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魇 ——李异 我想有一个充满欢乐的世界,那时,所有的恐怖都被驱散。 ——威廉·莎士比亚《理查三世》 弗洛伊德说,人的意识就像飘浮在海中的冰山,只有小小的山尖露在海面上, 而水下黑暗处则隐藏着庞大的山体——潜意识。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自己的困 扰,它们仿佛深海里巨大的水母一样缠着你,让你无处可逃。 心理医生李左从短暂而不安的睡眠中悚然惊醒,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 在他疲惫的脸上,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切都似乎笼罩在虚幻的白色光芒之 中。 他使劲揉了揉双眼,才从这种暂时性的视觉障碍中恢复过来。 又是那个怪梦!李左感到额头有些发凉,刚才的梦让他出了冷汗。他用手在 额上抹了一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开始左右摇晃起脖子, 以缓解颈部肌肉的酸疼。 四周白晃晃的墙壁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认为心理治疗室更适合温和的颜色, 比如使人心灵沉静的淡蓝色,而不应是这种生硬刺目的纯白。为此,已经向主任 提过好几次建议,可那个古板严肃的老头坚持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等着瞧吧,迟早你要被时代淘汰出局的。”李左坐直了身子,咕哝着,从 抽屉里取出一本笔记本。 把自己做的梦记录下来,是他在大学时期就养成的习惯。 一打开笔记本,他立刻重新沉入到幽暗迷离的梦境之中。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记录下这个怪梦,从童年起,这个怪梦就像幽灵般反复侵 袭他的睡眠。他曾为自己和别人分析过各种各样的梦境,飞翔的梦、变成狗的梦、 见到死去亲人的梦、难以启齿的性梦、死亡之梦,等等。他知道,大多数的梦只 是梦者前几天真实经验的变形反映,或者是某种愿望的达成罢了。然而对于这个 梦,他就像飘浮在茫茫大海上的溺水者,抓不住任何实质性的线索。 最重要的是,这个梦让他感到阴冷恐怖,毛骨悚然,而且特别清晰,他可以 记起每一个细节。怪梦每隔几个月就要拜访他一次,仿佛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每次都会让他从梦中惊醒。 这很不寻常!他慢慢翻看着梦境记录。 没有什么比反复出现的噩梦更让人心神不宁了。但作为心理医生,李左相信, 梦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梦本身,就是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 蝴蝶! 梦的中心意象竟是这种美丽轻巧如同精灵般的小生物。 他回到了梦境中。 那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旷野,天地间阴沉沉的,风很大,铅云在头顶飞速流 动,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他独自一个人在野地里走着,漫无目的,不知去向何处。 “小蝴蝶,穿花衣 飞到东来飞到西 飞到花丛采花蜜 欢欢乐乐回家去……“ 他清楚地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唱儿歌,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那声音细细的, 就像幽灵般在空气中飘乎不定,一会儿,女孩的声音随风飘散了。接着开始听到 有女人在哭泣,哭声很近,似乎是从自己的脚底下发出的。 这时,他看到了蝴蝶。 一只折翅的蝴蝶!在身前的一个小水洼里扑腾挣扎,荡起圈圈涟漪。这是只 美丽的白色蝴蝶,左右翅膀上各分布着一个紫色斑点,像残落的兰花瓣。 是蝴蝶在哭泣!他很怜惜它,但又不知道怎样把它救活。 他把它小心捡起来,托在掌心中,就在这一瞬间,却赫然发现躺在手心的根 本不是刚才那只白蝴蝶,而是火一般的红蝶,蝶翼上的紫色斑点竟然是一对人眼, 两只眼瞳活生生的,像水一样清澈,它们慢慢转动着,向他看来。 他像握到了火炭般扔掉蝴蝶。 “快要下大雪了!求求你,不要伤害它!”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很害怕,开始奔逃,但不管跑出多少路,老女人沙哑的喊声仍是那么清晰, 他甚至觉得,这声音是从自己内耳里发出的。她反复说着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念 某种咒语。 他拼命向前跑,漫无边际的旷野总也看不到边。渐渐的,他跑累了,停了下 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那个熟悉的水洼依然在眼前,蝴蝶仍在水 中挣扎。 他感到很绝望,跪在了地上。水洼倒映着他扭曲苍白的脸。蝴蝶激起的涟漪 扩展着,像雪在融化般,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洞。他陷了进去,夹在一个狭窄湿滑 的空间里,他的手脚不能动了,喊不出话来。 黑暗中,有无数的小东西向他扑来,他本能地感觉到,地洞的尽头似乎隐藏 着最可怕的东西,但他却看不清。 地洞里传来沉闷的喘息声,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他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 觉。 每当这时,他就会从惊悸中醒来。 “快要下大雪了!求求你,不要伤害它!”李左捧着笔记本,念叨着梦中那 老女人说的这句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雪和伤害有什么联系?她为什么求我?那美丽可怜的 白蝶和长着人眼的红蝶又象征什么呢?地洞里的恐怖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 翻来覆去做这个关于蝴蝶的怪梦? 很多个问号在他的脑中打转。 蝴蝶在很多文化中都是最具象征性的昆虫,有时候它象征着美丽与美满,有 时候却象征着幸福的易逝,也可能象征着再生,在古代日本,还是美丽女人的代 名词。 美丽女人?李左苦笑了一声,该不会又是一个变形的性梦吧?但这个梦在他 青春期之前就出现了,他相信自己那时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正当他沉浸在对梦境的思索时,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 李左心烦气燥地接起电话。 “喂!绿房子心理诊所。” “李左吗?我是张宇,你的初中同学。”电话的那头传来略显兴奋的男人声 音。 李左的眼前飞快晃过一连串的人影,终于定格在一个稚气的男生形象上。没 错,是他,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小个子,沉默寡言的,好像后来转学走了。 “哦,原来是张宇啊!好久不见了,现在过得怎么样?在哪里发财?”李左 虽然心里摸不准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找他到底想干什么,但表面上还是显得十 分兴奋。 几句可有可无的聊天过后,张宇终于谈到正题上了。 “有件事情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找你。” 一听到不好意思说出口这句话,李左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小子该不是要向 我借钱吧?或者也有可能推销某种根本没用的产品,比如上次就有个同学死皮赖 脸向他推荐一种带有温度计的茶杯。 “老同学嘛,就不要客气了,能帮上忙的肯定会尽力。”李左谨慎地说。 “这件事你肯定能帮上忙的,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我这就过来找你。” 那边说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 到底是什么事,非要弄得这样神神秘秘的?李左嘀咕着。 两个小时后,一个高大英俊的长发男人出现在李左的面前。 这就是张宇?那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李左觉得造化真会弄人,人们都说女大 十八变,原来男人也会变的。与张宇相比,自己这么多年的进化实在慢了点。 “我来你这里的原因,都是因为蝴蝶。”见面的寒暄与兴奋后,张宇坐在咨 询室的沙发上说开了。 蝴蝶!李左的心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说得直接点吧,我最近遇到了很不愉快的经历,想找你这位当心理医生的 老同学来做做参谋。”张宇有些紧张,脸上现出愁容。 “不要紧的,把你的经历慢慢说给我听,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当得知老同 学的来访的真正目的时,李左松了一口气,又回到了心理医生的角色上。 张宇喝了口茶,咳嗽一声,像回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这样,三个月前,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喜欢她, 我们也很谈得来。”他浮出一丝笑影。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可那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张宇重申道,深深叹了一口气,愁容又布上了 他的脸。 李左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她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收集蝴蝶标本。” “不错的爱好。” “是啊,起先我也很喜欢她的爱好,那些缤纷多彩的蝴蝶,真是太美丽了! 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蝴蝶更漂亮的昆虫。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蝴蝶,就像春天 的花圃一样,而她,也像只蝴蝶。” “她一定很漂亮。” 张宇点了点头,把头埋在臂间,用手抓着自己几乎长到肩上的头发。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蝴蝶般的女人,总不会让人感到痛苦吧?”看着张 宇的样子,李左不解地问。 “我承认,我很迷恋她。但她有一个怪癖,让人受不了。” “哦?” “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是个隐私问题,但我又不得不向外寻求帮助,因为 憋在心里,迟早有一天我会发疯的。可是这种事情又不好向别人乱说,我确实很 困惑。当我听说你在做心理医生,而且就在本市时,简直欣喜若狂。”张宇有些 不好意思地说。 “你的想法是对的,很多人宁愿把困惑和痛苦埋入心底,也不愿去看心理医 生,现代都市人群中超过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有心理问题,可你看看我这里生意的 清淡,就知道人们对心理健康是多么的无知。现在,说出你的困惑吧?” “她对蝴蝶有一种特别的兴奋!”张宇像说了一件压在心头很久的事。 “特别的兴奋?”李左坐直了身子。 张宇的脸红了红。 “也就是说,只有蝴蝶能激起她的性欲。每次做爱时,她都会在床头摆一个 大玻璃瓶,里面装满了乱飞的活蝴蝶,只有看着它们,她才会感到兴奋。而且特 别疯狂。” “确实很特别!” “可对我来说很糟糕,当我看到这些在瓶子里慢慢窒息而死的蝴蝶,就一点 感觉都没有了。那时我只想到两个字,尸体!这些蝴蝶在封闭的瓶子里挣扎,渐 渐失去了活力,变成堆积在瓶底的一堆尸体。” 李左想象着蝴蝶在瓶里扑腾挣扎,磷粉四溅,最后像花一样谢落的情景,后 背有些凉飕飕的。他似乎听到无数的蝴蝶在尖叫。 “最可怕的是,她把这些蝴蝶尸体全做成了标本。”张宇说这话的时候,肩 膀微微颤了颤。 “就是那些满屋子的蝴蝶标本?” “不错。” 李左想了一下,开口说: “从你的描述看,你的女友可能患有一种特殊的恋物癖,蝴蝶对她来说,是 性的标志物。也正因为如此,蝴蝶才会成为她性兴奋的来源。你不必担心,她的 这种心理障碍并不是最严重的,因为她还要借助正常的性爱才能得到满足。不像 有些恋物癖患者,恋物成为其唯一的性快感来源。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加以正确的 引导和治疗。” “可我怎么办?”张宇抬头问道,尽管他的脸很帅气,却像个无助的小孩。 一下子,李左找回了拉平他跟这位大帅哥之间差距的感觉。 “你还爱她吗?” “我爱她。”沉默了一会,张宇回答。 “那么她呢?” 张宇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她不爱你了?” “不,她爱我!她的爱让我窒息。”张宇脱口而出。 李左看着这个被爱情弄得有些神经质的老同学,他在想象这个蝴蝶般的女人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的爱让我窒息!”张宇又重复说了一遍,“自从我和她好上后,渐渐发 现她还是个善妒的女人。” “这是女人的天性嘛。” “不一样,刚开始时还没有什么感觉,渐渐的,我似乎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绳 索在揪紧我,越揪越紧。她的爱太热烈了,她对我好得有些过分,反而让我害怕。 而一旦我跟别的女人聊天或对她平淡一点,她就会一反常态,竟然威胁说要杀了 我。” “这不过是女人说些一时的解气话罢了!不用放在心上,很多女人都说过这 种话。” “也许吧,但我担心的是,总有一天我会受不了的。”张宇苦笑了声。 “也许是你以前太花心了吧?”李左笑道。 “就算这样,”张宇有些懊丧,“那也不至于如此吧,况且,这次我是认真 的。” “约个时间见见面,我会尽力帮你,或者她。”李左说道。 张宇走后,李左才记起刚才只顾着琢磨蝴蝶的事,竟然忘了问张宇和他女友 的具体职业,这对心理医生来说是很不称职的疏忽。 他回想着刚才的谈话,一边用钢笔套下意识地敲打笔记本。 蝴蝶般的个性女人?有意思!李左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人形象,她的 背部扇动着两片美丽的蝴蝶翅膀。 在想入非非中,他突然注意到本子封面。那是一幅中国工笔画,一丛绽放的 牡丹,两只蝴蝶在其间翩翩起舞。 他记不起来,当初在选购笔记本时,为什么偏偏挑了这个封面的本子。 紫蝴蝶咖啡厅位于市中心的娱乐步行街。每当入夜,这条街就会成为这个城 市最为艳丽的地带。今晚飘着些小雨,不断变幻的彩色霓虹灯倒映在湿漉漉的水 泥地上,让人产生一种在发光水面上行走的幻觉。 光怪陆离!这是李左来到这里的第一感觉。他从来没有在晚间来过繁华的娱 乐步行街,他喜欢清静的环境,甚至有些崇尚乡野生活,也许跟他从小成长在农 村有关吧。 早上,张宇忽然来电话,说他和女友连琦约好,邀他来紫蝴蝶咖啡厅喝茶, 还说紫蝴蝶是连琦最喜欢来的地方。 终于可以见面了!自从上次跟张宇谈话后,这个蝴蝶般的女人一直像幻影般 萦绕在他的心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十分想见到她。 现在,李左正打着伞,寻找这个对他来说还有点神秘的地方。 走过一个路口,他赫然看到了一只硕大的紫色蝴蝶,它趴在一幢欧式三层洋 房的立面上,绚丽的光在蝶翼上流动,像要振翅而飞。 他想起了自己的怪梦,如果是来过这儿之后才做的那个梦,他一定会把梦中 的那只红蝶解释成这个蝴蝶状霓虹灯的变形。 但他初次做那个梦的时候,连霓虹灯都没见过。 李左看了看手表,竟然早到了十五分钟。他站在紫蝴蝶咖啡厅门口的台阶上, 望着人来人往的小街。 虽然下着小雨,但步行街依然十分热闹。他的眼前晃动着各色各样的雨伞, 它们遮盖了伞下人的面容,这些大大小小的伞反射着霓虹灯光,飘移在窄窄的街 道里,就像无数的蝴蝶在飞。 他想在远处的人流中寻找张宇的影子。不,他知道,他的潜意识里其实更迫 切地想在人群里发现一个蝴蝶般的女子。