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到了1978年,林向强和高在尚已再不是普通士兵了。林向强是红九连的连长, 而高在尚则是这个连的指导员,真是比翼双飞。 无论是军事训练,还是政治思想工作,红九连总是走在全团的前列。这是以前 从未有过的事,自从林向强和高在尚上任后,红九连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显 然,这得益于林向强和高在尚的领导。照团长的话说,他俩在这方面配合得珠联壁 合。 他俩是1971年入伍的,到现在整整七年了。由士兵、班长,到副排长、排长、 副连长、连长(指导员),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阶梯,实在是不容易。可以这 样说,完全是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 从一个农家子弟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高在尚是非常满足的。但林向强却不一 样,他胸怀大志,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准备有机会的时候,去军校读书。他现在虽 然还没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但他清楚地意识到,知识须时时更新。中国国防 要想强大,那就必须具备一大批高素质的人才,否则,就不能适应现代化战争的需 要。 高在尚却常常这样想,自己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了,可以转业了,到地方上去工 作。何况自己年龄也不小了,今年整整二十六岁,早已到了结婚年龄,他现在也想 结婚,只是他还拿不定主意。 现在,对于高在尚来说,最感到头痛的是婚姻问题。其实,这本不是一件头痛 的事儿,而是一件令他非常自豪的事,但自从他当上了指导员后,他就常常感到头 痛了。 为什么头痛呢? 这还得从头谈起。 当年高在尚高中毕业后,当上了大队小学的代课教师。那时,他的理想是上大 学,永远地跳出农门,所以对农村女子不屑一顾,尽管热心的媒婆给他介绍了一个 又一个姑娘。 有一天放午学,他留下了学习不努力的蔡明亮小同学,想辅导他做完几道题后 再走,一是惩罚他,二是给他开开小灶。 教室里空荡荡的。高在尚坐在蔡明亮身边,一边讲解,一边看着他做题。 不一会儿,高在尚突然感到眼前飘来一片彩霞,好像教室门口来了一个人。他 抬起头来,只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个水灵灵的乡村少女,穿着一件花布衣服,扎着两 根长长的小辫,一副娇羞模样,白皙的瓜子脸蛋上红云乱飞,墨黑的大眼睛闪闪烁 烁。高在尚第一个强烈感觉是,她很美丽,是那种鹤立鸡群的美丽,是那种令人心 动的美丽,是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美丽。她简直令他神魂颠倒、心潮起伏。老实说,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今天,算开了眼界。 “喂,小妹,你找谁呀?”高在尚首先开口了,他很想跟她说话。 “……”那姑娘没有回答,只是羞答答地笑,笑不出声。也不露齿。 正在做题的蔡明亮回头一看,忍不住也笑了。高在尚忙问他笑什么,蔡明亮说 :“她是我姐姐,来接我了。” 哦,原来如此。 高在尚对着姑娘说:“喂,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依然是羞答答地笑,显然是不好意思回答。 蔡明亮见姐姐那样,便对老师说:“她叫蔡月英。” 高在尚点点头,“哦” 了一声,对着那姑娘说:“你弟弟学习不怎么努力, 上课又不太专心听讲,所以我今天把他留下来做几道题。快了,他马上就做完了。” “谢谢高老师。”蔡月英终于说话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也许是姐姐在外面等的缘故,蔡明亮很快就把那道题做好了。 高在尚躲在窗子旁,悄悄目送着蔡月英,直到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完全在视野 里消失,他才回过神来赞叹道:“真是太漂亮了,简直就是仙女!”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或者说爱,有时候就这么简单。 高在尚就是这么爱上蔡月英的。