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电视画面在屏幕上停留了十五秒钟左右。它和鲁弗斯.弗莱彻在1976年夏天拍 摄的那张照片颇为相似。整条消息播放了一分钟,比星期天晚上6 :30的BBC 晚间 新闻长了三倍。在四十五秒钟的时间里,一位警察对记者说,除了要对骷髅进行检 查之外,其他无可奉告。席瓦和莉莉·曼贾斯瑞都看到了这个画面。鲁弗斯·弗莱 彻也看到了。亚当·维恩一史密斯当时正在克鲁斯港度假。而且,亚当连英文报纸 都不读,因为报纸太贵,而且总是迟到一天。况且,他也不想扰动乡愁。度假期间, 他只看过一份报纸——《国际先驱论坛报》。 那还是安妮在海滩上偶然发现的。 此刻,亚当的父亲正待在位于伦敦北部埃奇韦尔的家中。他对太太说: “天 啊! 真的是威维斯别墅! 千真万确。” 贝里尔·维恩一史密斯凝视着电视。但,那画面很快就消失了。 “没错,我想就是那里。” 电视里,警察在发布新闻。尽管记者设法让他透露一些内情,但没有成功。在 电视的背景画面中,可以看到秋日的树木,还有一座低矮小山上的教堂。刘易斯· 维恩一史密斯坐了下来,摇了摇头。与其说是一种否认的表示,倒不如说是对世界 一种绝望。这倒不是激发了他不愉快的回忆,因为不愉快的回忆一直伴随着他,昔 日的苦楚总是不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看到那座房子,甚至对那照片只看了一眼, 就精确无误地激起了他曾有过的感觉一一那一定是将近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半了。”他的太太说道。 “我必须和警察局取得联系,此外别无选择。我必须和他们联系上。” “你不会今天晚上就去吧? ”贝里尔问道。她想看“智力大赢家”节目。 刘易斯一言不发。每当想起威维斯别墅或者他的叔叔希尔伯特,甚至提到萨福 克郡的时候,他都会觉得,这个房间不可思议地变小了,一下子变得非常狭小。墙 壁似乎往他家这一侧移近了四五英尺,邻家的房子似乎一下子大了不少。刘易斯站 起身来,没好气地一把把窗帘拽了过来。 “难道你不等亚当回来吗? ”贝里尔问道。 “干嘛要等他呢? 他顶什么用? ” 贝里尔之所以提到亚当,是因为亚当毕竟曾是威维斯别墅的主人,而她的丈夫 并不是。但,她还算明智,没有把这点说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那个可爱的地方。” “没错。” “我不会等亚当回来的。”刘易斯说话的语气,曾使女儿管他叫“青蛙仆人 (《艾丽丝漫游仙境》中的人物)”, “不过,我可以等到明天。” 无论男女,一般都不会把龌龊的感觉和念头形诸语言,即使是在自己的内心深 处,也不会这么做。因此,私下里,他想把到特内里费岛去度假的儿子牢牢控制住, 可他就连对自己,也从没说过不喜欢亚当,也没有说过他其实更希望把儿子的假日 搞得一团糟。相反地,他更加理性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并为自己提供了令人信服 的理由。很有可能,其实可以肯定,亚当对松树林中的发现一无所知:但,既然亚 当曾经拥有过这座房子,就要承担责任。他不能因为已经卖掉了,就可以把责任推 得干干净净。刘易斯赞同奥斯卡·维尔德的说法,我们的过去预示着我们的现在。 绝对不能摒弃过去。因此,亚当有义务回到家里,面对现实,不管这现实有多么可 怕。 但他并不能确定亚当在哪里,而且,亚当的旅行代理人( 年轻的维恩一史密斯 夫妇的朋友) 也不会告诉他的。人家只要找个借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搪塞过去。 刘易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发过威。有一次,他亲耳听到亚 当对布丽奇特这样说起他。 他听后虽然十分恼火,可又无可奈何。 “真是不错。要不然,我们的童年就会十分痛苦了,而不仅仅是无聊。” 星期一早上,刘易斯向埃奇维尔警察局走去。警察看到他时稍稍一愣,但并不 太吃惊。萨福克郡的警察已经开始寻找威维斯别墅以前的房主,而且他们也注意到 一个姓维恩一史密斯的就住在他们辖区。 毕竟,整个伦敦的电话号码簿中只有俩人叫这个名字。 这或许是个好事儿。警察让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把他带到一个房间。一位刑侦 警官准备给他做笔录。刘易斯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位打字员负责记录。要不 是警察巧妙地制止了他,他会讲个没完的。 “萨倡克郡纽恩斯村威维斯别墅,还有四周的四十英亩田地,全都是我的叔父 希尔伯特·维恩一史密斯通过婚姻得来的财产。后来,按照我叔父的遗嘱,传给了 我的儿子希尔伯特·约翰·亚当·维恩一史密斯,而把我隔了过去。叔父去世时, 我的儿子还不满十九岁。那时,他还在上大学,根本没打算在那里居住下来。