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他们都没有养育子女的经验,对孩子也不了解.不知道孩子是不会让大人一觉 睡到上午十点或十一点的。亚当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这个= 要是孩子半夜睡不安稳, 或者把他早早吵醒,他会感到奇怪、甚至发火的。这些事情不曾发生时.他却一点 也不担心。九年后,他结了婚。阿比盖尔刚刚出牛时,他几乎没怎么睡过安稳觉, 总是担心。 当他疲倦不堪打起瞌睡时.也会突然惊醒,心中充满恐惧.以为自己睡着时. 阿比盖尔会死了。阿比盖尔没有长到凯瑟琳·赖马克那么大之前三个月左右,他让 安妮和自己轮流睡.留人看护孩子。更确切地说,是他想方设法让安妮和自己轮班, 而安妮并不是心甘情愿地服从.对他的恐惧冷嘲热讽。这大大损害了犬妻关系,俩 人之间裂开了一道鸿沟一不过,亚当知道,这是他以前的经历和个人认识导致的。 那大夜里,天色还很黑,他就睡着了。那时离开亮大概还有两三个钟头。在临 醒之前,他梦到自己拿着希尔伯特的猎枪到林子里去。 突然.远处树林里出现一个庞然大物。亚当看到( 虽然并不吃惊) 那是一只母 狮子.一头强壮的浅稻草色的美丽动物。他端起猎枪,瞄准。但,还没来得及开火, 就有人抓住了他。他醒了,原来佐茜正在摇晃他的身体。 “你刚才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呼哧呼哧的。” 房间里满是清晰的灰色光线,已经是大白天了。几个月以来,这是第一次没出 太阳。他翻过身,用胳膊搂住佐茜。佐茜面对着他,身体蜷缩起来。 “凯瑟琳还好吧? 她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了。她一定非常喜欢这里,一定喜欢 我们。” “我想天还不算太晚,可能也就六点钟吧。再睡会儿吧。” “我睡够了。”佐茜说, “我觉得非常幸福。你幸福吗? ” “当然幸福了。” “我希望能让我母亲看看她。但恐怕不能这么做。” “根本就没可能。”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天,他的大脑又充满了担忧,睡意都被 驱散了。鲁弗斯要离开了,他们也要就此失去交通工具了。他想不起来那封信怎么 处置了,是带在身上,还是交给席瓦了? 他伸出手在床边桌上盲目摸索着。他可能 把信封放在那里了。那里没有信封.却摸到了自已的手表。 “你说得对,”他对 佐茜说. “现在是十一点十分。” 她坐了起来= 过了几秒钟,她就下了床,走到了旁间那一头? “可怜的凯瑟琳 要吃早餐了! ” 他们多傻啊,多么幼稚啊! 他们根本不知道健康的婴儿要吃早餐时,必定会大 声啼哭的.不可能像医院里的年老体衰的病人一样.安静地躺着干等。佐茜跪下去, 在抽屉上俯下身去,吃惊地喘了口气,然后就是一声长长的尖叫= 他永远也不会忘 记她发出的尖叫.也不会忘记自己看到的孩子的样子。她的脸深深地陷到了枕头里, 身体一动也不动,身上的皮肤又凉又苍白。 他们找来了鲁弗斯,确切地说,是他找来的。佐茜坐在床上,搂住自己,身子 不住地前后摇摆,发出猫吼一样的声音= 亚当本想清清楚楚地给鲁弗斯解释一番, 却只能说, “她是趴着的。她是趴着的。” 当他想把佐茜弄到房间外面时,她尖叫一声,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她跪在鲁 弗斯脚旁,双臂搂住他的膝盖,用微弱、尖细而又疯狂的声音说,孩子是吞下了她 的戒指给噎死的。 “她怎么了? ” “她不可能吞掉你的戒指。”亚当说, “戒指还戴在你手上呢。” 佐茜身上只有这么一样东西。他从床上拉过床单,给她裹在身上。佐茜又开始 恸哭起来。她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说。 “我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可她的手指太小, 戴不了。” “这和你的戒指没有关系。”