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邪恶”是个愚蠢的字眼,和“爱”一样,既无意义,又无形状,不可捉摸, 全无定数。人们对它虽然有些模糊的认识,但准也不能准确地界定。它似乎在某种 程度上具有一种超自然的意味。席瓦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他看到一本平 装小说的封面上有这样一段评论( 那本小说是莉莉·曼贾斯瑞在萨尔兹堡机场买的 ): “一股邪恶的愁云,笼罩着这部阴沉而又宏伟的传奇,从第一页直至令人瞠 目的结尾。”莉莉买这本书是因为它是那个书摊能够找到的惟一一本英文书。 席瓦一想到这个字眼,脑海中就会闪现出狞笑的魔鬼墨菲斯托菲里斯。他头上 长着又小又弯的羊角,穿着件半大衣跳来跳去。对于过去所做的事情,他从不认为 是邪恶的。那只能算是令人遗憾的错误。而促成这错误发生的原因则是恐惧与贪婪。 席瓦认为,世上的愚蠢行为,大多是因为恐惧与贪婪造成的。如果把它们称为邪恶, 似乎都是有意策划、蓄意为恶的结果。那不免显示出对人性心理的无知。 此刻,他心里这样盘算着,莉莉走在他的身旁,衣箱放在一辆小推车上。等他 们走到地铁站入口时,会把小推车丢在那里的。突然,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好与 亚当·维恩一史密斯四目对视= 席瓦毫不怀疑他看到的正是亚当。在他看来,欧洲 人的长相并不全都一样。就拿亚当和鲁弗斯·弗莱彻来说吧。虽然他们都是白人, 都是高加索人种,或多或少都是盎格鲁一撒克逊一凯尔特一挪威一诺曼底祖先的后 代,可他们看起来还是有区别的:亚当身体较轻,皮肤墨菲斯托菲早斯:浮十德传 说中的魔鬼,浮士德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这个魔鬼白皙,头发浓密( 现在已经 有些脱发了) ,而且颜色略深;而鲁弗斯则身材魁梧,腰宽体胖,头发金黄,却长 了个尖尖的下巴。几年以前,席瓦曾经见过鲁弗斯。不过他敢肯定,鲁弗斯要么没 有看到他,要么就是没有认出他来。而现在,他同样肯定的是,亚当一定认出了自 己。他脸上露出微笑的原因,的确和亚当所猜的一样,他希望讨好对方,保护自己, 消除对方的愤怒。席瓦生在英国,长在英国,从未到过印度,一直把英语作为母语。 虽然以前学过一点印地语,可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和外来的移民一样,会 做出自我保护的反应,并且具有自我意识。自从方迪格摩事件发生以来,他觉得这 种自我意识更加强烈了。从那以后,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的财富、运气、幸福和 事业,以及美好光明的前景,都在逐渐化为乌有。 亚当对他先是怒目而视,然后便避开了他的眼光。席瓦想,他当然不想见到我。 莉莉问他在看什么。 “我以前结识的一个哥们。”席瓦现在喜欢使用“哥们”、 “伙计”这样的 字眼。印度人常常喜欢用这种字眼,好让自己听起来更像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虽 然他并不想这样做。 “你是不是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 ” “得了吧,他根本就不想认识我。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印度人而已,这位老兄可 不愿意结识我这种肤色的哥们。” “话不能这么说。”莉莉劝道。 席瓦凄然一笑,问道: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呢? ”但他心里明白,无论是对 亚当还是他自己,这么说都是不公平的。他们离开方迪格摩、准备分道扬镳的时候, 不是约定以后形同陌路,即使见面也要装作从未见过、互不相识、从未共同生活过 一样吗? 甚至比路人还要疏远。毫无疑问,亚当做到了这一点。而且,鲁弗斯和那 个女孩也可能做到了这一点。与他们相比,席瓦则更加相信宿命,更加听天由命= 他可以欺骗别人,可不能瞒过自己,不能假装,不能拒绝这些想法。他从未试图回 避那段记忆,淡忘那些过往。他每天都会记起那段往事。 “我俩是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地方认识的。”他告诉莉莉, “他是我们当中 的一个。准确地说,他是东家,因为那是他的地盘:” “要是没有认识他就好了。”莉莉说道。 她买好了机票。亚当猜的没错,席瓦真的住在伦敦东部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区里。 莉莉把两张绿色的硬纸片塞进她的纱丽褶里。她只有一半印度血统,母亲是维也纳 人。她当年是以换工女孩的身份来到英国的,后来嫁给了一位来自大吉岭的印度人。 这个印度人在布拉德福医院工作,是一名外科手术登记员。莉莉长大以后,父亲就 去世了,她的母亲回到故乡,在萨尔兹堡住了下来,在一家纪念品商店销售“钟楼” 的纪念啤酒杯。每年夏天,席瓦放假的时候,他们都会到那里去,机票则由萨宾· 施尼茨勒负担。母亲又重新起用自己婚前的姓氏,口音也基本变回了以前的口音。 有的时候,当她看到身边“那么多的印度人” ( 她经常这样说) 时,会露出吃惊 而困惑的神情。莉莉的皮肤和亚当·维恩一史密斯一样白,比纯正的印度人更具有 印度人的特点。她身着纱丽,棕色的奥地利卷发一直垂到腰际。她还跟一位孟加拉 邻居学习语言课程。她那甜美的嗓音像歌唱一样,具有威尔士语的节奏,具有印度 人讲英语的典型特点。席瓦想,他应该对此心存感激。不过,事实上,他并不感激。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如果他娶了一位和自己的种族完全对立的妻子,会有什么样 的感受呢? 有关方迪格摩发生的事情,他在结婚之前就告诉了莉莉。这是他的个性。 他只想这样做。不过,他并没有把来龙去脉全都告诉她,只是粗枝大叶地交代了梗 概。莉莉也没有再问什么:他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对妻子说出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她最后说道。 “他们真的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就算我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也不会听的。” “那样就好:” 他开始吞吞吐吐地解释,但欲言又止。他可以讲真话,但不能完全说真话。坦 诚相待,并不意味着他就得告诉她。那主意是他出的。 “你应该试着忘记一”她说。 “我觉得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不应该忘记那个孩子。” 或许,对于自己的孩子一一他和莉莉的孩子——的夭亡,他难免会看作是一种 报应,一种公正的惩罚。不过,他不是基督教徒,不从这样的角度看待问题。他也 不信奉印度教,他的父母并未在这一方面熏陶他:在他出生以前,他的父母除了一 些表面的形式以外,已经基本放弃了宗教信仰。尽管如此,一些种族记忆仍然留在 他的心中。那是一种东方人特有的根深蒂固的信仰。那就是,今生不过是一个轮回 而已,他必然会转世投胎,无论结果好坏( 对他来说,肯定不会是好结果) 。他曾 经想象,自己会投胎成为一个残疾乞丐,在孟买的海滩乞求施舍。但,与此矛盾的 是,他同时还深信,自己在今生就会遭到报应。他的儿子死了。那是一个正在孕育 中的孩子,在莉莉分娩的时候死去了。他把这看作是对他的报应,尽管他不知道, 冥冥中是谁在操纵着命运。 医院的妇产科病房与普通病房和办公大楼中间,隔着个院子。当他穿过这个院 子时,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大夫们温柔却又冷漠的话,孩子死了。由于镇静剂的作用, 莉莉还没有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了鲁弗斯·弗莱彻。鲁弗斯身穿白大褂,脖 子上挂着听诊器。他步履匆忙,从席瓦对面走来,脚步比席瓦要快得多。他正朝主 体大楼走去。身后的楼房好像是个实验室,窗户很长。里面的男人穿着白色制服, 他们背后是一群姑娘。鲁弗斯转过头,用冷漠的目光看了看席瓦,然后便移开了视 线。显然,鲁弗斯没有认出他来。席瓦十分确信,他没看出来自己就是曾经与他朝 夕相伴两月之久的两位男子中的一位。最令席瓦感到吃惊的,是鲁弗斯已经完成学 业,成了一名医生:当然,他早就知道,鲁弗斯有这一志向,曾经在医学学校学习 过三年,不但有丰富的知识,而且对理性也有深入的了解一一谁能忘了这个呢? 