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娜,谢谢你。”钱慧芬不用问,就知道是她把自己送到医院的。 “没什么,你不必客气。钱阿姨,你好些了吗?”安娜来到床边,认真观察着 她的神色。 “好些了。我当时肯定是休克。” “是的,医生也说是休克,并不严重,可是当时却把我吓坏了,心里很着急。 送到医院后,见你久久不醒来,我就去叫医生,没想到你就醒来了。” “你坐吧,安娜。” “你喝水吗,钱阿姨?” 钱慧芬摇摇头,蓦地想起高在尚的事,禁不住伤心地流泪了,便咽着说:“安 娜,我的命真苦啊,没想到法院判那么重,十五年,时间太长了。我不知道没有了 他,我和小明该怎么生活哟!” 安娜赶快安慰她:“钱阿姨,事到如今了,你就想开些吧,只要高叔在狱中好 好改造,会减刑的。” 钱慧芬有些绝望地说:“这一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只怨我命孬命苦,嫁 给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嫁给了一个犯法的男人,唉……” 安娜说:“钱阿姨,你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尽量想开些吧,高叔虽判了刑, 但还有我们呢。高叔对小韩那么好,现在你家有了困难,我和小韩决不会袖手旁观。 请相信我们吧,钱阿姨。” “……”钱慧芬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嘤嘤嘤地哭着。 安娜是个慈心肠人,眼里涩涩的,一边安慰,一边替她擦泪水。直到钱慧芬哭 够了,哭干了眼泪,她才扶起她,慢慢地走出医院,乘坐一辆出租车回家。 高小明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即使他知道了,也会显得无动于衷,因为他 不具备一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了,只知道傻笑和傻哭。 当安娜扶着他母亲回家后,他便迎上去向母亲一阵傻笑。要是在平时,母亲是 能够接受儿子的傻笑的,可今天她就接受不了了,明知儿子的傻笑是痴呆所致,却 在这一瞬间,她认为他不明事理,幸灾乐祸。于是,她伸出手掌,狠狠地给了儿子 一记耳光。 高小明身体摇晃几下,跌坐在地,傻乎乎、无辜地哭了,他哪里知道善良贤慧 的母亲今天为什么要打他? 安娜过去将高小明扶在椅子上,哄他别哭。但高小明却越哭越伤心。 钱慧芬这一反常的举动,令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痴愣地站在那儿,睁大眼看 着儿子,不知所措。好半天,她才从愣头愣脑中反应过来,觉得儿子是无辜的,自 己不该打他。于是扑上去,抱着儿子一边痛哭,一边忏悔:“可怜的儿子呀,妈错 了,不该打你呀,你是无辜的,无辜的……你爸今天判刑了,妈很伤心,很气愤, 所以就打了你……” 安娜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默默地流着眼泪。 待他们母子完全恢复平静之后,安娜便去做午饭。 三个人除了高小明外,谁也没有胃口。钱慧芬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头昏眼花, 便上床躺着,直到天黑,安娜做好晚饭,她也没起来吃一口。 安娜劝她无论如何也要吃点东西,人不吃东西是绝对不行的,身体再棒也会拖 垮。但钱慧芬依然未吃,说吃不下去,心里胀痛不已。 安娜很晚才回家。 钱慧芬再也没起来过,一直躺在床上想心事,熬过了一个夜晚,又熬来了一个 白天。 门铃响起了。 钱慧芬以为是安娜,慢慢起了床。虽然在床上静静地躺了一个夜晚,但她依然 感到浑身无力,头昏脑胀。 门开了。 她没想到是吴玉兰和林晓玲,鼻子顿时一酸,扑上去紧紧抱住吴玉兰,把头靠 在她的肩上,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林晓玲发愣地站在一旁,眼里一片潮湿,心里一阵酸楚。 …… 四天后的一个上午,林向强在办公室亲自起草了一份有关检察人员必须严格执 法的文件。他想在他休假之前,将这份文件印发到全省各市地县检察院,认真讨论 学习。最近一段时间,全国接连发生了几起执法人员犯法的事件,在社会上造成不 良影响,大大影响了执法人员的形象。林向强为了防止这种丑恶现象在检察院滋生, 觉得很有必要起草这样一份文件,作为警钟敲响。在这份文件里,他告诉每一位检 察人员,中国由于受封建主义的深刻影响,伴随亚细亚式的生产方式,使得权力渗 透到社会的每一个层面,“当官就有一切”,并非天方夜谭,而是令人刻骨铭心的 现实。有些干部,因为手握权力,便将这种权力转化为商品、转化为金钱,甚至转 化为资本。