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背后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李左!让你久等了!” 李左回头一看,是张宇,这小子从街的另一端过来,他正收起一把滴水的伞, 伞面上画着一个古代的侠客。 “哦,这是我公司的广告伞,上次忘了告诉你,我是搞电脑游戏程式设计的。” 看到李左好奇地看他的伞,张宇解释道。 “怎么?她没来?”李左看到只有张宇一个人,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不,她临时有事,过会才来,我们先到里面坐吧!”张宇说。 在咖啡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后,张宇和李左各点一杯咖啡和绿茶,还有一些 点心。 “搞电脑游戏设计,一定挺有意思的!”李左品了一口茶,说。 “也不像外边的人看着那么有趣,游戏人人爱玩,可设计游戏完全不是那么 回事,面对的是一行行代码,十分枯燥乏味。” “对了,她是做什么工作的?”李左好奇地问。 “画家,她是个插画家,为杂志和书刊设计封面和彩页。” 游戏设计师加插画家,一对很不错的组合。李左心想。 “她知道我的职业吗?”李左问。 “我跟她说,你是心理咨询师,我的老朋友,好不容易碰上了,就约出来一 起喝喝茶,没别的意思。也没跟她提起关于心理疾病的问题,要不她肯定不会来。” 张宇笑了笑。 咖啡厅里的灯光很幽暗,客人并不多,跟屋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安 静得如同夜间森林,一位年轻女孩在黑暗里用小提琴演奏德比西的《月光》,隔 桌的一对情侣偶尔发出轻微的笑声。在这种环境下,确实能静下心来好好谈点东 西。 想不到闹市之中也有这么宁静的地方!李左不禁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有了一些 改观。 他不知道这咖啡厅为什么要取“紫蝴蝶”这个名字,但他注意到,这里的墙 纸有规则地印着淡紫色蝴蝶,天花板上的吊灯和桌上的小灯也是蝴蝶状的,连杯 子上也有蝴蝶的图案,到处都可以看到蝴蝶的影子,也许因为老板爱蝶吧! 这家咖啡厅对连琦来说真是太适合不过了,怪不得她那么喜欢这儿。 在一家以蝴蝶为主题的咖啡厅,等待一个蝴蝶般的女人。李左感觉自己像在 做梦。 张宇的手机铃声把他从梦中唤醒过来。 “她来了!”张宇合上手机说。 李左莫名其妙地感到鼻尖上有些痒痒的,禁不住不时用手去摸鼻子。他很清 楚,这种紧张来源于潜意识,是因为对朋友的女友产生朦胧的非份之想,而强加 给自己一种负罪感,促使他感到产生不适。虽说是心理医生,他却不能控制自己 的这种微妙情绪和下意识动作,人的思想真是太复杂了。 尽管李左早在心里头把连琦出现的场景模拟了很多遍,但当她真正从黑暗里 走来,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身体仍然掠过一丝颤抖。 这是个柔美之极的女人,一袭色彩靓丽的轻盈衣裙包裹着曲线完美的身子, 长发优雅地盘在脑后,更映衬出俏巧白嫩的脸孔,浑身上下焕发着女性的魅力。 然而最让李左感到震撼的,是她的眼睛,那是双有点忧郁又有点甜蜜的眼睛,那 灵动的黑瞳就像夜的神秘,让人看不到底。 我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一瞬间,李左觉得她的眼神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你好,我叫连琦。”没等张宇开口介绍,连琦就大方地伸出了手。这出乎 李左的意料,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孩,会如此落落大方。 “你好,李左——张宇的老同学。”李左握了她一下手,当他们的手接触时, 他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我见过她吗?为什么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连琦这个名字,现在想起 来,似乎也曾在哪儿听过。 连琦在他的对面坐下,跟张宇并排,点了一杯橙汁。 张宇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一个蝴蝶般的女人,特别是当她轻抿红唇,用吸管 吸那高脚杯中的橙汁时,简直太像了!她非但漂亮,更重要的是,还让人感到甜 蜜,一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美好的东西。 话题从两个男人初中时所共知的趣事慢慢聊开了。 因为是山区下来的搬迁户,李左从初二下半学期才转学到张宇所在的学校, 而初三上半学期,张宇又转学走了。说起来是老同学,同窗的时间却一年不到, 所谓共知的趣事,也就是那么可怜的几件。聊到最后,竟都有些兴致索然。 聊着天的时候,连琦始终在旁边一声不响,当李左无意中发现她在暗暗注视 自己时,忽然感到非常窘迫。 她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李左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里的环境真不错,特别是这些蝴蝶装饰!”李左故意把话题往蝴蝶上引。 “你也喜欢蝴蝶?”果然,一说到蝴蝶,连琦就来了兴致。 “对,很喜欢。” “这家咖啡厅是我设计的。”她不无得意地说。 “你不是插画家吗?”李左不解,但如果说这里是她设计,倒是更显合理。 因为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是这样,这咖啡厅的老板是琦琦的朋友,他请她一起帮忙设计了风格。艺 术嘛,都是相通的。”张宇解释说。 “哦!怪不得,非常特别啊!”李左又仔细欣赏了一下咖啡厅的布置,发出 一声赞叹。 “亚里士多德说,蝴蝶是爱情和永恒的象征。”连琦抬头看着顶上的蝴蝶吊 灯,像沉醉在一件艺术品中。 这句话李左没读到过,但听起来感觉不错,他连连点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蝴蝶的?”李左问。 “很小的时候吧,记不起来了,好像我天生就喜欢蝴蝶。”连琦笑着说。她 迷人的笑让李左感到有些心慌。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后山上有一片向阳坡,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儿 总飞着很多蝴蝶,漂亮极了。”连琦继续说道。 李左的脑海中出现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在阳光明媚 的向阳坡上追逐蝴蝶的情景,她咯咯笑着,显得那样无忧无虑。在梦幻一样的回 忆中,女孩回过头,向他招手,李左突然清晰地看到,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后面深 浸着忧郁和痛苦。 这一次不是他的想象,而是记忆深处的真实闪现,他记得童年时有过这一幕。 虽然在临床上,也有病人把想象当成真实的回忆,但他确信自己不是这一类精神 疾患。 这情景确实发生过的。 眼睛!小女孩的眼睛!为什么如此怪异?李左觉得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神 经,但却捉不住它。 “李左,你怎么了?”张宇看到他有些不对劲。 “不舒服吗?”连琦也关切地问。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漏掉了?李左拼命想着,眼前到处闪动着那双眼睛, 他感到头有点晕。 突然,他似乎停止了呼吸,盯着连琦的眼睛,那深夜一样的眼睛。 他终于想起来了,记忆中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是他梦中那只红蝶翅膀上的人 眼!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就像有人在他衣领子里灌了一盆冰水,让他全身颤抖。 而他在连琦的眼睛里,也发现了同样的眼神。 他很激动,终于找到了十几年来困扰他的怪梦的一丝线索,但这种情绪不能 在这种场合表现出来。 “没,没什么!”片刻之后,李左恢复了平静。 “真的不要紧吗?刚才你真吓着我们了。”连琦说。 连琦,她到底是谁?李左看着这个女人。 “不好意思,刚刚想到一个不好的事,现在没事了。”李左回答。 “什么不好的事啊?能不能透露一点,也许我们还能帮上忙。”张宇说。 “是关于一个梦的。”李左说。 “梦?”张宇有些吃惊,在他看来,梦是世界上最虚幻的东西,只有痴人才 会把梦当成一件正经事来看。 李左把自己的那个梦稍加改动,讲给他们听。 张宇听得有些如堕五里雾中,连琦却轻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认真听他讲。 “看似荒诞的梦,却传达着真实的信息,人们可以通过梦的分析来窥视人的 心灵,发现一些灵魂深处的秘密,这不是迷信,是科学。”李左说。 “我相信,梦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困扰,跟你一样,这个噩梦 从小时候开始,伴随了我很多年。”连琦回应说。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张宇问。 “你啊,关心你那些代码和女同事的时间还不够,还能来关心我的梦吗?” 连琦嗔道,李左觉得,她生气时的样子也是那么迷人。张宇这小子真有福份,他 的心里暗暗涌起一丝酸意。 “谁说我不关心了?”张宇好像受了冤屈。 “说来听听。”李左来了兴趣,他喜欢听别人讲述梦。 “这也是个噩梦,每当想起这个梦的时候,我都会不寒而栗。”连琦的眼神 变得有些迷离惊恐。 “我梦见自己在一幢阴森森的大楼房里,这幢楼似乎被废弃很久了,空荡荡 的,就像是一座迷宫。我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一个带我到这儿的人,像妈妈,又 像是爸爸,反正是很亲近的人,他把我扔在这儿就消失了。 我呼喊着,可大楼房里没有一个人。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是相通的,我很快就 迷了路,我打开一扇接一扇的门,穿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想找到出口,可每次 都回到了同一个房间,后来我发现,这些房间的摆设竟然都是一样的。 我很害怕,也很无助。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她似乎遇到了危险,我想去帮她,但不知 道尖叫是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 我不知穿过了多少个房间,尖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终于,我接近了 那个传出尖叫的房间,我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东西。我慢 慢打开了那扇门……“ “里面有什么?”张宇紧张地问,似乎在听一个神秘故事。 “蝴蝶!” “蝴蝶?”李左和张宇异口同声道。 “一只跟人一样大的蝴蝶,它长着一颗女人的头,这女人的脸有一种超凡脱 俗的魅力,它舒展蝶翼,闪着炫目的磷光,遮住了整个房间,修长的腹部有节奏 地蠕动着,美得就像个女神,我几乎看呆了。 蝴蝶开口对我说:‘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不该来的,快走啊!快离开这儿! ’,它似乎很焦急。但我却感到它很亲近,我知道,它是在为我担心。 这时候,我看到从蝶翼的后面走出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手中 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刀尖上滴着蝴蝶的血。 他用刀杀了那只蝴蝶! 我害怕极了,从房间里逃了出去,那个看不清脸孔的男人拿着刀向我追来。 我看到无数的蝴蝶在前面飞,像在指引我逃出这个地方。但前面都是门,我 从一个房间出来,就进入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总也找不到出口,那个男人 越来越近了,我很绝望,这时,我就醒过来了!“ “这就醒了?”张宇像听得入了迷。 “这就醒了!”连琦说,“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感,我 觉得,梦里的蝴蝶就像我的守护神,它们带领我逃出了这个可怕的梦,要不然, 我可能真的死在了梦里。” “也许这正是你喜爱蝴蝶的理由。”李左说道,“不介意我对你的梦作个初 浅的分析吗?” “这方面你是专家,我洗耳恭听了。”连琦笑着说。 “其实,这是性意味很浓的梦。”李左咳嗽了一声,说道。 “是吗?何以见得?” “这个梦可能代表了你在成长过程中的迷茫、寻找和焦虑的过程。在梦的一 开始,你被你的父母扔在了一幢废弃的楼房里,实际上象征着你脱离父母,独立 面对生活的情形。那时候,你还没有能力来挑起生活的重担,所以感到很孤独无 助,仿佛找不到出路,迷宫似的房子其实就是命运的隐喻。我猜,你是不是很早 就离开爸爸妈妈,独自一个人生活?” “你可真神了!”连琦佩服地说,“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 妈妈改了嫁,十六岁上了中专后,家里就不太管我了,都是半工半读赚的学费, 那段日子可真够呛的。前年,妈妈患了肝癌,也离开了我。” 李左没料到面前这个女人的生活经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艰苦,他想不到她竟 然是个孤儿。这样的经历,也许使她比别的同龄女人更显成熟。 “接着说吧,那个女人的尖叫,其实象征着你内心的呐喊,你在寻找到心灵 深处的那所最隐秘的房子,因为那时,性的意识已经在你内心萌动,你感到恐惧, 但同时又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你,这也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有危险,还要去寻找这间 房间的原因。 房间里的那只蝴蝶,是你自己的化身,因为蝴蝶历来都是女性的象征。而那 个神秘的男人,就更有意思了,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其实那个男人手中拿着的尖 刀,象征着雄性器官,你不是说上面带着血吗?这正是代表了少女时期对男性的 普遍恐惧。你在潜意识中在逃避他,在梦里就被替代为他想杀你,那样你就可以 为这种逃避作出合理的辩解。 这是个双重意义的情景,一方面,你认为性给你带来了完美,就像梦中的蝴 蝶女神,另一方面,又怕男人伤害你。因此你对此感到非常焦虑。“ “你的分析好奇怪啊!”连琦显然对这个分析不很理解。 “其实,梦里有个情节在精神分析上很典型,蝴蝶腹部有节奏地蠕动,就是 典型的性爱体态象征。” 连琦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李左,李左突然红了脸。 “也许我说得太直接了吧!不好意思,因为我是个医生,习惯了,忘了这是 在咖啡厅里。”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不,你说的有道理,我确实很怕受到男人的伤害。”连琦垂下了眼帘, “因为我受过这种伤害,而且不止一次,不想再经历这种痛苦了。” “琦琦,怎么了?”张宇看到连琦伤感,有些慌了。 “用不着你管,你们男人都这样。”她推开张宇的手,然后稳定了一下情绪, 抬头对李左说,“对不起,我不是指你。”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该触动你的伤心事。”李左说。 雨下大了。 三个年轻人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步行街上已经冷清了很多,霓虹灯仍然在 闪烁,在雨中发出蛛丝般的光芒。 由于家的方向不同,在紫蝴蝶咖啡厅的门口,李左跟这对情侣握手道别,说 再见后,连琦和张宇并伞走下台阶。李左看着这对俊男靓女依偎在伞下,雨中的 背影如同一幅优美的水彩画,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和失落感油然而生。 