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少年后,林向强每当听到这首歌,总是想起心中珍藏的那个美丽夜晚,以及 那一个比夜晚还美丽的姑娘。 这个姑娘一直雕刻在他心中,引导他闯荡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使他在得意时 不忘乎所以,困厄中挺直胸膛,从屈辱中奋起,在卑微中做立…… 后来,他和这个姑娘结婚了,从而结束了长达十年的马拉松式爱情。 这就是林向强一直深爱妻子吴玉兰的原因。他非常清楚,如果当初没有吴玉兰 对他的忠贞爱情,他就不会在部队一步一步走向事业的辉煌。1990年他转业,有一 半是为了妻子,有一半则是为了女儿,他想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个称职的父亲。 但事与愿违,他转业到了临江,仍然不能经常照顾居住在省城的妻子和女儿,他只 有星期天才匆匆地回去一趟。可以这样说,这些年,要不是吴玉兰挑起家庭的重担, 他就不会有今天。可以这样说,吴玉兰为了丈夫和孩子,她贡献出了女人的毕生精 力。就是现在她病退了,依然如此。 现在,林向强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充满了感激。面对这样的好妻子,他觉得不 管向她隐瞒什么,都是一种内疚,甚至是一种罪过。 又一支香烟化成了灰烬。 林向强决定把这事告诉给妻子。 也就在这时,吴玉兰一觉醒来了,发现他还没有睡,便去客厅问他:“向强, 你怎么还不睡呢?是不是你现在休假了,可以熬夜了?”声音很温柔,一点儿也没 有责备之意。 “我一直被一件事折磨着。”林向强的声音很小,怕惊醒了女儿。“玉兰,你 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告诉你呢,请你当当参谋。你坐吧。” “什么事?看你这副认真的样儿。你说吧,我洗耳恭听。”吴玉兰在他身边坐 了下来。 “玉兰,我曾经给你讲的梅花图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说的是文革中的一伙造反派利用梅花图吓死人的故事……” “对,你的记忆真好。玉兰,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亲眼见到了这张梅花图 ……” “你说什么?亲眼见到了?你害不害怕?” 接着,林向强便向她讲起了高在尚受贿案卷宗里的梅花图,以及他准备利用休 假时间去临江侦破梅花图的事。他原以为她会支持他的,没想到她却坚决反对。 “我看你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吴玉兰生气地说,“这事已经盖棺论定了, 你现在又要去旧事重提,不是自找麻烦和自找苦吃吗?你是不是闲不住了?” “玉兰,你先别生气,听我慢慢说吧,这可决不是一件小事,高在尚的那张梅 花图,有可能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一旦破译出来,将是我们检 察院的一次重大收获……” “试问,你这样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呢?难道政府会奖给你一百万一千万 吗?难道会把你调到最高人民检察院去当检察长吗?难道……” “玉兰,你别说了,我理解你,可你也得理解我呀,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其实这事你可管可不管,因为盖棺论定了。你这样做,不觉得是多此一举吗?” “不,我认为是一种工作的延续,我不想让那张梅花图封存在卷宗里,更不想 让与高在尚有关的人逍遥法外。” “梅花图破译出来后,万一高在尚的罪更重呢?” “一切听从法律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估计他的罪会更重吗?” “那是肯定的。” “你敢这么肯定?” “这一切都是那张梅花图告诉给我的。” 吴玉兰不再说什么,板着面孔沉思着。 林向强默默期待,以为她会说:“好吧,我支持你,一定利用休假期间把梅花 图破译出来。” 然而,良久之后,吴玉兰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向强,我劝你算了,因为这 事对你没什么好处,对高在尚更没什么好处。高在尚现在已经够惨了,判刑十五年, 他不但倒了霉,他妻子儿子也跟着倒霉。你如果把梅花图破译出来,他不是更惨吗? 说不定还会判处死刑,如果这样,慧芬和小明那就更惨了。” 