鲁弗斯说, “具体是什么原因引起婴儿猝死综 合症的,还不清楚。不过,这也许和大脑的呼吸控制中心闭锁有关。” 亚当尽力控制自己想大声尖叫的冲动。 “是什么造成的呢? ”他结结巴巴地 问。 “也许是感染造成的,也许和吸入食物有关,我是说孩子吸入了牛奶。也许她 是患了感冒。你们听到她大声喘气了吗? ” 亚当想不起来了,无可奈何地问。 “我们该怎么办呢? ” 鲁弗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了句亚当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 这话会永远 萦绕在他心头。他近乎残酷地说。 “有一个理论说,婴儿猝死综合症可能与恐惧 有关。比如。婴儿的生活环境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日常的平静生活被打乱;孩子醒 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妈妈的面孔。” 亚当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在痛苦退缩着。他们都看了看那个疯狂的女孩,正在 不住地摇呀摇的,头向后仰着,从半开半闭的口中流淌出动物一样的声音。鲁弗斯 的话埘她毫无影响,因为她根本没有听到。 “我要给她点东西。”鲁弗斯说的是镇定药, “我们应该给她弄杯热饮来。” 那时候,亚当看到鲁弗斯口袋里露出一个信封,上面印着赖马克夫妇的名字和 地址。他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又用双手捂住了嘴, “天啊! ”他说, “那封该 死的信! ” “现在没关系了。” “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是真的吗? 我是说,那个孩子看到别人的脸孔就害怕了 ?” “我就是这么听人说的。那是我曾经看到过的一个理论。” “为什么她一害怕就死了呢? ” “我并没有这么说。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现在还没有得到证实。你知道,动 物有时会装死吧? 装死就可以骗过捕猎它的动物。这个理论认为.婴儿也会做类似 的事情,然后他们就真的死了。” 亚当把脸扭向一边, “你的话没有让我心情好起来。” “我没有义务让你心情好起来。”鲁弗斯粗鲁地说道, “我只是告诉你我的 想法,各种可能性。明白吗? ” “你不会走的,鲁弗斯,对吗? ”亚当像个孩子似地说道,像个小孩一样乞求 着,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不要走!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这么多事情。” “我不会走的。”鲁弗斯答道。 佐茜已经把床单一角塞进了嘴里。她的头垂在膝盖上,发出的声音就像嘴巴被 人堵住了一样。 “我们该怎么办? ”亚当又问道。 “留在这里。我去给她弄点喝的来。” 亚当想用胳博搂住佐茜。他把床单从她嘴里拉出来。摹}的声音变了.变成了 从床单褶边发出的微弱、哽咽的尖叫声。他转过身,把双手扭在一起,绞在一处。 看着死去的孩子,他心里感到恐惧、惋惜与怀疑? 孩子仰卧着,眼睛睁得很大,皮 肤没有血色,像象牙一样苍白一他又想起了书里读过的,或是电影中看过的场面, 拉过维维恩的红色披肩,盖在孩子睑上。 鲁弗斯端回一杯热饮,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些巴比妥酸盐一亚当想,那一定是从 查克那里买来的“镇定剂”。佐茜猛地向水杯打去。 茶水溅了一地,水杯也差点从鲁弗斯手中摔到地上。过了一会儿.鲁弗斯才使 她冷静下来.