但 他曾经认为,正像自己为命运所累一样,其他人也会遭遇同样的际遇,装出精神错 乱的模样,压抑一切雄心壮志,放弃出人头地的想法,内心充满悔恨地躲在幽暗的 角落。他们不能再抛头露面,而要夹着尾巴、躲在无人的角落。只有这样.才能使 肉体免受伤害,平安地度过余生。他曾经这样想过。但其他人显然并没有这样想, 至少鲁弗斯没有这种想法。他步履轻盈,大步走在沥青地面上,听诊器在胸前上下 跳动,走向医院主体大楼。后来,席瓦看清了,鲁弗斯穿过的门上还写着“私人空 间”几个字。进去以后,他还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对于禁止喧哗的通告毫不理 会。 莉莉以前没有生过小孩。或许,他们什么时候会再生个小孩的。 莉莉还不到三十岁,医院的工作人员说,没有理由再出现死胎这种情况了。即 使真的发生,他们也会有所准备的。席瓦并不以为然。他们居住的地方十分拥挤, 对健康不利。和英国北部相比,那里的失业率要低一些。除此之外,这里再也没有 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他们的住处座落于第五大道。虽然英国并没有以数字命名街道的传统。但,数 字仍然常常会出现在街道名称中。比如,仅仅伦敦一个地区,就有十四条第一大道, 十二条第二大道,九条第三大道,还有三条第四大道。除了他们这里之外,还有两 条第五大道,分别位于克尔本西部和庄园公园。在这两个地方还有第六大道,而庄 园公园里还有一条第七大道。席瓦居住的第五大道又长又弯,两旁没有树木。虽然 这里不是山区,但这条街道却先是猛地下沉,然后又陡然上升。在街道的尽头、靠 近地铁站的地方,是一片商业区。那里有一家巴基斯坦人经营的小型超市、塞浦路 斯人开的希腊饭馆、销售摩托车零配件的三个门脸,还有一家报刊零售商店。当人 们问到这里的经营者来自什么地方时,他们就会朴实地说,他们是欧非混血的南非 人。第五大道的中央部分与佩夫斯纳路交叉,那里有一家小杂货店,还有一家叫做 “拳击手”的酒馆。远处,隔街而望的是一家理发店和彩票销售点。一串串破旧的 房屋把这些区域连接起来。房屋的砖已经变成紫红色或者黄褐色,房龄都在九十七 到九十九年之间:两排汽车停在路边,与人行道平行,从报刊零售商店延伸到酒馆, 到杂货店,再到理发店。如果眯起眼睛,你会看到,这些汽车就像一串彩珠.席瓦 走进了那家报刊零售商店:两名牙买加人堵在柜台那里,胳膊弯着。席瓦根本没有 办法从他们面前一摞报纸上挑选自己想看的报纸。他轻声地要了份标准报,把钱从 他们的胳膊间递了进去。他可不想惹麻烦。毕竟,人们讨厌的是印度人,而不是白 人。现在这里的白人,除了上了年纪,走不了的之外,剩下没有多少了。 莉莉正在外面等候,箱子放在她的两侧。尽管会招来人们更多的注意,她还敢 穿着纱丽到印度商店来买东西,学习孟加拉语课程,胆子可真是不小! 他心里这样 想道。如果是个白人女孩,这样做倒没什么。不过,她那蓝棕色的眼睛,发蓝的眼 白,全都暴露了她的身份。 但是人们并不那么敏感。还好,这里是伦敦,而不是五十年代的约翰内斯堡。 她完全可以不那么招摇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劝她,甚至求她。但她回答说,这是 她的身份,她的一切。她还在前额上画上了印度的等级标记,虽然她并没有权利这 样做:此外,她还戴上了所有的金手镯,烹制菠菜与羊肉咖喱,还有咖喱牦牛肉, 而不像许多当地人那样,烹制解冻的汉堡和薯条。他拿起箱子,她拎着手提箱,往 家里走去。路上碰到三个独行的黑人。他们虽然没有说话,却充满敌意地看了看这 对夫妇。还碰上两位上了年纪的白人妇女,她们根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莉莉打开箱子,把浅色衣服装在一个袋子里,深色的装在另一个袋子里,送到 佩夫斯纳路的洗衣店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她,只要看到脏衣服,她就会坐 立不安。他觉得,只要她不在天黑以后外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九月的晴朗午 后,从家到洗衣店的路上,是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何况经营洗衣店的巴拉克达还是 莉莉的朋友,或者说是最接近朋友的那一种。 