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雅健。 他看起来很懊恼,步履匆匆。 “雅健!”我喊住他。 他猛地回头,怔住了。然后低声说,“原来如此!” “你跟我来。” 我们在医院的竹林子里坐了下来,不远处可以见到一间间病房。 “找黛儿吧?”我平静地问。 “是的。我想你都清楚状况了?”他颇有意味地说。 我并不理会,一心想着怎么做才对黛儿最好。 “她现在可能不能见你。” “为什么?是不是由你代她……” “雅健,你怎么想我我无所谓,但你要尊重黛儿。她是生病了,暂时不能见你。” “她只是逃避而已。她根本要给我难堪,让我的小孩成为私生子!” “我不跟你争论,反正请你暂时不要去打扰她。” “不!我今天一定要见她!” 我拦住他。 他推开我,叫道,“你别拦我,横竖我是要跟她离婚的!协议书我带来了,她 只要签一个字就行。到时候,你也好跟她早日……一举两得,你还是拿开手吧!” “你不要蛮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感情不合,分手是很自然的事情。她老拖着,还说我蛮不讲理!” “她有了你的孩子!”我忍不住了,黛儿太可怜了! 他笑了起来,“想不到一个女人到了这种时候会变得如此狡黠。你不会就相信 了吧? 别傻了,这一招早过时了。都二十一世纪了,离离合合还是看开点吧!勉强凑 合一辈子是上一代人的故事了。何况,她不是有你吗?“ 我真想揍他,但还是咬紧牙关,“你还是走吧!不要胡闹了。她病好了,我会 告诉她你来过。” “你少横在我们中间!我们一天不离婚一天还是夫妻,你算什么?让开!” 我忍无可忍,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挥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不 能让黛儿再受刺激了! 我们打得难分难解,血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衣服也被撕破了。护士医生 们纷纷跑了出来。这时,一把声音冷冷地说,“住手!” 黛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身体在衣服下面显得精瘦。 “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可是……”雅健还想坚持,但看看四周聚拢过来的人群,还是悻悻地走了。 黛儿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今天是假日,阿姨正在厨房里张罗,小力早就不见了踪影。大太阳晒得我晕晕 乎乎的,秋天的太阳还这样!我精疲力竭,头上脸上身上的伤口像在燃烧。黛儿总 算安静下来,睡着了。他们给我包扎好伤口,便催着我回家休息。我倒在长椅上, 阿姨正抹着手走出来。 “小寂,黛儿好点了吗?小寂?我分明听到声音的,不是他吗?……小寂!小 寂! 你在哪里受的伤?怎么到处都是血?“阿姨慌张地问。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我咕哝着,很想很想睡觉。 “好,好,我给你拿个枕头来。想喝水吗?” 我摇摇头,觉得头晕脑胀,只想睡觉。 我一直躺着,午饭也没有吃。将近黄昏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找小寂呀?他在休息。哪里?医院?”阿姨的声音。 我撑起来。“是,我是岑寂。什么?阮黛儿不见了?医院都找过了?好,我马 上来!” 黛儿,黛儿,你在哪里?我徒劳地寻找着,心里却有另外一把声音在不住说: 她去了、去了、去了!飞到天尽头了!黛儿,不要!不要!我的心在撕裂,眼前闪 过她长发飘飘的样子,一双聪慧的眼睛闪啊闪,神秘的笑容挂在唇边。然后是嫂嫂 寂寞的笑容,死后憔悴的脸。然后是妈妈小时候无邪的小圆脸,那双苍白的、抱着 黑猫的小手。不! 不!黛儿不会的!她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岑家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岑家 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我不相信这样的宿命!黛儿只是躲在哪里想伤心事,她只 是不想别人找到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一定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她,安慰她, 一切都会过去的! 