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 ——庄秦 从恐惧中醒来 黑暗粘稠得像胶水,我在狂奔,身后传来了狗叫的声音。回眸望去,蜿蜒逶 迤的山路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那是追赶着我的人吧?有鼎沸的人声,似乎全 是女人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追赶我,我只知道如果被 抓住了,我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 我继续奔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奔跑。尖锐的草芒从我的脚脖子划过,我 却感不到一丝疼痛。狗叫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就连叫声之间 的喘气,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就像一部机器,一部已经开始运转的机器,只知道奔跑,再也停不下来了, 永远都不知道疲倦。我不知道这被追逐的游戏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人终究是跑不过狗的,终于,我被那些狂吠着的狗追到了。我的肩膀一沉, 那是狗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去,绝望地看到了绿幽幽的眼睛,是狗 的眼睛!它张开了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利齿,正闪烁着悚人的寒芒。一股腥臊 的气味从它的嘴里涌了出来,扑向我的面颊。 黑夜里,我只能看到这条狗绿幽幽的眼睛与白森森的牙齿,它身体的其他部 分都隐没在了胶水一般的黑夜里。是的,这是一条与黑夜一样黑暗的黑狗。 恶心的感觉在我的胃里翻涌。我竭力想要忍住呕吐,但在这个时候,我终于 感到了疼痛。疼痛是从我的颈子传来的——狗咬到了我的颈动脉! 我猜我的反应一定很快,在它的牙齿还没有刺入我颈子最柔软的皮肤时,我 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挥起手一拳头打在了狗的身体上。我的力量一定很大!人在最 危急的时刻,常常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在我的重拳之下,黑狗咽呜了一声,摔在了地上,但随即一个翻滚跳了起来, 喉间狺狺低吠着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作势想向我扑过来。 我感觉到了恐惧,我必须要逃跑!但是逃跑有用吗?我的速度永远比不过这 条黑狗!可我不愿意就这样束手就缚坐以待毙。我转过了身来,隐约中,我看到 面前是一片密密麻麻茂盛的草丛。 有风拂到了我的面庞,草丛后是深邃的黑暗。黑暗中会有什么?也许什么都 没有! 我撒开脚丫,冲进了茂盛的草丛。 忽然脚底一滑,我感觉全身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我的身体向下坠去,那是一 处隐藏在草丛后的悬崖! 狗吠声消失在了我的上方,我急速向下滑坠。这是一个深渊,生命的深渊。 下坠的过程中,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时间也停止了。 地心引力,自由落体! 我绝望地尖叫,死亡的阴影如聚集在骨头上的蚂蚁一般,笼罩了我的全身。 我面如死灰…… 我颤栗地坐起,浑身冷汗,心口突突突地乱跳着。 我这才恍然明白,刚才我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里,一只像黑夜一般黑暗的大狗在疯狂地追逐我,为了躲避它,我跌下 了一处悬崖。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我恐惧地感到死亡的阴影像黑色的丝绒一般 缠绕住了我的脖子,令我无法呼吸。 梦魇之后,才会感觉到活着的幸福。 我终于镇定了下来,坐在床上环视四周。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自己躺在 一个农家小屋里,身上盖着一床破烂的薄棉絮。棉絮里散发着经年的霉烂气味, 稍稍让我感觉到有点恶心。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痰痕与水渍,一盏油灯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上, 散发着微弱且摇曳不定的光芒。 屋里的一角,有一个燃烧着的小炉子,炉子上有一只陶土做的药罐,此时正 在发出药烧开后的汩汩声,药罐散发出的药香味也让屋里霉烂腐败的气味不再是 那么刺鼻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试着想要挪动一下身体,突然间却觉得全身的关节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痛 苦呻吟,发出一声哀号。我垂头望去,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身上满是淤青的 痕迹,各个关节都敷着土黑色的药膏。药膏发出很香的气味,这让我感觉很舒服。 可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弄不明白了。 ——难道刚才我梦见跌落悬崖的情形并非梦魇?其实我真的是跌下了悬崖然 后身受重伤,然后被好心的山民救到了农家屋里?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希望与武侠小说里描述的一样,我被一个心地善良的农 家女孩所救,而这个女孩又一定是貌美如花,不谙世事,清水出芙蓉。再然后, 我与这个农家女孩真心相爱,厮守一生。 我暗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真是会胡思乱想啊。 就在这个时候,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走进一个人——还真是 个漂亮的女孩。 这个女孩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土布百褶筒裙,手里端 着一个盛满了药水的土碗,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我躺着的床边。 我挣扎着露出一个微笑,对女孩说:“你好,谢谢你了。”在说这几句话的 时候,我的身体好几个地方都隐隐传来了疼痛。 女孩望着我,眼里似乎满是忧愁与疑虑。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她突然对我 说了一句令我不敢相信的话:“老公,你醒了?” 老公?!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正想发问的时候,女孩转过了身,大声叫 着:“姆妈,二黑哥醒了!姆妈快来啊,二黑哥醒了!” 破败的木门又一次被推开,门外走进一个脸上满是沟壑的乡村老太太。她一 进门就满脸惊喜地向我扑来,嘴里大声说:“我的儿啦,你终于醒了!姆妈好高 兴啊!” 这是怎么回事?自从我醒来后,已经不知道心里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疑问了。 我忍住伤口的疼痛,前言不接后语地说:“等一等,你们叫我什么?你们是 不是认错人了啊?” 我这话刚一说出来,女孩与老太太突然变了脸色。老太太用浑浊的眼睛死死 地盯着我,她的眼神让我感觉有些发麻。老太太张开嘴,露出一派残缺的牙齿, 然后缓慢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儿啊,我怎么会认错。一定是你发烧过了头,脑 子给烧坏了吧?”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们真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我也不叫 二黑。” “你不是二黑,那你说你是谁?”老太太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哈哈,我当然不是二黑,我是——”突然之间,我的话刹住了。