他要求全省检察院的每一位干部,必须廉洁自律,公正执法,严格执法, 千万别以权谋私。法律就像一柄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上,既保护着你,又制约着 你,不管你是谁,权力有多大,都是人人平等。打击贪污受贿、惩治腐败是党心所 向,民愿所归。每一位检察人员,必须明确自己的责任,对那些不顾党和国家利益, 利用职权损公肥私,败坏党和政府的声誉的违法人员,必须严惩,决不姑息。 林向强刚把这份文件起草完毕,收发室的老李就进来了,亲切地说:“林检察 长,有你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临江市第一监狱。林向强一看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是高在 尚写的。于是心里一沉,轻轻撕开了信封,只见上面这样写着——向强:我的老同 学,我的老战友,今日来信无别,只有一事相求。我已成为阶下囚了,再没机会照 顾家里,特别是我那可怜的傻儿子。现有一事,托付给你和嫂夫人,希望你们照顾 他们母子一下,经常去临江看看,他们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父亲,怪可怜 的。 向强,我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党。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只有悔恨,深深地 悔恨。可是悔恨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惟一要做的,那就是好好改造,争取减刑, 提前出狱。 托付给你的事,切记!切记!! 祝你工作顺利! 此致敬礼高在尚2000年8 月25日夜如果是在平时,林向强读完这封短信是没有 什么感觉的,可今天就不一样了,心里沉沉的,酸酸的,苦苦的,很不是滋味儿。 许久,他才将信放在桌子上,慢慢地掏出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着。 其实,就是高在尚不给他写信,他也会主动照顾钱慧芬和高小明的,谁叫他们 是同学是战友呢? 林向强抽完烟,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觉得十分亲切,犹如见到了高在尚本 人。这种感觉,也是以前没有的。现在,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面了。不像 以前,他们经常见面,高在尚只要到省城,总是要到他家来的。他有事去临江,也 总是要到高在尚家。这是他们在多年的友谊中形成的一种习惯,如果不到家去看看, 心里就好像有一种失落感、愧疚感。林向强决定休假期间,亲自去一趟临江,一是 给钱慧芬和高小明送一笔生活费,二是去探探监,看看高在尚。朋友一场,他现在 由天堂堕入地狱,是最需要人安慰的。 然而,他会见我吗?因为他当初被临江市检察院反贪局逮捕时,曾叫钱慧芬专 程来省城找我,叫我帮忙,可我却没有帮,他肯定会恨我的,怨我不够朋友。 林向强想,他一定会见我的,也肯定会理解我,因为这样的忙叫我帮是非常棘 手的,十分为难的。他作为一个省检察长,总不至于向临江市检察院施压吧,而且 高在尚的罪证又是那么确凿。这样的忙谁会帮呢,弄不好还会殃及自己。退一万步 说,即使不殃及自己,林向强也不会去帮的,在他看来,一个人既然违了法,就应 该受到党纪国法的惩罚,特别是像高在尚这样的干部,更应如此。否则,法律就是 一纸空文,以权谋私的现象也会愈演愈烈。那么贪污腐败就会像一朵朵乌云,遮挡 住太阳,遮挡住月亮,让人民生活在黑暗之中。党和国家领导人正是认识到了这种 严重后果,所以才三番五次地要求反腐倡廉。由此可以看出,党对反腐倡廉的重视。 从过去枪毙刘青山、张子善,到现在枪毙胡长清、成克杰,党在这方面的决心是很 大的,只要抓到一个,不管他(她)的官有多么大,资格有多么老,都是严格惩处, 当判刑的就判刑,当枪毙的就枪毙,决不姑息。他由此想到了那张梅花图的故事, 他决定利用休假时间,再去临江市走一走…… 在中国民间,有人把中国记者分为“四流”。“一流”记者炒股票,“二流” 记者拉广告,“三流”记者写外稿,“四流” 记者报社泡。 对于省报记者吴小丽来说,她到底属于哪一“流” 呢? 如果硬要分的话,她属于“四流”,整天泡在报社。 她写领导,一般都是各单位的宣传干事请她去写,经她调查核实后,觉得可写 才写,不可写,就绝对不写。她写的一般都是倡廉的文章,除此之外,她还写反腐 的文章。