她把需要洗涤的衣物分门别类地放好,然后把箱子盖上,塞进楼梯下方的橱柜。 他已经给她泡好了一杯茶。他们拥有一整套房子,共三间卧室。这里的房子大多被 分成两个单元,狭窄的门廊下往往挤下两扇正门。当他提出要帮她拿洗衣袋的时候, 她却说不愿听他这么说。莉莉的母亲是位主张独立的女权主义者。受她母亲的影响, 莉莉的思想比较保守,觉得男人拿着衣箱还可以接受,可绝不能拿洗衣袋。 他坐下来开始看报,面前放着第二杯茶水。 报上刊登着一张威尔士公主视察残疾儿童收养昕的巨幅照片。报纸报道的主要 是中东问题,还有伦敦西部的种族问题,主要表现为巷战,许多商店的窗户都被砸 毁了:席瓦目光往报纸下方移动。在左侧一栏底部,他看到一个标题。标题字体很 大,可标题下面的文字只有很短的一段,显得有些不成比例,甚至破坏了版面的协 调。 标题是“骷髅惊现林地墓场”,下面的内容是这样的。 “萨福克郡一位业主 在为爱犬挖掘坟墓时,发现一具人体骷髅。该业主在哈德雷拥有一处房产。被挖掘 出来的这具骷髅好像是一位年经女子的:目前,警方拒绝就此发表任何评论,特许 调查员亚历克·奇普斯蒂德先生尚未开始讯问。” 席瓦把这条消息读了两遍,心里想道,这则报道真是奇怪。对报纸上的许多报 道和文章,他都有这种感觉。这些记者们只是掌握了很少的信息,却往往以最神秘 的方式来叙述,吊你的胃口,让你做出种种猜测。比如,他们不会明白地告诉你业 主和亚历克·奇普斯蒂德是否是同一个人,尽管你能看出来,这正是他们所要表达 的意思。他觉得脸上、上唇和前额都渗出了汗珠。他用手帕拭去汗水,闭上眼睛, 又睁开,环顾房间四周,最后又把目光落在面前的报纸上,似乎他刚刚做过一场梦, 或者是在空想一样。当然,那段文字还在那里。 惊魂甫定,席瓦又想道,把这个发现和方迪格摩联系起来是没有理由的。惟一 的联系是萨福克郡。他仍然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到达纽恩斯时,曾经激烈地争 吵过,到底那里是属于萨福克郡还是艾塞克斯的地界。由于归属关系不明确,曾经 出现了这样一桩怪事:房主明明拥有艾塞克斯的邮政地址,却要向萨福克郡议会支 付房税。而这件事情就发生在亚当·维恩一史密斯身上。 如果说萨福克郡是惟一的联系,也不尽然。另一个联系当然就是那具尸体,那 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席瓦心里想,我一定要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新闻报道, 必须忍耐,必须等待。 病人是位年近四十的妇女,风韵犹存,身材高挑,衣着考究。现在,她又穿好 了昂贵的衣服( 他猜町能是嘉斯伯·康兰) ,又在屏风后面涂上了口红。他刚刚给 她做完子宫颈涂片的检查。 “情况很好。”他笑着告诉她。 护士也露出微笑。她当然应该微笑,因为她比这位病人年轻二十岁,而且万一 她得了妇科病,可以免费得到弗莱彻医生的检查。 斯特劳森太太说,她很高兴听到这个诊断结果,脸上露出了愉快、放松的表情。 鲁弗斯递给她一支香烟。他英俊潇洒、富有魅力、青春年少,像个大男孩一样,与 病人平等相待。除此之外,他受到病人欢迎的另一个独特的个性是:戒不了烟。 他经常对病人们说: “我是个罪人。身为医生,却偏偏喜欢吸烟:据说,像 我这样的医生,要是给香烟公司做广告,一年的广告费就得五万英镑呢。” 他的病人往往会对他表示理解,甚至产生一种母爱,特别是那些不吸烟的妇女, 更是这样。可怜的孩子,他的工作这么辛苦,压力这么大,自然需要采取点什么措 施,才能继续干下去。斯特劳森太太心存感激地深吸了一口香烟。这是她第一次到 温坡街来找鲁弗斯- 弗莱彻做检查。不过,他现在暗自庆幸听从了朋友的建议。 “你的避孕情况怎样? 能不能告诉我你采取什么方法吗? ” 这句话似乎暗示她仍在生育年龄。一听到这里,斯特劳森太太什么都可以告诉 他。于是,她说,她用的是那种古老的宫内避孕装置。 二十年前植入体内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它。一听这话,他们又一次大笑起来。 不过,鲁弗斯建议,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再看看。 嘉斯伯·康兰服装又一次脱了下来,斯特劳森太太又躺到了病床上。