从此,他就失眠了,他眼前总是浮现出蔡月英 那张漂亮的脸蛋。从此,他对蔡明亮也就更好了,还特地安排他在前排就座。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高在尚决定主动追求她。这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并非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在他看来,被推荐上大学的梦对他来说,实在渺茫,还不 如谈恋爱实惠,找一个美丽、温柔、贤慧的农村女子早结婚。退一万步说,他即使 有上大学的可能,他也不会抛弃她的,因为她太美丽了,简直让他一见倾心。 经过一番打听,他没想到蔡月英早已名花有主。凭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她于 一年前与外公社李木匠的儿子李少言订了婚。李少言师承父亲,也是个木匠,手艺 不错,在那一带小有名气。 山里女人的婚姻几乎都是通过媒妁之言形成的。母亲的婚姻是这样的,祖母的 婚姻是这样的,祖母的祖母的婚姻也是这样的,一代又一代永远也没有摆脱这个古 老的规矩。这规矩是山里女人命运的沉重枷锁,谁要是违反,谁就大逆不道,谁就 要遭到人们的嘲笑和父母的打骂。 年仅十七岁的蔡月英是不敢违反的,尽管她心里对李少言有些不满,但还是同 意了,是勉强同意的,还收了人家的彩札。但高在尚并不感到失望,只要蔡月英还 没与李少言结婚,他就可以去竞争。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李少言决不是他的 对手,因为代课教师跟木匠相比,显然是有差别的,蔡月英肯定知道这点。 于是,高在尚写了生平第一封求爱信,他读了又读,改了再改,直到完全满意 后,才装进信封,封好,叫蔡明亮亲手交给他姐姐。担心她父母看到了不好,他又 吩咐蔡明亮悄悄交给蔡月英,并叫他千万保密。 蔡月英不知道高老师给她写信干什么,直到怀着一颗好奇之心读完信,才知道 高老师的意思。顿时,她的心里激动得如一头快乐的小鹿,欢欢喜喜地蹦跳着,没 想到英俊潇洒的高老师会对自己有那个意思。如果父母亲允许她自由选择的话,那 她肯定会选择高老师的。 高在尚很快就收到了蔡月英的回信,也是她弟弟带来的。她说她倒没什么意见, 只是不知道父母是否同意。而且她还叫他考虑好,她是农村妹子,又只读了个小学, 没多少文化。 高在尚读完信,欣喜若狂,仿佛看到蔡月英向他姗姗而来,面带一丝迷人的微 笑。 不久,他和蔡月英便有了第一次约会。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具有宋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高在尚 早早地来到蔡月英房后的那株古老的杨槐树下,静静地等着心上人的到来。 蔡月英姗姗来迟,面带一丝歉意,开口就说:“对不起,高老师,让你等久了。” “没关系,月英,为了你,我愿意在这里等上一千年!”高在尚满脸微笑。 蔡月英噗嗤一声笑了,心里甜蜜蜜的,微垂着头,不敢正眼看他。 高在尚走过来,面对着她,无话找话说:“你的信我收到了,写得很不错。” 蔡月英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你讽刺我,我只读过小学,哪会写得不错呢?” 说完又低下了头。 “真的不错,该表达的都表达了,而且字也写得很工整,只是错别字有些多。” 高在尚嘿嘿笑道,感到她很可爱。 “……”蔡月英什么也不说,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 一阵沉默。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好像还能听到麦苗儿生长的声音。 突然,从田野里吹来一阵清凉凉的秋风,吹破了这种尴尬场面,高在尚精神为 之一振,说:“月英,从你的来信中看得出,你是喜欢我的,我感到十分荣幸。目 前的关键问题是你父母亲的意见,只要他们通过了,这事就算成功了。月英,我觉 得这个好办,我准备先出去找个媒婆试探试探,你父母亲保证会喜欢我的。” 蔡月英说:“我可只有小学文化,高老师。” 高在尚说:“农村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还不是一样的 耕田耙地,喂猪养狗?” 蔡月英说:“你不是要上大学吗?” 高在尚叹息一声说:“希望渺茫,还不如找个称心如意的过两年结婚。” …… 这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才分手,都有些恋恋不舍,竟像一对热恋已久的情侣。 