不知道为 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是啊,我是谁?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去了我的所有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头像要裂开了一样,好疼好疼好疼!仿佛有无数支细小的尖针插进了我的太 阳穴里,我无力分辩,也无法思考。 “你就是二黑,我是你的姆妈,这是你的媳妇春秀。你答应了姆妈今年要给 姆妈生个小孙孙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耳边传来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碎碎念, 还隐约听到那个叫春秀的女孩,轻声的抽泣声。 我绝望地仰躺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床上,两眼一片漆黑,我又晕了过去。 借尸还魂 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声张,先是半睁开双眼梭巡了一下四周。我 看到那个叫春秀的女孩正半蹲在煎药的陶土罐子旁,小心翼翼地看着炉子下的火 苗。火苗不时窜动着,春秀的影子也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我闭上了眼睛,暗暗梳理着思绪,想要搞明白为什么我会呆在这里。我真的 想不起我是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就连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的记忆真的莫名其妙失去了一长截,我只记得曾经被一只凶猛的黑狗追逐, 然后跌入了深渊。但是,我现在连这记忆的真实性也无法证实。也许,那也只是 一个恐怖的梦魇而已。而我,也许真的只是个叫二黑的山村青年。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春秀听到了我的呻吟,蓦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二黑哥,你醒了?” 我的头更疼了,我摇着手大声说:“你别叫我二黑哥,我不是什么二黑!” 歇斯底里的吼叫令我的胸腔一阵阵刺痛。 春秀难过地埋下头,手里拧着筒裙的一角,然后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扭头走 出了土屋。在门打开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屋外墨一般浓密的夜色。 过了一会,那个自称是我姆妈的山村老太太与春秀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屋里, 和她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个和她差不多老的老头。 “村长,二黑自从醒过来后,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来 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老太太对老头说道。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头是这里的村长。我的心里稍稍平静了一点,毕竟 一村之长多多少少明白一点事理,也许我可以从他嘴里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大声说:“村长,我不是什么二黑,我也不认识什么二黑!你快给这 老太太说,放我走,我要回家!”虽然我这么说,但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家又在哪里。 村长并没有接我的话,他点了一根烟,皱着眉头看着我,然后缓缓地问我: “二黑,你真的是中邪了吧?怎么连你姆妈都不认识了?那你还认识我吗?我是 你叔叔啊!你爸爸的亲弟弟!” 我摇了摇头。 “我是陈村长啊!”他也摇了摇头,又问,“既然你说你不是二黑,那你说 你是谁?” 我的脑袋里又像同时插进了无数支尖利的细针,顿时一阵疼痛。 是的,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绝对不是什么二黑! 陈村长拿过了一面镜子,递给我,说:“你看看吧,你究竟是谁?” 镜子中,我胡子拉茬,两眼无神,嘴皮上冒出一串水疱,脸上还有许多受伤 后留下的血痕。但镜子里的人我绝对认识——他就是我! “你就是二黑!村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你!你是我的亲侄子!”村长一字一顿 地对我说。他很冷静,似乎是想叫回我的魂。 我苦笑了一下,说:“陈村长,我真不是什么二黑。你们告诉我,二黑是个 什么样的人,我一定可以证实我懂许多他不懂的事!” 村长犹豫地望了一眼老太太与春秀,然后问我:“你认识字吗?” 我点头。 村长耸了耸肩膀,他对老太太说:“真有点奇怪了,以前二黑斗大的字也认 不了一箩筐,现在他居然说自己会认字了。”说完,他若有所思地走出了门。过 了一会,他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走了进来。 “二黑,既然你说你认识字,那就读给我听听。”陈村长把纸片递到了我的 眼前。老太太与春秀也着急地看着我。 在摇曳的油灯光中,我高声念道:“寻人启事,赵蓓蕊,女,二十一岁,于 一月前在赴旅游途中离奇失踪,望知情人能通知家属,定有重报……” 这是一条简单的分类广告,那个走失了的女孩,一定想不到这张寻找她的广 告,竟然可成为证实我不是一个叫二黑的山村青年的证据吧。 显然我的话语让他们都感到了不可思议。他们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似乎是不 敢相信我居然可以把报纸上的字都读出来。 陈村长又问:“那你说,你还懂什么?” 我微笑了一下,说:“虽然我现在记不清我是谁,但我还记得自己以前仿佛 从事的是文字方面的工作。要不要我来背几首李白的唐诗?或者是朗读北岛食指 的现代诗?” 他们肯定不知道北岛与食指是谁,更不会听说过他们的诗。 当我开始朗诵北岛的《红帆船》与食指的《热爱生命》时,陈村长焦急地在 土屋里踱来踱去,大口大口吸着香烟。他当然可以肯定,一个叫二黑的山村青年, 没法朗诵出这样的诗歌。 也许他应该相信我没有撒谎了吧,我开始感觉到一点希望。 突然之间,陈村长转过了身,大声对老太太说:“大姐,你别着急,我看, 二黑的病根我找到了!” 春秀紧张焦急地问:“陈村长,病根究竟是什么?好治不?” 陈村长陡然将手里的烟头扔到了地上,用力踩熄,然后屏住呼吸,一字一顿 地说:“他这是——借尸还魂!得给他收收妖才行!” 老太太与春秀同时爆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借尸还魂?!啊——” 借尸还魂?他以为这是恐怖小说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狂笑引起的 肌肉抽搐,弄得我全身被扯得生疼。 陈村长继续说:“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这样的例子古已有之。二黑 兄弟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最后一个。我记得,在《金史·五行志》里有段记载, 是说大定十三年的时候,在宛平有个叫张孝善的人,他有一个儿子叫合得,因病 在早上死了,但是到了晚上又活了过来,他一醒过来就说自己是良乡人王建的儿 子喜儿,而这个喜儿早在前一年就已经死了。这件事是记载在正史上的。还有一 个例子,印度有个叫贾斯丁的三岁半男孩死于了麻风,没有及时埋葬,当天晚上 又活了过来,几天后又能讲话,他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贾斯丁,而是某村某人的 二十二岁的儿子,是吃了带毒的糖果而死的。后来一查,还真有此事。这就是借 尸还魂!” 这个山村里的村长竟然懂这么多东西?这实在是让我感觉有些奇怪。 我强忍住了笑意,大声问:“陈村长,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一会 儿是《金史》上的记载,一会儿又是印度的事,真是莫名其妙。” 陈村长很严肃地望着我,然后扬起了一本书,说:“这些知识,都是我从这 本科教书里看到的。” 