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化园已经显出一片枯败的迹象。草还没有长高,就已经被阳光夺走了绿色。在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花朵垂下了头。阳光最毒的时候,就连树丛和小树的叶子都垂 了下来。但,在花园的围墙里面,水果已经长大、成熟,呈现出英国难得一见的红 色与金黄。草莓已经过季,树莓却正在盛时。那肥大、多汁的红色水果像玫瑰花苞 一样大,网里落在藤条上面的小鸟也不能啄食到它。旁边长着醋栗,黑的,红的, 还有金黄色的( 他们管那叫白色的) 。还有鹅莓,那紫红色的表面已是毛茸茸的了, 已经熟透了,裂开了口。饱经风霜的围墙是用玛瑙色燧石砌成的= 墙边油桃已经由 青转黄,再变成橘黄色,有些油桃上面还露出玫瑰红的颜色。远处,能看见核桃树 和榛树构成的一道屏障一一因为亚当没有关上围墙中的那扇绿色拱门。屏障的外面, 可以看到一片黄色的大麦田,快到收割的季节了。 他在网笼里吃着树莓。已是正午时分,天气酷热难当,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红 日高悬。亚当抬起头,看见佐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向四处张望着。一看到他,就把身后的门拉上了。这是她来到方迪格摩的第 二天。她穿着牛仔裤,在距离膝盖六英寸的地方截短,裤边也已经磨损了。她上身 穿着一件棉布汗衫——他想那可能是希尔伯特的——脚下还有一双粉红的帆布鞋, 脚趾已经顶了几个洞。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全都是浅褐色的,头发、眉毛、嘴唇 全是这个颜色,眼睛的颜色略深一些。当她靠近网笼的时候,他觉得,她眼睛的颜 色就像茶水一样——而且是好茶,或许是格雷伯爵茶。她先是板着睑看了看他,然 后又裂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又小又白的牙齿。亚当心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巧 的姑娘竟然长了这样的一双长腿。虽然有不太匀称,却很迷人。佐茜似乎不是一个 真实的姑娘,而是艺术家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双腿细长,颈部更加削瘦、脆弱,腰 肢更加纤细一这在自然界中,是断然难觅的:她走进了网笼,小心翼翼地扣好了挂 钩和插销,关好了铁丝门。 “吃点树莓吧一”亚当说。 她点了点头一 “谢谢。”但她却什么水果都没摘 “亚当,”她说, “我 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行吗? ” 他心里想,你但鲁弗斯的女朋友,不是吗? 要是鲁弗斯这么说,也许还能让你 留下来。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神神秘秘的,而且 行为古怪。昨天夜里,他们到司托克内兰德的酒吧去的时候,她非让大伙都趴在货 车的地板上,直到汽车远离纽恩斯村为止。他深深地迷恋上了她,而且又备感困惑。 这既因为她属于鲁弗斯,又因为他不安地感到,她的实际年龄可能很小,也许只有 十四岁。可另一方面,她又常常像现在一样安静( 她已经盘腿坐在了地上) ,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表情非常严肃,看起来已经有二十出头了。 “我的意思是,”他说, “让大家都出点儿钱。我想组织一个社团,社团成 员都要拿点儿钱出来。” “但,我没有钱啊。”佐茜说。 “那可不行。” “我可以申请失业补助金。” 这个说法对于亚当来说并不熟悉,因为他从来没有工作过,也不认识任何失业 以后领取失业福利金的人。他看了看佐茜,然后挑起了眉毛。 “我可以申请失业补助金。得到救济金后,我会拿出一部分给你的。” “你能吗? ”也许他也可以这么做,如果他不回学校的话。那也是一种生活方 式。如果她留下来,他想,鲁弗斯走了以后,她也许还会待在这儿…… “除了申请救济外,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挣到钱。我们总可以弄到钱的。” 隔着白棉布长裙,他可以看到她隆起的乳房的轮廓= 一对柔软而温顺的乳头, 虽不算坚挺.但仍然十分明显。 “我可不想让你做那个。” 她皱起了鼻子,用这种表情表示自己的疑惑,而其他女孩可能会把头歪向一边。 “做哪个? 哦.我知道了。”