正当他想打开伞回家时,连琦忽然回首,对他嫣然一笑,喊道:“李哥,谢 谢你!你的分析对我很有帮助。” “没,没什么,有空到我的诊所坐坐。”李左挤出一脸欢笑,朝她挥了挥手。 “再见!”连琦柔声说道,回身挽住了张宇的胳膊。 蝴蝶一样的女人!李左喃喃自语。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的尽头,李左才怅然若失地收起了笑容。 他撑开伞走进雨中,回头看了一眼紫蝴蝶咖啡厅,霓虹蝴蝶正改变了花样, 从蝶身向蝶翼发散着七彩流水般的光条。 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霓虹灯,僵在了原地。 连琦的一句话在他耳边响起。 “跟你一样,这个噩梦从小时候开始,伴随了我很多年。” 小时候?什么年纪算是小时候?如果这个梦是从青春期前就开始的,那么, 他的分析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什么性啊!迷茫啊,都是扯谈。 这跟他那个怪梦的性质是一样的,当一个人从小做同样的梦,那么唯一的可 能是,这个梦来源于童年的某种经历。 梦到底想说什么呢? 李左觉得,释梦,有时候比破解密码还难,因为梦是多义性的,每个梦都可 能有不同的解释,而且都很有道理,然而真正的答案,却只有一个。 那个记忆深处的小女孩,到底是谁?小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让这 个噩梦像魔鬼一样缠了他这么多年,但任凭李左怎样努力,还是想不起来。 连琦!他又想到了连琦。两个同样以蝴蝶为主题的怪梦,如此相似的眼神, 几乎是本能的相识感,这一切,似乎都暗示着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可能性。 ——连琦,就是记忆深处那个忧郁的小女孩!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的童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一件足以影响他们一 生的恐怖之事!而这件事,肯定跟蝴蝶有关! 那会是什么呢? 李左感到今晚的雨下得好冷,冻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左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跟那个怪梦不同,他梦见自己变做了一只蝴蝶, 跟另一只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追逐嬉戏。 刺耳的手机铃声把他从美梦里惊醒,一看闹钟,刚过凌晨四点。 “搞什么?都还什么时候!”他打了个呵欠,没好气地拿起手机。 是张宇打来的。 “李左,我发现连琦有些不对劲。”张宇小心地压低声音说。 “什么不对劲?” “我半夜里醒来,发现连琦没在房间里。” “唔!”李左睡眼朦胧地应了声。 “你听我说啊!后来她又回来了,还往自己身上洒香水。” “是你自己神经太紧张了吧?她可能只是上洗手间。”李左打了个哈哈说。 “她不是从洗手间出来的,就算上洗手间也不用半夜喷香水啊?她的样子很 怪,反正我觉得不对劲。” “在她家吗?” “嗯,我在洗手间偷偷给你打的,她还在睡觉,洒完香水后又上床睡了…… 啊!琦琦?!” 手机里传出张宇吃惊的声音,接着就挂断了。 李左皱了皱眉头。 这小子鬼鬼祟祟的样子,被连琦发现了吧?他想起电视上常有的镜头,丈夫 躲着妻子在洗手间给情人打手机,然后被妻子一把揪出来的那副狼狈样。 连琦会误会他吗?这个老同学最近有些迷迷糊糊的,真有些担心他呵!这样 比较起来,单身生活虽然寂寞了点,但起码没有这些烦恼。李左叹息一声,把手 机扔在一旁,拉上被子,蒙头大睡。 刚入梦没多久,李左又被手机声吵醒了。 该死的张宇!小两口的事,非得闹得我觉也睡不成。他暗暗骂道,没好气地 按下接听键。 “喂!是李哥吗?”一个柔美的女声。 “连……连琦?”李左一下子睡意全无了。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张宇他骗我呢!” “张宇刚才确实给我打过电话,这个我可以作证。” “瞧你说的,又没让你作证,其实我还是相信他的,这么早打搅你,实在不 好意思!”连琦柔声抱歉。 “没,没关系,不要紧的,这会儿也是该起床的时候了。”李左笑道,刚才 的抱怨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挂上电话后,李左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了床,拉开窗帘。此时东方已经微 微发白,天地间笼罩在一片深青色中,但城市似乎尚未在睡梦中醒来。 他又一次打开了梦境记录本,现在本子上除了记录他自己的梦境外,刚新加 了一段连琦讲述的梦。 这两个梦有什么联系呢?李左寻思着。 两个梦都是有关蝴蝶的,都有迷路和奔逃的情节。实际上,自己梦中的旷野 和连琦梦中迷宫般的大房子,从本质上来说可能都是一样的,都代表当时的一种 心境。而梦的最后,都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遇见最可怕的东西。可地洞里看不清 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连琦看见的蝴蝶女人和那个神秘男人真的存在吗?他相信, 自己当时肯定看见了什么东西,但潜意识压抑了这个恐怖记忆。唯一的线索就是 那个记忆中的小女孩,她是梦中那只红蝶的真面目。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 找到这个小女孩。连琦是否就是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自己梦里的地洞,连琦梦 中的小房间,会不会就是同一个地方?这两个梦,是不是来源于同一件经历? 也许解答这个怪梦之谜的钥匙,就在这个美丽又神秘的女人手中。 虽说是初夏了,可清晨的空气里依然透着股春寒,李左不禁拉紧了披在身上 的外套。 李左第二次来到紫蝴蝶咖啡厅,是因为约了连琦。早上,他终于鼓起勇气给 她打了个电话,告诉连琦,有件重要的事情想问她,需要和她单独谈谈。 连琦迟疑了片刻,答应了。 现在,李左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等着她的到来。 超过约定的时间了,可是连琦还没出现。 这是周六的夜晚,咖啡厅里比往常多了很多客人。那个演奏《月光》的白衣 女孩不在,背景音乐换成了庞龙的《两只蝴蝶》。 她总是喜欢迟到吗?李左心想。但当连琦从过道里翩翩走来,他却一点气也 生不起来,连忙站起来把她迎到座位上。 “对不起,李哥!路上有点事耽搁了。”连琦满脸歉意。 “不要紧的,现在也不是太晚。” “这么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连琦问。 “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是关于上次的那个梦。”李左笑笑说。 “哦?”连琦有些吃惊,李左所指的重要的事,难道只是梦而已? “先喝咖啡吧!”李左指了指服务生刚送上来的热咖啡。 “你这么一说,倒是吊足了我的胃口。快说吧,那个梦怎么了?”连琦加了 块奶糖,用小匙搅着。 “你出生在本市吗?”李左问。 “不,我七岁的时候,才随着妈妈迁到这个城市的。” “不介意告诉我,你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吗?你放心,我不是查户口的。”李 左笑了笑。 “你也不像个查户口的啊!警察哪有你这样斯文?”连琦也笑了,“妈妈说, 我的老家在一个小山村,但我没有多大印象。只记得老屋后面有一个斜坡,一到 春天,那儿就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还有很多蝴蝶飞来飞去,现在回想起来, 就像做梦一样。” 连琦的思绪飘向久远的回忆。 “那个村是不是叫做灵乡村?”李左问。 “记不大清了,好像……好像是有个灵字。”连琦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再想想,那个斜坡上方,是不是有一棵老樟树?被雷劈了一半的,样子 很独特。”李左的心悬了起来。 “好像……有这么一棵树,我想起来了,对,是有一棵怪模怪样的老樟树, 你怎么知道呢?我记得树上面还挂着大人做的秋千呢,小时候,我经常在上面荡 秋千的。那时,邻居家有个玩伴,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小男孩,像哥哥一样,常常 帮我推那个秋千。呵!小时候真是无忧无虑。”连琦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左呆呆地看着她,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连琦,就是记忆里的小女孩! 十几年来一直困扰着他的,怪梦里那只折翅的蝴蝶,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李哥?”连琦看到李左怔怔地看着自己,收起了笑容。 “小蝴蝶,穿花衣,飞到东来飞到西,飞到花丛采花蜜,欢欢乐乐回家去… …”李左哼起了这首儿歌。 连琦默默地听着,然后她的嘴唇微微颤动起来。 “你是,你就是……”她睁大了眼睛。 “那个像哥哥一样的小男孩。”李左笑道。 “太不可思议了!”连琦又吃惊又开心,“怪不得,刚见到你时,我就有一 种似曾相识感,但想不到会是小时候的玩伴,真有意思,这世界真的太小了。” 原来她也早有这感觉,那么上次她用特别的眼光看我也不奇怪了。李左心想。 两个人都在努力回忆儿时的记忆片段,但与其说是片段,还不如说是记忆碎 片,童年的时光太遥远了,无论怎么努力,也都是些抓不到影的闪回,具体的事, 一件也想不起来。 “还是来谈谈梦吧!”李左说。 “是我那个梦吗?” “不,是我们俩的梦。看来我们都跟蝴蝶有缘啊!” 李左把关于蝴蝶的梦作了一个分析,讲给连琦听,希望她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但结果很失望,连琦也跟他一样,这段记忆是一片空白。 “不可能无缘无故做这种怪梦的。”李左说,“这种反复出现的梦,我想肯 定跟童年的创伤有关。” “但为什么我们都记不起来,按理说,如果真有这样可怕的事,我们的记忆 就该更深刻才是,怎么会完全不记得了?” “在心理学里,有一种症状叫做心因性遗忘,有些痛苦的经历,因为意识的 自我保护功能,可能被压抑到潜意识里,进而被遗忘。但这些被压抑的部分也并 非永远躺在了记忆死角,它们会通过做梦来兴风作浪。” “好深奥哦!”连琦摇了摇头,喝了一口咖啡。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们的意识就像审查官,那些不被允许的内容,统统不 予通过。但到了睡眠时,这位审查官也休息了,潜意识里的意念和记忆便获得了 自由,纷纷跑了出来,但它还是有点怕意识这个权威,所以反映出来的并不是这 个经历或欲念的本来面目,而是通过伪装、变形而成为象征化的梦。” “这么说,我们的梦也是由潜意识精心伪装的一段真实经历了?” “不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还原梦里的象征化元素,也就可以找到那段 丢失的记忆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样?我们不还是一样?”连琦有些忧伤。 “起码这个噩梦就不会再困扰我们了。” “李哥,有时候真相可能比噩梦更可怕!”连琦说。 李左不由一懔,万一如她所说,真相比噩梦更可怕,可怕到超过了他们的承 受力,那么这个真相,还值得揭开吗? 夜半时分,张宇睡得很不安稳,他第一次梦见了蝴蝶,大大小小的蝴蝶,它 们像蜂群一样飞来,覆上了他的全身。 他惊醒过来,看到如水的月光投在窗帘上,形成几个发亮的方形,窗帘在微 微晃动。几只蝴蝶正在上面扑腾,发出扑哧哧的响声。 刚才的梦是由它们而起的吧!张宇看着在窗帘上飞飞停停的蝴蝶,它们正在 努力想逃离这间房子,但他知道,它们的努力是徒劳的。 张宇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旁边,但摸了个空。 连琦又不见了! 他打开床头灯,连琦果然没在房间里。 “琦琦!”他叫了声,但没有回音。 床头那只关蝴蝶的大玻璃瓶里发出几声扑腾的声音,里面有几只蝴蝶还没死 透,遇到灯光的刺激,又挣扎起来。 张宇阵阵发怵,每隔几天,连琦就会把一些蝴蝶关进去,然后她就会显得特 别兴奋。张宇有时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她正在吸取这些蝴蝶的生命力,因为当 蝴蝶的生命枯竭时,她也会达到高潮。 他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力也在慢慢失去。 他披上睡衣,走向洗手间。 “琦琦,在里面吗?”他敲了敲门。 没人回答。 张宇小心地旋开把手,洗手间里透出灯光,他慢慢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 一人。 她会去哪里呢? 这是连琦的家,她家是城里的老房子,只有两层楼,楼上是卧室,楼下是客 厅和厨房,在厨房后边,还有一间放杂物的小房子。 张宇走下楼梯,打开一楼的吊灯。 客厅里挂着许多蝴蝶装饰画,还有蝴蝶标本做成的装饰品,这些都是连琦自 己制作的,这里就像一个绮丽的蝴蝶世界。 但张宇现在看来,这儿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这些蝴蝶虽然看起来是那样美丽生动,但却是死的,它们只是一些尸体。 连琦也没在客厅里。 张宇觉得有些心慌,他又找了厨房和杂货间,还是不见连琦的影子。 她出去了?半夜三更到外面去干什么? 张宇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打开门,来到院子里,月亮的清辉笼罩着他。 小院的门是从里面栓上的,这就说明连琦根本没有离开过房子。 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张宇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连琦可能变成蝴蝶飞走了,也许,她本来就是 蝴蝶变的。 他刚回头,准备回到屋子里时,赫然看到二楼卧室的窗户里出现一个女人的 剪影,一晃而过。 “连琦?!” 他匆匆跑回卧室,却惊讶地看到,连琦好好地躺在床上。 “亲爱的,你刚才上哪去了?”连琦张开了眼睛,看着呆若木鸡的张宇,柔 声问道。 “我正想问你,刚才你上哪儿了?” “我一直都睡在床上啊!我看到你开了床头灯,慌慌张张下了楼,叫你也不 应,好可怕!” “什么?你没离开过吗!可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张宇倒吸了一口气。 “你太累了!不要多想了,来,快到床上来吧!”连琦给了张宇一个诱人的 微笑。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特别的香气。 “你说,这一切有可能都是我的幻觉?”张宇坐在绿房子心理诊所的沙发上, 惊讶地问。 “对,当一个人的焦虑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幻觉,就像是做了个清醒 的梦。你是不是太担心连琦了?”李左靠在办公椅上,看着迷惘的老同学。 “我承认我担心她,但昨晚的事,我相信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觉。她离开卧 室过,她为什么要骗我?”张宇喃喃说道。 “你不要太多虑了,连琦是个好女孩,她以前受到过伤害,所以你应该包容 她。” “说实话,虽然我们交往了几个月,但我并不了解她。” “关于她的过去,你一点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在我之前交过两个男友,但都失败了。她说,那些男人其实都 是表面上对她好,只要多相处几个月,凶恶的本性就露出来了。” “凶恶?她用了这个词?”李左打断了张宇的话。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那两个男人后来都离开了她,她说,她只想找个善 良的,能一生只对她好的男人。