过我的事。那天夜里,我 杀死了谢海鹏,他是最先打破我美好幻想的人。第二天,我站在玉带桥上,蓦然 间心底感到那么多的绝望。我即使杀光了这城市里所有的恶棍又能怎么样,难道 这样就能改变我的过去,还是改变我的现在或者将来?我的人生注定是个悲剧, 我也注定要在这悲剧里凄惨地死去。如果活着只是为了等待那个凄惨的结局,那 么,还不如索性让这个结局来得快些,这样,对我也是种解脱。” “所以,你就从玉带桥上跳了下去。”贺兰道。 “死亡有很多种方式,偏偏我选择了其中最愚蠢的一种。但是,我一点都不 后悔,因为那次愚蠢的自杀方式,让我理解了明慈道长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苏雪林语调此时柔和了许多,抵在脑门上的枪也慢慢落了下来。 “这世界上虽然有丑陋和邪恶,但同样也有美丽与善良。”苏雪林道。 “因为杜刚?”贺兰道。 “是的。因为杜刚,那是我在城市里遇到的惟一善良的人,他不仅不顾自己 的安危跳下桥去救我,送我去医院后,再送我回家。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在 我面前,却说了很多。他告诉我活着对一个人的意义,即使面对再多的灾难。我 知道他想开解我,他说的那些话,其实早已被别人重复了无数遍,而且,我还看 出,他紧锁的眉峰与憔悴的面孔背后,一定隐藏着另外一些沉重的东西。” “我是个不再幻想将来的女人,但是,当那个男人坐在我身边,结结巴巴说 那些宽慰我的话时,我忽然感到很温暖。我想,难道这就是我苦苦等待的下一次 机会?难道老天终于睁开他高贵的眼睛,看到我曾遭受的不幸?” “你爱上了杜刚?”贺兰惊愕地道。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但是,他守在我的身边,我就感到温暖,感到踏实。 那天晚上,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下意识地试了试我的额头,他说我很烫, 可能是在河水里受了凉。他要再次送我去医院,但是,我对他说,我只要他能多 陪我一会儿。” “那晚我的身子真的很烫,我自己都能感觉到。但是,我却一点难受的感觉 都没有,而且,我就在那种极度平静的状态下,沉沉睡去。” 秦歌与贺兰听得认真,而且,秦歌看到苏雪林手中的枪已经越垂越低,暗暗 向贺兰施了个眼色,贺兰会意。俩人都不打断她说话,只希望能找到时机,能够 夺下她手中的枪。 “在那之后,杜刚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我。有时候,我们一整天,都呆在我租 住的房子里,什么都不做,只是那么互相看着,偶尔露出一个微笑。我感觉自己 像在做梦,我想,如果我早一点遇到这样的男人,那么也许我的命运就会彻底被 改变。我记得那应该是我认识杜刚的第十天,那次他在我家里呆到很晚。我不知 道自己怎么睡着了,似乎睡了很久,又好像只睡了一小会儿。我突然醒来,看到 杜刚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中,拿着钢丝做成的索套,他的面孔,在灯光下看去, 也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秦歌与贺兰这回真的瞪大了眼睛,苏雪林的话,已深深吸引了他们。 杜刚拿着钢丝索套,狰狞的面孔暴露了他内心的杀机。 但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苏雪林的眼神,神情立刻变得温和起来。但是,他 仍然异常严肃地看着苏雪林,目光里带着那么多的忧虑。 “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听一下我的故事。”他说。 被烛光与符纸围绕的苏雪林忽然叹了口气:“看到钢丝索套,我就知道他发 现了我的秘密。但是,他却什么都不问,只是非常详细地讲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 故事。那不是故事,那是真实发生的,我虽然早已习惯了不幸,但却仍然忍不住 要愤怒。” “最后,杜刚的一句话,立刻让我的身子变得冰冷,连血液都好像冻结了。” 苏雪林喘息声变得粗重起来,神情也变得激奋,“杜刚告诉我,他已经身患绝症, 活在这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他现在惟一的心愿,就是能够为妹妹报仇。” “如果你真的是传说中的疤面杀手,那么,我请你给我力量,让我能够安心 地离开这个世界。”杜刚说。 “我哭了,我知道我仍然逃不开那个悲惨的结局。我终于遇上了一个能够给 我温暖让我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但是老天却要那么快带他离开。这究竟是杜刚 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抑或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命运?” 现在,秦歌与贺兰都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杜刚发现苏雪林的秘密,央求 她为妹妹报仇,但是,他又不忍心看着苏雪林受到伤害,所以,便与她一块儿制 定了一个计划。 这计划就是,杜刚向警方投案,自认疤面杀手。然后临死前在自己身上,用 指甲划出太平道的再生符,这样,当警方误认为疤面杀手已死的情况下,真正的 疤面杀手苏雪林再度出手,杀死谭川与陆士新,为杜云报仇。