慢慢地从她嘴中抽出床单,对她温和地说着话,不是抚慰,而是告诉 她,大喊大叫无济于事,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手心里拿着两颗红黑两色的胶囊, 把剩下的半杯茶水递给她,现在她已经不再哭叫了,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给吓呆了。 她接过胶囊,喝了口水,然后一声哽咽,差点吐了出来。可她最后,还是把水咽了 下去。 亚当注视着鲁弗斯的每个举动,意识到自己彻底依赖上他了。鲁弗斯会拯救他 的,鲁弗斯就是他的支柱。 “不要问我该怎么做,求求你了! ”鲁弗斯说,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了。我 现在还不知道” “我们能不让别人知道吗? ” “席瓦已经知道了。”鲁弗斯说。 佐茜很快就睡着厂 先火下午,她已经睡了十二四个小时了一“要是以前没用 过这东西,”鲁弗斯以一种得意的口吻说道,“她可能会睡上一个白天再加上半夜。” 他们什么也没告诉席瓦。比起孩子的死,席瓦对此更加介意。在那个时候,他 就是这样的。后来,他就懊悔了一不过当时,他被排除在戏剧( 在方迪格孽上演的 悲剧) 之外。这一点最令他耿耿于怀。 和鲁弗斯讨论寄信索要赎金一事时,席瓦觉得自己遭到了拒绝与警告。鲁弗斯 要回去更换货车轮胎,席瓦想过去帮忙,好重新博得鲁弗斯的欢心( 这一点他是承 认的)=直到那时,在那个时刻之前,他还梦想着鲁弗斯会说。 “你上医学校时告 诉我一声,给我打个电话,咱们好见个面.一起喝一杯一”正在这时,亚当跑下楼 悌,说让鲁弗斯过来一下。鲁弗斯必须去一趟,在他看来,那孩子死了。 席瓦站住大厅里,然后穿过房间,走到厨房,开始沏茶 他的动作全是机械的, 只是为了有事可做,只要不停下来就可以。何况,他也的确感到自己需要一杯浓浓 的热茶。那时候,他以为是亚当( 或者佐茜) 把孩子杀害了。他决定告诉维维恩, 大概是为了对他们复仇。 过了一会儿,鲁弗斯进了厨房。当他看到炉子上的茶壶时,说道。 “给我倒 一杯,行吗? ”疏远,像医生一样冷漠的声音。 “怎么了? ”席瓦问道。 “你听到、亚当说什么了,对吗? 孩子死了。” 鲁弗斯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打歼炉门,把信封扔了进去,扔到燃烧着的焦炭 上。然后,他什么也没有说,端着茶杯,顺原路回去了。席瓦走了出去,去花园找 维维恩。 昨天夜里,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莉莉。忏悔之前,他告诉莉莉说,他本想找到 维维恩,把一切全都告诉她。然后,他们就可以去警察局,把发乍的事情全都解释 清楚。索要赎金的事儿似乎不再重要J ,,与此没有什么关系。而且,那封信已经 毁掉了,烧成灰烬了。它也许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那时,当他走存露台下面的草地上,经过那些他一向觉得丑陋的、令人毫无情 欲的石像时,突然想到,维维恩会问他,前天夜里亚当不是要履行承诺、把孩子送 回去吗? 那样的话,席瓦就得解释说,是他把亚当给拦住了。这个时候,他开始感 到有点恨自己。他静静地站住,手摸着额头,掉头四顾,然后,将眼神集中在花园 里。 “要是有人问我,”他说, “我会说那个花园里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但事 实上,那时已经没有花朵了。花都开过了,或者已经枯干了。那天上午,我看着那 里,用新的眼光看着,我想,那里竟是一片荒凉,一个沙漠。雨来得太迟了。树木 已经枯死,叶子已经干皱起来,其他植物也像稻草一样干枯了。苹果被黄蜂吃掉了, 维维恩从水果花园摘来的李子也生了虫。 “我们坐在时房里.切开李子好炖着吃,剜去虫蚀的部分。真令人恶心,根本 就不想吃这些李子了。我知道,就算维维恩把李子弄熟.我也不会吃了。 我只是 机械地剜着。我想做的就是逃避。我想跑开,藏起来,把自己和那个地方完全隔绝 开来,和每个人划清界限。 我和维维恩待在回房里,听着她那么一一那么天真地说话,感到有些可怕。