我原先以为,我就是这个男人,但现在才知道, 我根本不可能适应她,我真是个傻子!” “是因为她的那个怪癖?” “有一点吧,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她就像一个谜,让人捉摸不透,跟谜一 样的女人生活一辈子,听起来像个浪漫故事,但实际上,这样的生活是会让男人 发疯的。” “时间会让你了解她的。”李左劝道。 “可现在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我根本等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受不了!”张 宇有些激动。 “你想跟她分手?” “有这个打算,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她说过,再也不允许男人背叛她 了。以她的性格,我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我想你应该多试着了解她,分手的事要慎重。”李左走到窗前,窗外的花 坛里,几株蔷薇花正开放,两只黑色蛱蝶在追逐飞舞。 凶恶的本性!温柔的连琦竟然用了这个极端贬义词来形容男人。这让李左感 到一丝阴寒,她是不是十分憎恨那些表里不一的男人? 送走张宇后,李左开始觉得,寻找怪梦的谜底,并不是只是为了摆脱自己的 困扰,更重要的是,也许能让连琦克服这种让男人无所适从的怪癖和看法,从而 找到本该早就得到的幸福。 蝴蝶般的女人啊,你什么时候能找到真爱?李左暗暗伤感。 李左把自己的梦境元素归纳了一下,一组词语在纸上展现开来。 旷野,随风消逝的儿歌,哭声,白蝴蝶,水洼,涟漪,由白蝶变化而来的红 蝴蝶,蝶翼上的人眼,老女人的声音,他自己的脸,奔逃,从水中融化开来的地 洞,可怕的未知物。 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水洼和涟漪这两个词上,涟漪?是不是就是连琦?虽然 “漪”和“琦”发音并不相同,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却常常会把这两个字弄混, 经常把“漪(yi)”字读成“琦(qi)”字,直到大学时才纠正过来。而这个梦, 是在他念初中以前就开始做的,也就是说,当时,他误认为涟漪的读法就是连琦, 潜意识于是把连琦这个名字具象化了,变成了水中荡漾的涟漪。 这么一分析,其实梦早就向他透露了秘密:连琦等于涟漪。 这个发现让李左激动不已,梦的解析,最困难的就是抓住中心词,有了这个 中心词,就可以从中扩展,解出所有的秘密。 白蝴蝶,象征自己心目中纯洁无暇的小连琦吗? 从象征学上,这种解释是行得通的,人们往往把美丽的小姑娘比喻作花蝴蝶, 而白色,从来都是纯洁的象征。 那么红蝴蝶呢?红色,是热情、火、暖和甚至是爱情的象征。白蝶为什么会 转变成红蝶呢?是代表自己爱上这个小姑娘了?或者,仅是小时候朦胧的好感? 李左的思考又陷入了僵局。 他无聊地打开一本叫做《原始崇拜与集体无意识》的书,这是他正在撰写的 一篇论文的参考书目。 突然,一个词语跳入他的眼中。 “红色!”他读道,“红色以氧化铁的形式出现,它从史前时代就一直和人 类在一起,并且经常被用作冰河时期的岩洞壁画的颜料。甚至在此之前,尼安德 特人在死人尸体上洒上红颜料,意思是使死人重新获得血和生命的暖色。” 一个可怕的猜想跃入脑中。 红色,也是血的颜色!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想到呢? 白蝴蝶?红蝴蝶? 他悚然一惊,竟仿佛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她的白色连衣裙 被染透了,鲜红的血水顺着裙摆一滴一滴往下滴。 “快要下大雪了!”梦中那老女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这件事发生在下雪的时候吗?李左记得小时候,家乡曾下过几场大得出奇的 雪,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埋藏在这片银白之中了。 “……求求你,不要伤害它!”老女人的声音像咒语一般念着。 我当时伤害了连琦吗?但他想不起来,那时雪只给他带来欢乐,并没有任何 不好的记忆。但从老女人的这句话,可以推想,这件事肯定跟他有关,言下之意, 似乎他可以决定着连琦的命运。 一个8 岁的小男孩对6 岁的小女孩,能做出什么伤害? 李左不敢再想下去,他合上了笔记本。 但老女人的话仍在他的脑中盘旋。这个老女人是谁?最合理的解释,是连琦 的妈妈。 连琦的妈妈一定知道真相,可惜她已经死了。 不,这条线索没断,还有很多人活着,这个村子里的人,包括自己的妈妈。 他们会不会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看来,非要回一趟老家不可了。 夏妮从设计工作室时里出来,刚好碰上急匆匆赶来的张宇。 夏妮是连琦的合伙人,也是她的下级学妹,她们一起开了这个以插画设计为 主的工作室。 “妮妮!”张宇向夏妮打了个招呼。 “哟!大帅哥,今天怎么有空来接连琦姐啊?可惜你来迟了一步,她刚走了!” 夏妮笑道。 “我知道,”张宇说,“我不是来接琦琦的,我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夏妮的笑容僵住了,惊讶地张大了眼。 “哦,你别误会,我有些关于琦琦的事,想问你。”张宇见夏妮吃惊的样子, 连忙解释说。 夏妮本想数落他几句,但看到张宇一脸的严肃样,也没心情开玩笑了。 “进来再说吧!”夏妮打开了设计室的门,把张宇让了进来。 张宇接过夏妮为他泡的茶,但他没心思喝,随手放在茶几上。 “有什么事就说吧!大帅哥。”夏妮在他对面坐下,虽然她知道张宇的心情 不好,但仍掩不了调皮的性格。 “妮妮,你是琦琦最好的朋友,一定很了解她。呃!这么说吧!我想多了解 点琦琦的过去,特别是她前任男友的一些情况。”张宇说。 “我说你啊!把握现在就行了,干嘛非要查别人的陈年旧事?我还没见过像 你这样谈恋爱的。”夏妮显然对张宇的做法有些不满。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也是关心琦琦啊!她最近精神恍惚的。” “我看你才精神恍惚的。”夏妮说。 张宇觉得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好,但还没到恍惚的时候,可为什么在 别人的眼里看来,好像都是他不对?他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连琦姐要是知道她的男朋友在背后偷偷调查她,非得气死不可。”夏妮说。 “你千万别告诉她啊!” “瞧你紧张的样子!你真的这么好奇?”夏妮掩嘴笑道。 “是啊,我想多了解她,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嘛!” “这样说还马马虎虎。不过连琦姐可最讨厌有人提起他们了。” “所以我不是来问你吗?要是她肯说,早跟我说了。” “你少装了,有哪个女孩会把以前的伤心事挂在嘴上的?”夏妮不以为然地 说。 “我知道她受过伤害,你能不能说说具体的。”张宇陪着笑脸。 “在你之前,她交过两个男友,后来都分了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们是怎 么闹了分手的,那两次的失恋,连琦都哭得很伤心,她对我说,男人都不是好东 西,好像第一次,那个男人还打了她。” “这小子竟敢打她!”虽然是以前的事,但听到这里,张宇仍不免怒火中烧。 “是的,她两天没来上班,第三天,才恍恍惚惚地来了,手上还有青紫的伤 痕。” “怪不得,琦琦这么怕受到男人的伤害。”张宇握紧了拳头。 “嗯,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咦?你是不是也伤害她了?这样我可不饶你!” 夏妮睁圆了眼睛说。 “没有,哪有的事,我疼她还来不及呢!”张宇连忙答道。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连琦姐经历失恋的痛苦后,没过几天,就调整好心情, 似乎比以前更有精神更快乐了。这一点我真佩服她,打死我也做不到。” 张宇回想起自己跟连琦认识的那天。因为公司的新游戏需要一个擅长画昆虫 的图案设计工作室做合作伙伴,连琦应约来谈,当她走过张宇的程序开发部时, 他几乎看呆了,认定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后来公司和她签了约,两个人便有 机会认识,并经常在一起探讨,他们的爱情属于那种一见钟情式吧!几乎没经过 什么酝酿期,很快就进入了热恋。 后来张宇得知,那时她刚刚失恋才两个月。 “她的快乐都是表面的,其实内心仍然很痛苦。她只是借新的爱情麻醉自己。” 张宇说。 “嗯,有时候她对男人的看法是有点过激了,她是个理想化的女人,想寻找 自己梦中的男人,但现实总是让她的失望。她就像一只蝴蝶,每次的失恋,都会 让她蜕变,变得更艳丽。” 但张宇觉得,除了更艳丽外,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这东西让他觉得坐立不安, 但又说不上来。 “能不能告诉我,那两个男人的名字?”张宇问。 “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吧,难道你想为她报仇?哇!天都快黑了,我肚子咕 咕叫了,你想请我吃饭吗?”夏妮呵呵笑了。 “一顿饭而已,我请你啊!” “算了吧,我可不想被人误会。”夏妮做了个鬼脸。 张宇闷闷不乐,和夏妮一起走出工作室所在的办公楼。 当他召到一辆的士,打开车门准备离去时,听到后面推着电动车的夏妮喊他。 “喂!要是你真想找他们,去《蝴蝶研究》杂志社和市摄影协会,一个叫胡 晨,一个叫陈飞翔。你可不要跟连琦姐说,是我告诉你的。”夏妮朝他吐了吐舌 头,骑上了车。 “胡晨,陈飞翔。”张宇暗暗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 “妈,有件事我想问问您。”李左打通了母亲的电话,小时候从山区搬下来 后,她一直住在县城老家里。 “是关于山村老家的,那时,村里是不是有户姓连的人家?” “啊!是有这么一户……那太好了!他们家不是有个女儿吗?……对对对。 我就是想问一下,当年他们家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您别担心。……什么?没有特别的事情?……您再仔 细想想,他们的女儿名叫连琦。……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妈妈一个人带大她的?……这我知道,她妈是个寡妇。……什么?也不 算寡妇……啊?她爸爸可能还活着?……是个轻浮粗暴的男人?村里人都不理他? ……哦!……跟城里的女人好上了,抛弃了她们母女,从此就没出现过?……原 来是这样。” 跟妈妈的对话,并没有得到有助于解开怪梦的线索,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 息,连琦的父亲并没有死,而是一个负心人。这么多年来,她的妈妈一直在骗她。 连琦不信任男人的偏激想法,有可能也是她母亲强加给她的思想。 挂上电话后,李左找出连琦的手机号,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但当他按下拨 号键时,又后悔了,因为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知是好是坏,但手机已经通了,抒 情的《两只蝴蝶》彩铃声回响在耳边。 “你好!李哥!” 电话里传来连琦甜甜的声音。 “连琦,我找到了怪梦的一些线索。想这几天安排回老家一趟,也许能解开 谜底。”李左变了话题。 “那太好了!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好想看看老家的那片向阳坡呢!”连琦 高兴地说。 “这,这不太好吧?张宇会误会的。” 李左的额头开始冒汗。 “没关系的,我会跟他说。李哥,不瞒你说,我总感觉他这几天怪怪的,好 像有什么东西瞒着我。” “也许是他太在乎你了!” “要是真在乎就好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蝴蝶都比他们好的多。” “呵呵!你这一骂,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骂进去了。” 李左的电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这一次,他和连琦聊了 很长时间,好像话匣子全打开了。他答应了连琦,一起回老家去探寻怪梦的线索, 从治疗的角度上,也许对她还是件好事,有很多心理疾病都是借旧地重游而康复 的。 挂上电话后,他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舒畅。 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他怔怔地看着电话,自己真的爱上她了吗? 张宇坐在市中心公园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用一把小米逗着广场和平鸽。市 摄影协会就设在公园管理处的二楼,他来过两次,可这儿总是关着门。人家告诉 他,这个协会跟其他单位相反,只有双休日才有人在。今天是星期六,张宇早早 来到公园,等着协会的人来。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老头子来开门,张宇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跑上了楼。 “大叔您好,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张宇有些气喘吁吁。 那个老头子上下打量着他,然后才开口问:“你找谁?” “一个叫陈飞翔的小伙子,你们协会的。” 老头子歪着头想了一下,才像想起一件久远的事,说:“原来找他啊!他很 久都没到协会来了,听他女朋友说,他好像跟一群什么驴友去了新疆,也不知他 们搞些什么名堂。” “您这有他的手机吗?” “这我得找找,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我丢了他的号码,有要事联系不上他,全靠大叔您了,您得帮帮忙 啊!” 老头子唔了一声,走进协会的办公室,戴上幅老花镜,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旧 得发黄的通讯录,慢吞吞地在上面寻着。 “有了,陈飞翔,就这个,你自己抄一下吧。”老头指着一行号码说。 张宇连忙取出手机储存入这个号码。 “哦,对了,他还有一张取片凭单留在这儿了,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就帮他 带走吧!” 老头从角落里翻出一张纸条来。 “蝶影照相?”张宇看着小纸条,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有一个蝶字? “这是我们协会的指定冲洗处,技术好着呢!”老头子看到张宇的表情有些 怪,加重语气说。 三十分钟后,张宇从蝶影照相馆取到了一叠相片,照相馆的人说,这卷照片 存放了至少6 个月,如果再没有人来取,就要销毁掉了。 张宇回到宿舍,翻看着那一叠相片,相片上的人几乎全是连琦,她笑得很开 心,也很甜蜜,背景像是一处风景优美的森林公园。他还看到几张合影,相片上, 连琦依偎在一个挺帅气的男人身边,看样子,俨然是一对亲密的恋人。 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前任男友陈飞翔?为什么他连相片都不取了呢?是因为两 个人分手了,这套相片也就变得没意义了?也许是陈飞翔也受到了爱情的打击, 才离开本市,跟随驴友们去新疆探险的。 但看相片里,两个人似乎正处在热恋中,是什么让他们说分手就分手了? 张宇取出手机,翻到陈飞翔的号,按下了拨听键。 “阿宇,过几天我想和李哥一起回老家看看,可以嘛?”连琦把头枕在张宇 的胸膛上,娇声说。 张宇看了看怀里的女友,她的长发披散着,脸颊上因激情产生的红晕仍未消 褪,更显出一种玲珑剔透的柔媚,美妙的胴体软绵绵地依偎在他身边,波浪般起 伏,仿佛在尽情呼吸情欲的芳香。 但张宇又把眼光木然地投向了床头柜上的那个瓶子,几只蝴蝶还在吃力地扇 动着翅膀,在瓶壁上爬着,然后又掉落到同伴的尸体堆中。 “你说,好不好?”连琦推了推张宇。 “什么好不好?” “回老家啊!”连琦嗔道。 “哦,好。” “我没在的时候,你会想我吗?” “想。”张宇漫不经心地答道,他盯着瓶子,一只蝴蝶隔着玻壁,趴在他的 眼皮下,长长的触角不断晃着,像要跟他说话。 你想说什么呢? “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们都是坏蛋!”