写这类文章,她就属于“快客型” 了,每天行色匆匆,忧心如焚,甚至 深恶痛绝,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吴小丽是S 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思想一直很先进,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 所以在她上大学一年级时,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四年大学毕业后,她被分 配到了省报当记者。记者生涯一开始,她写的主要就是反腐倡廉的文章,无论是新 闻报道,还是长篇特写,都是这方面的,并发誓写一辈子,当一个反腐倡廉的写作 专业户。 报社里的很多人不解,纷纷问她。她毫不讳言地说:“我主要是太爱党大爱国 了。写倡廉方面的文章,目的是想把他(她)塑造成党的楷模,大家都要学习他 (她),使党的队伍更加纯洁。写反腐方面的文章,目的是给广大干部提个醒,敲 个警钟,告诉他们,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从而使党的队伍更加廉洁。” 吴小丽的反腐倡廉的“笔手”和“吹鼓手”的美名,就是这么得来的。 五年来,在反腐倡廉方面,她以笔为枪,写了大量的文章,经常发表在省内省 外的党报党刊上。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哪里有倡廉方面的事迹,哪里就有吴小丽的身影;哪 里有腐败方面的行为和现象,哪里就有吴小丽的足迹。无疑,这是一种良知在驱使 着她,也是对事业十分热爱的具体表现。 几天前,她一听说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要对高在尚宣判,便马上赶去了,准备 写一篇有关高在尚腐败的长篇报道。但没有写成,因为赵复民告诉她,高在尚对一 审判决表示不服,要上诉,现在还不能写,等他上诉后再写,那样完整些。 吴小丽想想也是,便从临江回来了,写了一篇新闻报道,题目叫“公安局长今 日判刑”,以飨读者。 一个星期后,她打电话给赵复民,询问高在尚上诉的情况。赵复民告诉她,高 在尚那天扬言要上诉,但实际上并没有上诉,接受了中级人民法院对他的一审判决。 吴小雨顺便提起了采访他的事。赵复民知道她的用意,那就是想看高在尚受贿案的 卷宗,便告诉她,高在尚受贿案的卷宗已送省检察院了。言外之意是,你要想看, 就去找林向强检察长吧。 吴小丽有些不相信,问他是不是真的送到省检察院了。赵复民说,他怎么会骗 她呢,骗她也没什么用。 吴小丽想,只要送到了省检察院,她就一定能够看到高在尚受贿案的卷宗,因 为她和省检察院检察长林向强的关系一直不错。她的许多反腐文章,消息几乎都是 来自省检察院。 这天上午,这个反腐倡廉的“笔手”和“吹鼓手”,怀着一颗很不平静的心, 走进了省检察院的办公大楼。 林向强正在办公室里与副检察长谈工作的事儿,他准备休半个月的假,有些事 情要给副检察长交代一下。 他们正谈得起劲时,吴小丽出现在了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有事吗?吴记者。”林向强面带一丝微微的笑意。 “有点儿事。” 吴小丽亲切地说,“林检察长,你是不是很忙?” 林向强说:“有点儿忙,你等一等吧,最多半个小时。” 吴小丽点点头:“好。半个小时后我再来。” 她走了,下了楼,无精打采地看着几个宣传栏。看完之后,便在花台边散步。 散了一会儿步,半个小时的时间也就到了。 吴小丽再次来到林向强的办公室门口,只见那个副检察长已经离去了,只有林 向强一个人,他正在写什么东西,左手夹着半截香烟,吴小丽仍像开初那样,用手 指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林向强抬头一看,忙说:“请进,吴记者。”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准备给她倒一杯水。吴小丽忙说自己来,便拿起饮水 机旁的一个一次性纸杯,接了满满的一杯水,她确实有点儿渴了。 林向强说:“吴记者,这段时间很忙吧?” 吴小丽说:“也不是很忙,反正每天都有事做。林检察长,常言道无事不登三 宝殿,我今天来找你,肯定是有事的……” 林向强说:“你说吧,别客气。” 吴小丽说:“听说高在尚受贿案的卷宗送到了省检察院,你知道这事吗?” 林向强说:“有这么回事。怎么,你想写高在尚?” 吴小丽说:“正有此意,林检察长,我觉得高在尚被惩处是我省今年在反腐工 作中取得的一个重大成果,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官职大,而且他本身就是一个执法者, 非常典型,是一起典型的大沿帽知法犯法案。” 林向强说:“你说得很对,高在尚的案子的确典型,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反面 教材。