我一看那书,不禁哑然失笑。 这是一本叫做《茶余饭后》的大开本杂志,旧得已经翻出了毛边。我记得以 前曾经也看过几本这样的杂志,里面刊登的全是道听途说的传闻。什么东边生了 一只有六条腿的猪啦,西边有个会用耳朵识字的小孩啦。这种杂志登出借尸还魂 的典故,一点也不会让我感到意外。但是一村之长竟然把这样的杂志当作科教书, 这才让我感到嘀笑皆非。 “难怪村外头的荒山上多了一处坟茔,说不定就是那个死了的人阴魂不散, 邪灵侵入了二黑的脑筋里去。”春秀若有所思地说。 陈村长点点头,板着脸对老太太说道:“姐,我明天就来为二黑驱妖。二黑 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千万别让他跑了。要是他想跑,你就拿铁锤敲断他 的腿!”而春秀已经从还燃烧着的炉子旁,拾起了一柄铁锤。 我的心乱了起来,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挠一般。刹那间,我不由得冷汗凛 凛,浑身毛发根根倒竖。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山村啊?我开始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恐惧。 不正常的山村 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女主角就是为了留住心爱的男人,用铁锤将男 人的膝盖敲碎,囚禁在了家中。一旦男人的膝盖眼看要痊愈的时候,她就再一次 用铁锤敲碎。 ——难道春秀也要这样对待我吗? 我感到不寒而栗。 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保住自己的膝盖最重要!我连忙大声叫道:“姆妈, 春秀,我想起来了,我就是二黑!刚才那些诗都是我瞎编的。” 老太太的身体颤了颤,转身望着我,眼神里多了些缓和。她面带喜色地说: “你真的记起来了?” 我连忙点头,大声说:“姆妈,你叫村长别给我收妖了,我已经全记起来, 我就是二黑!” 春秀惊喜地扑到我的身上,开心地叫了起来:“老公,太好了,邪灵离开你 的身体了。” 说实话,她的这一扑,让我全身的伤口又一次开始疼痛了起来,但我还是忍 住疼,苦笑着说:“是的,我全都记起来了,你是春秀。” 老太太出了屋,屋里只剩了我与春秀两人。有风拂过油灯的火苗,火苗被拉 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我躺在床上,依旧浑身疼痛,几乎不能动弹。 春秀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点羞涩。当着我的面,她慢慢地褪去了身 上的衣物,满脸通红地钻进了我的被窝里。 说实话,春秀很漂亮,身材也很完美,错落有致,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 方凸,一点也不像乡下的女人。不过,我的伤口还在疼痛,即使是她浑身赤裸地 躺在我身边,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可以做出点什么。 春秀抚着我的胸口,喃喃地说:“二黑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好养伤, 要不了几天,你就会没事的。” 我无话可说,唯有苦笑。 或许,我真的就叫二黑吧,或许,就像陈村长所说的那样,我真的是被借尸 还魂了。 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所有的记忆被删除了,我只记得曾经被一只凶狠的黑 狗追逐。我突然问春秀:“我是怎么受伤的,是被一只黑狗追下了山崖吗?” 春秀诧异地望着我,说:“老公,你的脑子真的烧坏了吗?你是在修理屋顶 的时候,不小心从房上摔了下来,脑袋着的地,当场就晕过去了。你足足晕了五 天,我们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结果你突然醒来后,就说你不是二黑,被邪灵侵 了体。哪有什么凶狠的黑狗?一定是你在做梦吧。” 也许真是在做梦吧,也许连现在躺在我面前的春秀,也是一场梦境吧。只是 不知道这场梦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我盼望在醒过来的时候,可以记得自己是谁。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日光透过窗缝投射到床上,我开始感到一点 暖意。但我依旧没有力气坐起来,伤口还在疼痛。 我挣扎着扭过头来,看到春秀正在煎药,屋里土墙的一面墙的窗户上,糊着 几张旧报纸。不过,旧报纸似乎被人戳穿了几个洞,洞外隐藏着几双眼睛,正偷 偷地打量着我。 是谁在墙外?外面的人为什么要窥视我? 扭头的时候,我身上的伤口又一次被扯疼了。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时我 听到窗户外传来几声唏嘘——是女人的声音! 春秀听到我的呻吟后,转过声来,看到我的目光正对着窗户上的破洞。她扭 过头去,冲着窗户那边大声吼道:“看什么看?没见到我男人醒过来了吗?你们 快走吧!” 屋外传来脚步离去的声音,很嘈杂,似乎不是一个人。 “春秀,屋外是谁?”我问。 春秀端着药碗,走到我的床边,说:“老公,是村里那些无聊的女人,听说 你醒了,非要来看看。” “干嘛不请她们进来坐坐?” “进来干嘛啊?这群无聊的大婶,整天就知道搬弄是非,没劲!”春秀一边 说,一边将一海碗又苦又涩的中药汤灌进了我的喉咙。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我真想走出这昏暗的土墙屋,看看屋外的山 村到底是什么模样。于是我对春秀说:“能不能扶我到外面晒晒太阳?说不定这 样对伤口有好处的。” 春秀皱皱眉头,说:“老公,你动一动都疼,我怎么扶得动你?” 见我面有难色,春秀连忙又说:“这样吧,我干脆和姆妈一起把床搬出去, 你就躺在床上晒太阳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春秀把老太太叫进了屋,然后喊着号子连同我一起,把床 搬到了屋外。 刺眼的阳光几乎令我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我才适应了屋外的日光。 屋外是个大晒坝,凹凸不平的地面铺着刚打下来的玉米粒,黄澄澄的一片。 而不远的地方是堵不高也不矮的土围墙,围墙外,站着几个女人,目光呆滞、衣 衫破烂。她们的年龄都不大,但肚子都是鼓鼓囊囊的——她们全是孕妇。 而更远的地方,是个小山坡,山坡上也站满了女人,她们都向我这边张望, 还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议论着什么。 “老公,别管她们,这些女人就爱嚼舌头,她们一定在听说你被借尸还魂了, 然后来看热闹的。”春秀在我耳边低声埋怨。 “哦。”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这时,围墙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陈村长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我,然后问了 老太太几句话。老太太与春秀欣喜地告诉他,我已经恢复了记忆,他这才摇头晃 脑地走出了院落。 陈村长一走出院子,就被山坡上的那群女人发现了,她们唧唧喳喳地嚷嚷起 来,似乎在问陈村长什么问题。可惜离得太远,再加上山村的方言实在是难懂, 她们问的什么我一句都没听得清楚。 不过陈村长立刻高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又用土话说了几句什么,那群女人顿 时闭了嘴。接着她们在山坡上聚集到一起,似乎是在商量着什么。 她们一会低声说话,一会又互相吵骂,声音忽高忽低。突然有谁高声说了句 什么,然后几个女人扭打到一起,互相扯着头发,撕着土布做成的衣裳。她们大 声叫骂着我听不懂的土话,扭打的人越来越多,变成一片混战。歇斯底里地发作, 使得地面腾起一层尘土。 我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眼前的一幕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时,一个肚 子挺得很高的孕妇捧着肚子走进了院子,声音含糊对春秀说:“妹,快把你家二 黑带回屋里去吧。他现在身子骨虚得很,吹不得风的。” 我连忙说:“我还想再晒晒太阳。”可我还没说完,老太太已经阴沉着脸走 过来,和春秀一起抬起了床。