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开始热切盼望开学了!如果当初我曾经强烈地感觉自己属于这里,现在可不 了。 我离开这里太久了,久得大概可以洗掉DNA 在身上打下的烙印。我想念阿姨,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想念她给我的恬静生活,如柔风拂面,虽然没有太多的激情, 但也很甜美。 她有编童话故事的本能,令本来苦的东西变甜。记得她这样解释母亲的离去, “你母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买礼物,她很爱很爱你,每次找到的礼物都嫌不够 好。于是她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找更好的。她走得太远了,要经过100 座彩虹搭成的 桥才能回来。每次你见到彩虹时,你母亲就从那上面走过。可惜太远了,你见不到 她。她能在上面见到你,她一开心,就把先前想你流下的眼泪——那些雨点儿,都 收回去了。”小时候,我真的数着彩虹出现的次数,相信数到100 之后,母亲就会 回来。但彩虹数不到100 ,我已成人。我承认阿姨宠着我,使我变得过于女性化, 过于柔弱和多愁善感。她营造了一个纯而又纯的世界,裹着我,使我像苏联科幻小 说里的两栖人一样,长期离开碧蓝纯净的大海,就会窒息而死。 我已经害怕了,害怕已被我掀开的家庭不幸的事实。这些事实不是天灾,而是 人祸。 我已经不再想知道些什么,死的人太多了,死的人都流着与我身上血管相同的 血。开始明白阿姨为什么绝口不提“岑”字,这个家族姓氏仿佛被诅咒过,而且, 是被死亡诅咒过。真想阿姨啊,她慈爱地护着我;真想回去啊,回到慈母的怀抱。 但,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已长大成人,该独立生活,该独自面对生活中的惊涛 骇浪了。阿姨老了,不能陪我走完人生的路。她给了幼小的我安慰,现在该是我给 她安慰的时候了。 快开学吧,奔跑着去上课的学生的活力,备课改作业的忙碌,应该能让我更多 地想到和小力的未来,而不是掉进过去的深渊里胡思乱想。 父亲房间的门紧锁着,我不会去打开它了。 我向新认识的老师点头,感到有点陌生和兴奋。奇怪的是,我总隐约觉得有人 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走到茶水间,偶尔听到一位年轻女教师在提我的名字,不由 止了步。 “岑寂好像挺可爱的。”她说。 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教师摇了摇头,压低嗓门说,“我劝你还是少接近他为妙。” “为什么?” “他们那一家子都不正常。” “但我听说他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不会受什么影响吧?” “不要傻了,他们家的男人……唉,会害死女人的!” “会害死女人的俊俏男子,真是刺激!” “你可不要刺激他,听说他以前是个傻子,现在倒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没有 人告诉他兄嫂真正的死因。我们也要小心点,省得麻烦!” “傻子?他怎么会是个傻子?怎么会?” 我也在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站在角落里偷听别人的对话,对我来说已经够荒 谬的了,想不到听来的东西更加荒谬。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又以为 她们在谈论一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再后来,我笑了起来,她们怎么会知道连我都 不知道的事情? 别的不说,我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懂吗?她们怎么会认识一个连我都 不认识的“我”? 我又感到了那道注视的目光,不由回过头去。 她望着我,有点忧郁,带点怜悯,就像当初她对我说她爱上了别人一样。 一切荒谬到了极点!想不到上班的头一天,迎接我的居然是这些!我觉得自己 像掉进了一个圈套里,谁都不对我说真话。就连她的存在也不像是真的,他们要联 合起来打击我!我茫然不解地望着她,仿佛望着我懵然不知的过去。 可此时,她垂下了眼帘,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只有在跟学生们呆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真实和安全。每当我抄近路回家,走 在那些幽深的小径时,都若有所思。关于我的家庭的闲言闲语,一不留神就送进我 的耳朵里。 当然,所有传言都绘声绘色、添油加醋,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这一家子相 当邪门,一门四口死于非命。 兄嫂死于意外是真的(我不大相信还有什么真正的死因),但父母是怎么死的, 我已完全记不起来。