鲁 弗斯对她说过,孩子已经交还给她的父母了,是亚当和他把她送回去的,维维恩也 就感到放心了。她对我说,她想她是不能再去塔蒂亚恩先生家里了。既然她已经知 道了这件事,就不能再接受这份工作了。赖马克一家人,塔蒂亚恩先生全都认识, 你知道。如果她去那里工作,就不好了,就得撒谎。 “维维恩考虑问题一直十分周到。她每天都会反省自己的动机与行为。这对她 十分重要。虽然她不打算说谎,可她觉得,她可以给塔蒂亚恩先生打个电话,告诉 他说,由于某些无法控制的情况,她不能接受那份工作了。这话没错。一想到自己 在最后时刻令塔蒂亚恩先生失望,维维恩就十分难过。但在她看来,她别无选择。 尽管她无处可去,而且没有任何收入,可这并不影响她做出这个决定。她决心让亚 当或者鲁弗斯送她到村里去,到那儿去打个电话。 “我觉得应该对她负责,虽然我也不想这样,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如果她第二 天不走,亚当会怎么做? 我一直都在担心警察会突然出现。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我把带来的两个书包都装好。我的东西不多,也不太重。 我决心走到柯彻斯特去。虽然有十二英里的路程,但我想,我还是能够走到的。我 最近一段时间做了不少锻炼,感觉身体挺健康= 说不定某个汽车司机还会把车停下 来,让我搭一段呢。” “那你对维维恩的责任呢? ”莉莉问道。 “我已经劝过她.让她不要给塔蒂亚恩先生打电话。我试着对她说,有时候她 应该先为自己想想。但根本没用,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她之所以跟我混在一起, 就因为我是个印度人。她对印度人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印度人能给她带来些特 别的感受,印度人比别人更文明= 但后来,她却发现,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和其 他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我的皮肤是棕色的。我不是什么先知,也不是涛人,更不 是圣贤。 “我告诉她,我要走了。我没有偷偷溜走= 我没找到鲁弗斯。他把自己关在半 人马室里.并且锁了门。维维恩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我想.她是很愿意看着我离去 的背影的。我背着书包,走上坡道j 当我走到一半的时候,碰到了亚当。他正从树 林里走出来。 “亚当不让我走,他央求我别走。终于有人需要我了。这感觉让我有些飘飘然。 他对我说,他还要仰仗我把维维恩弄走呢。如果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给塔蒂亚恩 打电话,放弃那份工作,那她就会在方迪格摩留下来,他就没法把她撵走了。于是, 我就和他一起,又回到了那座房子。我让步了。” “你有没有让维维恩走? ” “我能带她去哪儿? 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问题。除非回到父母身边,我们无处 可去。我们要么留在那里,要么就回家。佐茜甚至连家都没有c 也许这只是我们的 想法。最后,鲁弗斯开车把维维恩送到村里,去给塔蒂亚恩先生打电话。电话没人 接听。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第二天再试一次。 “你知道第二天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莉莉说。 “然后,我就回家了,很快病倒了。医生说,我的精神有些崩溃。我这一病就 是一年,放弃了成为医生的想法,也放弃了药理学。 你知道,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都是无法阻止的。