她大声笑着,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不 是说那个一不过我想,我也可以干那个,我才不在乎呢。 我让噜一噜跟我睡觉,就是要找到一张床过夜。我想,你会把这件事也叫‘那 个’吧。” 听到这话,亚当十分吃惊。同时,他又暗自觉得高兴,甚至有些兴奋。 “那你是什么意思? ” “你是说弄钱吗? ”她往别处看,摘下一颗又一颗树莓,放到嘴里,慢慢品尝 着,似乎一生之中从没有尝试过这样的事情。最后她说, “我从来没有这样边摘 边吃过。以前总是从商店里买水果吃。” “你说弄到钱是什么意思? ” “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你。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佐茜,”他说, “鲁弗斯见到你时,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说,你是坐火 车来的吗? ”对于这种提问的方式,他自己也不喜欢。 这有点像自己的父母了。他们总是想知道别人去了哪儿,要到哪里去,什么时 候回家。但,似乎什么东西在驱使着他,让他对佐茜提问。他希望了解她,而且, 他也必须了解她。 “你那时是不是刚从伦敦过来的火车上下来? ” 她摇了摇头, “我要是说,我是从疯人院来的呢? ” “什么? ” “疯人院,精神病院。” “真的吗? ” “要是我说我是跑出来的,他们还在四处寻找我呢? 穿着白大褂的精神病护士 正开着汽车四处寻找呢? 咱们出去的时候,你说我为什么不想让人看到? 你想想, 我们坐在噜一噜车里的时候,为什么我要趴在车板上? ” “好了,你不用告诉我了。” 他们摘了几磅树莓,把亚当带来的碗装得满满的。在露台上吃午餐的时候,他 们就把这些树莓都吃光了,还喝了一瓶葡萄酒。佐茜还吃了许多面包、乳酪、巧克 力、蛋糕.还喝了不少牛奶。有时,她吃起东西来就像现在这样狼吞虎咽,而有的 时候,地对食物却像丝毫不感兴趣似的。酒.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喝起酒来, 跟喝牛奶没有什么分别。 佐茜的到来,使一切都不同了。她一到.或者说,由于她的到来,亚当就觉得 方迪格摩经历了一场变化。以前,他仅仅是喜欢这里,为拥有它而感到骄傲,又把 这里看做是个宝库,可以任意劫掠里面的财宝。但现在,他却开始深深地爱上这里 了,开始了解这里的房子和土地,开始重视这里,并且要不惜任何代价地来保管好 它。为花园浇水的第二天,他就经历了一个变化。那天,亚当心血来潮,要给花园 浇水。这令鲁弗斯很高兴。亚当用罐子从湖里打满水,穿过草坪一路运过来,足有 一百码的距离。草地似乎在骄阳下发出了咝咝的声音。佐茜帮他一起浇水。但,他 们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可能是由于浇水时阳光依然灼热,第二天,花坛里所有植 物的叶子全都长了疤痕和水泡。 在金黄的田野中,一个农夫已经开始用联合收割机收割大麦了:那巨大而笨重 的机器慢慢转动着,离方迪格摩的田地和核桃树丛交汇处不远。从那里可以看到露 台,还有露台上堆放的被子,以及躺在露台上晒太阳的人们。农夫有没有注意到他 们呢? 他是不是还记得呢?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记住的原因,十年应该很漫长的 了:但,亚当有太多的理由。对这一切,他是无法忘记的:席瓦和维维恩到来的时 间一定是下一周,要不就是再下一周。 不,那天是圣斯威逊节。7 月15日。圣斯威逊节,要是天下雨,四十天不放晴 ……鲁弗斯说,每年7 月15日都会下雨的。但,那天却没下,别说是雨,就连一片 薄薄的云朵都没有。两三天前还能在地平线上见到的白色卷云,也不见了踪影。圣 斯威逊节,如果天放晴,四卜天没有雨。这句话真的灵验了。晴朗的天气一直持续 了六个多星期。英国是地中海式气候,但萨福克郡却是热带气候。这里永远是明亮 的阳光= 而到了第四十一天,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夏季一去不返了…… 她套上了一个枕套一她带来的衣服除去身上穿着的以外.只有一双鞋子,一件 灰色毛伏,还有一条带有扣钉的皮带。她把短裤和T 恤衫洗了之后,必须找点东西 穿在身上。那是个白亚麻布做的枕套,上面还有莉莲婶婶的打头字母缩写:IVS , 四周还绣着叶子。佐茜把另一侧中央和两侧靠下的线头都给拆掉了。这样,她就为 自己做了一件束腰外衣= 扎上腰带以后,更像是一件长裙了。穿着这个,佐茜看起 来非常漂亮= 她把这变成了一件时尚的新装。 