林向强说:“玉兰,你这种想法我完全理解,可我不能这样想啊,因为神圣的 法律和个人的感情完全是两回事,在这件事上,我不能让个人的感情战胜神圣的法 律,如果让它战胜的话,神圣的法律就遭到了亵读,遭到了玷污……” 吴玉兰有些不耐烦恼了,打断他的话说:“你的理由肯定很多,我肯定说不过 你,不过我要告诉你一点,你千万别忘了,高在尚是你的救命恩人,还记得1979年 初的那一场自卫反击战吗?” “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既然如此,那你就再三考虑考虑吧,因为这事你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玉兰,如果我没发现这张梅花图,如果我不知道梅花图的有关故事,我肯定是不 会管的,可是我现在却偏偏发现了啊!” “那你就看着办吧。我再次向你说一句,你要再三考虑考虑,我不相信个人感 情在神圣的法律面前真的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也不相信神圣的法律在个人感情面 前真的就是那么神圣,这些事,中国肯定会有的,你肯定比我清楚。现在有些人犯 了法,可以拿钱去消灾,这种事可说举不胜举。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该去睡觉 了,望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一定要把梅花图弄个水落石出,显示一下省检察长和 一个共产党员的神威,我也不会阻拦,人各有志嘛,何必勉强呢。” 吴玉兰说完就走了,到卧室去睡觉了。林向强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无奈地摇头… … 清晨,一辆客车从省城出发了,向临江市风驰电掣般驶去。 林向强倚窗而坐,头靠背椅,双手叉胸,闭着双目。 这是他第几次去临江了? 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已经无数次了。 谁叫他和高在尚是同学,是战友呢?如果不是这层关系,他去临江的次数肯定 就会少得多。此刻,林向强又一次想起了梅花图。这次去临江,就是专门为它而去 的,其次,就是顺便看望看望钱慧芬和高小明,还有蹲监的高在尚。 想起梅花图,林向强又想起了高在尚。一想起高在尚,许多往事就浮现在眼前。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临江市红玉县化湖区中学。 有一天下午,林向强和几个同班同学正在操场上打篮球。他们正打得起劲时, 突然来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要求加盟一起打。他们经过一阵商量,决定分成两个 组,低年级一个组,高年级一个组,每组三人,只能打半场。林向强在低年级那个 组里。 不一会儿,操场边便围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同学,与林向强同级的高在尚就在其 中。 林向强那个组虽然是低年级,且个头又不高,但球技却比高年级的好,他们充 分发挥了灵活多变的战术,很快就拉大了比分,34:18,使得围观的同学爆发出一 阵阵热烈的掌声。 三个高年级的同学觉得丢了面子,便拼命追赶。这样一来,他们的动作就特别 大了,他们充分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和体力优势,简直是横冲直撞,不像是在打篮 球,完全是发疯、撞人。 三个低年级学生也许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竟没意识到这点,跟先前一样,认 认真真地打着球。但身材矮小的林向强,却被对方那个大个子接连撞倒了三次。林 向强没有计较,认为自己被撞倒,是竞技体育中不可避免的事。他很快爬起来,继 续比赛。 双方比分的差距并没因此而缩小,46:26. 也就在这时,对方开始控制球,见 林向强他们防守得很紧,没有机会上篮,便拉到外围,准备在十二码外投篮。林向 强准备上前阻挡,同伴却冲上去了,他只有在篮下抢篮板球。当时对方那个大个子 也在篮下,矮一个头顶的林向强显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但他却不管那么多,即 使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也要去抢,拼命地抢,即使抢不到手,也要给大个子制造障 碍,不让他轻易地抢到篮板球,更不能让他轻易地投篮。 对方一个远投,但并没有投中,篮球在篮圈上弹了起来。林向强正准备跳起来 去接,可是已经晚了,身后的大个子抢先跳了起来,双手伸得高高的。林向强怕大 个子落地撞他,便身体一缩,开始自我保护。 大个子抢到了篮板球。完全是因为他跳得太高,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子撞 在了林向强身上,头重脚轻地落地了,摔痛了胳膊,唉哟唉哟地叫着,许久没有爬 起来。 “哈哈哈……” 旁边观战的同学们忍不住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大个子害人不 成终害己,竟摔伤了自己。 本来大个子就很痛苦,现在听到同学们的笑声,那痛苦立即就变成了气愤。他 腾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走到林向强身边,厉声喝道:“有你这样打球的吗?你知 不知道,你犯规了?你故意阻挡我!” 林向强忙说:“我没有犯规,我当时动也没动一下,是你落下来撞到我!” “呸!”大个子猛地推他一掌。 林向强一阵趔趄,最终没有站稳,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同学们都以为大个子对林向强的出气到此为止,没想到他还不罢休,冲上去狠 狠地踢着林向强,嘴里骂道:“老子今天踢死你,是你把老子撞倒在地的……” 就在这时,再也看不下去的高在尚却冲了进来,紧紧地握着一只拳头,对着大 个子的胸膛,狠狠地给了一拳,把大个子当场打倒在地。 大个子并不示弱,一声冷哼,一跃而起,准备和高在尚干一场。但被他的两个 同伴劝住了,他们估计大个子不是高在尚的对手,这样打下去会吃亏的。就是到老 师那里去讲,他也理亏。 “你为什么打我?”大个子并不是装蒜,确实有些迷惑不解,觉得自己很冤枉。 “你欺人太甚了!”尽管高在尚也被人劝住了,但他们仍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 子。 “我欺谁了?” “你欺负他!告诉你,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人家根本就没犯规,而是你撞 了他,自己倒地的,可你爬起来还要打别人!” “关你什么事?我看你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你是大欺小,我就要管,要不我们就到校长那里去吧,看谁有理。走,干脆 到校长那里去!” 高在尚要过来抓大个子。大个子的两个同伴见事不妙,赶忙拉他走了。他们知 道,大个子今天理亏,高在尚若把他弄到校长那里去,他一定没有好结果,写检讨 书是肯定的,说不定班主任还要狠狠批评一顿。 就在高在尚和大个子说话的这当儿,林向强慢慢爬了起来,弯着腰,一只手捂 住痛处,满脸痛苦和愤怒,恨不得上前将大个子一拳打成肉泥。 他心里很感激这个面熟而不知道姓名的高在尚,为他打抱不平,出了心中的那 口恶气。 高在尚一见大个子走了,忙过来问他:“喂,他踢到哪里了?严不严重?用不 用到医院去弄药?” 林向强慢慢直起腰,略显痛苦地说:“他踢中我的膝盖了,好病哟。我估计并 不是很严重。” “好好揉揉就不痛了。”高在尚蹲下去,用手轻轻地揉着他的膝盖。 “你是个大侠,今天真感谢你!”林向强有些激动地说。 “他个东西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我看不惯,所以就想揍他!”高在尚说得很气 愤。 “你力气大就是好,可以替人打抱不平,可我就只有白挨了,然后找他的班主 任告状。” “他是哪个班的?” “好像是高中班的。”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叫什么?” “我叫高在尚。我同样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觉得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林向强,初中69级1 班。你是哪个班的?” “3 班,咱们同级。喂,还痛吗?” “不痛了不痛了,真谢谢你!” 高在尚站起来,看着他笑道:“今天如果你与他硬打的话,你肯定是打不赢的。” 林向强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如果你与他硬打呢?” 高在尚说:“他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我会几拳把他打趴在地,叫他喊爹叫娘!” 林向强笑道:“你这不是吹牛,是完全有可能的。你的个头虽然与他差不多, 但你比他长得壮实。” 高在尚大大咧咧地说:“今后若有人欺负你,别向老师反映,直接告诉我,我 一定帮你打回来!” “好!”林向强爽快地回答。 “喂,林向强,我们干脆做朋友好不好?”高在尚拍拍他的肩膀。 “可以,完全可以!”林向强显得有些兴奋。 从此,他们果真成了朋友,不是一般朋友,而是好朋友。除了上课时间外,他 俩在校园里几乎是形影不离。高在尚的家就在学校附近,走五六分钟的路就到了。 一有空,他就把林向强带到家里去玩。由于林向强长得可爱,再加之又是高在尚的 朋友,高在尚的父母亲也很喜欢他。当他们得知林向强离家很远,是住校生时,便 经常关心他,问他有没有咸菜,有没有粮食?一旦没有,他们就叫他到家里来拿, 或者叫高在尚给他送去。 一年后,初中毕业了,他俩又上了高中。巧合的是,他俩不仅同班,而且还同 桌。这样一来,他们的友谊便更加深了。