可以这样说,他是我省建国以来,第一个执法干部知法犯法案,影响非常坏, 手段十分恶劣。” 吴小丽说:“这么说,你同意我写了?” 林向强说:“不仅仅是同意,而且还大力支持,我们将为你一路大开绿灯。不 过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是不是要经过省上商量后才决定?”吴小丽柳眉微锁。 “不,这哪里用得着商量呢?高在尚这起案子在全国影响这么大,还牵涉到那 么多的伤亡者,根本就用不着商量。”林向强平静地说。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在我看来,这起案子还没有终结。” “临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不是已经对他宣判了吗?听说他开初准备上诉,最后却 放弃了,按照司法程序来说,这案子已经了结了。” “是这样。但是,我在高在尚受贿案的卷宗里却发现了新的东西,我觉得这案 子并没了结。” “你敢肯定?” “敢肯定,因为我和高在尚是同学,是战友,我是很了解他这个人的。” “没想到你们是这么一种关系。林检察长,你是不是认为高在尚判重了?” “不,一点儿也不重。” “那你发现的新东西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是这个案子并没了结,还大有潜力可挖。一,也许还会挖出一批人来; 二,高在尚也许不止犯了现在这些罪。” “林检察长,照你这么说,高在尚的罪会更加严重?”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弄不好的话,他也许是无期徒刑,或者更严重。” “你和高在尚过去是同学是战友,现在又是亲密朋友,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做太 过分了吗?” “告诉你,我还没考虑这么多,只觉得这是我的职责,应该这样。唉,高在尚 这人太令我失望了,我没想到他是那么贪婪,明知是违法的事,却偏要去犯。” “林检察长,说实话,他同样令我也感到失望。三年前,我为他写过一篇倡廉 方面的文章,题目叫‘副局长退巨款’,很感人的。一年后,公安局修了一幢宿舍, 按级别和资历,高在尚是应该住进去的,分一套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但他却拒绝 了,让给了一位住房相当困难的普通警察,自己仍居住在那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 这件事同样感人。为此,我为他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叫‘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 之乐而乐’,副标题是‘临江市公安局副局长高在尚拒绝新房’。文章在省报上发 表后,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反响。我当时与他接触了好几次,觉得他这人很不错,是 那种值得我大歌而特歌的人。唉,没想到两年后,他却成了阶下囚。” 林向强说:“吴记者,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人的思想都是在变化的,特别是在 利益的驱使下和金钱的诱惑下。高在尚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通过此事,告诉我们一 个严峻的话题,共产党人,特别是领导干部,如何在利益和金钱面前保持清醒的头 脑,到底是好好为人民服务,还是为利益为金钱所动?到底是当官发财,还是为普 通百姓去实实在在地办实事?吴记者,高在尚这个案子大有写头,我坚决支持你!” 吴小丽有些激动地说:“太感谢你了,林检察长。我的意思跟你差不多,那就 是好好写写高在尚,找出他走向腐败的原因。可是遗憾的是,现在却不能写,看来 还要等一段时间。林检察长,你估计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案?” 林向强吐出一口烟雾说:“这个很难说,要看我们继续侦破的速度,也许很快, 也许很慢。”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开始继续侦破呢?” “吴记者,你也算是老熟人了,我觉得我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但你却要给我保 密,我准备马上行动,利用休假期间,到临江去住十天半月。” “林检察长,我可以一起去吗?