想来他们去世时也只有四十几岁,跟兄嫂的年龄差不了多少, 按逻辑说,不像是病死的。然而,虽然我很快地成了孤儿,但他们肯定是先后去世 的,这又不像是意外造成的。一次意外连夺数命是可能的,但两次意外在短短几个 月内连夺两人性命,就有点玄了。我不想考验自己的无神论。 记得上大学时曾选修过社会心理学,老师说,集体的疯狂和过激行为是因为受 到心理暗示,情绪由一个人传染给另外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真凭实据,譬如像 宗教上的见到神迹。但愿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们,也只是情绪受了感染,加上所有俗 人都有的小小好奇心而已。 但他们的举动正在影响我,使我陷入深深的抑郁中。他们都采取了年长女教师 的做法,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但实际上避之唯恐不及。仿佛我的身上附着邪灵, 随时会降落到他们头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受欢迎。而且,不是因为自身 的过错。 每每在小径上想得入神,茂密的草丛里都会跳出一只癞蛤蟆什么的,把我吓一 跳。 我想,人们都讨厌蛤蟆,但蛤蟆有什么错?也是邪灵附体吗?我还是不要对人 们奇奇怪怪的想法介意吧! 其实,我还有一个念头。就是黛儿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点什么。 可是,我错了。接下来的许多天,黛儿都躲着我。她有她躲我的原因,有别于 其他人的原因。她变了,脸庞失去少女红卜卜、鼓鼓的润泽,身材也明显地瘦削了。 最教我难忘的眼神也变了,变呆滞了。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拉住她问个究竟, 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待她。可还不等我走上前去,她就如惊 弓之鸟般跑开了。她的眼睛一天一天地深深陷下去了,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忧郁了。 我认识的黛儿不是这样的,她虽不是特别的活泼,但也很开朗,处变不惊,与她相 比,我反而更像个小弟弟。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夜里我突然感到冷,越来越冷,冷得我缩作一团。有好几个小时,阵阵寒颤弄 得我不能入睡。好不容易寒颤过去了,热度又攀了上来。到了早上,我已烧得浑身 滚烫,全身肌肉疼痛,甚至连骨头都痛起来。虽然对病毒性感冒毫无经验,但我想 我是得了病毒性感冒了。 请了假,我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整整一天,我躺着一动不动,听任那些病 毒咬我,体内的卫队跟它们开战。烧一直没有退,我也懒得理;整个床铺变了铁板 烧,我也懒得理,就这样无情无绪、滴水未进地熬了一天,也不觉得饿。小力自顾 自到老教授家白吃白喝去了,倒是轻车熟路。我想,再没有人会管我的死活了。 第二天,我的头脑已完全烧迷糊了,听不到清晨的鸟叫,软弱得想哭。各种念 头乱飞,一会是黛儿跟丈夫吵架了,哭着找我诉说;一会是教师们的耳语,他们一 家子都是疯子;一会又是面目模糊的父母跑来说,认清你是谁,你是谁!我好累, 快挨逼疯了! 不由喃喃自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真的一点记不起你们的模样和在这 里生活的片段,真的,全空了!我不属于这里,这屋里全是死人,又冷又寂寞,又 冷又寂寞,又寂寞……”我耐着性子等寒颤过去,然而袭击头脑的热度又蔓延过来, 烧得我昏乱烦躁不已。颈上的脉搏突突地跳着,心也在狂跳,最后仿佛全身上下大 大小小的脉搏都在跳动,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我,企图挣脱沉重的躯壳,去找“我” ——那个埋在过去的、在父母怀中的我。 我伸手试图拿桌上的照片,那是我手上唯一的一张母亲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 是个孩子,长着一张无邪的小圆脸,一头乌黑的短发,像秀兰。邓波儿。我怎么都 无法想象,她就是我的母亲。相架落在地上。 “好吧,好吧,”我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我带 你们找‘我’,找爸爸、找妈妈去!”楼梯好长,又弯弯曲曲,我以为我再没有力 气走到尽头了。可我还是走到了,并且向着唯一一个锁着的房间走去。迷乱里我竟 然没有找钥匙,我咚咚地捶门,好象真有人会来应门似的。“爸爸!妈妈!”我喊。 我把脸贴在门上,泪如泉涌。 四周一片死寂。 如果不是这场突然而来的病,我也许永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是多么渴望有一个身 份,多么渴望做一个有渊源的普通人。