一切都如高在尚想象的那么顺利,没想到蔡月英的父母当场就同意了,媒婆根 本就没费什么口舌。 高在尚当兵离开故乡的那天晚上,他和蔡月英相约,又一次来到那株古老的杨 槐树下。 又是一个月夜,也是在深秋,一切跟一年前的第一次相约一模一样。月儿依旧。 古树依旧。 但蔡月英却感到这一切都变了,月儿不再那么明亮,古树长了许多新芽。变化 最大的,却是高在尚,他现在已再不是代课教师,而是一名即将走向部队的军人。 他这一去,他们的恋爱关系还能维持多久? 高在尚把她搂在怀里,热烈地亲吻着。但蔡月英并不配合,一副木讷面孔,像 个木偶人,她感到高在尚离她很远很远,远得就像是一个梦。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 一串伤感的泪水,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月英,你怎么哭了呢?”高在尚停止了热吻,怔怔地看着她,想在她脸上找 到答案。 “……”蔡月英越哭越伤心,她怕哭声发出来,紧紧地咬住嘴唇,让泪水默默 地流。 “月英,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呢?你说话呀!看着你这副样子,我心 里好难受哟。” 蔡月英终于说话了:“尚哥,你到部队后,还爱我吗?” 高在尚终于明白了她的哭因,忙说:“你真是个傻妹子,尽说一些傻话,当兵 有什么了不起,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蔡月英摇摇头,喃喃地说:“我不相信。” 高在尚说:“月英,我向你发誓好了,这里有古树作证,月儿作证,我高在尚 是永远爱你的,海枯石烂决不变心!” “尚哥,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蔡月英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到十分 幸福。 高在尚离开县城的那一天,蔡月英夹杂在送行的队伍中,望着远去的高在尚泪 水涟涟。人生自古伤离别。看着未婚妻那副伤心样子,高在尚的眼睛湿润了,心里 异常感动。 这场面既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高在尚身边的许多战友说:这小子真有福气! 连林向强也这么说。他没有痴情女友送他,好像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如一片一 望无垠的大沙漠。 从此,他们靠鸿雁传情,诉离别之苦,话相思之情。三年后,高在尚还特地请 假回家探亲,主要目的是看望蔡月英。他感到人生所有的病痛,要数相思病最苦。 那种苦,胜过了黄连;那种苦,溶入了心扉。 又过了三年,这时的高在尚已是副指导员了,但他并没有嫌弃她的意思,他打 算再过一两年,他当上指导员后,就与她结婚。再过几年,她就可以随军了,让她 彻底跳出农门。 可是,当他正而八经的当上了指导员后,一度坚定的思想却发生动摇了,他产 生了嫌弃她的心理,想与她分手,将长达七八年的恋情挥刀斩断。但他总是又不忍 心,每一次提笔,每一次又放下,不知从何开口,真感到头痛。 高在尚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之中,极度的犹豫之中,犹如一叶漂在大海里的小舟, 感到一片茫然。 林向强觉得他近来不对,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把他叫出营房,散步在一条 林阴道上。 “在尚,你近来怎么啦?总是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现在你当上了指导员,应 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我可高兴不起来,有一件心事一直折磨着我,我准备什么时候请你给我参谋 参谋。” “什么心事?” “现在还不想告诉你。” “你信不信我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你现在官升一级,一定是想抛弃蔡月英了,对吗?” 高在尚没想到他竟猜对了,他只有实话实说:“我看你是一个心理学家,或者 说你是我肚子里的一根蛔虫。” 林向强哈哈笑道:“告诉你,知你莫过于我,谁叫我们是多年的朋友呢?怎么, 你看不起蔡月英了?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吗?既漂亮,又温柔,还贤惠。” 