我又被搬回了死气沉沉的土屋里。 在进屋前的一刹那,我回眸望向墙外。此时,山坡上女人们之间的争斗已经 结束了,那群山村婆姨全都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而其中却有两个女人,被陈村长 带着,向山顶快步走去,转眼就翻过了山脊,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外。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我一直都在屋里呆着养伤。说来也很是神奇,春秀为 我煎的中药很有效果,服用之后,每天我都觉得身体的伤痛会消减一些。 而在这个月里,每天晚上春秀都试图与我同床,却被我以伤口还疼的缘故拒 绝。 其实并非我真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柳下惠,我只是在想,或许真有个叫二 黑的山村汉子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春秀是他的妻子,只是把我错认成了她的丈夫。 如果我现在占了她的便宜,以后真正的二黑回来了,我又能如何脱身?我只是在 奇怪,那个叫二黑的山村汉子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还不见回来? 春秀家很少有人来窜门,偶尔只有那个腆着大肚子的孕妇会到屋里来看看春 秀。从她们之间的对话,我才知道那个孕妇叫阿慧,是春秀的姐姐,不过我却从 来没见过春秀的姐夫。 山村的夜晚很安静,偶尔会听到几声狗叫。但让我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听到 过小孩的哭闹声。我一直都以为,天高皇帝远,这么偏远的山村一定是计划生育 政策鞭长莫及的地方。看来是我错了,说不定这里的山民一直很自觉地遵守着法 规。 而且,似乎我也从来没在这个山村里见到过男人,除了那个姓陈的村长。也 许所有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吧。 我也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在春秀与老太太的面前表露出伤势好转的迹象。我 一直假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但在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总是悄悄活动着四肢, 积聚着身体的力量。 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轻易离开这里的。在每个人的心目里,我就是那个叫 二黑的山村汉子。如果我要离开,他们一定又会以为我是被邪灵侵体,借尸还魂。 说不定春秀为了留住我,会毫不留情地用铁锤敲碎我的膝盖胫骨与髌骨——这个 月的时间里,的确我常常看到春秀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若有所思地双手抚弄着一 柄结实的铁锤。 每当我看到这一幕,总会感觉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被杀戮的石屋囚徒 我感觉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我挑选了一个月朗 星稀的夜晚准备出逃,毕竟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害怕要是没有月光 的指引,一出了土墙屋可能就会真像梦里那样,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那天晚上,春秀给我喂过苦涩的中药后,出了土屋。我听到她的脚步远离之 后,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就慢慢坐了起来。太久没动弹,我感觉背部隐隐作疼。 忍住疼痛,我走到窗边,揭开窗户上糊着的旧报纸。很好,月光皎洁,如水般洒 在大地上。围墙外的山坡上,犁过的田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而旁边一间屋,传 来了老太太与春秀微微的鼾声。 我心中暗喜——这正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出了院子,我发了狂似的向山坡上跑去,我不知道山坡后是什么样的,我只 希望可以在山那边发现一条离去的路。 当我在快要到达山坡顶峰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那边传来隐约的嘈杂声,还有 微弱的光线越过山脊,然后被七凌八乱的树枝切割成支离破碎。 我暗暗叫了一声不好,山那边有人!但我还是来到了山顶。 山坡那边的山脚下,有一个平坦的坝子,坝子上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群女人, 而陈村长正好站在女人堆里,大声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我听不见他在说什 么,但从他的肢体语言上来看,他一定是在说什么鼓动性很强的话。 我的目光落到了坝子旁,那里有一间石头垒成的屋子,门死死地关着,没有 窗户,有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透出。在屋边,冷清月光的照耀下,我还看到那里有 一口老井。 屋里住着什么人?为什么这些女人都站在屋外的坝子上? 我有些搞不明白了。 这时,陈村长停下了说话,走到石屋的大门前。他勾下腰拨弄着门上的锁— —门是上着锁的! 屋里有影影绰绰的人影,难道里面的人是被锁在屋里的吗? 还没来得及容我多想,陈村长已经打开了石屋的大门。他凶神恶煞地冲进石 头房里,过了一会,他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个被囚禁在石头房里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很虚弱,长发及肩。他 被陈村长拽出来的时候,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几乎是被活生生地拖出来的。这 个男人被村长扔到了井边。 我虽然很惊恐,但更强烈的好奇心却让我慢慢靠着树林的遮掩,慢慢向山脚 走去,朝着坝子靠近。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虽然他披头散发, 但脸上却很白净,只是他太虚弱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两眼深陷在眼窝中, 眼神很是涣散。 不过,我却觉得他有点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可我的记忆似乎完全从脑海里被删除了,我根本想不起这个男人是谁! 陈村长突然高声叫道:“一个月了!已经一个月了!这个月里我们让你享够 了福,现在也到你上路的时候了!” 被他擒住的那个男人,嘴里发出口齿不清含糊的咽呜声,似乎是在呻吟,又 像是在求饶。陈村长冷笑了一声,向后退出几步,然后挥了挥手。他的手还没落 下,坝子上聚集的那堆女人就呼喊着向那个趴在地上的男人走了过去,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我不知道这些女人要干什么,但却听到自己的胸膛里,心脏不停剧烈跳动, 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预感立刻会有恐怖的事要发生! 果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女人,站在了那男人的面前,突然抬起了脚,然后 踩下。她的鞋底重重落在那男人的肋骨上,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声嘶力竭,绝望 而凄楚。那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缓缓半转过身来。月光下,我看到了她的脸,我 不禁大吃一惊! 这个女人是春秀的姐姐阿慧,她的小腹已经变成一片平坦,看来她已经生下 了肚子里的小孩,难怪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没到春秀家来。可阿慧现在为什么却 成了如此残忍的人? 