他们开车到萨德伯里去卖掉银器、吃鱼用的刀叉,还有金银丝编织成的糖果篮, 还有两个船形酱油碟。那时,她就是穿着这件衣服。鲁弗斯说,要卖掉的这些东西, 没有人会愿意使用。它们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应该静静地躺在抽屉里面或者放在 柜橱里面,一辈子也不会有人会去看它们一眼。要是把它们放在外面,就会失去光 泽而慢慢变黑。事实上,由于疏于护理,所有的银制品和铜制品都已经严重褪色。 亚当根本就不想卖掉银器皿,但他想不起来怎样才能反驳鲁弗斯的观点。这些东西 都是他的,都是方迪格摩的一部分,是作为一个完美整体的一部分。这个整体必须 由各个部分组成:但,这话他却不能对鲁弗斯说。毕竟,他们需要钱,他们剩下的 已经不多了。 “要是没有烟抽,没有酒喝,又不能出去玩乐,”鲁弗斯说,“那我们何必待 在这里呢? ” 亚当并不这样看,虽然他也承认,他喜欢这些,它们都是获得快乐的前提条件。 佐茜不再提起领取社会保障金的事儿了。她仍然睡在半人马室里。但,鲁弗斯 却大多数时间都不在那儿睡。他喜欢到露台上过夜。 午夜前后,甚至更晚的时候,佐茜常常偷偷一个人溜走。当戈布兰德汽车从坡 道上来,驶入小道,又转向派特磨坊时,佐茜就会在车板上趴下去,好像是瑜珈祈 祷的姿势:当他们驶上了萨德伯里的时候,她才又直起身来。 她和他们一起去卖掉银器皿:他们选择的是福来雅街的一家古董店。那里的老 板曾经来过两次,没有问过仟何问题,虽然亚当怀疑他冶的价格低得有离谱。店员 目不转睛地盯着佐茜的枕套。枕套下面露出了八九英寸大腿一迷你裙早在四五年前 就已经过时了,人们已经很少能够见到了。,佐茜在店里走来走去,东瞧瞧,西看 看。这个时候,亚当和鲁弗斯走到了古董店的后面,去跟老板做交易。最后,银制 器皿卖了六十五英镑。这个价格令亚当心中十分不爽。他本来以为,仅仅一只船形 酱油碟就可以卖到这个价钱。佐茜坐在一把曲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 等着他俩。 鲁弗斯买了酒,是最便宜的那种。产地也是人们很难猜到的,比如罗马尼亚。 佐茜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临走时她说,她会到集市中停放在恨兹巴罗雕像下的汽车 那里和他们会合。卖酒小店的女店员给他俩拿了一个箱子,可以把酒瓶装在里面, 还有鲁弗斯的一包乐福门牌加长型香烟。亚当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钞票,付给了女孩, 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好不让鲁弗斯看出他的担忧,他的沮丧,直到从店里出来。 “银制器皿卖了六十五英镑,对吗? ” “没错,怎么了? ” “我刚才付钱时,只有五十五英镑。” “得了,你一定是数错了。” 于是,放下装满了酒瓶的箱子,亚当又数了起来,并且减去了烟和酒的价钱。 三十四点七二英镑。 “二十点二八英镑。”亚当说, “应该是三十点二八英镑才对。” “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弄丢了十英镑。” “没有。” 亚当又把钱数了一遍,其实这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他们此刻正站在镇公所门外 的人行道中央。这时,那消失的十英镑钞票在他们眼前出现了,只是变成了佐茜身 上的一条新牛仔裤。她从根兹巴罗的雕塑后面怯生生地向他们走了过来。他们不必 再说什么了,大家都心照不宣。但,他们都说不出什么批评指责的话来。他俩看着 佐茜,看着她身上的牛仔裤,那是最便宜的,质量最次的货色,把它叫做棉花鸟也 许更好一些。红色的T 恤衫也是残品商店里面不到一英镑就可以买到的货色。他们 看着她的这身新衣服.比起莉莲婶婶的枕套,不知要体面多少倍。 佐茜把他口袋里的钱掏走了,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一想到这里,亚当就觉得 羞愧万分。 “我得弄几件衣服穿。穿着那个枕套真是有些滑稽。” 她用自己特有的柔顺而又忧郁的方式,向亚当伸出了握紧的拳头。然后慢慢张 开手,三张揉成一团的钞票掉在他的掌心里。那是一张二十英镑的钞票,还有两张 十英镑的。 “这钱是哪儿来的? ” 她摇了摇头。“别管了。这钱是咱们的了。你说过,大家都得摊点钱。”她左 顾又盼,向集市抛去了警惕的目光。她这个样子,让亚当想起了曾经看到的坐在大 麦田边上的一只野兔。 “现在回家吧,好吗? ” 当他们经过纽恩斯的时候,她俯身趴在甲板上,直到方迪格摩大门外,她才直 起身来。