连琦见张宇神不守舍的样子, 恼恨地推开了他。 “睡吧!”张宇关掉了灯,黑暗中,蝴蝶的磷粉发出微微的蓝光。 但他并未睡着,他静静听着连琦均匀有致的呼吸。那呼吸在黑夜里,就像是 宁静芳香的草原上轻轻掠过来的微风,似乎所有的痛苦都会随风飘散。 他的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看到一个男人向他走来,把 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交给了他,那个男人似乎就是在相片上见过的陈飞翔。 “里面有什么?”他问。 “蝴蝶!”男人冷冷地说。 他打开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又有个小盒子,这样套了很多层。但当他打开最 后一个盒子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走了吧!”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也都走了吧!” 他感到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身体,清醒过来。 是连琦!她又起床了! 连琦轻轻推了推他,他赶紧装作熟睡的样子,还故意打起小呼噜。 连琦见他没有反应,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会去哪儿呢?张宇回想起连琦的种种怪事,巨大的疑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但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直到她走出了卧室,才敢翻过身子。 张宇也跟着下了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听到连琦下了楼梯,小心地把 门开了一个缝,楼下没有灯光,她是摸着黑走下去的。 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底楼响着,但不一会儿,就悄无声息了。 张宇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只好也下了楼。他觉得自己好紧张,抓在楼梯 护栏上的手心全是汗,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这情景让他联想起《一只绣 花鞋》里跟踪特务的情节,可他要跟踪的,却是和他耳鬓厮磨的情人啊! 他不敢开灯,摸着黑来到客厅里,客厅的天花板上垂下的蝴蝶装饰品像山洞 里藤条,在微微的夜光中晃荡,他突然觉得这里好陌生,似乎听到那些死去的蝴 蝶在发出细微的呼喊。 连琦没在底楼,她又消失了!她在哪儿? 张宇的心不可抑制地跳动,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噩梦! 黑暗中,他赫然看到,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站着一个鬼魅似的人影,这 个人一动不动,在冷冷地看着他。 “是谁?”张宇问道。 那个人慢慢从黑暗处走了出来,从客厅窗上透进来的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容, 这是张至柔至媚的脸。 “连琦?” 连琦面无表情,像个僵尸般向他走来,平常眼睛里的温柔变成了一种夺人心 魄的阴冷之气,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去死!”从她的嘴唇里挤出两个相当骇人的词。 张宇看到她的手中竟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猛然一惊,再也站不住,跌 倒在茶几上。 “张宇怎么样了?”李左来到市医院急诊科,连琦迎了出来。 “医生说他因为精神紧张过度,造成一时的晕瘚,休息一会就好了,现在正 在挂点滴呢。”连琦说。 “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呢?” “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坏习惯,经常睡到半夜就肚子饿,起来到厨房切了块 蛋糕当夜宵,后来听到客厅里有动静,还以为有贼进屋了呢,为了自卫,就握着 刀出去,没想到,竟把张宇吓着了。” 李左笑道:“原来如此,张宇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想不到竟是这般胆 小。” “就是嘛!你帮我数落数落他。” 张宇的脸色仍很难看,当他睁眼看到连琦时,眼中闪过恐惧之色。 “张宇,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这样下去会摧垮你的。”李左来到了病床前。。 张宇的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他看到连琦在旁边盯着他,只好把 这句话变成唾沫吞回了肚里。 “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张宇朝李左点了点头。 “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有什么事能把你吓成 这样?也不怕人笑话!”李左调侃他。 张宇勉强地笑了笑。 “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请跟我来补办一下入院的手续。”一个护士进来说。 连琦应声而出。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老家去?”张宇坐起了身子。 “后天,刚好是双休日,我想回去一趟。”李左帮他弄好靠垫。 “她也一起去吗?”张宇指着连琦刚才站的位置。 “她说很想去,但这就看老兄放不放了!”李左笑着说。 “这个问题你不必再问我了,我已经决定跟她分手。”张宇淡淡地说。 李左怔了怔。 “为什么?昨晚的事,连琦已经跟我说了,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你觉得她人怎么样?”沉默了一会,张宇说。 “很好的女人,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还是蛮配的。” “不要取笑我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张宇苦笑 着。 “不管怎么样,你……” “如果你只是劝我做这个决定,那就不要说了。这事情我已经想了好久,我 们算是走到尽头了,我们真的完了!”张宇有些激动。 “可连琦不这样认为啊。”李左说。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张宇坐直了身子,仿佛要从床上蹦起来。 “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点什么东西不对劲。。”他说完这句,又像 泄了气的皮球,“吧嗒”一声倒在了靠枕上。 “为了不影响她回老家的情绪,我会在你们回来后正式跟她提出的。”张宇 恢复了平静。 “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李左说道。 “你喜欢她吗?”张宇突然问。 李左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很诧异张宇这样问他。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而她对你也有意思。” “你说的什么啊?”李左觉得很尴尬,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她跟你在一起会不一样,你是心理医生,又是童年时青梅竹马的玩伴,会 了解她的。也许,她更适合你。” 这时候,两个男人看到经过窗外的连琦。 “这事以后再说吧!”李左说道。 “我希望你能帮到她。”张宇拉住李左的手,紧紧握了握。 “你们在谈什么啊?”连琦进来,好奇地问。 “蝴蝶。”张宇冷冷地回答。 巴士在盘山道上缓缓行驶着,公路的侧面,便是险峻的悬崖。到了这里,全 车的人都好像商量好似的,大家突然变得非常沉默。 李左朝窗外望了一眼,头便有点晕晕的,仿佛整个山谷在旋转。 但连琦却出神地望着悬崖下,很快乐的样子。 “感觉真像在飞啊!”她痴痴地说。 “你不怕吗?要是汽车有什么闪失,从这儿掉下去,那我们可真的要飞了!” 李左说。 “这有什么好怕的?飞的感觉太美妙了,我真想长出两只翅膀来呢!要是我 死了,我的灵魂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到自己向往的地方,那有多好!” 李左看着连琦在幻想中陶醉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就像蝴蝶一样?”李左呵呵地笑了。 “对,就像蝴蝶一样!”连琦答道,但她像想到什么,笑容凝结在她脸上。 “可惜,蝴蝶的生命太短暂了,就像爱情。” “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不也是一种很好的爱情?” “不,我在乎,我在乎天长地久的爱情,那种永恒的美才是最真的。” “可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种美是永恒的。” “蝴蝶做成了标本,它的美就凝固了,成为永恒的美。爱情也一样,只有当 爱情凝固,它才会变成永恒。” 凝固爱情?李左看着连琦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柔光的侧影,心里想着,当爱 情凝固时,人会是什么样子?可这实在太抽象了,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 所以然。 “李哥,我画了一张梦中那只蝴蝶的画。给你看看!”连琦从包里取出一张 画纸,在李左面前展开。 是一张用钢笔勾勒的黑白线条画,一只展开双翼的蝴蝶占了画面几乎百分之 八十的空间。画中的蝴蝶体态婀娜,似欲起舞,那颗美人头更是栩栩如生,端庄 高雅,似乎在向李左点头微笑。 “真是太漂亮了!”李左看得入了迷。 “送给你吧!”连琦把画卷起来,放到李左的手中。 “像!我感觉这只蝴蝶真像你。”李左又打开画,仔细观赏。 “我哪有这么美!”连琦抿着嘴笑道。 李左看着这幅画,若有所思,他发现,这蝴蝶女人的神色和线条虽然跟连琦 很神似,但又不一样。它不像连琦那样柔媚,似乎略显严肃,但却更端庄。李左 在解析连琦的梦时,曾经说过这只蝴蝶是她自己的象征。现在,他明白了,连琦 梦里头的蝴蝶不只是她自己,而是也可能象征着另外一个女人——她的母亲,它 是小连琦对母亲形象的幻想。因为画上的形象,符合小女孩对母亲的直观心理, 端庄严肃正是母亲的特征。 “连琦,你妈妈肯定很漂亮。”李左说。 “你怎么知道?”连琦的目光从线条画移到李左脸上。 “因为你漂亮啊,只有漂亮的妈妈才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 连琦的脸有些红了,她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咯咯笑起来。 “你这样的推断很唯命主义啊!说实话,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并不是一个美 女,她只是很普通的农村妇女。” “你小时候可不这样想,你喜欢妈妈,认为她是世上最美丽的人,对不?” 连琦没有立刻回答他,陈久的记忆又浮上心头。 “对不起,我又让你伤心了。”李左抱歉道。 连琦像没听到他的抱歉,缓缓说道: “是啊,小时候,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爱和美从来就是相通的价值观,因此,在潜意识里,你把这种爱转化成美 了,在梦里,她就成了救你的蝴蝶女神。” “你是说,我梦中的蝴蝶女神是妈妈?” “我只是推想。” “如果你的推想成立的话,那个神秘男人又是谁呢?”连琦皱起了眉头。 “你对你爸爸有没有印象?” “爸爸?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对他,我只有一个很模糊的记忆。我只 记得,那时,他和妈妈的关系并不好,家里经常吵吵闹闹的,每当这时,我就想 跑到屋后的那片向阳坡去,在那里,我才会找到快乐!我想,那时我不喜欢他。” “这就对了,你爸爸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不好,所以,在你的梦里就把他恶魔 化了。你认为他是伤害你妈妈和你的元凶,但他又是你的亲生父亲,在伦理上, 不允许你对他进行丑化。你看不清梦中那个男人的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 面纱实际上是由你潜意识中的这种悖论心理蒙上的。” “可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我还真有点想他的。” 连琦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车子已过了惊险的盘山道,虽然还是山区,但公 路平直了很多。 “连琦,万一你的爸爸还活着,你会怎么办?” “我爸爸还活着?你为什么这样想?妈妈说,他在一次车祸中丧身了。如果 他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李左不知该怎样跟她说,也许,她永远不知道真相反而更好,但这对她又是 不公平的。 《蝴蝶研究》?张宇以前从未听说过这本杂志,连琦也没跟他提起过。但他 知道,作为一个狂热的蝴蝶爱好者,连琦不可能不知道本市的这家专业杂志。 但她为什么从来不提呢?是因为胡晨——她的第一任男友? 走过科技大厦十九楼一段长长的走廊,张宇终于找到了位于最后的一间简陋 而窄小的办公室,科室牌上写着:《蝴蝶研究》编辑部,其中蝴蝶的蝶字还掉了 一个虫字旁。 “打扰了!”张宇扣了扣敞开的门,里面那几个埋头看报的人不约而同抬起 头向他看来。 “你们好,我找一个叫胡晨的编辑!”张宇清咳了一声,说道。 “胡晨?他去年就没在我们这里上班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编辑对他说。 又扑了个空!张宇失望之极。 “哦,我是他朋友,有重要的事找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他把在 摄影协会编的谎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太清楚,他从这儿走后,就再也没跟我们联系过,连手机号都换了。” 那个中年编辑好像知道张宇下一步就要打听联系电话,便故意强调似的。 “哦,他为什么辞职啊?” “现在都是商业社会了,没哪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会愿意呆在我们这个日落西 山的小杂志社。” 这也难怪,像这样的纯科技杂志,又是个偏门,想要在竞争激烈的出版市场 生存,可真是举步维艰啊。 “你们知不知道他有个漂亮的女朋友?” “知道,她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谈吐很文雅,他的辞职信还是让这女 孩子送过来的呢!怎么,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中年编辑用警戒的眼光看了看张 宇,好像他是个想要横刀夺爱的无赖情敌。 “我和他女朋友是同学,他们俩是我介绍的呢。”张宇又说个慌。 “哦,是这样,怎么没听胡晨提起过呢!”中年编辑一脸狐疑,但明显已放 松了警惕。 “老师,你是说这封辞职信是他女友送的吗?他本人为什么不来?” “哼,为这事,社长还大发雷霆,说这小子没一点道德原则,说走就走。辞 职信上说,他已经在南方的一家蝴蝶工艺公司任了技术总监,那边工作紧出不来, 所以只好派他的女友来送这封辞职报告,还写了不少道歉的话。其实辞职就辞职 吧!又不是什么新鲜事,用不着这么忸忸怩怩的。” “这封信是他亲手写的吗?” “是电脑打印件,但签名是他自己的。” “能不能告诉我,他是去年几月份辞职的?” “好像是去年夏天吧!对,8 月份。” 8 月份?推算起来,正是连琦和胡晨分手的时期!但从这个编辑说的来看, 连琦似乎并未跟他分手,这封辞职信是怎么回事?胡晨真的去了南方吗?张宇心 里像有无数条毛毛虫爬上来。 