接下来的事更让我触目惊心。那群女人排成了一列长队,站在了阿慧身后。 阿慧长笑了几声,站到了一边,而后跟上的另一个女人,也接着重重踩了那男人 几脚。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踩那个男人的身体,用腿用力踢他,甚至勾下腰朝着他 吐唾沫。一开始的时候,那男人还用力呻吟几声,但到了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 微弱,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明白,那个男人就要死了,谁也承受不了这么多女人踩踏的,更何况他本 来就是一个虚弱的人。 在我以为他就要死去的时候,突然之间,我听到那男人发出了最后的惨叫: “啊——王东——王东——” 没等他说完,排在队列最后的一个女人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这女人抬起腿, 一脚踢在了那男人的后脑上,他的嚎叫顿时停止了。坝子上突然一片寂静,死一 般的寂静。但这寂静只保持了几秒钟的时间,那些女人同时发出一阵欢呼声。她 们又围拢在那男人的身边,一起伸出了腿,不住地踢他,踩他,像发了疯一般, 疯狂而又歇斯底里。 我麻木地站在树丛中,呆呆地看着这场月光下的屠戮。我的两腿像是钉在了 地里,一点也不能动弹。我想起了那男人最后叫出的那两个字:王东! 王东是谁?恍惚中,我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似乎与我有着某种联系。为什么 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坝子上又静了下来。陈村长阴鸷地走到死了的男人身边,勾下腰,拽住了男 人的头发,狞笑起来。 那男人的眼睛依然圆睁,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月光下,他满面血污,狰狞 可怖。 陈村长拽着尸体,转过身去,缓缓沿着一条小路走去。那条小路通往一片漆 黑的森林,我看不到森林里究竟有什么,但我猜,那一定是唯一一条离开山村的 道路吧。 坝子上,只残留着一滩鲜血,和若干杂乱、沾染着血液的鞋印。 那些女人像是中邪一般,静默地跟在了村长身后,沿着小路走进了森林。她 们齐刷刷地膝盖微弯、颈脖僵硬,像是被操纵的木偶,更像是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一般,渐渐隐匿在黑暗的森林中。 这一切发生在我的眼前,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有预计到会看到一场残忍杀戮 的直播。直到所有的人都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依然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我才从恍惚的状态里恢复出来,不住大口大口呼着气。 那些女人在村长的带领下,进了森林。那是唯一一条离开的道路。我不知道 她们会在森林里会呆上多久,但看来今天是没办法从这里逃走了。 我还是回到春秀的身边,换个时间再离开吧。 我无奈地转过身来,却突然看到我面前站着一个人,正冷冷地望着我,眼里 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 我不禁大骇。 她是春秀! 婴骨坟场的孤独坟茔 “你都看到了?”春秀幽幽地问,“坝子上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我点头,静默无言。 春秀眉头紧蹙,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可以下床的?” 我苦笑着回答:“就是今天。”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再次苦笑,声音微微提高:“春秀,虽然我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我一直可以肯定,自己并不是什么叫二黑的男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借尸还魂的 事,我也不是你的丈夫。” 春秀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什么。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柔弱凄楚,我见 尤怜。她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焦急地说:“快跟我回去吧,一会儿你被村长看 到了,就会和那个男人一样被踩死!” 这时,隐隐从坝子对面那条小路传来的脚步声,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林,我看 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是村长带着那群可怕的女人回来了! “快走!再不早就来不及了!”春秀拉着我,快步向她家的方向跑去。 翻越山坡的时候,尖利的树叶边业刮过我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 阵疼痛。可我们已经顾不了太多,终于在那些女人出现在石屋旁的坝子上时,我 们已经来到了山坡顶上。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 可是,现在我的心里却有太多疑惑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怎 么会在这个可怕的山村里,又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说成是个叫二黑的山村青年。 村长为什么要带着村里的女人杀死那个被囚禁在石屋里的男人。那个男人临 死前叫出的名字,“王东”,又是谁?我觉得自己的头好疼! 在春秀的土墙屋里,她默默地坐在我对面。窗户微微翕开,有风掠进屋中, 油灯光随之摇曳不定,我与她的脸庞都变得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我终于忍不住了,拽住了她的手,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了 我不是二黑,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春秀幽幽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说:“是的,你从来都不是什么二黑,二黑是 我真正的老公,但他早就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他自杀了。当他看到我生出一个没有四肢的怪胎时,他就选择了自杀。” 春秀喃喃地说道。 “怪胎?自杀?”我有些惊呆了。我隐隐感觉到,这神秘的山村,将会是个 我闻所未闻的隐秘世界。如果我对它知道得越多,也许我会更恐惧。 “陈村长,名叫陈功,他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爸爸,同时也是二黑的爸爸 ……二黑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表哥,同时又是我的丈夫……你现在应该明白, 为什么我会生出一个没有四肢的怪胎了吧?” 春秀的声音很低,但却让我大吃一惊。我怔怔地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 陈村长与那老太太是姐弟,他们却乱伦生下了二黑与春秀。春秀和她的哥哥 二黑又乱伦生下了一个没有四肢的怪胎! 这是天下奇闻!我实在是不敢相信,在朗朗乾坤之下,竟会有如此愚昧的事 发生。 非常幸运,春秀不是怪胎,也没有智力上的问题。从遗传学上来说,这是一 件机率非常小的事情。但是我可以猜想,二黑一定就没这么幸运了,也许他就是 个整天流着鼻涕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傻子吧。 “你们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山村里就没有其他男人了吗?” 春秀长长叹了一口气。 “难道你没发现吗?山村里的女人都很奇怪,奇怪得有些让人疯狂吗?” 她慢慢开始了一段离奇事件的讲述。 