烟雨湖边,假柿树的果子依然橘红,黛儿,你在哪里?湖水荡漾着,情侣还是 一双一对。湖水深吗?冷吗?不会的,不会的,恋人们在呢哝,可见没有发生任何 事。上天不会给我们这样的答案。 我奔跑着,喷泉的水柱掠过,一座座小红楼掠过,紫荆花漫天飞舞,香樟树伸 出无数条手臂,想接住天上的月亮。树篱后一盏盏淡黄的灯火,萤火虫儿般跳跃而 过。一片片草坪,偶尔一两声吉他声。摇摇晃晃的孩童尖叫着,格格地笑。校园的 假日美丽而悠闲,只有我在迷乱中奔跑。 那些高大的百千层树、银桦树、柠檬桉树纷纷向我倒来,连天野草绊住我的脚, 伤口被震裂,血水又在弥漫。一钩弯月,像死神手中的镰刀,从天上斜斜地划下来。 天空躁动不安,打着漩涡,是凡高的天空!黛儿,快出来,来啊! 天上下起了雪,不,是白玫瑰的花瓣,好多好多!山坡上的小小坟墓静默无言, 杜鹃树丛一动不动。黛儿,没有黛儿!蓝紫色的烟雾腾起,烛光点点,那个男人和 女人赤身露体地交缠着。天上下起了雨,是流星雨。金色的雨,一支支的火箭,越 过那栋美丽而黯然的小楼。大火突然冲天而起,鸢尾花在空中翻滚。他们在亲吻, 玫瑰花瓣纷纷而下,黑猫从小手中挣脱。嫂嫂推开窗户,写满字的纸片洒落一地。 黛儿,长发舞啊舞,一双眼睛蓝幽幽的,向我伸出了手,嘴里说着什么。橙红 的火焰像旗帜飘扬,所有的一切都淡入了背景。《蓝色狂想曲》一路高奏。 “黛儿,还我黛儿!黛儿,让我爱你吧!让我替你受苦!回来,黛儿!黛儿!” 我冲入了熊熊烈火中。 四周怎么这么寂静啊?我在白色的走廊里行走,听得见自己的足音。走廊尽头 是一间镜室,所有的镜子都碎了,好多个我在晃动。一条柔滑的手臂滑向我,黛儿 的长发像水草一样缠住我。鱼儿,热带艳丽的鱼儿,在我们腿间穿梭。浪卷过来了, 我沉了下去,她的手臂成了一节节的藕。我继续沉下去,到了一座书的宫殿,睡莲 是一盏盏的灯。那个男人在念着文章,“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些生儿育女、夫 妻恩爱与我们全无关系,丑的、俗的与我们全无关系。我们像三角形一样尖锐,向 天的心脏、宇宙的胸腹奔去。 我们无遮无掩、赤身露体,我们是至善至美!“一只小黑猫在游泳,水里飘浮 着白玫瑰铺成的床,床上是雪白的枯骨。一只玩具狗在游泳,汪汪地叫。沙滩上一 对男女在喝着黑色的饮料,一只只大水母拖着有毒的触丝围拢过来。黛儿在拉我的 手,我睁开了眼睛。 四周怎么这么寂静啊?我在白色的房子里,窗外是绿色的竹子。似乎有几个人, 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想睡了。 什么摇床这么舒服?我躺在自己的摇床里,有鲜花相伴,是蓝紫色的鸢尾花。 旁边是谁的摇床?黛儿闭着眼睛,微笑着。有人在唱着哀歌。真舒服啊!我笑 了。 我浑身焦黑,冒着白烟。白烟变成浮云,我在云中跟鸟儿嬉戏。黛儿拉着我的 手,她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彩虹的桥上走过长翅膀的仙女,她长着无邪的小圆脸。我变成了婴孩,不哭, 只会格格地笑。真美啊!我生活的世界。没有日月升沉、没有时针分针秒针,白昼 无边,欢乐无边。 我醒过来,觉得自己倚在一堆枕头上。一个女子安静地替我整着被子。她的眼 睛里有一丝活泼的闪光。她冲我微笑,执着我的手说话。好亲切的一个女子,有一 头柔软的长发。我想冲她微笑。她站起来,不见了。 窗外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个女子站在竹子下,好象在向着月光祷告。有 一个黑影在慢慢靠近她,一个又瘦又小的跛着脚的影子向她扑去。他们叠在一起, 那个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从床上下来,扶着窗栏看。另一个胖胖的身影加在 里面,风声大得我听不见任何挣扎声。 “黛儿,还我黛儿!”我从窗栏里伸出了手。 那个黑影向我扑来,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像磷磷白骨。 我向下滑去,看到了天上的一轮明月。 他抓住我的手,死死不放。他的脸从明月旁俯视着我,那是一张木乃伊般的脸。 枯叶和青苔缠在他的头上,一股腐败的气息。我无法忘记那两个大大的黑洞, 洞里有两点光,那是他的眼睛。我隐隐听到嘤嘤的哭声。 “姐姐!”有人喊道。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