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学生并不以学习为主,还 要兼学百样,如学工学农。林向强和高在尚所在的学校,跟全国所有的学校一样, 也开始学工学农。学工方面,学校成立了一个肥皂厂,校长号召全校学生挖苦角 (一种可以用来洗衣服的植物,通常是把它的根砸烂,泡入水中,再用水洗衣服, 据说是生产肥皂的重要原料),用来制造肥皂。全校几百名学生一时间挖了很多很 多,挖得山上和田野到处都是窟窿,也挖得老百姓怨声载道。肥皂厂由化学教师负 责,他带领学生经过无数次试验,终于生产出了一批肥皂,但肯定不合格,不但去 污力不强,而且还较软的。学校本想靠它去卖几个钱,主要是卖给农民,没想到事 与愿违,根本就没有农民买,他们说那玩意肯定不行。 那么多肥皂卖不出去,怎么办?于是,校长在万般无奈之下,只有给学生每人 发一两条,带回家里用。 学工方面的肥皂厂,就这样告一个段落,算是失败的。那么,学农方面呢? 这方面还勉强可以。学校的每个班级,几乎都有自己的学农基地,那些基地不 是好田好地,而是学生们开的荒山,一般都是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学生们在老师 的带领下,按季节种下粮食,然后也像农民那样辛勤浇灌。由于那些学农基地远离 学校,禾苗们在生长期得不到主人的浇灌是常有之事,所以长得并不健壮,叶片黄 黄的,农民们一看就知道是缺水缺肥的缘故。往往在这时候,学校就组织学生从厕 所里舀起一桶桶粪,两个人一桶,抬去浇灌。 由于路远,再加之学生贪玩的本性,往往抬一桶粪到学农基地,要耽误一个小 时,有时还更长。 学生们浇灌禾苗,也是很不认真的,不像农民那样饱浇饱灌,而是蜻蜒点水, 像使眼药的那样,少得可怜,以欺骗老师为主。照学生们的话说,浇多了,难得抬, 路太远了。 这样学农,肯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当火红的五月到来之时,当每亩地只能 收获几十斤小麦之后,师生们并没明白什么,而是将板结的土地翻挖过来,马上继 续学农…… 在学工学农中,林向强和高在尚可谓并肩战斗,他们一起挖苦角,一起抬粪浇 灌禾苗,合作得十分默契。 然而,合作最默契的要算他俩主演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那是学工学农之后的事了。一股风吹来,说学生还要学文学武。不久,学校便 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和武术队。宣传队由音乐老师负责,主要是排练文艺 节目。武术队由体育老师负责,主要是挥棒舞剑。 凑巧的是,林向强和高在尚双双被音乐老师看中,被选进了宣传队,让林向强 扮演正面人物杨子荣,高在尚扮演反面人物座山雕。为了演好这幕戏,音乐老师还 特地带他们去县城看了一场《智取威虎山》的电影,又到县川剧团看了一场《智取 威虎山》的京剧。 领会了《智取威虎山》的全部涵义后,音乐老师开始认真排练了。但并不顺利, 高在尚扯起皮来,他不想扮演座山雕,理由是座上雕是个反面角色。他说他对座山 雕恨到了极点,这个家伙太可恶了,诡计多端,心狠手辣。音乐老师问他想演哪个 角色?高在尚毫不犹豫地说,想演杨子荣,因为他是正面人物。 音乐老师觉得他演杨子荣肯定不行,因为他没有林向强英俊,其次就是他的气 质也赶不上林向强。于是便耐心给他做工作,说这是在演戏,演反面人物并不等于 你也就是反面人物,林向强演英雄人物,也并不等于他就是英雄人物。 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高在尚渐渐进人了角色。没想到他一旦进入 角色,竟把座山雕演得惟妙惟肖。但林向强也毫不逊色,将杨子荣的大义凛然和聪 明才智表现得淋漓尽致。 《智取威虎山》在学校首演时,赢得了师生们的热烈掌声和一致好评。以后在 其他学校演,也如此。在农村作巡回演出时,更是好评如潮。 那一年,林向强和高在尚代表化湖区中学,出席县中学生文艺调演。《智取威 虎山》一举夺奖,而主演杨子荣、座山雕的林向强和高在尚,还分别获了表演奖。 两年高中学业,林向强和高在尚就是这样在学工学农学文学武中度过的。主课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也算学得不错,凡是课本上的东西,几乎都懂, 或者一知半解。那年月的高中生初中生,差不多都是这样。 毕业后,林向强回到生产队当了记分员。高在尚却当上了大队小学的代课教师。 两人虽然相距较远,但书信往来十分频繁,差不多每月都能收到对方的一两封信, 他们在信中谈理想,谈前途,谈家事,谈国事,谈爱情。 谈得最多的,则是理想和前途。 林向强想去当兵,因为60年代和70年代初,当兵被看作是崇高的职业。特别是 “文革”中,全国的“政治挂帅”给军人增加了神圣的光环,一身国防绿不仅成了 革命的象征,更成了女性崇拜的对象。 