许多年前,陈功与他的姐姐,还有另外几个亲戚,为了躲避灾荒,来到了世 外桃源般的山村,扎根住下。这里与世隔绝,只有一条非常艰险的山路与外界相 通。 事实上,他们所有的人根本都不外出,也没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外面的 人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山村存在。 山村的地理条件很适合农田的耕作,很快这个大家族就在这里定居下来,自 给自足,丰衣足食。但是,人始终是有欲望的,当温饱得到解决后,就会考虑起 下半身的问题来。 陈功与他的姐姐,还有同来的这些人,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血亲,但在欲望 的面前,伦理变得无关紧要。他们想,反正都是与世隔绝,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打 搅他们的生活。 于是,表哥与表妹,表姐与表弟,亲生兄弟姐妹间,发生了一段又一段孽缘, 生下一个又一个耻胎。 陈功的下一辈,几乎没出现正常的婴儿。说来奇怪,他们所生下来的所有男 婴,基本上全是缺肢少腿的畸形怪胎。而女婴则幸运了很多,最起码在形体上并 没出现畸形——这也许是染色体在作怪吧。不过所有的女婴在长大后,陈功与他 的兄弟姐妹们才痛苦地发现,成长的女孩们,在智力上出现了或多或少的缺陷。 当然,并不是每个婴儿都有缺陷的,春秀就是一个例外。 她一生下来就很聪明,以致于山村里的人一直都在暗暗猜测,或许是她妈妈, 也就是陈功的姐姐,出外上山砍柴时,是不是被路过的猎人强暴过。 在春秀这辈人中,除了她是正常之外,二黑也逃过了一劫——这并不是说他 正常,他同样是个智力低下的弱智,但他与他的同辈兄弟们不一样,他的形体很 正常,并没有缺少什么肢体。 所以,尽管春秀与二黑是同胞兄妹,但陈功还是安排他们结合,希望他们可 以生出一个健康的婴胎。 可惜,事与愿违,春秀十月怀胎后,最终还是只生下了一个没有四肢的婴儿。 当看到那个肉乎乎一团的婴胎后,从来不会表达情感的二黑,突然哭了。他抱起 婴儿,冲出了土墙屋,然后消失在了院子外的树林里。 陈功与姐姐满面泪痕地在树林后的池塘里,找到了二黑泡得发胀的尸体,在 他的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没有四肢的婴儿。 看着春秀淌下的泪水,我也不免黯然神伤,连连叹气。不过我还是问她: “那个被女人们杀死的男人,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被关在石头屋?陈功为什么要 指示那些疯狂的女人们杀死他?” 春秀沉默了片刻,虽然很犹豫,但还是告诉了我原因。 一个月前的某个深夜,山村里的狗突然狂吠了起来,被惊醒的陈功走出门, 看到山坡上有隐约晃动的两条人影。他猜想可能是来偷牲畜的坏人吧,于是挨家 挨户敲开门,叫出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村子里的女人虽然头脑简单,但却 大多四肢发达。 他们牵着凶猛的狼狗,点燃火把,向山坡上的人影追去。那两个人很快发现 了陈功他们,于是转身就朝着山坡后的密林小路跑去。 山坡上是一片坟地,到处都是凌乱的坟茔,夜晚的时候,常常会出现星星点 点的磷光鬼火。当陈功带着人马赶到山坡顶上时,才发现坟地里有几处坟茔已经 被挖开,而在坟地的一隅,又多了一处新坟。 被挖开的坟茔,像是被开膛剖肚的尸体一般,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墓室 里只有碎裂成片的棺木,棺材里的尸骨却不翼而飞。 ——是盗墓贼! 但陈功还是搞不懂,山村里的坟墓,通常都是只埋棺木,不会有随葬品的。 又不是什么古墓,那些盗墓贼为什么会盗走尸骨?难道是剖开坟茔后,发现里面 空然无物而心生愤懑,于是泄愤而为吗? 虽然他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还是挥手示意,让村子里的强 壮女人们跟他一起去追赶那两个盗墓贼。 山路的一侧是密密麻麻的森林,另一侧则是陡峭的悬崖。毕竟他们生在这里, 对山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自如行走。没过多久,他们就追 到了盗墓人。不过,他们只抓到了一个,另一个却离奇失踪了——据陈功推测, 另外一个人应该是在追逐之中,惊慌失措跌下了悬崖。 “那个被抓到的人,就是被关在石屋里的那个男人。”春秀看着我,慢慢地 说道。 “那另外一个失踪的盗墓人呢?”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起了那个被凶猛 狼狗追逐的恐怖梦境。 果然,春秀抬起手指,指向了我,说:“陈功带人打着火把到悬崖上找了一 夜,终于在一棵树上找到了挂在那里奄奄一息的盗墓人,他就是你!” 这句话一说完,我突然感到背后一片阴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据春秀所述,我曾经在恍惚中醒来过一次,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显露出失 忆的迹象。而在那个时候,另外一个盗墓贼已经被关进了石屋,陈功认为我和那 个男人都是上天给他们的恩赐! 那个男人叫卓同,他招供出我叫王东——直到春秀讲到这里,我才知道了自 己叫什么名字。而我们来的目的就是到偏远的地方盗墓,寻找财宝。 卓同被关在了石屋里,陈功则命令村里所有的年轻女人聚集在一起,他要挑 选出两个健康的年轻女人,送到石屋里去与卓同同房。村子里现在所有女人肚子 里的种都是陈功的,他已经老了,而女人们生下来的婴胎,男的都是畸形,女的 都是弱智,再这么下去,村子里就会断了香火。 所以,陈功让两个相对最健康的女人与卓同共处一室,让她们怀上卓同的孩 子。 而那次我醒过来后,春秀把我抬到院子里晒太阳,看到一群女人在山坡上撕 打,就正是她们要挑出能够与卓同交合的健康女人。 至于我——陈功则自有安排。 因为我在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就表现出忘记姓名,精神恍惚的模样。于是 陈功定下了一条计策。他把我安排在了春秀家,因为春秀是村子里唯一既健康又 聪明的女人,陈功决定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可以确保小孩的健康。 他们为了让我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于是串通好,都指认我是那个叫二黑的 村里男人,就是春秀的老公!他要春秀赶快怀上我的孩子,然后为了隐瞒这一切, 他会在春秀怀孕之后杀死我! ——卓同在坝子上被杀死,就是因为他已经让那两个女人怀上了孩子。他再 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他已经到了该为挖墓盗尸行为赎罪的时候! 我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我终于开口问道了:“春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 一切?” 她黯然地说:“当卓同看到自己被囚禁的屋子里,居然送进了两个漂亮的女 人,他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天天与那两女人腻在一起。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同 时让两个女人都怀上了孩子。而你,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那些 草药是我亲手配的,我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起药效的。每次我想与你同床的时候, 你都拿各种借口推掉了。我知道,你是不想占我的便宜,你是一个君子,你是一 个好人。好人是不应该死得这么快的,所以我决定要帮你!” 原来做个好人的标准是这么简单。 不过,我真想不到自己会是个盗墓贼,而且还剖开墓地盗走尸骨。我怎么会 是一个如此卑鄙下贱的人呢?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我突然问春秀:“对了,陈功把卓同的尸体拖进了森林,他这是要干什么? 还有,就算村子里生下来的全是怪胎,可怎么我在村子里一个都没见到啊?” 春秀望着我,慢悠悠地说:“村子里这两年生下的孩子,都是肢体不全的男 婴。这种婴胎活着也是受罪,所以一落地就被扔进水盆里淹死,然后带到森林里 山坡上的坟场掩埋。