他拿着她给的钱,嘴上什么也没问,心里却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干了什么, 而且他暗下决心,再也不走近福来雅街那家店一步了。 就在那一天,佐茜看到了挂在弥留室里面的油画。鲁弗斯打开了一瓶浓浓的深 红色葡萄酒。亚当知道,要是喝了那像牛血一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头痛的。可他还 是喝了一杯,佐茜也喝了一杯。他们正在厨房里面喝酒,佐茜说,现在行了吧,她 能留下来了吧? 亚当说,行,心里却有些不大情愿。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使他产生 了动摇,觉得佐茜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另一方面,他又开始意识到,他非常强烈地 希望她能留下来。这种想法令他有些不安。如果她离开,方迪格摩似乎就会失去意 义,他也不会再在那里待下去。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渴望,一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 饥饿,他无论怎样与她做爱都无法满足的饥渴。当她问到是否能够留下来时,那个 请求让他真的很痛,让他退缩。 “我能不能在屋里随便走走? 到各处随便看看? ” 他想跟她一起去,但又不敢侵入鲁弗斯的领地。佐茜上偻以后,他看了看鲁弗 斯。鲁弗斯对他笑了笑,烟雾从他的牙缝中缓缓冒出。 “你要是愿意,这一切都是你的。”鲁弗斯说。 “我以为……” “一次短暂的越轨,只有两夜而已。”鲁弗斯倒满一杯酒。他的酒量比别人大 一倍,喝酒的速度还快一倍。 “佐茜是个神秘的女人。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这几 天夜里都在露台上过夜的。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到针垫室里面去呢? 这样,好让我可 以重新回到半人马室。”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 他能怎么回答呢? 说她不是他的奴隶,不是他的傀儡?), 佐茜就已经回来了。她说在上面的楼梯口看到了一个老人,身材有点削瘦,戴着金 丝眼镜,脑袋上没长头发。鲁弗斯大声笑了起来,亚当却一点都没有在意,因为她 刚才去了书房,看了那里的照片。半个小时以后,当她眼含泪水跑进屋来的时候, 情况可就不同了。 “你为什么让我去那儿? 为什么让我看那个? ”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她的意思。鲁弗斯把一杯酒从桌面上向她推了过去。 “那只是一幅画而已,”亚当说, “不是照片。那是一幅维多利丽风格的感 伤类油画。” 但鲁弗斯却只是看着她,然后又把头扭向一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心中的怀 疑或者判断得到了确认。过了一会儿,佐茜擦干了眼泪,感觉好了一些。亚当对她 说,她再也不必去那儿了,她没有理由再去那里了,因为不久可能就会有人来到这 里,到那个房间去住。当然,他并不知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精神病学家说,有些偷窃的人,是为了偷取爱。那些在生活中感到空虚的人, 总需要用爱来填充。如果他们不能获得爱,就要用东西来填充。他们需要取悦别人。 这样,别人才能给他们爱。有些人迫切地需要爱,就像人们需要食物、生活必需品 一样。为了得到爱的回报,他们甚至会不惜奉献自己的身体,甚至愿意奉献灵魂, 会沦落为最低贱的窃贼,偷窃最低贱的东西,因为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亚当对此一 无所知,但他认为,佐茜可能有点疯狂了:他对自己说这是“失常”。他想,她有 点精神分裂( 这是比较时髦的说法) ,因为她对于现实似乎并不了解。 “群山巍峨,江河浩荡,还有一只河狸鼠。”亚当对佐茜说道。 他希望她能像玛丽·盖奇一样,指出最后一个单词应该是“河马”。 但她只是点了点头,用凉鞋的鞋尖推着地上的死尸。 “那是只河狸鼠。” 她竟然认识河狸鼠。这让他感到吃惊。但他却不想告诉她,那动物是怎么死去 的。他不想看到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就让她认为,那只动物是自然死亡的吧。 “有些动物,”她说, “人们给它们喂含有氰化物的药丸。它们的死尸可一 定不能让食腐肉的乌鸦吃到。他们还给鼹鼠喂含有氰化物的小虫子。这样做是不是 很可恨? ” 亚当确信,那个捕杀河狸鼠的人一定没有使用毒药,只是使用捕捉装置而已。 但,这个硕大的、毛皮粗糙的动物是怎么死的呢? “我们应该把它埋了。” 他们在那个水果网笼里面采摘更多的树莓,又沿着湖的远岸走了回去,边走边 吃树莓,红色的果汁把手指都弄脏了。鲁弗斯看到了他们的红手,说道: “你们 没摸那东西吧? 那样会得钩端螺旋体病的。”对他来说,鼠就是鼠,不管多大,不 论品种。他们戴上了在马厩里找到的园艺手套,然后从墙上摘下一把铁锹。那墙上 挂着一个原始的工具架,是用长钉子钉在木板上面做成的。墙上一共有两把铁锹. 亚当还记得,除了这把铁锹外,还有一把大的,锹头是圆形的。 后来,他们挖坟墓时,用的就是这把大铁锹…… 但,在7 月15日,星期四这天晚上,亚当用的是那把小的轻便铁锹,在小树林 里挖了一个浅坑:他把河狸鼠的尸体从地上拎起来,放到坑里.然后用土埋上,用 脚踩实。他对佐茜说,野草很快就会长起来,把这里盖上的:但,草没有长起来, 因为那年天气太下,太热。 在厨房的水池边,他们两个并排站在一起洗手。一向对卫生非常在意的鲁弗斯, 站在旁边监督着他们。他们不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清洁无瑕,他就不会给他们酒喝 :那天夜里,他们喝的是桶底的霍克酒,和罗马尼亚生产的基安蒂红葡萄酒。亚当 用面粉、糖、鸡蛋和大麻脂做了几个大麻蛋糕: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佐茜是不会沾 这东西的。但,她十分贪婪地吃了两个,好像迫切渴望神智改变一样。 他们几个来到露台上。由于大麻和酒的缘故,感觉有些麻木:大家沉默无语, 躺在被子上,在日落时分看着天空由蓝变黄,又由金黄色变成玫瑰红。正在这时, 席瓦和维维恩来了。像往常一样,微风掠过花园,好像有只看不见的动物穿过了草 地,钻过了蔷薇树,晃动了柳树上垂下的长满了叶子的绳索,吹动了芦苇,使它们 抖个不停。亚当躺在白色的被子上,佐茜躺在黄被子上,和他只隔了一码。俩人互 相对视了一下,打量着对方茫然的面孔。亚当的手移到了白色灯芯绒被子的边上, 而佐茜的手也伸向了黄色缎被的皱褶边,可俩人的手指并没有接触上。鲁弗斯伸开 四肢仰面躺着,一只张开的手抓住那个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葡萄酒瓶。他们这个样子, 被席瓦和维维恩正好看到。他们已经沿着房子走了一圈。 他们站在宙斯与情人组雕下面的草地上。亚当觉得,他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不以 为然的表情。人们常说中国人高深莫测,但亚当却在想,这个说法对印度人来说, 也许更合适。那个印度人的表情非常好奇,十分机警。他们小声提到了玛丽·盖奇 和贝拉的名字:那个女孩说,她本想提前打个电话,先问问能不能过来的,可当她 在电话号码簿里查找名字时,却只听到无法接通的信号。 印度人说他的名字叫席瓦,还说出了他的姓,但亚当却忘记了一一如果他当初 确实记住了的话。 “这是维维恩·戈德曼。” 真正的麻烦在于,就亚当当时的状态来说,根本就不适合讲话.更不要说谈什 么条件了。大麻和酒精已经使他头晕脑胀,更准确的说,他中了毒。他几乎站立不 稳,脯袋里嗡嗡直响,让他无法招架。 当然,鲁弗斯的态度是十分冷漠的。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说了声“嗨”,然 后就又躺下.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佐茜蜷伏在黄色的被子上,又一次像野兔那样 张望着。 亚当把他们领进屋里= 他现在不太确定,那天夜里,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他 还能回忆起多少? 维维恩身材娇小、皮肤黝黑,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一一那个晚 上,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她穿着蓝色长裙:人们会觉得,这长裙和她是不可 分离的,似乎她是一只来自异域的奇鸟,而那长裙就是她天生的羽毛。从一开始, 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感到了她的失望。