高在尚说:“别的倒没什么,我主要嫌她是个农民,又没多少文化。” 林向强说:“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再过几年,她随军,就不是农民了。至于文 化方面,她能写会算,也还可以。” 高在尚说:“什么可以?你看过她给我写的信,错别字连篇,胆子大写成肚子 大,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准会笑话。这样的女人,即使将来 随军后,恐怕工作也不好安排。” 林向强说:“你们一晃相恋了七八年,没感情也有交情啊,我觉得这事你一定 要慎重,最好是三思而后行。” 高在尚说:“所以我一直在犹豫。” 林向强说:“你把她抛弃后,万一你找一个还远远不如她的呢?” 高在尚说:“这事我也想过,但觉得可能性很小。向强,不瞒你说,现在有老 乡正在给我介绍女朋友,肯定是有工作的,也是非农业人口,跟你的女朋友一样。” 林向强说:“有眉目了吗?” 高在尚说:“还没有,他妈正在物色之中。如果令人满意的话,我就可能下决 心抛弃蔡月英。向强,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啊,千万马虎不得,搞不好就会痛苦 一辈子,搞好了当然就会幸福一辈子。” 林向强说:“我赞同你的观点,但你必须要慎重考虑。” 高在尚说:“你的观点呢?” 林向强说:“这事最好是你自己拿主意,我的话你只能作参考。” 谈到这里,林向强不由自主的转变了话题,谈起了工作,他说:“在尚,不知 你注意到没有,这段时间连队谣言四起,人心涣散,都说越南一旦把华侨驱赶完, 就要跟中国人干起来,一旦干起来,中国人肯定要吃亏,因为越南军队有强大的苏 联支持,已经武装到了牙齿。”高在尚神色一惊:“我怎么没听到这些事?” 林向强嘿嘿一笑:“你主要去考虑蔡月英了,精力不在这方面。在尚,这可不 是一件小事,弄不好会影响军心,动摇军心。我看什么时候开个会,你给大家讲讲。 你是指导员,该做这方面的工作。” “好,明天抽个时间开。”高在尚点点头,接着又说,“向强,我觉得连队那 些战士也说得对,越南近期的反华势力在不断升级,说不定哪天就会打起来,你的 看法呢?” 林向强突然想起了高在尚当年害怕打仗,想复员的事,忍不住说:“你是不是 又想复员了?你现在是军官了,不叫复员,而叫转业才对。” 高在尚立刻明白其意,说:“有这种想法,但不是害怕打仗,想转业回去结婚。 我在羡慕自己是一名光荣的军人时,也十分羡慕地方上那些同龄人,他们常常在花 前月下跟恋人卿卿我我,接吻拥抱……” 林向强哈哈笑了,说:“你这人我真不明白,一个人到底是事业重要,还是爱 情重要?” 高在尚毫不犹豫地说:“两者都重要,就像一个人需要吃饭和睡觉。不过寂寞 之时,我又觉得爱情最重要。怪不得李大钊说,两性相爱,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 林向强说:“那你如何理解莎士比亚这句话呢?他说,爱情不是花阴下的甜言, 不是桃花源中的蜜语,不是轻绵的眼泪,更不是死硬的强迫,爱情是建立在共同的 基础上的。还有一句话,是屠格涅夫说的,他说,若是为女人而沉湎于情网不能自 拔,对于自己是一笔损失。还有一句赫尔岑的话,人不是仅仅为了爱而生存的。难 道男人的全部目标就是为了控制某一个女子,而女子的全部目标就是为了左右某一 个男子吗?从来不是。在尚,这些话你要好好想想,真是太精彩了,太美妙了。” 高在尚情不自禁地笑道:“这些话对于我来说,可是没多少用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1979年。这一年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既普通又不 普通,既平凡又不平凡。 2 月14日,中共中央正式向全军各部队下达反击战的通知,它非常清楚地的阐 述了为什么要进行这一场战争的重大意义。 2 月16日午夜时分,摆在广西、云南边境上的两支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反击 力量,已开始执行最高统帅的命令…… 2 月17日清晨6 时30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传出了播音员那坚定而洪亮的声 音,这声音震撼了全中国,全世界。 “新华社奉中国政府之命发布严正声明,1979年2 月17日起,中国边防部队对 越南的武装挑衅被迫奋起发起自卫反击。” 顷刻之间,前线阵地上,铺天盖地的火箭炮,划着一道道桔红色的光带,穿过 夜幕直飞敌方阵地。各种加农炮、榴弹炮、迫击炮把数以千吨的炮弹向越军头上抛 洒过去。