可是遗憾的是,林向强身高不够,离当兵要求的尺度要矮好几厘米。不过这个 他并不急,因为他还年轻,才十八岁多一点,肯定还会长的,最多过一年就会长到 当兵的要求尺度。但是,他父母亲始终不同意他去当兵,并不是担心他到战场上去 打仗,而是舍不得他去,因为他是他们惟一的儿子。按照父母亲的观点,独生儿子 是不能去当兵的。并把古人那套封建意识搬出来,说“父母在,不远行”。林向强 没有与他们展开争论,因为他现在反正还不够条件,争论也是白争论。他准备到时 再说,那时,一定好好做做父母亲的工作。 高在尚的理想跟他不一样,他想去上大学,将来当一名中学教师。那时候,上 大学不像现在这样需要通过严格的考试,而是层层推荐。首先要根红苗正。这一点, 高在尚家没什么说的,因为他家是贫农成分。其次就是人际关系。这一点也是相当 重要的,可以说比“出身”更重要。但是,高在尚家却不具备。他父母都是老实巴 交的农民,只知道耕田耙地和喂猪养牛,而且也没有一个亲戚在公社、区上、县上 工作。 由此看来,高在尚上大学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但他依然做着这个美梦。常常 到公社去巴结和讨好革委会主任,希望他把他推荐出去上大学,哪怕是上中专也好。 公社革委会主任表示愿意,但总是不落实在行动上,因为他的办事原则很实惠, 谁给他送礼,他就推荐谁。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高在尚家穷得连客都请不起,哪 还有钱送礼呢?那一年,别说推荐高在尚上大学,就连推荐出去当工人也没有他的 份。 但高在尚并不死心,把希望寄托在了第二年。 跟高在尚一样,林向强也把当兵的希望寄托在了第二年,因为第一年他身高够 了,却关键之时患了病,错过了征兵的季节。 这年春节,他俩自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了,是高在尚主动走几十里崎岖山路, 特地来拜访林向强的。一年半没见面了,两人的话格外多,也显得分外亲切。谈得 最多的话题,依然是理想和前途。 “向强,今年还想去当兵吗?” “理想丝毫没有改变,一定要去的,我早已向公社武装部长报了名。唉,去年 要不是生病,我早就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 “父母亲同意吗?” “我估计他们会同意的。到时候再给他们做做工作。喂,在尚,你同意我当兵 吗?” “大力支持你!” “在尚,你的理想呢?难道还是想去上大学吗?” “依然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希望十分渺茫。” “在尚,我劝你当兵算了,今年我们一起去,说不定还会分在同一个连队呢, 那多好!”“我现在也在犹豫,如果上大学希望实在渺茫的话,那我就干脆去当兵。 我想今年看看再做决定,也就是说,今年如果走不了的话,冬季征兵时我就去当兵, 咱们一同入伍。” “在尚,我不怕你生气,你今年是肯定走不了的,明年后年也走不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一是你没有过硬的关系,二是根本就轮不到你。上山下乡的知 青那么多,他们也想被推荐出去上大学读中专,尽快离开偏僻落后的农村。再就是 公社干部的这样亲那样威。你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赢。在尚,我劝你干脆放弃算了, 今年当兵去,当兵光荣,而且也能学到很多东西,不是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吗?‘ 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你听,好神气好威武!” 高在尚一阵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想今年再试试,如果推荐上大学再 没有我的份,我就去当兵。” 这一年,果真又没有他的份,他只有去当兵了。没想到十分顺利,他几乎没费 什么周折,就被应征入伍了,成为了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这真是合了那一句常言: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 这一年,林向强也实现了他的理想。 当他们在化湖区上,换上崭新的绿军装时,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高兴地拥抱 在一起,久久也不分开。 “向强,今天我们又走在了一起,真是今生有缘。” “是的,今生有缘。” “也许我们会分在同一个部队。” “但愿如此。” 这一年招的是昆明兵。两天后,他们离开了红玉县城。三天后,他们坐上了由 省城开往昆明的火车。一路上,林向强和高在尚心情十分愉快,总是有讲不完的心 里话…… 火车抵达昆明后,他们很快就有了去向。