如果 一开始我就坚决支持维维恩,鲁弗斯也会支持我们的。他那时基本上就是这个立场。 如果我说孩子必须送回去,不管怎样,我们也会送回去的。” “那样的话,鲁弗斯,还有亚当,也许都会对你心存敬意。” 席瓦耸了耸肩, “也许。那样的话,孩子就不会死。鲁弗斯认为,要是孩子 是她自己家,或者身边有人懂得怎样照料她,她也许不会死。亚当和佐茜没有及时 照顾她,尽管他们也不愿发生这种事。他们根本不懂,他们太无知了。 “我本来可以带维维恩去我姑妈家的。虽然要费一番口舌,我得解释一番,不 过我想,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说服她到塔蒂亚恩先生家去似乎更容易一些,因为她 先前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我以为我能说服她这样做。我没有想到,多等一天,竟会 带来那么大的巍……” 那是个斜风细雨的凉爽夜晚。在他们看来,清白而又平静的只有维维恩。她用 小扁豆做了个菜,又做了个沙拉,李子给做成_ 『慕思。 烹调食物时,维维恩站在厨房,把那件蓝色长裙熨了一下。楼上.由于鲁弗斯 的巴比妥酸盐的作用,佐茜还在沉睡。 亚当非常清楚地记得,收音机坏了。那天下午,他把收音机拿到树林中,用一 块大石头把它砸烂,然后把碎片埋在一块厚厚的树叶堆成的松软小丘上。回来时, 他看到席瓦止要溜走,实际上足在跑开..他让席瓦留了下来。维维恩把长裙熨完, 就开始找收音机。她想听听赖马克一家人对归还孩子一事的反应。她说,她想和他 们一起高兴高兴。亚当上楼去看佐茜= 每隔五分钟.他都会去看看她。佐茜还在安 静地睡着。亚当并不同意鲁弗斯的说法,不愿意佐茜一个劲儿地沉睡下去,对这个 世界没有任何反应。 维维恩认为,佐茜是因为孩子送走了,心情不好,才没有下楼的。她说,她要 上楼去跟佐茜谈谈,给她一些巴哈急救仡药。亚当急忙说,别,别这样。她还在睡 觉。 维维恩说道。 “亚当,我再在这里待一段儿时间可以吗? 等我找到一份工作 就走。” “你已经找到一份工作了。”席瓦说, “为什么不去做你已经得到的工作呢 ?” “我已经把理由告诉你了.那样做小行。那样,我就得骗人。赖马克夫人会带 着孩子到他家去。那时,就算我嘴上不撒谎,也得用行动去骗人。” “生命何其短! 你何必这么谨小慎微呢? ” “你懂什么,亚当? 你还没有我大呢,你怎么会比我清楚? 我想.人生虽说漫 长,可也不能明知故意犯啊! ” 她总是这么认真,却又十分温顺,从来也不咄咄逼人,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 一本正经.又极其真诚。他把她看成人生之旅中的一个梦嚏= 她紧紧地抓住了他. 慢慢控制着他,让他几乎摆脱不掉“你不能留在这里 ”他暴躁、愤怒地说道,眼 睛还看着地做好的那盘食物。 她大吃一惊,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拒绝自己。 “我是说只待一两周。” “我要和佐茜单独住在这里。这是我的最终决定。” 她看看他,一只手抬到了嘴边。 “好了,你觉得我忘恩负义,是吗? 其实,我不是。多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但,这一切都完了,对吗? 聚会已经结束了,夏天也结束了= 席瓦要走了,鲁弗斯 也要走了,恐怕你也得走了。对不起,失陪了。” 亚当走到卫生问,头对着马桶,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法国人管恶心叫Mal au caeur 。这说法真是有道理。他现在就是这个感觉,从心里觉得恶心。针垫室里, 佐茜还在沉睡。她仰面躺着,呼吸很均匀。他想,要是她不是在睡觉,而是昏厥了 呢? 但,他必须相信鲁弗斯,也愿意信任他。 在弥留室,刚刚熨好的蓝色长裙挂在衣柜门把手上的一个衣架上。他从墙上摘 下那幅画,把布满灰尘的衬纸一面朝外,有画的一面朝向自己的胸膛。他把这幅画 拿下楼去,抬到外面花园中。