鲁弗斯检 查了一番。那件她令人瞠目地描述为希腊字母阿尔法的东西是否还在那里,是根本 检查不出来的。他又一次想到了标准报。 护士小姐报告斯特劳森太太到来的时候,他急忙把报纸叠起来,塞到了桌子最 上面的抽屉里。报上报道的肯定不是十年前那件事,肯定不是:如果真是那座房子, 那具尸体,那么肯定不会说挖掘坟墓的地点是林地墓地,而必定会说是在动物墓地 中。他们不会把这个搞错的。 鲁弗斯忘了自己常常指责新闻报道失实。他常常对玛里戈德说,报纸的话一句 都不可信。他让(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宵礼貌地请求) 斯特劳森太太把衣服穿好。 “要是把它取下来,”他对斯特劳森太太说, “必须施行麻醉。 我想,你大概不想接受麻醉吧? 这个东西对你没有害处,应该说,恰恰相反, 对你还有好处呢。为什么不让它留在那里,继续发挥作用呢? ” 有时候他会想,要是这些妇女知道,安放在她们子宫内的这些东西并不是避孕 装置,而是流产器械,她们必定会瞠目结舌,花容失色。事实上,宫内装置还没有 发挥作用之前,受孕过程就已经开始了,卵子和精子已经在输卵管中结合了,大量 繁殖的细胞向子宫运动,寻找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一个家。但,由于那个阿尔法 形状的环的阻挠,那些胚胎萌芽最终只能脱落。对于道德问题,鲁弗斯一点也不关 心,但这件事情本身却令他很感兴趣。很久以前,他就决定对病人绝不提及此事。 他也不会允许他的太太玛里戈德在子宫内放人这样一个异物,也不允许她服用避孕 药物,更不允许她接受所谓的可逆输卵管结扎手术。在磨坊山上,在他自己的床上, 鲁弗斯采用的是避孕套或者体外射精的方法,而他觉得自己精于此道,十分得意。 他对斯特劳森太太说,检查结束了,谢谢,他会把检查结果告诉她的。然后, 就和她一起回到了接待台。斯特劳森太太付了四十英镑。然后,他们握了握手。鲁 弗斯祝她回到座落于七橡树的家时一路顺风。她则表示,会抓紧时间,错开交通高 峰。人们常常指责医生,说他们对待自费的病人态度和蔼,而对那些公费享受国家 卫生计划的病人,则像机器出了故障一样。对于这种指责,鲁弗斯非常清楚,而且 在原则上也不喜欢这种做法。刚刚开始从医时,他也试图抵制这种做法,可他失败 了。在这片拥有两个国家的土地上,他自己不够强大,无法做一个正义之神。医院 里,门诊病人来来往往,病房里也满是患者。他总是很忙,心烦意乱,脚步匆忙。 而那些女病人则温顺无知,或者情绪低落,使他全然忘记了原则。这些妇女讲起话 来也不那么耐听,手中也没有提着爱格纳牌的名贵手包,里面也没有装着美国运通 金卡。这两种女人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只有脱下裤子才是一样的姐妹,不管这裤 子是从雅内·瑞格专卖店买的,还是从英国家庭商店买的。鲁弗斯给予她们的毕竟 是同样的治疗。特殊的照顺则要留给自己的妻子,而不是这个世界上像斯特劳森太 太这样的女人:她是这天的最后一位患者。在这个时候,他喜欢逐渐放松的过程。 不管他曾对病人如何羞愧腼腆地做了忏悔,他还是会控制自己吸烟的数量,每天限 制在十到十五支之间。但是,每天下午,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后,他都会再吸两支: 在动身去邦德街地铁站之前,他总会坐在诊所里吸着香烟,读着晚报。大约半个小 时。要完成这两件事,是需要这么长时间的。 往常,这半个小时是十分愉快的。但今天,他在斯特劳森太太到来之前看到的 那则报道,扰乱了他的好心情。那份报纸是护士吃完午饭捎回来的。当他为前面两 位预约患者诊查时,护上把报纸放在了低矮的咖啡桌上。斯特劳森太太迟到了五分 钟。对于这种情况,他是不太反感的。但,如果享受国家卫生计划的病人迟到的话, 他就会拒绝为其诊断。正是由于斯特劳森太太迟到了几分钟,他才有时间拿起标准 报,看到了那则报道。 这半个小时过得并不愉快,但鲁弗斯依然像往常一样,讲究条理。他之所以能 够在三十三岁就谋得今天这样的地位,不是由于放任自己做出毫无意义的推测和神 经兮兮的内省。在过去那种痛苦经历之后,能够如此成功地恢复过来,是件非常了 不起的壮举。他对自己施行了疗法,独自坐在医院的房间中,大声说出过去发生的 事情。他既是医师.