那些再生符,会让 人以为杜刚复活。 当然,这个计划还有点缺憾,如果杜刚在苏雪林杀死谭川陆士新之后,再去 投案,然后死在看守所里,岂非便没有了后来这么多麻烦?警方也不会在最后, 找到苏雪林。 秦歌把疑问说了,苏雪林凄然一笑:“有预谋划地杀死一个人,并不是一朝 一夕的事,而且,杜刚本想自己亲自为妹妹报仇,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像他那样的人,根本没有勇气去杀死任何一个人。后来杜刚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 的变化,如果他那时再不投案,也许,我们这个计划就再也没有实施的机会了。” “但是杜云的男朋友却说亲眼见过复活的杜刚。”贺兰疑惑地道。 “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那个可怜的男人骗了你们,他成天活在痛苦与悔恨 中,只要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和帮杜云报仇,他可以做一切事情。”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秦歌道,“既然再生符只是你们这个计划中的一 件道具,那么为什么你会在这两间屋里粘上这么多再生符?” 苏雪林怔了怔,随即,她灿然一笑,却让秦歌与贺兰觉得极其诡异。 “你真的以为再生符只是我们计划中的一件道具吗?如果我告诉你,自从杜 刚投案之后,我就回到了老君堂,这半年多时间,我根本就没离开过这里,你相 信吗?” 秦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如果苏雪林说的是真的,那么,谭川与陆士新 又是谁杀死的?脑袋又开始疼,耳中的轰鸣又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就在这时,苏雪林说出了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话。 “我骗你的,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枪响,一道血柱溅出,女人张开双臂,慢慢向前伏倒在地。烛光摇曳,满墙 的符纸“哗哗”作响。秦歌与贺兰奔向女人的尸体,看到她的眼睛还睁着,面孔 上带着笑容,但她已经没有气息,正在奔赴天国或者地狱的途中。 她的笑容,是因为终于能够再见到杜刚,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苏雪林死后,疤面杀手连环案彻底画上了句号。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秦歌再度想起,仍然会有些不踏实的感觉。苏雪林在老君堂内,已经有了必死之 心,所以,她很坦然地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但是,还有两个问题,她却避而不 谈。一个是她究竟在怎样一种情况下,答应与杜刚合作完成这个计划,第二就是 她为什么要在两间房里粘上那么多的再生符,难道这些道符,真的具有某些不为 人知的神力?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这年冬天的时候,秦歌跟贺兰参加了一个同事的婚礼, 喜宴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俩人慢慢走在街道上,贺兰忽然说:“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转瞬之间,雪花在整个天空舞蹈,它们飘飘扬扬,像一些美丽 的精灵正在装扮着城市。在雪中,秦歌与贺兰像两个孩子,追逐、嬉戏,贺兰 “铃铃”的笑语让秦歌的心底,开始缥缈一些温暖的心事。 就在这时,雪中有两个人迎面走来,很快与他们擦肩而过。 秦歌今晚有些话想对贺兰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犹豫半天,终于鼓起 勇气,却发现身边的贺兰不见了。 他回头,看到贺兰站在身后不远处,正盯着渐渐远去的两个背影出神。 “怎么了,碰上熟人了?”秦歌走回去问。 贺兰眼神有点迷茫,她自言自语地道:“怎么那么像?” “像谁?”秦歌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贺兰沉默了一下,嘴唇闭紧,半天,才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人的名字。秦歌 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他喘息了一声,忽然丢下贺兰,大步向着那两人下去的方 向追了过去。贺兰在后面叫声他的名字,也跟了过来。 前面俩人转过一个街角,秦歌与贺兰奔过去时,只见前方街道空旷,哪里还 有人的影子。这时候,秦歌忽然弯下腰,拣起遗落在地上的一张黄色纸片。 他一眼认出上面绘就的图案,正是太平道的再生符。 雪花仍然飞舞,秦歌与贺兰呆呆地立在雪中,他们似乎看见杜刚和苏雪林正 慢慢走过街道,同样的雪花飘舞在他们身边。 当然,这一切,也许仅仅只是他们的幻觉。 2005年11月17日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