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远远望去,那座小楼也点着灯。门前的梯级上蹲了一个小小的人儿,是小力。 他开始习惯一种较为有规律的生活,习惯和我呆在一起。开学了,他在管束下 老实了些,平时也只在屋前屋后玩。但小孩总是自闭的,自得其乐,所以我便放心 地由着他玩他的、我干我的。这会儿,他似乎玩得很起劲。 “喵!”突然一声凄厉的猫叫,从草丛里传来,听得我毛骨悚然。随后,便看 见小力倒提着猫尾,把它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朝我走来。 灯光下,我看到一只又老又丑的黑猫,毛快掉光了,眼睛半瞎,身上还淌着血。 小力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死的?” 我看着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真有点恶心,便对小力说,“不要欺负它,你为 什么要弄死它呢?小孩子不该这么狠,听话!” “它实在太丑了!在草丛里爬呀爬,比蜗牛还要慢!喵喵叫得难听死了,石头 砸它它就装死,我最恨它装死了!不知哪里来的老猫,扔掉算了!”他转身就跑, 嘴里还在嘀咕,“怎么还不死?” 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只猫已经死了,苍蝇围着它上下飞舞。我 把小力叫来,告诉他动物也是一条生命。他嘟着嘴,似乎没听进去。 我继续回系里教课,回来时竟然找不到小力。他已经很少到老教授家玩,但我 还是试了试。他不在,摇头猪仔说他俩一起放学,在林子里玩了一会就各自回家了。 小力的书包在,证明他确实回过家。但他之后又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决定等一 下。 他可能生我气了,虽然小孩子很健忘,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他想必躲在哪 个角落里不出来,但饿了总会回来的。 天完全黑了,蝙蝠也飞出来了,我的肚子也叫起来了,可小力还是不见踪影。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拿起手电筒,一路寻了过去。赶去自修的学生从我身边跑 过,夜幕下的体育场空空如也。小喷泉旁有人在拉二胡,也有老者在聊天。天上的 月亮越过树冠跟着我走,好个月光如水!景物非常清晰,连暗处石狮子的眼睛也似 在眨动。不知不觉,大路小路都已找过,只剩下人迹少至的小树林了。 小树林种的多是柠檬桉,极其修长,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小路深处有一座 厚重的老房子,顶上立着两根粗烟囱,像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前院围了一圈矮篱笆, 一只大公鸡在孤独地踱着步。“小力——”我大喊。静默,悄无声息。 出了树林就是小山坡,那个有一个小小墓碑的小山坡。突然,我记起有人说过 那是个闹鬼的地方。明月当空,闹什么鬼?我走了过去。紫荆花条仍然垂在碑上, 一切看来没有任何变化。突然,碑后的杜鹃树丛里发出一阵树叶磨擦的声音,碎碎 的,正好落在我的耳朵里。电筒光柱落处,只见小力一张惊呆了的脸露了出来。 “小力,你怎么躲在这里?”我拉起他,发现他抖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浑身上下擦伤多处,头上有一处分明是砸伤。我激愤起来,谁对一个孩子下 这样的毒手?!“谁?小力,告诉叔叔,谁欺负你?啊!不要害怕!” 小力两眼圆瞪着,死死盯住左边的地面,浑身冰凉。 我向那方向望去,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见一抔新土下露出两条猫腿。 这几天小力都在做恶梦,梦里不住尖叫,“放开我,别打我!啊!阴影人来了! 阴影人来了!“他执意要离开这屋子,”叔叔,这里有阴影人,它半夜会来! 它来过了,我告诉过你的!我不要住这儿,呜呜呜——“他看起来真的吓丢了魂, 我只好把他送到老教授家暂住。 我不是小力,并不相信闹鬼和阴影人的传闻。有人弄伤了他,这个人非常的冷 酷。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一定是个人!有几个晚上,我都到墓碑那去了,但 除了树影,什么也见不到。 也许受了这些事的影响,接下来的几晚我都做了同样的一个梦:一双纤细、过 分苍白的手抱着一只幼小的黑猫,猫儿舒适地眯着眼,做出一个“人” 的笑脸。空中突然落下一只玻璃花瓶,碎了,白玫瑰洒了一地。风起来了,好 大好大的风,吹起玫瑰花瓣,雪片似地飘。雪片越积越厚,越积越厚,积成一个坟 墓。墓里伸出两条血淋淋的猫腿。猫腿上长出一双过分苍白的小手,向空中挣扎着 伸去。这双手突然化作白骨,天空布满一条条血红的抓痕。 梦里一直伴着急促的《蓝色狂想曲》,钢琴的敲键声像锤子一样打在我的胸口 上,打得我的心坑坑洼洼,成了一颗草莓。它还一直打啊打啊,草莓溅出红红的汁 液,我的心沉没在红海的水里,被海藻缠住,死死缠住。海藻的毒素灼伤我的心, 我感到钻心的痛! 醒来的时候,我被钉在床上,被无形的锥子钉在床上,像受难的耶稣。脑子狂 乱地跑过《蓝色狂想曲》的音符,它大概不会停下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感到四肢完全瘫痪了,有什么东西硬要闯入我的心,或要从我心深处硬闯出去。有 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窥视着我,魔鬼或是什么,等待时机,等我睡去就来索取我的心, 或我的灵魂! 凶宅,这里死了四个人!这些不会平白无故地死去,这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我应该知道的!我突然心明如镜!阿姨为什么不提我的姓氏?我为什么住在这 里却像个局外人?为什么迟迟不探问自己的过去,住在这里的过去?仅仅是为了对 阿姨的承诺?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再次进入父兄的房间?