我压抑了许多年,自欺欺人地生活着,似乎 阿姨不提我的姓氏,我就真的没有姓氏、没有父母一样。在心底里,我也有过朦胧 的幻想,想象我们一家四口曾有过的幸福生活,把电影里面那些温柔的母亲、伟岸 的父亲当作自己的双亲。我是岑家的孩子,就算父母离我而去,我也还是岑家的孩 子。也许这就是我选择留下来的潜在理由吧。只有这里,才能给我一个身份。 不知哪来的疯劲,我一下子撞开了房门,整个人掉落在扬起的灰尘和陈腐的气 息里。房间黑漆漆的,窗口拉着厚厚的布帘。我找来一个应急的手电筒,才勉强看 清楚屋里的一切。屋里没有桌子,只有一张榻榻米。榻榻米前的两平方米范围铺的 是玻璃,玻璃下面放着鹅卵石,可以想象这是个镶在地板上的大型鱼缸。两面墙壁 都是书,从地板排到天花板,这是一间书房。我的手臂碰到了什么,定睛一看,原 来整个书房都架了棚子,有一些干枯了的攀爬植物吊在上面。四个屋角也摆着大小 不一的几个花盆,想必从前种了些室内植物和花卉。这里布置得像印度的热带雨林, 仿佛雨云就要飘过来了。不,这是光线幽暗的结果,如果是在明丽的夏日,这里肯 定是日本和风式的雅舍。 我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唰地冲进来,刺得我闭起了双眼。 真想不到这是个落地窗,直对着整个后院。院里的空地杂草丛生,一棵高大壮 实的腊肠树花开得正盛。一串串明艳的黄花,像蝴蝶泉的蝴蝶,从树冠直挂下来, 形成花的帘子,随风散着淡黄的花粉,把四周渲染得如梦如幻。我痴痴地看着,不 是美丽的腊肠树,而是那片空地。那片空地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只是我的眼睛 怎么也离不开它。 屋里的景象已经很清晰了,奇怪的是这里没有电灯,到处是形状各异的烛台, 有些蜡烛点剩下半截,还留在那里。地上除了灰尘外,还有烧焦的纸片,黄叶般铺 了一地。 我试着找父母的照片,甚至连书本都翻过了,但没有,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他 们的、我的、我们一家四口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有点歇斯底里地在各个房间、大厅里找照片,不可能没有照片的,我固执地 想。 大厅没有,我和小力的房间本就是客房,也没有。哥哥的卧室只有一张小婚纱 照,在抽屉的深处,脸都被涂掉了,我也顾不上探究。我又在书房里找了一遍,没 有。我开始相信人们窃窃私语的那些话了!那一家子都是疯子,岑寂是个傻子。是 啊,全屋上下一张家庭照片都没有,全屋上下一点女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这家 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这一家子怎么不是些疯子?!岑寂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识、 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怎么不是个傻子?!我突然跪下,抓着头发痛哭起来。 在许多年后,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孤儿!他们不是因为意外或是 重病死亡才抛弃我的,根本不是!他们一定像兄嫂一样,早就抛弃我了!他们让我 像小力一样,根本不认识父母,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忘掉他们了!难怪我的心空空 的,一直都是空空的。我把头撞向墙壁,一点不觉得痛。比起我内心的痛,这又算 什么!我终于认清自己的身份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为 什么?阿姨,人们不都该像你一样慈祥的吗?我看猫儿狗儿一家都很亲热的啊,难 道我连猫儿狗儿都不如吗? 渐渐地,我辨不清自己在哪里了,只觉得我是个多余的累赘,不该存在在这世 上。在我最后的意识里,见到腊肠树下站着一个女子,忧郁而又怜悯地看着我,像 是黛儿。 额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我呻吟着张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长藤椅上。 小力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在低头喝粥。听到声响,他走了过来。“叔叔,你 总算醒了!那个阿姨说,你醒了就给你喝粥。”他颇懂事地说。我的心里堵得慌, 她真的还要躲我吗? 都到这份上了!“小力!”我唤他。“什么?要喝吗?我去端,很快!”他走 到小几旁,端来一碗白粥。我哽咽得喝不下去。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还要吗? 黛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无限伤心地望着她,真想把自己的脸蒙住,我不想 她见到我这个样子!“阿姨,叔叔不肯喝粥。”小力汇报说。