林向强和高在尚没想到,他俩果真被 分到同一个连队,营地就在昆明市郊,是一支野战部队。 这简直令他们欣喜若狂。 这天晚上,为了庆贺此事,他俩第一次请了假,到市区吃了一碗云南过桥米线, 一边吃一边喝酒。吃得津津有味,喝得舒舒服服。 此后的故事就有些平淡了。 整天都是军营生活,除了训练以外,好像再没别的什么了。 那时候,训练是最重要的,因为邻国越南人民与美军激战正酣,使中国西南边 境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战争阴影。越美之战已经打了几年,从1964年8 月5 日美国悍 然空袭越南北方开始,直到尼克松上台之后,越南南方军民共歼灭和瓦解美伪军一 百二十多万人,使西贡政权军队士气更加低落,处境更加困难,也给尼克松政府的 战争“越南化”阴谋以沉重打击,但谁也不能保证战火不会烧到中国这边来。 所以,林向强和高在尚所在的野战部队,天天都要训练,目的是提高警惕,保 卫祖国。 有一次,他俩在高强度的训练后,躺在地上,仰望蓝天,舒舒展展地休息。待 他们粗重的喘息稍稍平静之后,高在尚忍不住小声说:“整天训练实在是太累了。 早知如此,我该不来当兵。” 林向强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忙问:“怎么,你埋怨我了?” 高在尚说:“不,我从不埋怨谁,随便说说,你可不要当真。” 林向强说:“我还以为你打退堂鼓了呢。” 高在尚说:“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可能呢?向强,你预测预测,美军会不 会把战火燃到中国这边来?” 林向强说:“谁也说不清楚。但我们随时提高警惕,是千万应该的。” 高在尚说:“我认为不会,如果会的话,美军早在1964年就开始侵略我国了。 这一年,美军除对越南北方连续轰炸外,还经常出动战斗机侵入中国领空,进行武 装挑衅,但没有挑衅起来,似乎有点害怕我军。试想,美军那时都不敢对中国悍然 发动侵略战争,现在就更不敢了。” 林向强说:“为什么?” 高在尚说:“我军现在有了更加充分的准备,实力进一步增强,这是其一;其 二,美军现在在越南的处境已是步履维艰,士气低落,尼克松上台后,不是在开始 撤军了吗?” 林向强说:“你分析的还是很有道理。在尚,我看你只要好好学习,是足可以 当一个军事家的。” 高在尚说:“你别开玩笑了,我哪里是当军事家的料,我只是担心打仗……” 林向强说:“怎么,你害怕打仗?” 高在尚说:“难道你就不害怕吗?我敢肯定,你也是害怕的。可以这样说,任 何一个军人都害怕打仗,也不愿意打仗,都希望天下太平。” 林向强说:“照你这样说法,战争中就不会再有军人了,因为他们害怕打仗, 也不愿意打仗。” 高在尚说:“你理解错了,战争中怎么会没有军人呢?要知道,军人向来是以 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说的是军人的心理。” 林向强弄懂了他的意思。 高在尚说:“向强,你害怕打仗吗?” 林向强说:“还是有点儿。作为一个正常的人,谁也不愿意把生命拿到战场上 去做赌注。你说得好,军人向来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当战争打起来时,又不得不 去。既然去了,也就没把生命当回事了,只知道冲锋陷阵,多消灭一些敌人。我估 计凡是军人,肯定都有这种心态。” 高在尚说:“你跟我说的差不多,你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强,我有个想法, 不知你有没有?” 林向强说:“说说吧,我洗耳恭听。” 高在尚说:“如果美军不把战火烧到中国西南边境,我就打算多当几年兵。相 反,明年我就想复员。明年,也是我们三年义务兵复员的时候了。” 没过几天,也就是1973年1 月27日,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和越南民主共和国外交 部长黎德寿,在法国巴黎终于正式签署了越南和平协定。从此结束了长达十年之久 的越南战争,美国在越南剩下的二万七千名美军全部撤走。 那天,高在尚听到这个消息,比盼望和平的越南人民还高兴,因为由此可以肯 定,笼罩在中国西南边境的战争阴影从此也就消失了,中国边防军队的神经也就再 也用不着紧张了。对于高在尚自己来说,他也用不着复员了,准备多当几年兵,最 好是当个官,光宗耀祖。由于林向强和高在尚经常在一起交流思想,所以林向强也 有高在尚那种想法。 这实际上是一种共识,凡是来自农村的兵,几乎都有此想法。他们的目的并不 是只当三年义务兵,而是想由此跳出农门,改变命运。如果能在部队当个一官半职, 将来转业到地方,就会端一辈子的铁饭碗,那么,也就会找一个有工作的非农业人 口做老婆。 简直是心想事成。 简直是心随人愿。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