顺便采访一下临江市检察院和高在尚的妻子, 先了解一些情况。” 林向强沉吟片刻,说:“好吧,但对外界一定要保密,千万别说高在尚的案子 还没有了结,也别说省检察院在卷宗里发现了新的东西。” 吴小丽严肃地说:“请相信我好了,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林检察长,你准备什 么时候出发?” 林向强说:“我明天就开始休假了,准备后天去。” 吴小丽说:“后天我不能跟你同去,我要到重庆去开会,一旦会议结束,我就 到临江找你,好吧?” 林向强说:“可以可以。” 对于林向强来说,这是一个难以人眠的夜晚,思绪就像眼前的袅袅烟雾那样纷 乱。 夜已经很深了,妻子和女儿早已进入了梦乡。但林向强还没有去睡,而是坐在 客厅里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他抽烟是为了解闷,看电视则是为了消遣。 难道他有什么心事吗? 是的。 他正为一件事犹豫着,折磨着,不知道应该告诉妻子,还是不告诉妻子。告诉 她吧,又怕她大泼冷水,甚至是反对、阻挠;不告诉她吧,他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甚至对不起她。他一向认为,夫妻间的两颗心应该是透明的,透明的心里不应该有 半点私心杂念,就像水晶那样纯净,就像初恋的少女那样纯洁。 他和吴玉兰结婚一晃二十年了,他从没对她隐瞒过什么,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 也不管是公家的事还是他私人的事。一些有关公家的事,作为省检察长的林向强来 说,应该是保密的。但回家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她,一是觉得应该告诉她,因为她 是自己的妻子;二是相信她,她不会乱说的,一定都能保密。前不久,省纪委、检 察、监察机关组成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对劣迹斑斑的某副省长正式立案检查。省检 察院还对副省长依法采取了监视居住的措施。这本是一件保密的事,只有调查组的 人知道,但林向强也告诉了妻子。 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身居要职的省检察长,对妻子这般信任,看得出,他是 很爱她的。的确如此。 人们常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是的,任何一种爱几乎都是有缘由的,不 会凭空而来,不会凭空而生。 林向强深爱自己的妻子,也是有缘由的。他怎么也忘不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和 吴玉兰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的每一个令人心醉的过程。 那是林向强当兵的第二年,他所在连队的周连长觉得他各方面不错,便有心给 他介绍一个女朋友。 一个初春的黄昏,美丽的夕阳把天边点染得一片绚丽,如一个少女脸上的淡淡 羞红。林向强吃完饭,便回到空空荡荡的宿舍里,躺在床上想心事。 那的确是一件费心的事。对于二十一岁的他来说,也的确该想想了。 这天上午,好友高在尚收到了女友蔡月英的一封信和一张照片,高兴得跳了起 来。他似乎想把这份欢乐与林向强分享,便情不自禁地把那封充满纯真感情的信交 给了他。 林向强的心事就是这么引起的。他对高在尚有这么一位漂亮贤慧的女友感到羡 慕,又感到嫉妒。 完全是触景生情。林向强马上想到了自己,自己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心中的那 一位在哪里呢?如果有一天她真正出现了,她会有蔡月英那么美丽吗?再过两年, 也许就要复员了,回到家乡当农民,如果现在还不把心中的那一位敲定,到对恐怕 就不是那么顺利了。很明显,他现在是占有绝对优势的,很多农村女子都想找一个 兵哥子。 其实,他是有机会把这事敲定的,自从他当兵之后,家乡就有不少人为他说媒, 其中大多数都像蔡月英那样优秀,但他一个也没同意,都被他婉拒了。他并非看不 起她们,而是压根儿就不打算找一个农村女子,他想在部队好好奋斗,将来找一个 非农业户口,并且有工作的女子作老婆。但他又时时担心,自己万一在部队弄不出 个明堂,三年后灰溜溜地回农村,如果那样,可就对他极为不利。因为现在他是选 择别人,到那一天而是别人选择他。 林向强正想到这里,周连长进来了,一见到他就说:“我还以为你出去散步了。 怎么,又想家了?” “不。