又是患者,自问自答,希望能够完全打开自己的心胸,毫无保 留,对着空白的墙壁、金属桌子、黑皮转椅,还有挂着半开半闭的深蓝色窗帘的窗 户,表明白己心中不断蔓延的反感与羞耻,对自己的厌恶,自己如何不敢光明正大 地度日,还有在他心中不时疯狂地扇动翅膀、试图冲破他脑中牢笼的恐惧。 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方法曾经发挥作用。这玩意儿( 正如他自己昕说的) 的确 会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作用。只不过这程度有些低而已。 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把它们全部消除,是的。没人会告诉你,它会怎样同来。 对鲁弗斯来说.它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回来过。而他能做的就是,把它碾碎,坚持下 去。时间,虽然最终会夺去生命,可它也是最好的医生,比任何疗法都更有效。现 在,鲁弗斯可以连续几天,甚至几周,都不会再想起方迪格摩了。很长一段时间以 来,似乎那一切全都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鲁弗斯和他昔日的朋友亚当·维恩一 史密斯不同,联想过程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亚当懂艺术,而他是科学家,那些希腊 或西班牙的名字不会引起他的联想过程。毕竟,方迪格摩不是希腊文。而对鲁弗斯 来说,它听起来根本不像希腊文。因为鲁弗斯与亚当不同,没有接受过古典教育一 而且,鲁弗斯对于孩子也并不特别敏感。如果真的对孩子敏感,那对他的职业生涯 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因为那些妇女总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怀孕,或者如何中止妊 娠,或者怎么才能怀孕。很长一段时问,他已经能够把方迪格摩的事情完全控制, 并且满心希望,再也不谈到这件事,也不再想起它。但突然,这段报道出现了。 鲁弗斯心想,如果报道所说的那座房子就是威维斯别墅,那他们为什么不明说 呢? 为什么不说它座落在纽恩斯附近,却说它靠近哈德雷呢? 虽说那座房屋距离纽 恩斯确实比较近,比哈德雷要近三英里,但,哈德雷毕竟是个城镇,而纽恩斯不过 是个小村庄:哈德雷附近有许多像威维斯别墅这样的大房屋,凡是有几亩地的人都 会在报纸上被称为“业主”的。据他所知,在这样的地方挖出人骨头也不一定是什 么稀罕事儿。或许,他们挖出的是古时候的骨头…… 标准报上的消息中,只有一条信息是鲁弗斯最难以回避的,那就是房主的名字 :亚历克·奇普斯蒂德:报纸上说他是位特许调查员。 鲁弗斯掐灭了第二支香烟,把报纸装进公文包,又把标致的黑色贝尔卓米牌皮 衣搭在肩上。这件衣服是他从佛罗伦萨买来的。如果他不是头发金黄,脸色红润, 还有一双英国人特有的蓝色眼睛,穿上这件衣服一定会被人们当做歹徒的。 他对护士和接待员说了声晚安,就顺着大街走下去,穿过魏格摩尔大街,走向 恒瑞塔。他想起自己可以到任何一个提供电话号码簿的公共图书馆,去查询亚历克 ·奇普斯蒂德,看看他的地址是否就是威维斯别墅。他经过的地方附近,很可能就 有公共图书馆= 鲁弗斯又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找图书馆的时候,应该先回家去,想 想该怎么做:他又想起,星期四晚上,图书馆都是很晚才关门的。 他刻意转换了思路。不管去不去图书馆,他都会带玛里戈德到外面去吃饭。他 心想,可以到汉普斯泰德的什么地方,然后瞅个机会,悄悄溜进瑞士小屋的大型图 书馆……别再想这个了。吃饭时,他们会谈论一下搬家的事儿。鲁弗斯认为,他现 在已经不愿再在磨坊山住下去了,该考虑搬到汉普斯泰德去了。他知道,玛里戈德 可能更愿意去海格特。虽然对自己的心灵做了医治,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控制,他 还是要尽量躲开海格特。在这里的村庄中,邻居彼此熟识,就连晚会也会经常碰到 熟人。对于中产阶级的专业人士来说,要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是不太容易的。 如果他遇到赖马克夫妇,或者甚至是罗宾·塔蒂亚恩呢? 