他要去点一把火。 他选定的地点是水果花园围墙的这一侧。亚当从来没有生过篝火= 但他想,用 些石蜡也许会容易一些。他在马厩的一个小罐里找到了一些。一阵狂风从大树上吹 落了大大小小的枯枝。他动手拣了一些枯树枝,又忧郁地看着破败的花园——他失 落的伊甸园。他没有把画从画框里卸下,而是把它们扔到了火里。这幅画燃烧起来, 没有什么微妙的含义,也没有什么不祥之兆。从画框的油漆上跃起一团火焰,吞噬 了玻璃和油画。那个婴儿车不那么容易燃烧 A无疑问,那是特地用不易燃烧的材 料制作而成的。 后来,他无法忍受再在同一个地方睡觉一一或者待在那里,就把抽屉和抽屉里 的东西都放到惊奇室。他想不起来为什么给这个房间起了这么个名字,因为那里根 本没有什么值得吃惊的,只不过有一个楼梯从壁橱里盘旋而上,直达阁楼= 那个房 间和弥留室中间,仅隔了一条走廊相对= 由于这个房间朝北,屋里总是阴沉沉的。 谁也没有讲去讨.他没有马上上床去躺到还在沉睡的佐茜身边。他点燃的火还在燃 烧着。由于火离水果花园的围墙太近,浓烟已经把砖熏黑了。透过窗户,在火焰的 余光中,他可以看到这些。那天夜里很黑,不时刮起阵阵狂风。略显苍白的天空中, 黑色的树枝在晃动。晚上各自回房前,他曾对鲁弗斯说.要是火焰蔓延到这里,把 房子烧着了,也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这个时候,就算把方迪格摩全都毁掉,也是天 经地义的。 草地上有个光亮在晃动。那是有人打着手电筒。亚当看出,那人就是席瓦。他 到那里去看看火烧得怎样。无论如何,亚当非常讨厌席瓦的这种做法,认为这是对 自己的干涉。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席瓦拿了一根枯树枝, 在火中翻动着,串串火星像焰火一样飞到空中。 莉莉给席瓦留了个便条= 那张白色的方纸塞在桌上一个小花瓶里。花瓶里还插 着两朵菊花= 那个便条并不是他第一眼看到时害怕见到的那种,而是像往常一样, 只写了一两行字,提醒他说,她去上孟加拉语课了。 他从冰箱拿出一些吃的,然后想看看电视。电视里没有播放威维斯别墅的消息。 自第一次播放以来,就再也没有播放过了。他要是想看晚报,就得走过整条街道才 能买到。他并不想这么做。到家后,他还没有照过镜子。但现在他照了照镜子,看 到右颧骨被打破了.从剌破的皮肤中淌下的一串血迹已经干了。 莉莉九点钟才能回来。他决定去接她。墙上那潦草的文字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回报,不知道她是否会拒绝。这个想法令他十分沮丧, 要不是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恐惧就会袭上心头。他又打开了电视.强迫自己观看 智力竞赛节目。八点四十五的时候,他走进大厅.拿起那封给萨宾施尼茨勒的信一 信上没贴邮票= 常瓦的钱包里有一枚邮票。其实,他有好几枚,有十八便士的,也 有十三便士的。要邮信到澳大利亚,两张十三便士的就可以了。他把两张十二便士 的邮票贴在信封上,心里想,要是她给妈妈写信,问她能不能离开我以后回到她身 旁,那么他就得把自己的死刑执行令交给行刑者了= 但,他还是把那封信带上,往 第三大街莉莉朋友冢甲走去,在半路上把信邮了出去。 他把时间掐得很准,到达的时候,莉莉正好从前门出来走下台阶。今天晚上. 她依然穿着夏尔瓦卡密兹( 宽松裤) 。粉红的丝裤外面,套着件棕色花呢大衣。夜 色中,看不出她那苍白的皮肤。如果她挽住他的胳膊,他想,他就知道一切就都没 事儿了。她果真挽住了她的胳膊,却是有气无力。这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默 默地往前走去,街上没有飞来石头,没有嘘声,也没有其他人。 当他们走上第五大街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墙上潦草的涂鸦。不过,席瓦决定. 不把墙上喷写的字指给莉莉看。从她这个方向,看不到那几个字。