隆隆的炮声震动了夜色中的群山,震醒了越军的一个黑色黎明,天空被照 得通火明亮,炮弹在越方境内的纵深地带接连不断地爆炸,浓密的热带丛林中到处 在轰鸣,在燃烧。 战斗就这样拉了帷幕。 林向强和高在尚所在的部队也参加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他们随着十四路反 击大军,在东起广西龙州,西至云南金平的漫长边界上全线展开,同时推进。其突 然性和猛烈的打击程度,在当代战争史上都堪称漂亮的一笔。 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是在中国政府一贯坚持的“我们不要越南的一寸土地, 也绝不允许别人侵犯我国领土”的立场下结束的,以胜利而告终。 在这场战斗中,林向强和高在尚,不仅经受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同时也经受 了一场生与死的严峻考验。林向强这一辈子,怎么也不会忘记高在尚冒着生命危险 救他的事。 这件事是在他们的部队攻打巴外山发生的。 巴外山离越南素有北大门之称的谅山市只有五公里,是构成谅山外围的最主要 屏障。守军是越军三师一四一团,他们曾发誓“不让中国军队越过巴外山一步”。 因为他们知道守住巴外山的重要性。守住了巴外山,也就等于守住了谅山市。 2 月28日清晨,我军利用阴雨和浓雾,分成多路,秘密接近敌人,出其不意地 突然发起进攻,与敌人在巴外山阵地前沿展开了一场近距离的短兵激战。由于雾大, 能见度低,战斗进展极不顺利,但我军并没有停滞不前。战士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 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一旦冲上去后,就死死地咬住敌人,与 之反复激战…… 林向强和高在尚带着具有光荣传统的红九连,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当他们冲 到距敌人三十米左右时,突然遭到敌人的火力压制,敌人用机枪猛烈扫射不说,还 扔下暴雨般的手榴弹……相比之下,林向强他们虽然暂时处于劣势,但他们并不畏 惧。林向强和高在尚分别架起两挺重机枪,向敌人实施反压制射击,并取得了一定 的效果,打退了敌人的疯狂气焰。为了尽量减少伤亡,林向强带领全连交替跃进, 以迅猛的动作步步靠近敌人。 敌人见状,慌忙从工事内退到一个掩蔽部进行顽抗,然后组织凶猛的火力对我 军拦阻。密集的子弹一下子打倒了我军的一些战士,有三位战士就倒在林向强的身 边,光荣牺牲了。 林向强怒不可遏,他像一头急红了眼的雄狮,抓起一支冲锋枪飞身跃起,对着 敌人的火力就是一阵猛扫……战士们不敢怠慢,端着的机枪纷纷向敌人发出怒吼… … 这样一来,敌人的火力被打哑了。 林向强见此情景,赶忙向战士们作了一个撤退手势,然后纵身跃到一道土坎下 面,等待着敌人的反攻。 敌人果真反攻了。林向强一声令下,几十条机枪又开始吐出了一条条愤怒的火 舌。一颗颗手榴弹,也在敌人阵地上开了花。打得敌人喊爹叫娘,鬼哭狼嚎。 就在这时,垂死挣扎的敌人把一颗手榴弹扔到了林向强的身边。而此时的林向 强正在全力以赴地射击敌人,哒哒哒的枪声压住了一切,他根本就没发现这个危险 情况。 在这紧急关头,离他不远的高在尚发现了,忙大喊一声:“向强,手榴弹!快 闪开——” 林向强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被一个人抱住了,向一侧的低凹处滚去。只听 “轰”的一声巨响,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惨叫了一声。林向强觉得不对,立即从那 人身上爬起来,没想到那人竟是好朋友高在尚。 “在尚,在尚……”林向强歇斯底里地呼喊着,声音里带着哭,眼睛里流着泪。 “……”高在尚没有回答他,他被弹片划伤了头部、背部、腰部、臀部,当即 就昏了过去,倒在了血泊之中。 林向强以为他牺牲了,赶忙用耳朵去听他的呼吸。当他发现他还在艰难地呼吸 时,马上派人送往后方医院进行及时抢救。 这时的林向强,两眼闪着红光,恨不得扑向敌人,将他们一个个活活卡死,然 后再碎尸万段。 “同志们,为受伤的指导员报仇!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随着林向强那山崩地裂般的怒吼声,一个个战士杀红了眼,端起冲锋枪一跃而 起,不顾一切地杀向敌人,到每一个战士的冲锋枪枪管打得通红时,还不肯罢休。 