我让 他把那份产业卖掉。他同意了我的建议。1976年秋季大学开学之前,他听取了我的 意见,把那所房子和土地都委托给了一个房地产代理人。 “乡下的产业那时候不太好卖。我们要的价钱是45000 英镑。房子迟迟没有卖 出去。对此,我一点也不吃惊。但,到了1977年春天,有人开始出价了。我的儿子 也认可了那个价钱。可后来,还是没有卖成。直到转年的8 月,威维斯别墅才卖给 了兰根夫妇,价钱又高了不少:51995 英镑。 “据我所知,我儿子对于威维斯别墅的了解仅限于我叔父在世的时候而已。那 时候,我和我妻子、儿子和女儿经常去陪陪他。我的叔叔于1976年4 月去世。自那 以后,我的儿子仅到那儿去过两趟,最多也不过三趟。他到那儿去的目的,就是想 看一看如何处置那里的家具和财产。 “叔叔过世后、儿子还没有把房产卖掉的这段时间,很可能会有人擅自占用过 那处房屋,或者有流浪汉到那里去住过。但我儿子肯定不会允许别人占用他的房子 的,不论是永久居住,还是暂时存身。” “我儿子现在正和他的妻子和女儿在特内里费岛度假。我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 能回来。不过,我想大约还得一个礼拜左右。” 那则报道文字简洁、语气平静,并没有大肆渲染。鲁弗斯星期一早上看到的这 则报道只有一英寸长。报道解答了他心中的问题。它说,不但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 的遗骨,还有一个小孩的骨头。对此,他毫不吃惊。既然那个地方就是威维斯别墅, 那片松树林,那里的动物墓地,那么,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发现呢? 昨天晚上那 幅新闻图片,一定是摄像师站在和他相同位置上拍摄的,在草坪的边上,背对雪松 树。他用的照相机是大路货,可质量却相当不错。佐茜偷东西的一个特点就是,从 来不偷毫无用处的东西。 那次之后,他给她照过一次相,还给动物墓地照了一次。 “为什么这里的草总是这么矮呢? ”亚当问。 “有兔子吧,我想。” “为什么该死的兔子不到我的草坪来吃草呢? ” 亚当总在说“我的草坪”、 “我的房子”、 “我的家具”。这让鲁弗斯有 些厌烦。其实,亚当完全有权力这样说,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可这么一笔丰 厚的遗产却使亚当冲昏了头脑。毕竟,十九岁的年轻人,没有几个能继承乡间豪宅 的。 那些照片一定是8 月份拍摄的,鲁弗斯心想,然后,过了几周,一切就都结束 了。当他们的社团解散、大家共同生活的日子结束的时候,天气也一下变糟了。他 们在墓地时,天空时断时续地下着雨,松树在风中婆娑、颤抖。有的时候,他们不 得不停下来,到浓密的树木下面去避雨。 如果天气没有发生变化,依然炎热干燥,他们会不会把坟墓挖得更深一些呢? 或许不会。尽管下了雨,但土地还是像铁一样坚硬。他们把方形草皮铺回原处时, 天上下了一阵雨,一阵狂风暴雨。亚当说,那场雨可以使草长得更快,对他们有利。 “我们应该尽快分手。”鲁弗斯说道, “必须赶快收拾行囊,马上离开这里。” 他们把铁锹和叉子又放回到马厩去,和其他工具挂在一起。他们收拾好行囊之 后,亚当又把房门锁好。不知什么时候,鲁弗斯已经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都取了出来, 把冰箱门敞开除霜。亚当关上大门,站在门口,停留片刻,好像有些恋恋不舍。 这里的美,已经被狂风卷走,被漫长的炎炎夏季带走了。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猛 敲着墙壁,红砖已经被片片水渍浸脏。第一次看到这座房子时,他觉得房子似乎在 金色烟雾缭绕的小筏上飘摇,而今这里却是一片荒凉,杂草丛生,灌木蔓延,树木 已经不堪炎热而枯死。灰色的云朵,在页岩屋顶上方的天空中翻着跟头。这个屋顶, 现在惟一明亮的地方,在雨中显得十分光亮。 然而,鲁弗斯却要承认,无论是自然界的美,还是建筑的美,对他来说,都是 毫无意义的。他喜欢的是炎热、阳光和隐私。现在他只想远离。他们全都坐上戈布 兰德汽车,然后他驱车驶上坡道。亚当坐在他的身旁,其他人则坐在后面。坡道上 蔓生的植物像个隧道一样,他们的小货车从这里穿过时,水滴落在车顶上。他们谁 也不愿再把视线移向那片松林。到了坡道顶端的时候,他们眼前是一片醒目、明亮 的灰色光线,荒凉的小路旁没有树篱,平坦的草地上低矮的树林像身披斗篷的老人 一样,蹲在地上。这比喻是亚当说的,不是鲁弗斯说的,鲁弗斯一边想着,一边做 出一个鬼脸。 没有人问他要把他们带到哪儿,也没有人讲话。亚当两腿夹着希尔伯特的旧高 尔夫球袋。鲁弗斯猜那把枪一定装在里面。他们走了足有两英里,才见到另一辆汽 车。鲁弗斯超过了一辆驶向柯彻斯特的公共汽车。坐在后面的俩人下了车,赶上这 辆公共汽车。接着,他又把亚当送到萨德伯里乘火车。俩人在此分手。亚当从戈布 兰德汽车上下来,说道: “永远永远告别了,鲁弗斯。” 这句话像是从什么地方引用来的,但鲁弗斯不知道具体出处。