前段时间到家里来的那个孕妇阿慧,她是我姐姐,前几天才 生下一个有三只眼睛,却没有嘴巴的婴儿,婴儿也在淹死后,埋在了坟场里。那 个坟场埋葬的婴儿实在太多,所以我们都把那里叫做‘婴骨坟场’。卓同死了, 自然也是要埋在那里的,你和他盗墓时,挖的坟茔,也正是婴骨坟场的!” 我听得毛骨悚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腔里似乎有一股气流,上也上不去, 下而已下不来,憋在喉咙里,几乎窒息。 这时,春秀又加了一句:“对了,那坟场的边缘,莫名其妙多了一处新坟, 不知道埋的是谁。陈功亲手挖开来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埋的竟是一个漂亮的年轻 女人。这女人绝对不是村子里的人,我们从来都没看到过。真是太奇怪了。” 她说完这话,颇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连忙耸了耸肩膀,说:“我也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完美逃亡 “我会帮你逃出这里的。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带我一起逃!” ——这是春秀唯一的要求。 当然,我同意了。我又怎么忍心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生活在如此愚昧的 山村里? 不过出逃,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这个山村实在是太偏僻了,直到现在我都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盗墓。即使我与春秀避过了陈功的监视, 顺利逃出了山村,也不知道能够去哪里。 我不知道这个山村是在地图上的什么地方,春秀就更不知道了,她从来没踏 出过村口半步。 不过,不用着急。我轻轻在春秀的耳边说:“我有办法离开这里的,我们慢 慢来。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们一定能成功。” 那一夜,春秀留在了屋里。 第二天,她欣喜地对老太太说,我已经恢复了健康,而且还与我同房了。老 太太很开心,而我则作出一副木讷的神情,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屋外天上的 云彩飘过来飘过去。 我得进入二黑的精神状态。既然陈功想让我以为自己就是二黑,那我就装作 是二黑吧。反正在他眼里,我是个失去了记忆的人,以前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接下来的几天,院子外的围墙后,挤满了许多神情呆滞的山村强壮妇女,面 带羡慕地望着我与春秀。隐隐中,我听到有女人在大声抱怨:“凭什么这么好的 男人得让春秀占了?”可这话刚一出来,陈功立刻及时出现,轰走了那些女人。 每天,春秀搀扶着我在村子里转悠,让我装作身体渐渐缓慢恢复的模样。趁 着这机会,我也弄清楚了山村的格局与地势。春秀甚至还带我翻过院子对面的山 坡,来到了石屋旁的坝子边。我们还沿着那条通往森林的小路,来到了山腰上的 婴骨坟场。 婴骨坟场真是一个阴森的地方,即使是白天,也有阵阵阴风掠过,森林里的 乌鸦不时尖声长啸,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后背上冷汗连连。 婴骨坟场里被剖开的墓穴,已经被填平了,但新土的痕迹还是很明显。 墓地边缘,有两处大一点的新坟。春秀告诉我,其中一个是卓同的,而另一 个则是莫名其妙新出现的,不知道里面埋葬的年轻女人是谁。 我和春秀到婴骨坟场去的时候,只要一接近森林里的那条小路,陈功立刻就 会授意让强壮的山村女人跟着我们一同前去。看来他心里已经有了些怀疑,他还 不相信我已经接受了二黑这个身份。 我们逃离山村的困难越来越大了。 虽然之后每天晚上春秀都留在了我的屋里,但我们却并不敢同床。春秀说过, 只要她一旦怀孕,等待我的,就只有死亡,被无数疯狂的强壮女人活活踩死! 可我们究竟怎样才可以逃出这里呢?我无计可施! 一天,我刚刚起床,就听到屋外一阵嘈杂声。是一群女人在呼天抢地般嚎叫, 如丧考妣。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叫醒了春秀。春秀出去看了一下,然后回来告诉 我,是她姐姐阿慧出事了。 我披上衣服出了门,这才看到院子外的一片空地上,聚集着一群衣衫褴褛的 女人,她们围在一起,正拼命地大声哀叫。而在她们中间,一个女人正趴在地上, 发了疯似的满地打滚,嘴角淌出白色的泡沫。 “阿慧这是在发羊癫疯吗?”我问。 春秀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一定是她误食了山坡上的野红果。” “野红果?”我好奇地问。 春秀告诉我,那是一种长在山坡上的低矮草本灌木,茎上有刺,每当到了夏 季,就会开出黄花,结出橙红色的小果子。如果有人吃下了那种果子,就会像喝 醉了一般,心跳加快,胡言乱语,打滚撒泼,严重的还会口吐白沫。 在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女人提着一桶水跑了过来,淋在了阿慧的身上。阿 慧这才安静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从她的喉咙传来了含糊的 鼾声。那个女人又蹲下来,捏住阿慧的鼻子,朝她的嘴里灌水。不久工夫,阿慧 这才幽幽醒转过来,满脸疑惑、眼神呆滞。 我顿时对春秀说的那种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赶紧吩咐她赶快去山坡上采一 株野红果给我看看。过了一会儿,春秀带着一株绿色的植物回了屋里。我看着这 株植物,眼前忽然一亮。 我是认识这种植物的。虽然我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但我还清楚地记 得脑海里的各种知识。 这是一种叫作野颠茄的草本半灌木类植物,通常生长在亚热带的丛林里,没 想到今天我居然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见到了。野颠茄全株有毒,中毒的症状类似 于曼佗罗,具有致迷幻的药理作用。一旦服用,会引起口咽发干、心跳加快,面 带潮红、四肢发冷,昏迷抽搐、口吐白沫,严重的还会引致死亡。 而我,终于想到了逃出山村的办法。 我让春秀在夜幕降临之后,到山坡上去采集野颠茄,越多越好,尽量多挑选 已经结了橙红色浆果的植株。等她带回野颠茄后,我用一柄小刀割开了浆果,里 面流出白色的浆液。浆液全淌在了一块玻璃片上,没过多久就全部凝结了。我再 把这些凝固的浆液用小刀刮了下来,集中在了一起。 只一个夜晚,我就收集了一小瓶满满的野颠茄提取物。 这一个月里,我与春秀在山村不停转悠,早已经知道村里所有人喝的水,都 是从石屋坝子旁的水井中捞出来的。我没办法让村里每个强壮的女人都去误食野 颠茄的果实,但我却有办法让每个人都喝到掺进了野颠茄提取物的井水! 我挑选了又一个月圆夜。在那天中午的时候,我就让春秀把提取好了的白色 粉末倒进了井里。而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吃老太太用井水煮的饭。当我们看到老 太太吃完饭后,慢慢晕倒在地上,我与春秀不由得相视一笑,然后推门走出了土 墙屋。 我们嗅到了自由的空气,清新怡人。 我们翻越山坡的时候,看到所有的房屋都一片黑暗,没有一个人走出屋子。 月光下的山路显得非常清晰,我与春秀快乐地越过石屋旁的坝子,钻进了森林里 的那条小路,踏上了逃亡之旅。 在经过婴骨坟场的时候,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对春秀说:“等我一会儿,我 去拿点东西。” 春秀疑惑地望着我,而我则露出了微笑。 婴儿的头骨 在前面的讲述里,我一直把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可怜人。如果你 真的这么想,那你就错了。这只是我为了错误引导你们而做出的一点技术性处理。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失去过记忆。之所以我会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假装 忘记了自己是谁,其实只是为了逃避自己的罪责而作出的自我保护措施。之后陈 功决定让我以为自己是二黑,于是我将计就计,也跟着这样做了下去。 