当他告辞出门时,看到门口靠墙处叠了一人多高的旧杂志,最上面的一本封 面上赫然印着“胡晨”的署名,是去年7 月号的。 “老师,这本杂志能不能送给我?”张宇指了指这本杂志。 “你想看就拿去吧,有人读读总比卖给收废纸的强点。”中年编辑叹息说。 “谢谢!太谢谢了!”张宇拿着杂志,向他鞠了一躬。 张宇坐在写字桌前,面前是这本去年7 月号的《蝴蝶研究》杂志,胡晨的一 篇文章作为本期重点而把标题印上了封面。 《蛱蝶的暗室饲养与习性变异之研究》? 这个课题对他来说是枯燥得如同撒哈拉大沙漠,张宇对蝴蝶的认识只限于美 学和文学方面的接触,那都是些美好却又伤感的描写。 “复此从凤蝶,双双花上飞。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 他又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悲剧,想起了连琦,不禁感慨万千,双眼竟 变得湿润起来。 不能再想了,这对自己是没有用的。张宇把即将要宣泻出来的情感收了回来。 因为他的心里,有更诱惑他的东西,那是一个让他难以入眠的谜团。真相似乎在 寸寸接近,但又是那么遥不可及,恐惧,却越来越深地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蝴蝶!连琦的那些蝴蝶是从哪儿来的?他从未见过她去捕蝶,但这些蝴蝶却 像受到她的召唤和吸引,越来越多地聚在她家,多到让他窒息。 张宇打了个寒颤,把杂志翻到了胡晨的那篇文章上。 李左和连琦在一条窄窄的泥灰飞扬的土路边下了车,进村的路,车子是开不 进去的,必须步行。 “都快十五年没回来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跟小时候一样啊!”李左感 叹道。虽然进村的山路拓宽了,但远远看到的村子,仍是那一匝石头砌成的老房 子,在几棵参天大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仿佛海市蜃楼。 “这儿就是我的家乡吗?太美了!”连琦陶醉在山野的清新中,她张开双臂, 迎着习习山风,做出飞翔的姿式,乌黑的长发和紫色长裙随风飞扬。 连琦,你知道吗?你就是这世界上最美的蝴蝶!李左痴痴地看着连琦。 走了十几分钟的山路,他们终于进入了村子。然而令他们吃惊的是,村子里 竟如死一般静寂,似乎早已没有了人气,到处长满了杂草,还不知从哪里传来几 声乌鸦的啊啊叫唤。 “村子里的人呢?”连琦拉紧了李左的手臂。 “不知道,好像我们的村子被废弃了。” 李左知道,在山里面,很多村落由于青壮年纷纷出山打工,人气日趋减少, 就只剩些老弱病残,于是,有些小自然村就被合并入大村,而彻底废弃了。 “如果这里的人都迁走了,我们破解怪梦之谜的线索恐怕又要断掉了。” “不,我们可以找到你的老家,也许那里还留着线索。” “都这么多年了,房子早让给了别人,或者早拆掉了。”连琦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山村的房子不比城里,这儿的房子不值钱,加上人口减少,很 多老房子就这样空置着几十年,更不会有人花钱花精力去拆它了。” 李左走近一间房屋,透过窗户向里看去。果然,房子里的家具全搬走了,剩 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挂满了蛛丝。 “可我记不起来我家的位置了。”连琦迷惘地看着那些破败的老房子。 “我们再仔细想想,对了,我记得我家就在前面那个路口,我小时候常在那 棵树上掏鸟窝的。”李左看到前面的一棵树,儿时玩耍的情形清晰地浮上心头。 “我们快过去瞧瞧吧!”连琦高兴地说。 推开老家的木板门,除了几张缺脚的凳子和一堆干稻草外,里面空空荡荡的, 李左突然觉得有些伤感,转眼间,当年的顽童已成为一个帮助过很多人走出困境 的心理咨询师,这么多年的岁月就像恍然一梦。 “还是去找你家吧,我们此行的目的可不是让我来怀旧感伤的。”李左笑道, 从房子里退了出来。 “可这么多间房,怎么能确认哪间是我家呢?我确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连琦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村子的后山。 “向阳坡!老樟树!”两人异口同声说道,相视而笑, 记忆中的那片向阳坡很快就找到了,那是约一亩多地的平坦草坡,长满了蒲 公英和狗尾草等山野花草,还夹杂着随风摇晃的芦苇。 “是这儿!太美妙了,好像回到了过去哟!”连琦兴奋地提起裙子跑向草坡, 她闭上了眼睛,尽情呼吸着花草的清香。 李左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在山坡上快乐地玩 耍,这就是童年的连琦,她纯真而忧郁的眼神梦一般萦绕在他眼前。 “李哥!快过来,这里的风景真是太棒了!”连琦在向他招手。 小时候的连琦,也曾这样向他招手,那时,在这片草坡上,他们一起捕蝴蝶, 荡秋千,藏猫猫,曾度过最快乐的时光。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最喜欢这个同村小妹妹了,他像大哥哥一样护她,不 让她受一点委屈,为此,还得罪了村子里的一个大块头孩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是李左现在给他们的童年下的一个最适当的注脚, 可看着眼前的连琦,李左心里又有点惶恐,她是那样美,而自己又是那样平凡, 也许只有像张宇这样的帅哥才能配她。 “李哥!你怎么了?”连琦看到李左呆呆的样子,跑过来问道。 “我……想起了小时候。”李左回答。 “我也是啊,来到这里,真的想起了很多事情,我记得,那时候,你对我真 好。”连琦的脸微微红了红。 “那,那都是儿提时的事了。”李左抓了抓头皮,不好意思地说。 “来吧!我们到那棵老樟树下去,也许,那秋千还在呢!”连琦拉起李左的 手。 她竟然拉我的手了!李左心里一阵狂喜,那暖暖的感觉,让他心猿意马。 大樟树仍高高矗立着,仿佛是一位守护村子的老人。 但那秋千早就没了,剩下两根断了的麻绳吊在粗大的枝干上,随风飘荡,因 为发了霉,用手轻轻一拉,便像粉一样散了。 “真可惜!不能像童年那样荡秋千。”连琦叹息着,看了看李左。 和她目光接触的刹那,李左悚然一惊,在小时候,他也看过连琦的这种目光, 那是含着愤恨和幽怨的目光,夜色一样的瞳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连琦,不要去想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李左安慰她。 连琦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那间,是不是你家的房子?”李左指着坡下的一幢已有一半坍塌了的老屋 问,因为以前常去她家,所以到了实地后,还留有一点印象。 连琦看到了屋子,脸上却闪过一丝恐惧。 “好像是吧!”她说。 “那我们快走吧!不然要在这荒村过夜了!”李左说,下意识地牵起连琦的 手。 一切似乎是那么自然,尽管他的心头乱跳,感觉像是做了坏事,却再也不忍 放开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这样牵着她一辈子。 屋的左角已经塌了,屋内杂草丛生,显然这是间废弃了很多年的老屋。屋外 还高高堆积着柴木,把门窗都堵死了。 李左拉着连琦,从屋墙的缺口处钻了进去,里面幽暗阴冷,充满潮湿的霉气, 冷不防惊飞几只黑糊糊的蝙蝠,吓得连琦叫了起来。 “你还记得起以前的事吗?”李左问,旧地重游有助于人们记起早已遗忘的 事情。 连琦想了想,摇了摇头。 往房的内屋走,里面像洞穴一样,越来越阴森黑暗,李左暗自后悔没有带手 电来。他从怀里取出打火机,卡嚓几下后,火苗在黑暗里闪动起来。 “这是我家的卧室。”连琦终于回忆起来。 果然,里面靠墙摆着一张木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蛛网从床沿挂下来, 一直垂到地上。 一进到这里,李左的心就抖起来,记忆深处有个阴影在眼前一晃而过,但没 等他来得及看明白,就消失无踪了。 这时,他感到连琦的手似乎也抖了抖。 “怎么了?”李左问。 “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里好诡异。”连琦低声说道 当年,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 打火机的热量积聚起来,烫着了他的手,一股生疼从手指上传来,他连忙关 掉了火。 “不要紧吗?”连琦关切地问。 “没关系。” “把手给我,是这个手指吗?”连琦拉起李左的手,那根受伤的手指仍在隐 隐作痛。忽然,他觉得那个手指上传来一阵清凉,疼痛顿时好了很多。 是连琦在轻轻吹着烫伤处。 黑暗里,李左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还疼吗?” “好多了!” “李哥,可要小心点啊!”连琦柔声说道。 火苗又开始在黑暗的屋子里闪动,连琦紧紧依在李左的身边,从来没有女孩 靠他这么近,李左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李左说。 “我记起来了!”连琦惊呼道,“这就是我梦中那个房间,那个关着蝴蝶女 神的房间!” 连琦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恐惧。 “那是什么?”李左发现床上有一个小孩人形的东西,被灰尘覆盖了,看不 大清楚。 “李哥,我好害怕。”连琦拉着他的手臂。 “不要怕,有我在呢。”李左说道,心中涌起一种强烈想保护她的愿望。 他走过去用打火机照着这个人形,然后用手抚开灰尘,不禁哑然失笑。 “只是个布娃娃,看把你吓成这样。”他说。 “肯定是你小时候玩的吧!挺可爱的一个娃娃。”李左拿起这只布娃娃,不 料娃娃早已霉烂了,它的头应手而落。 从娃娃的肚子里落出许多碎片来。 全是蝴蝶的残骸!李左感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在娃娃的肚子里塞这么多蝴蝶? “李哥!不要看了。”连琦拉了拉他的胳膊。 “嗯!好吧,没吓着你吧?”李左把娃娃扔回床上。 “这儿没什么东西了,我们走吧!”连琦说。 可李左觉得,这房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不 要离开啊,你就快接近真相了。 他又想起了他的梦,梦里那个恐怖的地洞。 那个地洞就是这房间吗?李左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在梦中,那是个狭小而 黑暗的空间。一个闪念掠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连琦,你家有地下室吗?” “地下室?”连琦想了一会,“好像有一个地洞,用来放一些腌制食物的, 在厨房那边。” 原来真有个地洞!李左的心悬了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噩梦中。 借着打火机微弱的火光,他们接近了那块平锅盖一样的木封板。 那块封板略略高出地面,因为灰尘的缘故,显出瘆人的白色。 下面有什么?李左跪了下来,似乎听到封板下面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他让连琦拿着打火机,用双手推开了沉重的封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他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那地洞似乎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到。 “我下去吧!”李左说。 “小心点,这里好可怕。”连琦走近了一步。 李左坐在地洞的边上,先把双脚垂到洞里边。他突然想,万一从下面的黑暗 里探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脚怎么办?但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用手撑住地 洞的边缘,然后把身子慢慢放下去。 他的脚向下探查着,地洞其实还不足一人高,由于长年不用,积满了水,冰 凉的积水浸湿了他的皮鞋。 陈年的肮脏积水让李左遍体生寒,仿佛觉得黑暗里有许多小虫子向他爬过来, 但他还是把脚踏入了及膝高的积水中。 地洞里腐败的气味使他几欲呕吐,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生理反应,让心灵平 静下来。 连琦跪在地洞边,拿着打火机看他。 “李哥!没事吧?” “没事,把打火机给我吧!”李左抬头对她说。 当李左打着火时,他终于看清了地洞里的情形。 这只不过是个六平米左右的普通小地洞,洞壁上到处渗着水,洞里却空无一 物。 他记得,当年确实看过这个地洞,但那时在这里见到了什么?就像在噩梦里 一样,不管他怎样努力也想不起来。但他知道,这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他觉得头有点晕,似乎是用脑过度的原因,突然,心里的那个阴影又在眼前 晃了一下。 是蝴蝶!对,蝴蝶!他终于记起,当年,他看到无数的蝴蝶从地洞里飞出来, 像一道黑烟般迎面冲向他。那时他吓坏了!梦中在黑暗里拍打着他颜面的那些小 东西,就是这些蝴蝶!但在蝶群的后面,他还看见了什么? 李左似乎又听到了喘息声,在闪烁的火光中,他觉得四周的土壁渐渐显现出 许多蝴蝶的影子,仿佛要从墙上飞涌而出。 李左被这突如其来的幻觉一吓,指间打滑,烫得厉害的打火机失手掉下来, “啪”地落入水中,世界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李哥,出什么事了?”头顶上方传来连琦恐慌的呼喊。 “打火机掉水里了!”李左答道,伸手在水中乱摸。 水中飘浮着很多软绵绵的东西,不知道是些什么,李左的手指被缠住了。他 甩了一下,那东西却像粘上了他的手,怎么也甩不开,丝丝缕缕的,感觉是人的 毛发,李左不禁毛骨悚然。 “不要找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连琦在对他喊。 李左心里也阵阵发慌,四周的黑暗像梦魇一样压过来,暗水中似乎有活物在 触动他的双脚。 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那上面布满了滑腻的水苔。 这是什么? 他从水中捞起了这个奇怪的东西,是一根尺把长的金属条,像是把刀。 为什么这里会有把刀?李左想着,顺手把它插到皮带上。该上去了!他伸手 向顶上探去,可手掌却触到了壁顶。 怎么回事?他慌乱地在探寻洞口,然而摸到的全是湿滑冰冷的壁顶。 一瞬间,李左觉得自己身处死人的墓穴,有一种将被活埋的感觉。 在封闭寂静的黑暗空间里,他只听到自己的心狂乱地跳动声。 “连琦!连琦?”他惊恐地叫道,恐惧的压力让他透不过气来。 “李哥,我在这儿!你快上来吧!”连琦的喊声仍在头顶,但李左却找不到 那个窄小的洞口,他像个瞎子一样在头顶乱摸,直到实实在在握住了一只柔暖的 手。 出了老屋子,李左才深切地感到,原来阳光下的世界是多么真实美好,刚才 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就像刚刚从地狱里归来一般。 他们坐在斜坡上,阳光很温暖地照着,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过来,停在连琦的 膝边,又匆匆飞走了。 “小蝴蝶,穿花衣 飞到东来飞到西 飞到花丛采花蜜 欢欢乐乐回家去……“ 连琦在他身旁轻轻哼着这首儿歌。 李左在旁边脱下鞋子倒掉积水,鞋里的那些污水黑黑的,散发出一股恶臭。 “好臭!”连琦捂着鼻子说。 李左卷起裤腿,把鞋子放到一块岩石上对着太阳,想尽快晾干它。 “刚才你不会笑话我吧?我差点就要喊救命了,人一慌,往往变得很傻。” “我才不会笑话你呢!换作我,早就哭了。这屋子真可怕!”连琦看了看下 方的老屋,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从地洞里找到了这个。”李左从腰间抽出那把刀,其实它已经不能叫刀 了,因为作为材料的生铁几乎烂透,长长的绿色水苔覆在上面,看起来就像某种 水生植物。 “可能是以前搬家的时候掉落的。”李左拿着它在手中翻看。 “能不能给我看看?” “小心别弄脏了手。”李左把刀递给连琦。 连琦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这把刀,然后用草叶小心擦掉水苔,看了又看,似 乎找到了一件丢失很久的东西,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你不舒服吗?”