经过一番血肉搏杀,我军终于攻占了敌人的巴外山据点,全歼了守敌,扫除了 前进路上的一个障碍,给进攻谅山的大部队铺平了道路…… 在以后的战斗中,林向强一直惦记着高在尚,那颗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那样始 终悬在空中,他不知道他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当然,他是 最希望他活下去的,远离死神。为此,他常常在冥冥之中向神灵祈求保佑。 直到3 月5 日,我边防部队奉命全部撤回中国境内,林向强在后方医院好不容 易找到高在尚,见他还奇迹般地活着时,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他站在高 在尚的床边默默地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吗?只受了点轻伤。”高在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林向强后来才知道,高在尚并非轻伤,而是重伤,弹片差一点就划伤了他的颅 脑,也就是说差点就夺去了他的生命。有一块弹片,竟划伤了他的髂骨。他的身体 有十二处受了伤,医生取出了六块弹片。 1979年底,高在尚光荣转业了。 在这次自卫反击战中,因他舍己救人,荣立了一等功。 那天,林向强亲自把他送上火车。在他看来,高在尚,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 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林向强常想,如果那天不是高在尚舍生忘死地抢救他,他肯定 会被那颗罪恶的手榴弹当场炸死。 看着自己形影不离的战友即将离去,林向强一阵阵心潮起伏,像大海涨潮那样 久久地不能平静,许多心里话,从喉咙里直往上涌,但他却说不出一句,嘴唇不时 颤抖着,慑懦着。 而即将分别的高在尚,也跟他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心里发酸。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语言也不能表达他们的心理, 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火车快开时,两人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孩子般地嚎陶大哭…… “在尚,回家后一定要给我来信哟!” “一定,一定。向强,战斗看来还没有结束,你要多多保重啊。” “好,谢谢。在尚,请代我向你父母问好,向你的女朋友问好。” “好,一定一定,谢谢你了。” 说到这里,火车一声长鸣,慢慢开走了。林向强泪眼模糊地望着远去的火车, 神经质地举起右手,向倚窗而泣的高在尚挥手作别。直到火车在他的视野里完全消 失,他才掏出一根手巾,擦擦泪水,迈着沉重的步子返回营地。 这以后,林向强便开始盼望高在尚的来信了。但令他非常失望,一晃大半年了, 也不见他写一个字来。 他怎么了?是不是我没有收到? 林向强一直纳闷着,不知其因。然而,朋友间的那种真诚思念,就像野草那样 疯长。林向强实在按捺不住了,就给高在尚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他很想得知高在尚 的情况。 可是依然令他失望,他没有收到高在尚父亲的回信,也没收到高在尚的只言片 语。 直到1980年国庆节后,高在尚转业快满一年了,林向强才收到他的信。 信很短,没有诉说离别之情,只写了这么久没有给他写信的原因,那就是为婚 姻的事和工作的事,弄得他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写。好在半年后,工作终于得到解 决,被安排在红玉县公安局办公室工作,比较满意。但不满意的是婚姻方面,他与 钱慧芬在国庆节那天结婚了,但纯属无奈。他没有写无奈的原因。信的最后,他真 诚地祝林向强事业一帆风顺,婚姻美满幸福。 两年后,已是营长的林向强回省城与相恋多年的女友吴玉兰结婚,高在尚和钱 慧芬作为好朋友前来祝贺时,林向强才明白高在尚婚姻纯属无奈的原因。面对木已 成舟而又没有多少爱情的婚姻,林向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耐心劝他,叫他想开些, 干脆就来个先结婚后恋爱吧,这样的夫妻多着呢。 