黛儿爱怜地摸了摸他 的小脑袋,对我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自从嫁人以后,这是她对我说 的第一句话。我不能回答。她是我幸福岁月中的角色,是一切平衡被打破前的角色, 是不属于这个疯人之家的角色。黑暗已经向我袭来,我要把她推开。 “你走吧,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你不明白,你还是不要明白吧!走吧,我没 事。” 她深深地看着我,从来没有这样深,“你真相信吗?” “相信什么?” 她把一个盒饭递给小力,“小朋友,到饭厅吃饭,吃完了赶紧做功课。叔叔我 来照顾,嗯?”“嗯。”小力蹦走了。 “你真的相信自己是个傻子?别人胡说也罢,我自小跟你一起读书,你一点都 不傻!你只是好乖,不爱说话。他们说你们一家都是疯子,不,不会的。就算是, 你自小是阿姨带大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连你都不敢肯定他们没有疯,可见你是知道真相的了! 真相是,我有疯狂的基因,我不能回到这里。一回到这里,我就会发疯,会变 得冷酷无情,会伤害身边的人!从前你见过我这样子发疯吗?“我指了指头上的绷 带,”没有,从前我……还说从前做什么?我是被诅咒的!阿姨早就阻止我回来, 可我偏要来,我是被诅咒过的!知道吗?知道吗?“我狂喊。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冷得像冰似的说,“你要知道真相吗?要吗?” 我茫然不知所措。真相,真相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就算我知道父母故意抛弃 我,哥哥对不起嫂嫂,又怎样?人都死了,我能向他们讨回公道吗?可我至少可以 证明自己不是傻子,不是一点刺激都受不了。于是,我点点头。 “你先吃点东西,再把退烧药、消炎片吃了,我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我又顺从地点点头。她把粥端了过来。我只喝了几口就感到头脑发晕,恶心想 吐,只好推开了。“我还是改天再告诉你吧,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脸色很坏。” “不!就今天。”我坚定地说。 “真相是,你兄嫂不是死于车祸。是你嫂嫂杀死了你哥哥,然后自杀。” 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不可能,不可能!那么柔弱憔悴的女孩儿,不会下得 了这个手!再恨、再爱,也不能下这个手!毁了自己,毁了别人,真的像纸片上说 的,万劫不复! “不会的!不会的!”我喊道。 “会的。”黛儿出奇冷酷地说。“当你爱的人爱上别人,一次一次地伤你的心, 最可恨的是,他与你形同陌路,对你们的骨肉不理不睬。你千遍万遍哀求,求他留 下来,只是留下来,他却冷笑,鄙夷地冷笑,一声不哼地走掉。你连尊严都不要, 可他连你连你的尊严一概不要!而你,还在爱他,失去理智地爱他,疯了似的爱他, 为他的过去爱他的现在,甚至爱他的将来。越倔强越软弱,越想惩罚他却只惩罚了 自己。伤害自己也是甜蜜,因为是为了他在伤害自己。到最后,想无可想了,守的 空房太冷太黑了,前面没有路,后面更没有路。爱他他不让你爱,骂他他只会笑, 他曾经给你的全收回了!怎样他才能变回从前呢?在他睡着的时候,没有冷酷的眼 神,安静而不暴怒。你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回忆往事,仿佛跟他一起在回忆。 总有一天,你会为了让他睡着,永远伴着你而走上那条路。“ 我心头的黑暗在扩张,几乎可以确信无疑他没有好好珍惜她。但她爱他,这没 有道理。爱就是不讲道理!她在我相当脆弱的时候宣布了她的爱情宣言,明显地是 错爱了的宣言。可她却宁愿飞蛾扑火,而我却不能拉她一把。哪怕你不爱我,你也 要让我救你啊! 你不让我救你,也不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陨落啊! “不要!”我恐惧地支起半个身子,“爱不是这样子的!你要记住它带给你的 温暖感觉,热烘烘的在心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爱过了,你要心存感激。不可以 产生这么可怕的想法,不可以借爱的名义去杀人,去毁了自己!他不爱你,这没有 什么大不了……”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生命、未来,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 给了一个人!你信任他,与他合二为一,你想到天荒地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惧怕什么,这个人会与你风雨同路。然后,他洗劫了你,让 你一无所有! 他毁了最神圣的爱情,毁了你的天堂,还让你赤条条,再没有资本重新开始。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她再忍不住了,低声呜咽起来。 