然后又细细思忖, 觉得品味并不高,有些像演戏,尽管亚当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保重。”鲁弗斯说道。然后,就像从墓地返回的时候一样,头也不回地驱车 绕过这座熟悉的城镇,越过斯图大桥,进入艾塞克斯郡,驶向霍尔斯蒂德、邓莫、 昂革和伦敦。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自然无需佯装不认识,也不必 躲避。大约十三个月以后,在医学学校的第五年,他曾经很短暂地想过,席瓦·曼 贾斯瑞会不会是下一届入学的新生呢? 但愿不要啊,他以前的直觉但很准的。不管 怎样,席瓦的面孔并未出现在那些棕色面孔的人群当中。而其他人呢,还没有涉及 与他们回避的任何问题。 他们现在会不会与他取得联系呢? 对这件事情,他还没有制定任何应急计划。 只要人们不寻找一位失踪女孩,他们就有理由平平安安地生活。他们从未想过会发 生现在这件可怕之事。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这样深爱着宠物,为它举行 葬礼。当初是席瓦建议的,他们才选定那个地点。当时,大家还为他的奇思妙想而 祝贺他呢! 十年了…… 只是卵巢囊肿而已,不必紧张。鲁弗斯对比彻姆夫人说道。 她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位编辑,在一家相当不错的出版社工作,丈夫是位调查 记者。他们至今还没有小孩,可她对鲁弗斯说,她想要四个。 “没有理由出现不孕的情况。”他又看了看她的病历, “事实上,比较奇怪 的一点是,对于已经生育过一个孩子的妇女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大容易出现的。” “天啊! ”她边说着,边穿上外衣, “现在,我把丈夫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我还以为自己得了可怕的癌症了呢。” 他们全都觉得自己得了可怕的癌症。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们。鲁弗斯把她带 到接待台,收了她四十英镑。同时,又想好了该如何安排,才能使伦敦西区一个流 行诊所接收她,还有他自己,而她的手术和住院费用由她们夫妇参加的一个什么互 助协会来支付。鲁弗斯和她握了握手。然后,走回了自己的诊室,急切地想吸支烟。 他平常不是这样的。一般情况下,他可以一直干到午饭的时间。 他心想,他清楚自己心目中的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天堂就是一个永恒的极 乐世界。天堂是个避难所,在那里可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而不会对呼吸系统造成 损害,也不会伤害肺部或者心脏,可以一支香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就用燃烧的烟蒂 点燃下一支香烟。还可以随意饮用无冰高度冷冻伏特加酒,里面再加上两滴安哥斯 杜拉必打士酒,还有一吉耳(1/4 品脱) 刚刚打开的百悦酒,心情愈来愈愉快,直 到达到快乐的巅峰,极度放松。而在这般享乐之后,也不会觉得恶心、痛苦,消化 不良,或者脑子一片空白…… 他独自坐在那里,点燃了今天的第一支香烟。脑子里有些恍恍惚惚,情绪紧张。 他闭上眼睛,头脑非常清醒地想到,如果大家都知道,我曾经和亚当等人在那座房 子里面居住过,或者有人向报纸透露,或者告诉警察,警察再告诉媒体,我1976年 夏天在那里住过,我就全完了。不会有人再来找我看病了,我还会名誉扫地! 我现 在拥有的一切,以及我的一切希望,都将离我而去,即使我不至失去自由:但,如 果没有其他那些,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是一名全科医生,或者其他医学领 域的专家,比如整形外科或者耳鼻喉科医生,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 更何况我是一 名妇科医生,而他们发现的骨头又恰恰是年轻妇女和小孩的……还有哪位女患者会 来我这里看病? 还有哪个斯特劳森太太、比彻姆夫人会来呢? 还有哪个全科医生会 推荐她们来我这里呢? 假如我是清白的,鲁弗斯心想,我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会拿起电话,拔给我的律师,约他见面,听取他的建议。他会建议我到警察局去 做陈述。我会在他的指导下这样做的。但,我现在却不能这样做,因为我并不是清 清白白的。我要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忍耐,等着面对现实,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