我和那个叫卓同的男人,是以前读工艺班时的同学,而与我们一起来这个山 村来的,还有个叫赵蓓蕊的女孩,她是我刚交的女友。还记得我在醒过来的时候, 曾经读过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吗?上面就登着寻找她的启示——自从她跟我混到了 一起,她家里人就以为她失踪了。 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盗取婴骨坟场里的婴儿头骨。 不知道你们是否曾经看到过一则报道,几个月前,在西北某个城市的郊区, 离奇发现了121 颗陈旧的头盖骨,有老人,也有小孩。新闻界将这件事渲染得沸 沸扬扬,对于头盖骨的来历与用途做出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怪异分析。只有我 知道那些头骨的真正用途,因为我知道那些偷取头骨的人,正是我和卓同的同行。 我和卓同会用各种渠道弄来人体的骨架与骷髅,清洗之后再刷上一层清漆, 作好防腐处理。然后我们会仔细打磨骨架,让它产生一种神秘天然的光泽——就 像工艺品一般精致漂亮。 事实上,这就是我们制作的工艺品。 我和卓同有一条隐秘的渠道,把制作好的骨架运往境外。在国外专有一帮收 集骷髅骨架工艺品的有钱佬,他们会为了获得我们制作的工艺品,花上大笔的金 钱。 而有钱佬们最青睐的,就是婴儿的头骨。经过打磨的婴儿头骨会变得很小, 如果放在收藏柜里,或是镶嵌在权杖上,就会显得特别优雅与有品位。 但是婴儿的头颅并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而我与卓同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在一间酒吧里认识了一个靠打猎为生的老男人。我现在还记得,他留着一腮的大 胡子。他告诉我们,他曾经在打猎时误入一处神秘的偏远山村。他躲在密林里意 外看到了一场畸形婴儿的埋葬仪式,而更让他感到恐怖的是,那个坟场里的坟茔 都很小,全是婴儿的坟墓。 大胡子猎人给我们提供的信息,让我和卓同格外兴奋。于是我们在打听到山 村的具体位置后,就连更连夜来到了这里。 赵蓓蕊是我交往不久的女友,她知道我与卓同做的生意,但却一直不知道婴 儿头颅的来源。当她知道我们的山村之行后,立刻要求跟我们一起来。当然,我 是没法拒绝她的。 我们来到山村外的婴骨坟场后,非常高兴,立刻开始了挖坟的工作。当我们 剖开一座婴儿的坟墓,看到尚未腐烂完全还连着一点肉的婴儿骨架时,我开心得 几乎笑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一道闪光。 闪光是从赵蓓蕊的手里发出的,在她的手里,有一台很精美的数码相机。 “你这是干什么?”卓同先问道。 赵蓓蕊妩媚地笑笑,说:“我想留个纪念。这——实在是太酷了!” 我笑了笑,然后说:“是啊,真太酷了。如果这照片卖到杂志去,再领上一 笔赏金,那就更酷了。” 我这话一说完,赵蓓蕊的脸上,变成一片煞白。而我,则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做我们这一行,从来都是走在法律边缘,随时担心会被警察抓起来。我知道, 控告我们的,除了走私罪之外,还会多上一条——侮辱尸体罪。 所以,我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即使是新交的女友,我也会暗自调查她的背景。 赵蓓蕊,她表面的职业是公司的文员。而事实上,她是个自由撰稿人,专写 一些内幕调查。当我了解到这一点,立刻就知道了她结识我的意图——她想知道 人体头骨工艺品制作的所有内幕。 而现在看到她在婴骨坟场里拍照,更是印证了我的想法。 当然,我是不能让她得逞的! 我扬起手里的铲子,砸在了她的左侧太阳穴上,她当场就昏死过去,乌黑的 鲜血从她的嘴角渗了出来。我又走上前去,将铲子狠狠砸在她粉嫩的颈子上。 当我证实赵蓓蕊已经死亡后,就地挖了个坑,把她埋在了坑里。 我不禁暗笑,她不是一直想知道婴骨的来历吗?现在她已经永远与婴骨呆在 了一起,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大概是赵蓓蕊的鲜血被嗅觉敏锐的狼狗嗅到了吧,我们刚挖了十多座墓穴, 就听到山脚传来一阵狗的狂吠。然后,我们又看到了一连串的火把。 如果我们被山村里的村民知道了在干什么,等待我们的只有残酷的私刑! 我和卓同赶紧提起装着婴儿骨架的蛇皮口袋逃跑。可这蛇皮口袋实在是太沉 了,很影响我们逃跑的速度。但我们可不想白来一趟,我看准了墓地旁一棵很高 大的松树,于是赶紧爬了上去,在树叶最茂密的地方,用绳索把蛇皮口袋绑在了 树干上。我相信不可能有人发现我们的战利品,我只等待着有一天可以从容地取 走它。 而现在,我与春秀逃出了山村,村子里的人还深陷野颠茄毒素造成的重度昏 迷之中。这就是我最从容的时刻! 至于春秀,我笑了笑。 已经有了赵蓓蕊的前车之鉴,我又怎么可以相信春秀不泄露我的秘密呢? 既然我可以像肖申克的救赎一般,在山村里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同样也可以 心狠手辣不给自己留一点后患。 不过现在我还需要她,毕竟她比我更熟悉山路。 于是我对着春秀又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 尾声 我走进了婴骨坟场,在低矮的坟堆里,我找到了赵蓓蕊与卓同的坟墓,点上 了几根烟插在坟头前。我满面微笑地说:“放心好了,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们的。 这次的婴儿头骨脱手后,我还会回来继续挖婴骨的。” 我走到了那棵高大的松树前,定了定神,抬头望去。谢天谢地,那只蛇皮口 袋还牢牢实实地绑在树干上。 我攀爬到松树上,很快就轻松地取下了沉甸甸的口袋。我沿着树干慢慢滑落, 当我的双脚刚一落地,突然后脑一阵钻心的疼痛,有人用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的 后脑!顿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晕倒在了地上。 很快我就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而在我面前,站着一个人,正拿 着一柄猎枪对着我。这个人留着一腮的大胡子——他正是那个在酒吧里,向我与 卓同第一次述说婴骨坟场的老猎人! 在大胡子老猎人的脚下,趴着两条赤红着两眼的凶狠大狗,而春秀则依偎在 他的身边。 老猎人缓缓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在整个山村里,只有春秀一个人智力正 常?因为在这村子里,只有她不是陈功的亲生女儿——她是我的女儿!二十年前, 我第一次误入山村时,遇到了她的妈妈,所以才生下了她这个正常的孩子。” 这实在是让我目瞪口呆。可随即我又感到奇怪,就算是这样吧,他为什么要 把我敲昏? 老猎人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挖 这些婴儿的头骨干什么,但我知道你做的事绝对不正经。我不放心把自己的女儿 交给你!” 他的话音一落,就挥了挥手。他脚下的那两条凶狠的狼狗立刻“咻”地一声 腾了起来,朝我扑了过来! 我已经顾不上蛇皮口袋里的婴儿头骨了,还是保命最重要。我转过身去,拼 命向森林里的小路跑去。狼狗在我身后疯狂地叫着,我几乎嗅到了狗的嘴里,腐 烂而血腥的气味。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狼狗血红的舌头与白森森的牙齿。 山路的一侧是密密麻麻的丛林,而另一侧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悬崖。 我想起了我的那一个梦!那个被狼狗追逐的恐怖梦境。 恍惚中,我的脚下突然一滑。然后,我的整个世界颠倒了,我像狂风里的一 片叶子,向悬崖下坠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凶猛的狼狗,燃烧的火把,婴儿的头骨,手里翻飞的钞票,橙红色的野颠茄 果实,疯狂的山村女人,阴鸷的村长,死在石屋外的卓同…… 所有的一切,突然间在我的眼前定格。 我坠到悬崖之下,一定会晕死过去。如果我醒来后,这次会不会真的失去所 有的记忆?我会不会真的变成一个叫二黑的山村青年? 我不知道! 未来没有答案,我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完)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