李左觉察到她有些不对。 “李哥,这把刀,我小时候好像见过。”连琦皱着眉说。 “这刀本来就是你家的,见过也不奇怪啊!” “不,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东西,我……我……”连琦的呼吸急促起来,似乎 很痛苦。 李左看到那把刀从她手中滑下来,落在草间,她用手捂住了太阳穴。 “连琦,你怎么了?”李左大惊失色。 “李哥,我……我的头……好痛!”连琦脸色苍白,身体摇晃了一下,晕倒 在李左怀里。 天尚未大亮,城市在一片青蓝色里渐渐显露出丛林般的轮廓。张宇走在通往 连琦住处的路上,清冷孤寂的街道让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这两天他都没有睡好觉,他在反复思索着同一个问题。 连琦的那些蝴蝶是从哪儿来的? 他曾拔打了无数次陈飞翔的手机,但耳边总是传来移动公司呆板的语音: “对不起,您拨的手机已关机。” 胡晨和陈飞翔,两个曾经跟连琦发生过密切关系的男人,一个去了新疆,一 个去了南方,都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 消失!张宇想到这个字眼时,整个身体不由一颤。他们真的去了他们想去的 地方了吗?为什么每次都是由连琦来传达他们最后的行踪?胡晨那封辞职信上的, 真的是他的亲笔签名吗?作为画师的连琦,要模仿签名笔迹是易如反掌的事。有 一次,她把他的字迹还模仿得惟妙惟肖。 胡晨是个蝴蝶专家,连琦做标本的技术,肯定都是跟他学的。 登在《蝴蝶研究》杂志上的胡晨的那篇文章,张宇看了三遍。 每一次翻开,他的心就变得越来越沉重,恐惧像蜘蛛一样爬上来。 文章描述了关于人工改变蝴蝶习性,在暗室饲养的实验观察结果。 “蛱蝶,因其喜食动物尸液,被选定为实验材料,给予肉食饲养。实验结果 显示,经过三代暗室人工繁殖,蛱蝶喜光习性逆转为厌光习性的实验取得突破性 进展,证明生物在特定条件下突变的多样性。” 动物尸液,肉食饲养,人工繁殖,厌光习性,突变。 这些令人恶心的词汇在他的脑中飞旋,越转越快,让他的眼前发黑。一个可 怕的推测渐渐浮上脑海,他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脚步停下来,不知不觉间,连琦的家近在眼前了,它如此安静,就像熟 睡的处女。 她还没回来! 以前张宇每看到这所小房子,心里便有一种温暖亲切之感。因为他的老家在 北方的一个边远小城,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连琦的出现让他找到了家的感觉。 虽然说以前身边不乏有漂亮的女孩子,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让他如此心动过,也 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个城市给他如此多的爱。 连琦是个任何男人都会为之疯狂的女人,她有一种天生的魔力。 短短几个月的爱恋,让他恍如隔世。 但现在,当他驻足这幢小楼房的墙外,他却感到很陌生,仿佛里面藏了什么 食人妖怪。 虽然处于热恋中,张宇经常在她家过夜,但连琦并没有把房子的钥匙给他。 人总要有点隐私吧!这是连琦的解释。然而直到今天张宇才觉得,她似乎在有意 隐瞒什么。 他要证实自己的推测是错的。 张宇向两边的路上看了看,确定没人,然后退到街的另一边,几步助跑,轻 松地翻过了小围墙。 他穿过种满了花草的小院,来到小楼房的门前。该不该进去呢?张宇犹豫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但是他能偷什么呢? 张宇的心里很矛盾,他怅然若失地坐在台阶上,抽了一根烟。天慢慢亮了起 来,周围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趁她还没来的时候,到房间里去吧!不要再想了! 张宇下定决心,扔掉烟蒂,走到左边窗前。 他知道,这个窗户的插梢坏掉了,这段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竟忘了帮她修 理,现在,这个疏忽正好可以帮他进入房子。 窗户顺利打开了,张宇跳入房间里。因为从外面灌入风的原因,客厅里的那 些蝴蝶挂饰纷纷飘荡起来,像突然变成了许多活蝶在飞舞。 张宇穿过它们,背脊阵阵发麻。 这些美丽的蝴蝶标本,如今变得如此诡异,他感到它们似乎都还活着,他甚 至能听到它们的呼吸,它们的窃窃私语,感觉到它们的翅膀振动掀起的微微气流。 它们都像在看着他! 如果真存在什么暗室,它在哪儿? 张宇在房间里搜索,但一无所获。 他记起连琦夜半失踪的事,虽然别人都不相信他的话,但他确认自己没有出 现什么幻觉,那晚他下了楼,找了底层所有的地方,但是却不见连琦。如果他的 推测不错,当时,她肯定就在那个暗室里! 当她发现被跟踪,便趁他去院子查找时,故意避开他返回楼上卧室。但最后 那次,她已经来不及躲了,就只好将计就计,拿着刀来吓他。 那次连琦的眼神,真是太可怕了,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完全可以编一套慌话,当时就向他说明只是 一场误会。 张宇想起从李左那里听来的双重人格的故事,有些人的人格会发生分裂,暂 时性的以另一个角色自居。 难道连琦也患有这种人格障碍? 不,也许是因为她身上有异味,才不得以用刀吓他,他想起她半夜往身上洒 香水的诡异举动,这也许便是解释的最好理由。 张宇想得头疼,把这个复杂的问题从脑中驱逐出去,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寻 找暗室上。 卧室和厨房的地板都已经找过了,根本没有可疑的地方,那么最后的可能, 就是那间杂物间了。 张宇推开了杂物间的门,杂物间堆放着一大堆空箱子和没用的废弃家具,喜 欢干净的连琦为什么不把这些废物扔出去?唯一的可能是,她想让这些东西掩饰 杂物间的秘密。 他闻到淡淡的臭味。 张宇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找到答案了,他赶紧把这些箱子推开,果然,地板上 露出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隐藏式木门,用一把小铁锁锁着。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他听到木门下传出微弱的敲打声,像有人用手指没有规 律地扣着板门。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亡魂来访的可怕想法,那扣门声就像从地狱深处传上来的, 一记一记,敲击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张宇找来一把榔头,砸开了那把铁锁。 他趴在地上,双手颤抖着,伸向地板上的木门。 他似乎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终于找到我们了!” 但同时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要,不要打开门!” 周围充满了妖异的氛围,一种莫名的压力堵住了他的胸口。 是什么?让我如此紧张! 木板一点一点拉了起来,像怪物开启了它的嘴,透过那黑漆漆的门缝,他看 到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正在这时,他赫然觉得脑后有一道黑影夹着疾风掠了过来。 李左第一次来到连琦的家,便被美奂绝伦的蝴蝶吸引住了,那些色彩斑斓的 蝴蝶标本几乎迷乱了他的双眼。 房间里有一种淡淡的特别香味,像是天然的花香,或者,李左想,也许是那 些蝴蝶的香味。他知道,蝴蝶是没有香味的,但不知为什么,仍然产生这种奇怪 的感觉。 “人们都说,蝴蝶是会飞的花儿!”连琦笑道,“李哥,我来向你介绍吧! 蝴蝶的学问可多着呢!” 她挽住李左的胳膊,向他介绍起这些蝴蝶的种类。 “你看,这个有许多豹子纹的叫做锦缎针尾蝶,这个,白色的翅膀,前翼有 黑红色斑条的,叫花花公子蝶,你看它像不像穿了一件飘逸的白色长袍?还有, 这种黑色花斑蝴蝶你一定认识吧?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山伯变的。” 李左从来没有听过蝴蝶的这些名字,什么爱情鸟蝶、大银豹蛱蝶、黑皇后蝶、 孔雀蝶、幽蝶、红玫瑰蝶…… 连琦在他身旁款款介绍,这些蝴蝶看得他眼花缭乱。 他来到挂在客厅墙上的一张风格画前。只见画面的左下角一个男人形展开手 臂,整个身躯努力向上伸展,似乎探入虚空中,画面中央有一个长着蝶翼的女人, 以一种美妙的姿势飞翔。仔细一看,整幅画竟是由许多真蝶翅膀拼贴而成。 “这幅叫做《永恒之爱》,是我亲手做的蝴蝶画。” “《永恒之爱》?”这幅蝴蝶画十分生动形象,但李左总觉得画面中的男人 倒像在祈求爱情。 这就是她所说的凝固的爱情? 张宇说过,等他们回来时,他就要向连琦提出正式分手,连琦受得了这一再 而来的失恋打击吗?李左不禁暗暗为她感到担心。 从小村回来时,李左便给张宇打过电话,想劝他放弃跟连琦分手的决定,但 他的手机总关着。 这小子躲哪去了? “连琦,你这两天有没有见过张宇?”李左问。 “没有啊!他最近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 “也许世上永远没有永恒的爱情!”李左又看着这幅题为《永恒之爱》的蝴 蝶画,像是对画感叹,又像对身边的美丽女人叹息。 “你是指张宇要跟我分手这件事吗?”连琦突然说。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李左惊讶地问。 连琦默默点了点头,然后给了李左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早就想到了,这也 许是我的宿命,也是他们的宿命,我相信,现在,他们对我的爱都是永恒的。” “他们?” “是我以前的那几个男友。”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我还怕你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呢。”李左如释重负。 “其实,就算他们都离开了我,还有你在啊!” 连琦温柔地拉了拉李左的手。 李左的掌心传来异样的温热,让他怦然心动。他看到连琦那双脉脉含情的眼 睛,更觉得有些心慌,如果再这样看着她,自己就会被这双夜色一般的瞳眸淹没。 “李哥,谢谢你!”连琦柔声说道,“在小村,多亏了你。” “那次你突然晕掉,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李左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心 有余悸,其实他一直向连琦隐瞒着一个细节。那天在草坡上,当他唤醒连琦时, 却发现她的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这种目光让他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去死!”她只说了两个字,又晕了过去。直到第二次醒来,她才恢复了正 常。 为什么她说出“去死”这么骇人的字眼?她到底在恨着谁? 连琦清醒后告诉他,她似乎看到那把刀闪着寒光,刀刃上都是血,她的身上 也全是血,但想到这儿,她就头痛欲裂,再也想不下去。 红蝴蝶?!李左想起梦中的意象。他的推测没错,这件事肯定跟血有关,那 么,当时这里曾发生过血案?以至于让两个孩子受了刺激? 他回家后立刻打电话给母亲,但她对血案什么的却没有印象。 “李哥,你在想什么?”连琦问。 “啊!我在想我们童年的事。”李左回到了现实中。 “我也记起了好多事,关于你的。那时,你为了我不受欺负,和同村的小伙 伴们打了好几回架,回来时,眼圈都青了,像只大熊猫。”连琦掩嘴笑道。 “是吗?难得给你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那时的模样肯定很可笑。”李左看着 连琦。 “我哪有笑你,我真的很感激你。觉得除了妈妈,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连琦说着,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她在向我表白?李左心里狂喜。 女人羞涩时是最美丽的,尤其像连琦这样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却靠得那 样近,那样近,李左不由自主地吻了一下连琦的额头。 “李哥,如果整个世界都在伤害我,你会像小时候那样保护我吗?你会永远 和我在一起吗?”连琦抬头热切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让李左迷醉。 “会的,我会的。”李左突然有一种感动,他已经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任何 要求,他觉得,保护她是今生的责任。 连琦闭上了双眼,性感红唇诱人地微微颤动。李左看着连琦,他的心狂跳着, 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他把手绕过她的背后,紧紧抱着她,她也同样抱紧他,两人 开始狂吻起来。情感的激发让李左感到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他什么也想不了, 只有觉得有无数的蝴蝶在他们四周翻飞。 然而这时,几声奇怪的敲击声把他从迷情中唤醒回来,在清醒的一瞬间,他 似乎看到张宇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记起,张宇还没有跟连琦谈分手的事,自己不该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不 然怎么对得起朋友。李左内心羞愧不已。 “对不起,连琦,我们不该这样!”李左松开了自己的拥抱。 “可是,你说过会和我在一起的。”连琦用一种幽怨的眼光看着他。 “会的,我会的,但不是现在。”李左深深地怜惜起这曾经青梅竹马的女孩, 但她的这种眼神又让他想起草坡上那可怕的目光。 “李哥,我信你的话。”连琦用手理了理长发,恢复了平静。 “刚才我听见有奇怪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敲门。”李左把话题引到刚才的响 声上。 “可能是只野猫,我这儿经常有野猫偷偷跑进来。”连琦说道。 李左又仔细听了听,却再也听不到什么。 也许真是只野猫!李左心想。 李左又取出了梦境记录本,现在,几乎所有的关键意象都有了现实的对应,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但却不能肯定。 连琦的父亲,应该是个关键人物,当时,他对母女俩做了什么?而现在,他 又在哪里? 从梦境的分析看,最有可能是她的父亲用那把刀伤害了她的母亲,小连琦目 睹了这一切,在她幼小的心里投下阴影。 自己的梦境里并没反应出暴力的象征,这说明自己并没有在现场,但为什么 看到了小连琦满身鲜血的形象。如果连琦满身鲜血跑到外边,肯定会引起村民的 注意,包括自己母亲,现在她却对此毫无记忆,也就是说,小连琦根本没有出过 自己的屋子。那么惟一的解释,是自己在她家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但却在事情 刚刚发生后。 朦朦胧胧的回忆仿佛从深海泛上来的泡沫,李左只得努力抓住这些稍纵即逝 的记忆。他知道,所有的记忆都原封不动地储存在潜意识的巨大资料库中,这扇 门最终会慢慢向他打开的。 他在脑海中努力拼接起记忆片断。慢慢的,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回忆,在 眼前像电影一般浮现出来。 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小时候的自己躺在床上,似乎突然想到一个好玩的东 西,他想跟连琦分享,可是已经很晚了,他的父母不让他出去。于是他假装睡着 了,却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他跑到她家门前,意外地听到里面有哭声。他很好奇,透过门缝向内看去。 门缝狭小的视野里,赫然跪着满身是血的小连琦!他吓得双腿发软,想赶紧 跑回家。 也许是屋内的人听到有响动,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出来了一个女人。 “快要下大雪了!求求你,不要伤害它!”