连长,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林向强翻身而起,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 “肯定有事儿,没事儿我就不会来找你。”周连长亲切地说。“走,跟我出去 散散步。” “好!”林向强愉快地接受了。 周连长三十来岁,跟林向强来自同一个省,算是老乡。只是不同的是,周连长 来自省城,林向强来自农村。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在周连长 眼里,林向强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士兵,在林向强眼里,周连长是一个值得他尊敬的 领导。 两人肩并着肩,来到了一条林阴道里。林向强显得有点儿紧张,不知道周连长 要对他说什么。 “小林,你先猜猜,我找你干什么?” “猜不出,周连长。” “猜不出就算了,我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你吧,你的个人问题落实没有?” “还没有,仍是一片空白,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周连长,你是不是要给我介绍 一个?” “这下你猜准了,正是此意。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理想很有前途的小伙子,不 打算在农村里找。我表示理解和赞同,所以就给你介绍了一位大城市的姑娘,你觉 得怎么样?” “周连长,你该不是在戏弄我吧?我一个普通士兵,怎么敢去想大城市的姑娘 呢?这恐怕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这种想法就不对了。大城市的姑娘又怎么样?她也是人啊。还有,你也别 认为自己是普通士兵,说不定将来你是将军或元帅呢。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因 为人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嘿嘿,周连长真会说话。” “和你说正经的,我爱人最近要来昆明探亲,顺便治一下病。由于她身体不太 好,我的姨妹子吴玉兰有可能会送她来,我想把吴玉兰介绍给你,让你们到时见个 面,看有没有这方面的缘分。告诉你,吴玉兰是个挺不错的姑娘,今年十九岁,高 中毕业,现在一家纺织厂工作,还是坐办公室的呢。怎么样,小林?” “恐怕她看不起我。” “看,你又开始自卑了。这样吧,管她看得起还是看不起,你们先见个面再说 吧。如果有缘分,那就谈下去;如果没有缘分,那就只好算了,你说呢?” “好好好!” 不几天,吴玉兰陪着姐姐吴玉莲果真来到了昆明。由于她只请了五天假,休息 两天后还得马上赶回去上班,所以时间相当紧张。但再紧张,也不会紧张到连与林 向强见面的时间也没有。在周连长的安排下,吴玉兰和林向强见面了。 那是在周连长举行的一次丰盛的晚宴上,地点是在周连长的小家里,出席宴会 的除了周连长夫妇外,再就是吴玉兰和林向强了。显然,这是周连长特意安排的。 林向强第一眼看到吴玉兰,心里为之一惊,没想到她那么漂亮。她长着一张白 里透红的圆脸蛋,就像秋天里熟透的苹果。眼似珍珠,眉如柳叶,嘴像樱桃。她穿 着一件绿色高领毛衣,一根沉甸甸的长辫子垂在背后,显得既朴实又高雅,是那么 清纯可爱,又是那么美丽迷人。林向强感到她是一朵开在悬崖上的百合花,只能看 而摘不到手。为此,他对她并不抱什么希望。 尽管姐夫在吴玉兰面前对林向强大夸特夸,好像他就是将来的拿破仑,但在吴 玉兰的感觉中,林向强除了给她留下朴实的印象外,再没别的什么,照她的话说, 林向强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什么特别之处。 由此看来,他们是没有缘分的,不会有什么恋爱故事发生。但周连长并不这么 看,他认为缘分不是一见钟情,而是相互了解和沟通,他们彼此根本就没多少了解, 怎么会有缘分呢?不过他并不否认一见钟情的缘分,只是觉得现实生活中太少了, 可望而不可求。 就在吴玉兰离开昆明不久,林向强便给她写信了,完全是在周连长的鼓励下。 要不是他多次鼓励,他是绝对没有那种勇气的。那时,即便是他写了信,他也并不 抱多少希望,总觉得自己是下里巴人,吴玉兰是阳春白雪,不会有什么结果。 然而,令他欣喜的是,吴玉兰很快就回信了,并同意与他交朋友。林向强读完 信,恍若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爱情怎么会来得这样容易呢?直到她把那 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感到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时,那颗狂跳之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打算给她回一封信,叫她慎重考虑,因为他是一个普通士兵,又是个农民,搞不好 三年复员后,会回家当农民的。 