自从那一次见面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本来是有机会见面的,如林向强 回家探亲,但他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 直到八年后的1990年,已是副师级干部的林向强转业到临江市林业局任党委副 书记,他们才又一次见面,是高在尚从红玉县特地赶来见林向强的。 今非昔比,眼前的高在尚不再是红玉县公安局办公室的普通工作人员了,而是 一位堂堂皇皇的副局长。 这一次见面时间很长,他们兴致也高,差不多聊了一个通宵,什么都聊,无话 不谈,家庭、婚恋、人生,也包括高级的和低级的,谈得十分投入,非常开心。 客车突然一个急刹,打断了林向强的长长回忆,他睁开眼睛一看,临江马上就 要到了。 这是一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说它古老,是因为这里有一座享誉中外的博物馆, 里面陈列了临江市近年出土的大量文物和古董,好些都是战国时期的。而且当年杜 甫和苏东坡,也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描写临江的千古绝句。说它年轻,是因为临江这 个地级市设立的时间晚,是1980年设立的,但它却充满朝气和活力,就像早晨七八 点钟的太阳。由于临江地理位置好,自然条件优越,再加之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 时光,这些年,来临江投资办厂的企业特别多,有本国的,香港的,澳门的,台湾 的,新加坡的,美国的……其中要数台湾和新加坡来的企业最多,以生产食品为主。 临江市政府为了方便他们,还特地为他们开辟了“台湾工业园区”和“新加坡工业 园区”。在招商引资方面,它可以与省城媲美。短短二十年时间,临江简直是旧貌 换新颜,由以前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城市,发展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大城市,人口也由 以前的十万人,增加到现在的八十万人,其强劲的经济势头已超过省城,成为全省 经济最发达的地方。 如今的临江,已是全省名符其实的商贸中心和金融中心了。 林向强一下车,就直奔高在尚的家里。他准备先去看望钱慧芬和高小明,然后 再去市第一监狱看望高在尚。 高在尚的家很快就到了。 一踏进这幢熟悉的楼房,林向强的脚步就变沉重了,心情也沉甸甸的,有一种 浓浓的酸楚,显得很惆怅。 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前,他总是迈着愉快而轻松的脚步,心情也显 得十分激动,恨不得一步就迈到四楼上去,因为老朋友马上就要见面了。 可是今天,老朋友却蹲在了监狱里。 四楼到了,林向强轻轻地敲着门。 门很快就开了,是高小明开的,他对着林向强就是一阵傻笑,随即一股臭味传 来。 林向强对他笑笑,然后问他:“你妈妈呢?” 高小明说:“楼下街上卖果果。” 林向强说:“小明,你认识我吗?” 高小明说:“你是晓玲妹妹的哥哥。” 林向强说:“不对,我是你晓玲妹妹的爸爸,你应该叫我林伯伯。” 高小明说:“林伯伯,我屙狗屎了,你看,我手上都有。” 林向强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身上、地板上,到处都是脏东西,怪不得他一进 屋就闻到一股臭味。 “天啊!你怎么这样呢?”林向强眉毛和鼻子差点皱到了一起,感到十分恶心, 感到不知所措。顿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高小明不知道解大小便的事,以前他听 吴玉兰和林晓玲说过,那时他还似信非信,如今亲眼见到了,他才相信这事是真的。 唉,这简直是在受罪,造孽,这孩子太可怜了。 高小明却黑着脸说:“林伯伯,妈妈又不在家,我也没办法啊,谁叫她去卖果 果呢?” “她真是去卖果果了?”林向强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她怎么会去卖水果呢? “真的,真的。”高小明认真地说,“妈妈说爸爸坐牢了,家里没有钱吃饭, 她要去卖水果挣钱,来养活我。” 如此一说,林向强相信他的话了,便关上门,下楼到附近的菜市上去找钱慧芬。 他本来想把高小明身上的脏东西收拾干净,但他总感到恶心,犹豫片刻后便决定去 找钱慧芬。 守门的老头儿刚上班,他认识林向强。一见到他就向他热情地打招呼:“林检 察长,你好啊。” 林向强忙说:“你也好啊,大爷。” 突然记起一件事,忙问,“大爷,你知 道钱慧芬在哪儿卖水果吗?” 老头儿说:“在菜市上,几步路就到了。” 