我一阵晕眩,重又倒在长椅上,低低地说了一声,“他当真辜负你了?”黛儿 不作声,哭得更厉害了。 我浑身乏力,实在提不起一丝力气来安慰她。过了好久,她突然惊醒过来,摸 了摸我的脸颊,“你烧得很厉害呢!我想该送你到医院去。” “不,你该回去了,不然雅健又该……”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去吧, 我会好起来的。” 她忧伤地笑了笑,“你还是这么会替别人着想。”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意 识在渐渐远去…… 我坐在船上,船晃动得很厉害。天边有一丝亮光,远处的小岛像尼斯湖怪兽的 脊背。 我好渴啊,船下面全是海水,海水好咸,刺激着我的喉咙。水里突然伸出一双 手,把我拉向无边的海里。我死死地抓住船舷,船摇晃得真厉害啊!太阳冲上天空, 有一个、两个,怎么会有这么多个太阳呢?热死我了,我的皮肤在嗞嗞作响。好热 好热啊,那双手又来抓我了!好吧,我把手伸给它,带我到水里凉快凉快!水里怪 兽的颈项像蟒蛇一般缠住我,我碰到它巨大的身躯,踢它,它一动不动。我在荡着 秋千,它让我在水里飞来飞去,如陀螺般飞来飞去……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浓浓的黑暗笼罩着我。好半天,我望着天花板极力回想 自己怎么睡在大厅里。是的,我撞开了那个房间,还有那棵开花的腊肠树,黛儿, 她一个劲地哭……我不禁呻吟起来。突然我感到有什么抓住我的脚,往下一看,天, 有一个东西伏在那里!它在动,在爬向我!它是什么?是什么?我的心狂跳!它像 一头巨犬,毛茸茸地慢慢靠过来。它的爪子沿着我的大腿慢慢滑向我的身躯,我动 弹不得,喉咙里完全没有了声音。我瘫在那里,它在我一尺开外的地方慢慢立起来, 我的眼前全是虹彩,在流动、打着圈,我的精神在快速地涣散。一只爪子抓住了我 的胸口,我登时晕了过去! 第二天,黛儿一看见我就惊叫,“你完全像个死人!” 是,连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当太阳再次升起,我又似乎从恶梦里逃出来了! 梦里的那个东西是那么真实,以致它至今仍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睁眼是 它,闭眼是它,完全无法休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可怕的梦!不过,我也从来没 有发过这么厉害的高烧。幸而,恶梦也带走了我的热度,我只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 的疲累,好象跟谁恶斗过一场似的,虚脱。 我沿着后院的小径散步,四周一片寂静。晚霞很美,鸟儿忙着飞回巢去。病已 好了一大半,精神也恢复了,只是我不太愿意呆在房子里。我有点受不了里面的气 氛。 这几天黛儿一有空就过来,给我烧点菜熬点粥。我们都默契地不提各自的问题, 只安静地相处着,仿佛大家都禁不起哪怕是一丝的惊扰。有时候我半倚在藤椅上, 看她进进出出忙乎,感觉她真的变了。虽然她跟我一样年轻,但青春的气息有点远 了,反倒浓浓的女人味散发出来。她的步履沉稳了,说话的调子慢了,看人的眼神 也柔了,不吵不闹甚至不笑。总像有某种东西压抑着她,她美丽的黑瞳仁里的光不 见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更像阿姨,而不是我纯真年代的女主角。 她像阿姨一样照顾我,提醒我吃药,为我熄灯,还哄小力入睡。一起吃饭的时 候,我会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过去的平静又回来了。我和小力一起回到L 市 的家中,阿姨正充满母爱地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一个劲地给我们夹菜。只有一瞬, 她眼里掠过怨艾阴影的一瞬,我才清醒知道她是谁。 今天她不会来了,因为我已经好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勇气再来。昨 天系里派了个老师来探病,正好看见她在做饭。那一刻起,她就显得很不自在,晚 饭没吃就匆匆走了,看起来像逃掉一样。她还是那么善良,但她心里的爱已成了束 缚,她甚至无法向我表达友爱。她的爱只能给丈夫,哪怕他不再爱她。她是这么想 的,大家也是这么想的。我感到心痛,多可爱的女子啊,多么调皮的眼波,没有了, 消失了。我始终藏在内心的人,始终祝福着的人,并没有如小树沐着春风,长得婆 婆娑娑,而是枯萎了。我放她飞,她却折了翅膀。她受伤了,我却无能为力。或者, 我已令她伤得更深。 天渐渐黑了,邻家的小屋点上了灯。灯光透过纱窗,洒在屋边的野芋上。屋里 的一家正在吃晚饭,一张张脸透着愉悦,连窗台上的猫也显得那么满足。我在心里 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又在渴望自己生来就没有的东西了。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