人真是个奇怪动物。就连林向强本人也感到了这点。当初写信追求吴玉兰时, 先怕她不答应,现在她答应他了,他又怕今后会连累她,叫她慎重考虑。 但吴玉兰的回信却是坚定的,不怕他回家当农民,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 姐夫的眼光。她还十分轻松地说,当农民有什么不好?中国不是一个农业大国吗? 要是没有六亿农民兄弟,城里人是不会有粮食吃的。 从此,他们便拉开了书信往来的帷幕,将美丽爱情的幸福。甜蜜、思念、牵挂, 在人生的舞台上演绎得精彩纷呈,编织得缠缠绵绵,像一窖陈年老酒那样,叫人回 味无穷。 那一年秋天,当大地丰收的时候,林向强特地请假回省城看望她了。玩了两天 后,她也请了三天假,陪他回老家红玉县去。是她主动要去的,不怕坐车和走路。 她说恋爱跟成语爱屋及乌差不多,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也就自然地爱上了他的家乡, 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吴玉兰就是带着这种心理去他老家的。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林向强的假期很快就到了。离开省城的那天晚上,他俩相约在纺织厂旁边的田 野里。 那是一个美丽的秋夜,月光如水,蟋蟀欢叫,空气甘醇,给人一种惬意之感。 他俩沿着一条乡村小路,踩着盈盈月光,向前慢慢地走着,心里沉甸甸的,都有许 多话要说,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分手了。 走着走着,林向强又一次想起了明年复员的事,便情不自禁地说:“玉兰,我 明年有可能要复员,回家当农民,那时候,你还爱我吗?” “你怎么老说这些傻话呢?” 吴玉兰有些不高兴了。“我不是向你说过吗, 当农民有什么不好?整天享受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告诉你,我哥要不是去当知 青,我就去了,你不知道,我是很向往农村的。” 林向强对她的话并不以为然,依旧忧心忡忡。他最担心的就是明年复员后,美 丽而善良的吴玉兰弃他而去,试想,一个大城市姑娘,怎么可能嫁到农村去与一个 农民结婚呢?如果有,也一定是天方夜谭。 林向强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知道心不在焉地走路,希望就这样走下去,一直走 到生命的尽头。 吴玉兰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子,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于 是说:“向强,我知道你一直很担心我,怕我有一天弃你而去。其实你大可不必这 样,我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唉,现在给你说这些你总是不信,甚至还觉得我是甜言 蜜语,我不知道拿什么才能使你相信,才能证明我是爱你的。向强,你需不需要我 今晚向你写一封血书?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回去就写”不不不,你怎么能这样呢? 玉兰,我相信你。“林向强转过身子,深情地注视着她,发现她在月光里显得更美 丽。 “向强,你应该相信我,好好当兵吧,你说过,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我 相信你一定是个好兵的。”吴玉兰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声音温柔 极了。 林向强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轻轻地亲吻着… … 直到夜很深了,她才送他回旅馆。一路上,他们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唱,唱 的是那首苏联最著名的情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轻风,一阵歌声,多么幽 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声。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