这句话是连琦的母亲说的,那时 候她并不老,梦中之所以扭曲成老女人的声音,是因为她当时的表情太可怕了, 让他联想到童话里的老巫婆。 李左喃喃地念着这句话,这里的大雪肯定是什么象征,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拿过一本《周公解梦》来翻,看这类书倒不是因为迷 信,而是对梦的解析感兴趣罢了,在古代,人们认为梦是祸福的预兆,就像解密 码似的,把梦的元素和现实的事情一一对应起来,用作参考。 《周公解梦》里关于雪的有五句:“霜雪降主事不成,雪下及时大吉利,雪 落身上万事成,雪不沾身主孝服,雪落家庭主丧事。” 李左看到最后两句,心中一凛,最后两句都是大凶,跟当时的事似乎很有关 联,难道这种非科学的解梦法在冥冥之中也有其道理? 他的眼前又展现出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整个大地都埋在厚厚的积雪中,就 像盖了一层棉被般。 不管什么东西都被隐藏了!那是童年时大雪给他的印象。 也许大雪只是个比喻,李左恍然大悟。“快要下大雪了!”,其实就是“要 隐瞒这件事”的意思。当时她的妈妈抓住了他,反复请求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不然他心爱的小妹妹连琦就会受到伤害。他听了她的话,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而把它深深地埋入心底,直到彻底地忘掉。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这样一解析,梦的真实内容就十分明了了。 但是她让我隐瞒什么呢?从她的言外之意听来,似乎要自己替连琦隐瞒,好 像是连琦做错了事般。连琦又会做错什么事? 李左突然想到,自始至终,一个重要的人——她父亲都没有出现。 那时候,他去了哪儿?还有,最后自己在地洞里看到的是什么,那些地洞里 的蝴蝶又是从哪儿来的? 李左的思索又被掐断了。 也许还有别的线索,他的眼前一亮,想起张宇所提的连琦的一些怪癖,这些 怪癖的心理病源肯定和这次经历有关。也许,换一种思路,就可以找出真相了。 他仿佛看见一道门正在徐徐向他打开,从里面透出刺目的光来。 “你好,请问张宇在吗?”李左来到了张宇所在的游戏软件公司。 他想找张宇说个清楚,如果张宇真的决定放弃连琦,那么他就会承担起呵护 她一生的责任。 “你找张宇?他已经四天没上班了。”一个短发女孩答道。 “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李左惊诧地问她。 “两天前他的女友来过,说他在她老家生了一场大病,替他请了一次长假。” “女友?是哪个女友啊?”李左忽然被弄糊涂了。 “还能有哪个女友,就是那个开设计室的大美女。” 连琦?!两天前她不是说没跟张宇碰过面吗?为什么又替他请假?难道,她 竟然一直在骗自己?李左觉得自己头晕晕的,竟有些站不稳。 这时候,他看到一只巨大的蝴蝶在他眼前飞过,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女孩 把一本杂志扔回一张办公桌上,他看到的只是杂志封面上的蝴蝶图案。 “《蝴蝶研究》?”李左拿起了杂志,自言自语道。 “是张宇的,这本杂志真是难看死了,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看,而且一看就 是一天。”女孩不解地说。 李左翻开杂志目录,便注意到其中的一篇文章。 《蛱蝶的暗室饲养与习性变异之研究》?李左看到这标题,就像有一双无形 的手在触动他的神经。 他想起了老屋里的地洞,成群的蝴蝶往外飞涌的情景,连忙打开正文阅读。 渐渐的,他的脸色越来越青,拿着杂志的手也在颤抖。 张宇在文章里用红笔圈起了“尸液”两个字。然后一个箭头指向空白处,那 空白处写着:“蝴蝶从哪来?”几个潦草的红字。 蝴蝶从哪儿来?这正是李左思考儿时记忆时一直在问的问题。 当他看到触目惊心的“尸液”两个字时,一道闪电在他眼前划过,他终于记 起在地洞里看见了什么…… 他的全身如落入冰窖般彻骨寒冷。 “李哥,出什么事了?”连琦看到李左脸上古怪的表情,惊讶地问。 “为什么骗我?”李左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 “骗你?”连琦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情。 “是你替他请了假,告诉我,张宇他在哪儿?” 连琦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平静下来,但这种微妙的眼神变化逃不过 一个心理医生的眼睛。 “你去过张宇的公司了?”连琦淡淡地问。 “连琦,你告诉我,张宇到底出什么事了?”李左多么希望连琦能给他一个 肯定的答复,就算她说他真的在外地生病了,他也会相信的。 “李哥,你先坐下,我给你泡杯咖啡,这件事,我慢慢跟你说。”连琦拉着 李左的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泡了杯速溶咖啡递给他。 “连琦,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骗我啊!”因为刚才的激动,李左觉得 口干舌燥,喝了几口咖啡。 连琦坐在李左的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像个无助的羔羊,她身上清幽淡雅 的体香让李左的心立即软了下来。 “我不该骗你的,张宇真的在外边出了车祸,我怕你担心,所以就没告诉你。” 连琦轻声说。 “傻丫头,那你更应该告诉我了。”李左几乎马上相信了她的话,但他想起 连琦刚才那一刹那的慌乱眼神,心中的疑问反而更大了。 “但他的手机一直拨不通,你又是怎样联系到他的?” “他的手机在车祸中弄丢了。是医院打电话来的,医生在他身上找到我的电 话号码。” 李左突然觉得很伤心,也感觉连琦不像以前那样美丽可爱了。 “连琦,你不要再骗我了!如果他真的出了车祸,你还会在这里吗?”李左 缓缓地说。 “李哥,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连琦娇嗔道。 李左看着连琦美丽的脸庞,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也许,在潜意识里, 张宇的离开正是他所希望的。他就可以不考虑任何事情,跟他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房间里,只有从天花板上垂下的蝴蝶挂饰在微微晃荡。 突然,李左听到了微弱的敲打声,像有人在极远处扣着门,但他知道,那声 音是来自这个楼房里的。那声音像在跟李左诉说,传达着某种信息。 连琦的脸色变了。 李左站了起来,朝那响声跑去。 “不!李哥!求求你!不要去!”连琦拉住了他。 “那里有什么?”李左觉得自己像要疯狂了,他用力推开连琦。 穿过厨房,响声越来越清晰,李左来到了杂物间。 就在脚下,它就在脚下!他的心跳声如战鼓般传入耳膜。他推开了大箱子, 地板上露出一个木门。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小时候,那是出事的两个月后,他和连琦在她家玩捉迷藏。 当时,他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这种轻微的奇怪撞击声,他找到了那个地洞,然 后掀开木门。 蝴蝶扑面而来! “李哥!我求求你了!不要打开它!”连琦追了过来,扶在门框上说。 但李左没听她的劝告,猛然掀起了木门。 一股色彩斑斓的烟气冲了上来,李左像处在了风暴中心,成百上千只蝴蝶撞 击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的身上落满了闪亮的蝶粉。 跟小时候的那次一模一样。 蝴蝶风暴过后,李左顺着梯子爬入了这个地下室。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做?”连琦在上面哭诉道。 李左想起跟她在荒村的那次经历,心中一恸。 但当他的眼睛慢慢适应地下室黑暗的环境,眼前的景象让他几欲昏倒。 只见地下室并排放着三个男人的尸体,他们赤身裸体的,有两具已经高度腐 烂,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那两具尸体上布满了蝶蛹,不断有蝴蝶破蛹而出,飞 向出口。 小时候,他看到了同样的情景,那个地洞里,也藏着一具腐败的尸体。 而现在,最令他接受不了的,他眼前的这具新鲜尸体竟是连琦的男友——他 的老同学张宇!张宇张着嘴,脸上表情很痛苦,也很诧异,似乎不相信自己会躺 在这儿。 李左看到有几根毛虫从他嘴里慢慢爬出来,加上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再也抑 制不住胃里的翻腾,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李哥,你都看到了,现在,你能不能听我几句?”连琦跪在入口,对他说。 她的脸上流着泪,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李左的额头上,换作以前,李左肯定会 被这泪水打动,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泪水是那么阴冷。 “是你杀了他们?”李左冷冷地说。 “不,他们没死,他们的灵魂都还在,你看,这么多美丽的蝴蝶,都是他们 变的,是蝴蝶让他们得到了重生。他们永远围在我身边,不会打我骂我,也不会 离我而去,永远对我那么好。” “这就是你所谓的凝固爱情?永恒之爱?”李左不禁毛骨悚然,客厅里那些 精美的蝴蝶标本,现在想来都有一种阴森之气,似乎四周都站着这些男人的怨魂。 “不错,这就是永恒唯美的爱情。我爱他们!他们也必须这样爱我!但为什 么,他们都想离开我?李哥,你答应过我,就算整个世界都不要我了,你还会和 我在一起的,你不会也想离开我吧?”连琦激动地说道。 这话说得凄怨无比,但李左却感到阴冷至极。 也许她也会杀了自己,再用自己的肉体繁殖蝴蝶。李左心里阵阵发毛。 “连琦,你听我说,我不怪你,这些都是你童年的创伤所引发的。”李左强 抑住内心的恐慌。 “童年创伤?” “是的,你还记得你的梦吗?在梦里,那个男人想杀你。其实,我到昨天才 明白,这个梦实际上是倒错的情节,它是你的潜意识为了掩饰不安和内疚,而编 织的相反的慌话。” “什么意思?” “真相是,是你杀了那个男人!你的爸爸!”李左说道。 “你说什么?”连琦全身都颤抖起来,“我杀了我爸爸?!” “梦告诉了我一切,为什么我的梦里没有你爸爸的变形?其实在事情发生的 那晚,我在你家门前偷看时,你爸爸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被你妈妈藏在了地洞里。 你妈出来抓住了我,她以为我看到了整个场景,所以让我为你保密。对你爸爸的 失踪,在村里就推说是因为有了相好跑掉了。因为你爸爸在村里的名声很差,山 村里纯朴的村民也就信以为真了。后来,我在地洞又看到了他的尸体,但当时由 于过度害怕,受到了刺激,因此把这段记忆压抑到潜意识中,再也不敢想起来了。” “是我杀了爸爸?不,这不可能!”连琦喃喃自语,似乎接受不了这个真相。 “其实那时你知道爸爸被埋在地洞里,当我无意中打开地洞时,飞出那么多 蝴蝶,你觉得,那是你爸爸的化身,你认为他通过蝴蝶转生了,他不像以前那样 粗暴了,那些美丽的蝴蝶围着你飞,你当时快乐极了,还在蝶群里跳起了舞。” 李左眼前浮现出一个在蝶群中舞蹈的快乐小女孩。 “可是,我为什么要杀爸爸?”连琦泣道。 “因为他在伤害你妈妈,你为了保护妈妈,才不得以拿起了那把刀。”李左 说道。 连琦猛然一颤,像要晕倒,仿佛被人砸开了记忆之门的铁锁,那晚的情景终 于浮上脑海。 那晚,她在朦胧中醒来,看到了两个白晃晃的祼体,是爸爸压在妈妈身上, 他在强暴她,还抽她的耳光,妈妈哭了,连琦很害怕。这时她还看到房间里飞舞 着一只很大的蝴蝶,在昏黄的灯光下不断晃动影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 心里有一种异样,这蝴蝶让她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兴奋。她听着妈妈的哀嚎,像梦 游一般,从厨房里拿来一把锋利的尖刀,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的身后,然后举刀 向父亲的要害处扎了下去。鲜红的血从刀口喷涌而出,爸爸像受伤的野兽般扑向 她,掐住她的脖子,正当她喘不过气时,他突然软倒在她身边,原来是妈妈在他 脑后敲了一棍,他父亲一动不动,血在地上流淌,那只蝴蝶竟像飞累了,落下来 停在父亲的尸体上,像一朵开在血泊里的花。 “为什么会这样?”连琦泣不成声。 “所有的心理症结,就是那时在你的潜意识里扎下了根。你还记得老屋床上 那个塞满蝴蝶碎片的布娃娃吗?其实是你想赋予它生命,对你而言,蝴蝶是转生 与爱的象征,或者,还包括性。” “可就是知道了这些,我又能怎么样?”连琦冷冷说道。 “连琦,你心中一直藏着一个恶魔,你恨你的父亲,这种恨后来扩展到所有 的男人,但你又被他们吸引,你害怕你爱的男人也像你的父亲一样。这种恨在你 内心里渐渐演化成隐蔽的另类人格,是你的这个人格在重复弑父的情结。现在你 必须驱除这个恶魔!” 李左想起她说出“去死”两字时的恐怖目光,他感到一阵头晕,想爬上梯子, 可手脚发软,怎么也抓不牢梯子。 “李哥,你愿意和我远走高飞吗?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能食言哦。”连琦哀 求道。 “连琦,去自首吧!我可以帮助你出具精神科证明的。”李左的头越来越沉。 连琦哈哈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悲怆和愤恨。 “李哥,我没有疯,我爱你!所以,我会让你也永远陪伴我的。”连琦笑盈 盈地对他说。 她的笑仍是那么甜蜜,但李左却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东西。他终于站不住了, 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 “你……你在咖啡里放了什么?”李左感到死亡的阴影向他逼来。 “一点迷药,你放心,不久,你就会变成美丽的蝴蝶回到我身边了!”连琦 怪异地笑着。 李左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在黑暗中,连琦美艳的脸庞慢慢 浮现出来,像一只从夜色里缓缓飞出的蝴蝶,但她的手里闪动着一道寒光。 李左又回到了梦里,他和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在那片草坡上玩耍,草坡上 开满了鲜花,阳光下,到处飞舞着美丽的蝴蝶。 当他从黑暗中醒来,鼻边仍残留有青草的味道。 “我还没死?”他渐渐清醒,头痛得厉害,手脚却依然发软。 她没杀死我!她走了?可这只毒蝴蝶又能飞到哪里去?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但李左知道,那三具尸体还在,他仿佛看到,他们身上 的毛虫结成了蛹,然后在蛹中慢慢蜕变,最后蛹被咬破了,钻出来一个湿漉漉的 怪物,那些怪物展开艳丽的翅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越聚越多,似乎要把他埋葬。 “救命!”李左想要呼救,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他挣扎着爬上梯子,去开 地下室的门。 他用了全部的力气,才推开压在地下室门板上的箱子,终于看到了光亮,白 色的亮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地狱里死里逃生。 这时候他听到了笑声,这笑声是那么快乐,又是那样悲凉,让他心中有种说 不出的难受。 是连琦! 李左扶住敲壁,跌跌撞撞走向客厅。 眼前的景象让他发出一声悲鸣。 只见客厅里飞舞着无数的蝴蝶,在七彩斑斓的蝶群中,连琦散乱着长发,忘 情地旋转,似乎与那些蝴蝶融在了一起。 “小蝴蝶,穿花衣 飞到东来飞到西 飞到花丛采花蜜 欢欢乐乐回家去……“ 她唱起了这支儿歌,接着又哈哈狂笑起来。 “李哥,你看!他们都在,他们都对我那么好!我们俩也要变成蝴蝶了!你 带着我一起飞吧!”连琦在蝶群中舞蹈。 “连琦!”李左穿过纷飞的蝴蝶,把手伸向她,伸向他心目中曾经的蝴蝶女 神。 可这只美丽的蝴蝶,她已经疯了! 完全疯了! ---------- 文心斋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