为什么那么容易神经错乱、 歇斯底里?答案只有一个:我知道他们的故事,这凶宅里的故事!阿姨在保护我, 我也在无意识地保护自己。 我的无意识也许一直在驱使我这么做:别去碰那些尘封的过往,绕过它!你不 碰它,那些隐藏的幽灵就不会出来扰乱你平静的生活,家族的命运就不会降临到你 的头上。只要你装作若无其事! 但幽灵们还是来了,它们不放过我,通过梦境来折磨我。我知道这梦是有含义 的,它反反复复地出现,不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它还会一直出现。可我真的什么也 记不起来了!六岁,应该能记得些什么,可我硬是记不起哪怕是一丁点的片段。父 母是怎么样的? 我又是怎么样的?他们是怎么死的?完全一片空白!我的生命仿佛从六岁开始, 我的母亲是阿姨,我没有父亲。 白天终于来了,我惧怕的黑夜终于过去。夜里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 己都不认识的人!我脆弱、敏感、多疑,会产生幻觉,受身体另外一把声音摆布, 失去理智。 趁着日光明亮,我要解开这个心结,看看自己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今天是周末,我在哥哥的CD架上拼命翻着,希望能找到那张《蓝色狂想曲》。 没有!没有!没有?在我脑子里盘旋的确实是它,它肯定在这里播过!虽然过 去在L 市我也听过,但印象不至于深刻到成为梦中的脉搏。我更喜欢听莫扎特,凄 苦生活中发出的天籁之声。没有埋怨愤恨,只有对生命的热爱、对欢乐的追求、对 上帝的感激。它明亮,没有阴影、没有激动不安、没有摧毁人的狂热,它没有《狂 想曲》里的一切。所以,《狂想曲》不属于L 市、不属于我,只属于这里。曲子里 肯定有些什么。 我跑了出去,最近一家CD店在烟雨湖边。我沿着种满大王椰子树的大道飞奔, 经过学校医院时,差点撞到一个女子。她尖叫一声,倒向旁边的椰子树。我连忙接 住她,这才看清楚她正是黛儿。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双唇颤抖,一只手按住腹部。 “你没事吧?”我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竟不理我,径直向前走去。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掠过,她晃了晃。 我上前扶住她,再次问,“你没事吧?” 她推开我,那力气让我感到她很恨我。她走远了。 CD盘缓缓进入机子,声柱在不断变动,我旋大了音量。是它,《蓝色狂想曲》。 我仔细地听着,是一首不错的曲子,钢琴很好。但我的心有规律地跳着,既没 有变成草莓,也没有沉到红海里去。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乐声在脑海里飘来飘去, 仅此而已。难道我的想法不对?《狂想曲》的出现只是偶然?是梦的细胞随心所欲 的选择? 门铃响了。黛儿站在门口,看样子快晕倒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她的眼神绝望,死死拽着我的手臂,嘴里不住 念叨,“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救我啊,岑寂!救救我!救救我!求 你!”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眼眶往外冒,冒得像解冻后的雪水,滑过年轻木然的面孔, 滴在我的手上。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说啊,别哭,别哭!你不要再哭了,黛儿,黛儿!” 我的眼圈发热,心抽搐着,好痛!这是我爱过的女子,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绝不会令她这样伤心!不会让她受这样的折磨!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她挡住生活 的风刀霜剑,只要她笑,永远欢笑!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眼前因痛苦而缩作一 团,却帮不上半点忙! “我好后悔,好后悔!不该做那些事的,真的到绝路了!我为什么那么傻?!” 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心如刀割,比她离开我那会儿还痛!真的像有一把刀子,把我的心凌迟。 “黛儿,有什么苦你都发泄出来吧!打我也行,怎么都行!只是不要再折磨你 自己,啊!” “我怀孕了!”她突然说。 这是个完全女性的问题,我手足无措。 她的脸做出一个凄苦的表情,“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她拿手去捶肚子,疯了似的。我连忙制止她,喊道,“不,不能这样!不能害 了孩子!”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那我又能怎样?雅健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结婚以 后,他让我跟他回家乡,我回了。在海边,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我把小 姐脾气都改了,就为了能跟他长相厮守。我改得好辛苦、好累,可他还不满意!他 说,我不如他乡间的女人温柔,他说女人当然要好好侍奉丈夫。他就是那种大少爷, 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照顾,可就是很吝啬自己的爱!我不是在做他的太太, 是在做他的妈妈!要无私地奉献,把所有责骂都吞到肚子里去,甘之若饴!可我爱 他,蠢蠢地爱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心甘情愿!想着他的好,不发脾气时的温柔 浪漫。他给过我天堂般的时光,我不能忘啊!不能忘! 后来,他过腻了小城的生活,决定到这里闯一闯,我也跟着他。他在这里如鱼 得水,他再不抱怨我不像乡间贤淑的女人了。现在,他又认为我是糟糠之妻,土得 出不了场面了。