当然.明天她就 会看到的。但在白天,一切都会不同。 走到大门前,莉莉没往左边看,也就没有看到墙上的字迹。远处,席瓦听到有 人发出“嗬”的一声,然后又传来踢起锡罐的声音。他急忙把莉莉推进屋里,把前 门的两道栓都上上了。 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强迫自己问莉莉,她有没有原谅自己。 “我认为,既然你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又有什么可以原谅你的呢? ” 她说着,颇有一番道理。 “那好吧,你能忘记吗? ” “我不知道。”她说, “我还没忘。”她想说的只有这些。 席瓦躺在床上,躺在她的身边( 至少今天夜里她没有坐那么久,没有说自己不 累) 。他心里想着,事情还没有开始,复仇的力量还在积聚,复仇的过程还没有开 始,可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说起忘记,真是太傻了。她还没机会忘记呢,他想。 奔跑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了。那是从第五大街靠近森林路那头传来的,脚步重重 地落在人行道上一一是两双脚,他想,不过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这就怪了。就算 是夜深人静、大家都在睡觉,他们也不会压低嗓门说话的,也不会少说一句话。脚 步声放慢了,似乎就在他家门外= 他想,他们可能又到墙上来写字了。但,接下来, 他听到前门上那个信箱发出两声金属折断的声音一他知道,那是他们( 不管他们是 准) ,主箱子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但愿不是什么讨厌的东西。他听到重重的脚步声 .然岳大门又是“咣”的一声。以前有过一次,他们也是这样塞进来一个包裹一虽 然他没有打开,但根据摸上去的感觉和闻到的气味,他断定,那里一定装满了动物 内脏,也许是鸡的内脏= 重重脚步声的踢了一个锡罐= 锡罐不单是被踢了一下,而 是从一条排水槽踢到了另一个排水槽一锡罐发出的叮当声把莉莉吵醒了。她坐了起 来.抱住席瓦。席瓦打开床头灯,虽然心中充满恐惧,可看到她本能地扭向自己, 抓住自己的胳膊,看着自己的脸孔,他感到一阵幸福。 “什么东西从门口塞进来了? ”他说, “我得下去看看。” “别下去。” 锡罐滚动的声音还在不断响着,声音越来越微弱,可仍然能够听见他们让窗户 最上边敞开一道缝.窗帘轻轻抖动着。 “早晨去看也行。”他说, “反正字也跑不了,是吧? ” 他把灯关掉,觉得她的紧张一点一点驱散了。他知道,她一放松就会睡着的= 她的后背挨到了他的后背。她没有从他身边退缩.这让席瓦很高兴。一阵咔嗒声过 去后.屋里又是一片宁静、安宁,席瓦心里也感到了安宁,一丝困意开始在无意识 的边缘徘徊= 突然,一股气味把他从无意识的边缘唤了回来,他猛地警醒了。 他还有些迷惑,因此.他起初以为闻到的是包裹里的气味。当然,在一定意义 上来说.他是对的。 一阵劈啪的声音传进屋里,含混不清的声音,毫无意义的咔嗒声= 席瓦从床上 下来,闻到了一股烧东西的味道。那浓烈的气味呛得他咳嗽起来,喘不过气,使劲 呼吸着空气中的氧气。他跑到房间另一面.把门猛地推开,看到整个大厅都着起了 火= 那里是一片火海.熊熊的火焰贪婪地乱蹿,像是要吞掉整个房子一样。 他大叫一声.叫声淹没在大火中一火苗爬上楼梯.吞噬了栏杆。 火焰中.他看不见通往起居室的门。门没有关.火就是从那里闯进来的= 燃烧 的楼梯上溅起一串火星、席瓦退回卧室,用力把门关上,双手捂住嘴巴。 他哀嚎着,大叫着.嘁着莉莉,猛地把窗扇往上推开。这时,从下面燃烧的火 海中喷出一个巨大火舌,烧到丁他的脸一他只好退回来,抬起双手。这时,长长的、 弯弯的、劈啪作响的火苗已经蔓延到了卧室里。 他盲目地转身来到床前,把哭泣的莉莉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