来到菜市,林向强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憔悴的钱慧芬,生意并不好,她坐在水果 摊前静静地等待着,完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昔日的局长夫人,现在却随着丈夫的进监而沦落为一个卖水果的小商贩,真是 叫人不敢相信,但那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林向强想到这里,眼睛潮湿了,心里很难受。他本想上前跟钱慧芬开个玩笑, 佯装一个顾客买她的水果,让她把他认出来。现在这想法却荡然无存了,觉得那种 玩笑很残酷,是对钱慧芬的一个深深的伤害。这样的玩笑,还是不开的好。 林向强揉揉眼睛,向钱慧芬走去。在她的水果摊前,他停住了脚步。但钱慧芬 并没发现他,低垂着头想心事。 “嫂子……”林向强深情地叫她一句。 钱慧芬却没有听到。 “嫂子……”这一次,林向强稍稍提高了声音。 钱慧芬不知道这人叫的是谁,便抬起头来。当她发现是林向强在叫自己时,立 即兴奋起来。“原来是你呀,向强!什么时候到临江的?” “刚到。” “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呢?要是你昨晚打个电话,我今天就不摆摊了,在家里 等你。” “用不着用不着……” “你是来临江开会吗?” “不,是来看你们的。嫂子,你快回去吧,小明屙屎了。” “真的?我走时还问过他呢,他说他不屙,怎么现在又屙了呢?唉!真是气人。” 钱慧芬赶忙同旁边一个同样是卖水果的妇女商量,叫她帮她照看一下,她回家 看看马上就来。林向强说用不着,他帮她卖,并叫她把各种水果的价钱告诉他。 “不行,你一个堂堂皇皇的省检察长,怎么能给我卖水果呢?” “嫂子,这有什么不行的?反正我今天又没事。” 见此情景,旁边那位妇女就劝钱慧芬,说:“钱大姐,他实在要帮你卖,你就 让他卖吧,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啊。” 林向强马上接过话题说:“对对对,这位妹子说得对,你就干脆让我卖吧。” “不行,这怎么行呢?省检察长卖水果,传出去可是天大的新闻啊。”钱慧芬 仍然不同意。 “你是不是怕我给你把水果吃了,嫂子?”林向强笑道,随手将夹在腋窝里的 一个公文包拿下来,交给钱慧芬,叫她顺便帮他带回去,他好卖水果。 “叫你吃你也不会吃。” 钱慧芬执拗不过,只好说,“好吧,你就帮我卖一 会儿,价钱你问她吧,她会告诉你的。”她指了指旁边那个卖水果的妇女。 钱慧芬把门一打开,儿子就举起手上的脏东西说:“妈妈,我屙狗屎了,好臭 哟。” 钱慧芬看着他那副脏样子,恨不得上前揍他一顿,但想想儿子是痴呆人,也就 把火气压下去了,略显生气地说:“我走时问过你啊,你怎么又屙了呢?你看,身 上、地上、沙发上到处都是。” 高小明噘着嘴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厨了的。” “唉!你真是气人。快,妈去给你洗。”钱慧芬把他拉到卫生间,脱掉他的衣 服和裤子,认真地为儿子洗着。洗干净后,又找来干净衣服给他穿上,然后再去收 拾地上的和沙发上的脏东西。 儿子过来向她一阵傻笑,说:“妈,我也来收拾吧?” “不。”钱慧芬毅然拒绝,接着又逗他:“我家今天来客人没有?” “好像来了一个。” “你知道他是谁吗?” “好像是晓玲妹妹的爸爸,吴阿姨的男人。” “对,是晓玲妹妹的爸爸。小明,你想想,你该把他叫什么?” “叫林伯伯。” “对对对,叫林伯伯。你刚才叫了没有?” “好像叫了,又好像没有叫,妈妈,林伯伯现在在哪儿呢?他是不是嫌我脏走 了?” “林伯伯不嫌你脏,他在帮我们卖水果呢。” “哦,卖水果,看来他想吃水果。” “他是帮妈妈卖,不是想吃水果。” “哦,我知道了,他是帮妈妈卖,不是想吃水果。” “对对对,这下你说对了。” 在与儿子的闲聊时,钱慧芬不但收拾了脏东西,还把几间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今天客人来了,她决定关门不做生意,反正生意也不好。便下楼来到菜市,准 备收摊。 “怎么就收摊了呢?”林向强有点诧异。 “客人来了,我要做饭。”钱慧芬笑盈盈的。 “我算什么客人呢?嫂子,这一点你就别客气了,不必破费,煮一碗面条都行。 你回去煮吧,煮好了来换我,或者给我端一碗来。”林向强说得很认真。 “不行,我怎么敢劳驾你给我卖水果呢?”钱慧芬不由分说,开始收摊了,把 一箱箱水果往摊子下边的柜子里放。林向强毕竟是客人,也不好再坚持,只好协助 她收摊儿。 收抬完毕,她叫他先回去,她买点菜就回来。他说行,并叫她别把菜买多了, 简单些。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