当他们走过屋子,走上后楼梯时,她用机 警而又懊悔的眼神看着四周,家具、油画、地毯,因为她曾经以为这里地上会铺着 苇席,装饰着陶罐,还会有一些朴实的村民安静地坐禅或者捣着草药。 他当初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告诉他们这里与其说是个社团,倒不如叫做旅馆 更合适? 他希望他们向他付钱。他们今天夜里可以到厢房里面去过夜。但,如果不 支付生活费,明天就得走人。亚当本来不会喝酒,现在又受了酒精的毒害,因此他 是脚步踉跄地把他们领上楼梯的,又把他们带到了弥留室。他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 声音( 就连当时,他都为此感到羞愧) ,告诉他们可以到厨房去找个水壶,还有茶 叶和咖啡。如果需要,那里还有酒。自那以后,他的记忆就是一片空白了。那天夜 里发生的事情,他所能回忆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维维恩将带来的一个圆柱形毛毡 旅行袋打开了。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巴哈花药。小瓶里装着顺势疗法药丸和草 药。或者,是不是自己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在制造一种记忆呢? 那个印度人非常 整洁、干净。 “洁净”是个合适的词。对词语一向痴迷的亚当心中想道。不知是 谁,也许是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也许是他母亲的姐妹,熨平了他牛仔裤前面的褶 皱。他身上的干净、浆洗过的衬衣,就和餐厅窗外蓝百合的颜色一样。 “这屋子太漂亮了! ”他很有礼貌地说, “能来这里,真是三生有幸。” 那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 亚当想,女邮递员是上午来给他送信的。那时,他 刚刚起床。已经不算是上午了,天已过晌午,他正坐在厨房里。昨夜的宿醉还没有 完全清醒,好像大病初愈的一种感觉。突然,一道红色的光亮从窗外一闪而过。那 是邮递员的自行车。但,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正门的邮箱发出了两声敲击 声。多年以前,希尔伯特在世时,时常能够听到这个声音。但自他过世之后,这种 声音就久违了。 女邮递员送来的是催交半年房税的通知。那已经是第二封邮件了。鲁弗斯看见 了她。那时,鲁弗斯从屋里出来,看见了她,而她也看见了鲁弗斯 A无疑问,她 也看到了那辆戈布兰德。 “是个年轻的乡下美人儿。”鲁弗斯说, “是个骑自行车的送奶女孩。” 小路尽头的箱子才是用来收取邮件的。或许她不知道,或许她在一丝不苟地遵 守规定。席瓦咬文嚼字地说道。 “本地法律规定,必须把邮件送到门口。” 最终,他付了房税。他不得不找父亲借钱。父亲要求他卖掉威维斯别墅之后尽 快归还本金,还有累汁利息。虽然他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可又别无选择。从他提 着装了猎枪的高尔夫球袋回家,到重返方迪格摩与房地产经纪人见面,是他最不愿 回首的一年。寻找失踪的凯瑟琳·赖马克的公告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在大学的时 候,他至少不必看报。但到了圣诞节和复活节假期的时候,他就回到家里。 每当听到电话铃响,每当前门的门铃响起,他的腹部都会猛地缩紧、绞动…… 事实上,现在他的腹部又在缩紧、绞动了。他独自一人待在皮姆利可办公室里, 拨通了鲁弗斯在温坡街的电话号码。他不需要查找,因为这个号码他已经熟记在心 了。当鲁弗斯来接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似乎心事忡忡。那年, 亚当一次次地渴望与鲁弗斯通话啊。但,他不敢,他不知道如果对方一言不发就挂 断电话,自己该如何如场。而且,他还总有一种不理性的恐惧,担心维恩一史密斯 和弗莱彻的电话被人窃听,警察会耐心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等待他们的联系。 现在,亚当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他们固然可能比较耐心,但他们绝对不会耐 心等上十年的。他和鲁弗斯没有细谈,而是定好六点钟会面。亚当顺着走廊走向厕 所,痛苦的痉挛使他猛地呕吐起来。然后,他倚在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