不,这简直不堪设想。 在汉普斯泰德购置住房需要承受一笔天文数字的抵押贷款,可这又怎样呢? 得 到你想要的,拥有你喜欢的! 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读过这样的话,用明天的收入来享 受今天吧。他现在生意很好,每个月都有很多患者来就诊。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 加。很快,他就会应接不暇了。 他每天回家都是这样的:先乘坐中央线路的地铁到托特纳姆法院路,然后再乘 坐北线地铁到哥黛尔。那里停放着他的汽车。鲁弗斯总是赶在交通高峰前坐上火车。 令他高兴的是,当他掏出钥匙正要开门时,太太已经为他打开了大门。 玛里戈德真是人如其名。她身材较高,身体壮实,头发金黄,皮肤颜色有些深, 齿白唇红。换句话说,他们夫妇俩长得很像,即使不被人当做双胞胎,也会当做亲 兄妹的。鲁弗斯是那种喜欢与自己长相相同的人,选择配偶时也喜欢与自己类型相 同的。他和玛里戈德认识后不久,就带她去剧院看了《女武神》。后来他不假思索 地说道: “扮演布龙希尔德的演员选得一点都不合适。她应该是你这样的长相。” 她已经着手准备晚餐了,但也不反对去外面吃。她从来不会反对的:现在还不 到五点半,但鲁弗斯觉得,这时去喝酒也不早了。对今天的第一杯酒,他有一种强 烈的渴望:随便什么酒都可以,他从不挑剔= 他给自己倒了杯浓烈的伏特加酒,波 兰产的。那是他们夏天去黑海度假时带回来的。那件事又涌上心头。他暗自责备自 己的鲁莽一一他能够感觉到一一同时,他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咱们出去多喝点,一醉方休。”他说道。 他对她迷人而又夸张地一笑。她了解这种笑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愿 深究。如果他愿意,就让他自己说出来吧。鲁弗斯有强烈的暴力倾向,而且表现得 十分明显。他就像面临压力的狮子一样,富有侵略性,喜欢大声吼叫的破坏性嬉戏。 她对此并不介意,虽然有时她有预感,早晚有一天,当他成为一只鼻涕眼泪一大把 的老狮子,而她是头疲惫不堪、精疲力竭的母狮时,她或许会十分介意的。 “去穿件漂亮的衣服。”七点钟的时候他说道。那时,他已经当着她的面喝了 两杯伏特加,又像往常一样,偷偷倒了一大杯,然后就带她上了床。 玛里戈德走进了卫生间。此时,爱意和烈酒已经使鲁弗斯十分冲动。他十分诧 异于自己曾花了整整十分钟,去想象“标准报”上提到的房子可能就是威维斯别墅。 他又推测.如果其他人也看到了那则报道,会不会觉得惊讶、害怕呢? 一想到这儿, 他觉得有趣。他在心中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五个人的名字:亚当,席瓦,维维恩, 还有佐茜和他自己。 他们会比他更为慌张。 “慌张”虽然和“腐烂”发音接近,但意义却全然不 同( 亚当很可能会这样指出) 。考虑这一点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和亚当曾在同一 个学校学习,只不过他年纪稍长。自从分手后,自从在方迪格摩分道扬镳以后,他 从未见过亚当。但,他对亚当的情况了如指掌。比如他知道,亚当已经成了一家电 脑销售公司的合伙人,公司名称是维恩一史密斯一杜奇尼。虽然离他父母居住的地 方只有一英里,可他总是想方设法,不愿见到他们。那个印度人姓什么? 他听到过 那个姓,可并不是常常听到。那是个奇怪的姓,他现在想不起来了。曼瑞莎? 不, 那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切尔西的一条街道的名字。曼古蒂? 那是玛里戈德读过的 印度英语作家R .K .纳拉扬一本小说中的地名。反正,就是这样的名字。维维恩 姓戈德曼,并不好听,也不悦耳。那么佐茜呢? 佐茜姓什么呢? 他下了床,穿上衣 服。衣服还是原来那身,只不过换了件干净衬衣。玛里戈德正在放洗澡水。把脚迈 进水中时,她总是发出重重的“啪”的一声,溅出许多水。秘密是鲁弗斯生活的一 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不愿告诉妻子的事情一一那些他曾对父母、兄弟、女友隐瞒的 秘密一一哪怕无足轻重,都是不能割舍的。如果必要,他甚至会制造这样的秘密。 那张照片就是这样的秘密。