半年前,流言传来了,说他跟一个女同事走得很近。我本来也不相 信,心想他虽然待我不算好,但终是爱我的,只有爱才求全责备嘛!可几个月前, 我到兰庭跟秀秀她们聚会,一眼就瞥见他坐在角落里,她亲热地靠着他。她气质高 雅,不太美丽但迷人。他很开心,是我久未见到的开心。你知道我在摇曳的烛光里 见到了什么吗?他们十指紧扣,不,这个我也能做到。但雅健显得那么年轻、有活 力、有激情,我几乎都要忘掉他很年轻这个事实了!她使他有了生机勃勃的未来, 是的,一定是的!我们的爱情枯萎了,所以他要找新的土壤。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 时候起,就失去了这种令他年轻、有活力、有激情的力量。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我的 错还是他的错!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我的未来又 在哪里了! 他承认了一切,说我们婚结得太早,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他没 有道歉,也没有替自己辨解。我问他还爱我吗,他说不知道。他有时回家,有时不, 我跟他吵,他也不回嘴。他在等我的决定!他不会先开口的,他不会跟我分手的, 除非我提出来!有时候,我痴痴地看他入睡的样子,真是如在梦中!我不敢相信他 真的不要我了! 他正在用冷漠这个武器来胁迫我! 流言已经在同学圈里传开,这个家眼看着也呆不下去了!我还能做什么决定? 自己亲手扯断月老结下的红线吗?那我以后怎么活!我想都没有想过失去他的 日子会怎么样,生活的大厦突然崩塌了,我将来怎么活!我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在 这片净土里做起了驼鸟。每每午夜梦回,我都希望一切只是恶梦一场,不是真的! 重新在宿舍里生活,使我很想和雅健的那个小家。想那张摇椅、书桌上的仙人球, 还有,想他轻轻的鼾声。 我不想失去他!这种日子我真的受不了!他要我做什么我都肯了,只要他不离 开我! 我又回去了,向他投降,向我命里的灾星投降!可他说,我们还是离婚吧!为 什么? 为什么?我追问。他说,她有了我的孩子。我真傻啊!我理智全失,脑子里只 有一个念头:那个女人抢走我的丈夫,她用她的孩子抢走我的丈夫!她可以为雅健 生孩子,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可以!我成功了!雅健有时候心很软,我说,为了过 去的爱,你留一点记忆给我吧!今夜,我们做最后一晚的夫妻吧!这是我任性胡为 的代价,我真的有了他的孩子!这个没人疼没人要的孩子,偏偏挑这种时候投胎! 雅健不会相信的,他会以为我不择手段想夺回他!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 “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又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我的脑袋突然像被利箭刺穿了一样,有一种异样的教人 疯狂的痛! 我好象听到《蓝色狂想曲》的乐音,是的,《蓝色狂想曲》。从——那间书房 里传来。我站起来,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走过去。乐声越来越响了,充满了整座小 楼。 “你听见吗?”我对黛儿说,“《蓝色狂想曲》。” 我一直走过去,打开了门。 书房里充满了檀香的香气,烛光一闪一闪的。落地窗外好漂亮的一片鸢尾花丛。 “你看见了吗?凡高的紫色鸢尾兰!” 突然,有异物落地的沉重声音。然后,火光冲天而起,整片花丛迅速燃烧起来。 好壮观,好美丽!火光中一只只紫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爸爸!”我嘴里吐出这个奇怪的音节,蓦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有人在掐我的人中,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积满尘的地板上。黛儿正 从上方惊慌地望着我。 “吓死我了!你突然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走向这房间,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 花。 这里哪有什么花,外面都是野草啊!“”有的,有的,外面全是鸢尾兰,蝴蝶 似的,凡高的鸢尾兰!“我坚持。 “你看看!”她把我的头轻轻抬起。 那巨大的阴影是腊肠树,树下一片乱草。 “我的鸢尾兰哪里去了?”我虚弱地叫道,看到榻榻米上坐了两个人。他们都 赤身露体。一个男人,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面目非常俊美,身材欣长。他双目微 合,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双手抱着女人的腰。那女子只有二十上下,年轻丰盈, 樱桃小嘴微露笑意,也抱着男人的腰。烛光点点,他们光洁的肌肤反射出象牙的色 泽。两个肉体之间的一大把蓝紫色的睡莲,正在幽幽地开放。 “看见吗?看见吗?”我指着那里,突然背过气去,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原地。黛儿不见了。 我躺了好久好久,精神极其衰弱。四周没有一点动静。 我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壁向屋外走去,脑袋嗡嗡直叫。 门外的小路上躺了一个人。黛儿! 我一失足,便从楼梯上直滚到她身边。微弱的灯光下,她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我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液体,血!黛儿的下体在流血! “救命啊!”我狂叫起来。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