多年以来,为了安全起见,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他把 那张照片藏在一本人们绝不会感兴趣的医学书里。不是那种有关阴道和子宫健康的 书,因为玛里戈德很可能会翻阅这样的书。而是一本关于流产感染后感染生殖器的 一种杆菌的书。鲁弗斯已经多年没有翻看这张照片了。 照片还放在那里。看到它时,不禁为之一震。如果震惊可以使人吃惊,那么也 可以说他也吃惊了。这张威维斯别墅的照片是他用佐茜偷来的廉价相机拍摄的。他 曾经认为,自己看到这张照片时,能够心平气和,甚至感到既懊恼,又有趣。事实 上,似乎并不是这样的。这张照片使他浑身发冷,头脑清醒,就像刚才并未经历爱 意、没有享受伏特加酒一样。 “我向上帝保证,今夜我要喝醉! ”他大声说, “为什么不呢? ” 那座房子坐落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一个河谷的旁边,各种各样的树木掩 映着它。林地,鲁弗斯心想,林地墓地。这座房屋建于十八世纪晚期,有两层楼高, 薄页岩屋顶,红砖。楼上的方石中间,开了七扇窗户,楼下开了六扇。柱子支撑的 门廊中央是一扇正门。两侧各有一根烟囱。还有厢房、马厩。房子前面是一条宽宽 的砂石路。 照片的这一边,是起伏的草坪。草坪上长着一棵高大却并不优美的黑色雪松树, 就像在风中的帆船一样倾斜着。拍摄这张照片时,他一定站在树林边,站在林边的 榉树篱下。阳光看起来十分明媚。那个夏天,又有什么时候阳光不是这般明媚呢? 鲁弗斯觉得自己的心在快速跳动。他甚至想取来血压计,测量一下血压,只是出于 好奇而已。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把照片扣了过去,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 把它拿起,就像用镊子夹起什么容易损坏的东西一样。他打开那本医学书,把照片 夹在有关魏氏梭菌的一章。这是一种杆状细菌,可以使存活的机体腐烂。然后,他 走进了起居室:在窗台上,窗帘后面,放着他偷偷准备的伏特加酒,还有半杯。 但是,他已经受到一种愉悦情绪的影响。这种愉悦使他勇敢,甚至鲁莽。他的 心跳已经平静下来。他感到纳闷,自己怎么会想到去公共图书馆呢? 这不是有一种 更为简便的方法,可以确定报纸上那座房子吗? 他改变了主意,刚才怎么还要推测 那到底是哪座房子呢? 为什么不及时让自己的大脑休息一下,像鸵鸟一样回避这件 事情呢? 这可不是他一贯主张的正确生活方式。他的第一个原则,就是不要回避, 而是要勇敢面对。他之所以喝许多酒,一个理由就是,那样的话,他就能做到这一 点了。 他又喝了一口酒,品尝着它的滋味,然后端着酒杯来到门边,侧耳倾听。正在 放水,再有十分钟她就该回来了。鲁弗斯拿起电话,拨通192 。现在,电话查询服 务比以前有了很大改进。一定是发生过什么变故,使他们进行了改革。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哪个城镇? ” 令他奇怪的是,他没有提前想到这个问题。但很快,他就想起来那个交换台的 名字了,尽管希尔伯特的电话已经拆除了。 “柯彻斯特。”他答道。 鲁弗斯把伏特加酒喝光,又从面前书架子上取下一盒香烟,抽出一支。 ’ “奇普斯蒂德。”他把音发得一丝不苟,非常清楚,然后又用字母拼了出来, “C一Charlie的C ,H —Harry 的H ,I —Ivan的I ,P —Peter 的P ,S —Sugar 的S ,T —Tommy 的T ,E 一Edward的E ,A 一亚当的A ,D —David 的D ”。 “A 是Apple(苹果) 的A 。”电话那头的声音纠正了他的错误。 “好吧,苹果的A 。”鲁弗斯说道。他也意识到,自己出现了佛洛伊德式口误。 “柯彻斯特,纽恩斯村,威维斯别墅。” 他等待着,期待着那平时令人讨厌的“该电话用户记录并不存在”的回答。如 果真是这样,可能他们只登记了电话用户的姓名,却…… 接线员打断的他的思路, “电话号码是6 —2 —6 —2 一O 一1 —3 。” 鲁弗斯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腹部好像被揪紧一样,好像有一只粗壮的大手抓 住了他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