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呵 你别开花 我退伍之后,被分配到黑龙镇白龙村的供销社。 当时我已经发表很多文章了,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因此,每天都郁郁的, 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不过,我喜欢白龙村的宁静。村后是一大片土豆花,雪白雪白,凝重而肃穆。 我经常吃完晚饭后,坐在那片土豆花前,估计我的未来。 那里,天黑得特别慢。 那里的夜静极了,正适合睡眠或者回忆。我很想听一两声狗叫,却没有。 村头第二家,只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都60岁左右。老头很瘦,老太 太很胖。 我到白龙村报到的当天下午,就在村长的陪同下走进了这户人家。村长早就 打过招呼了。 屋子里很干净。 老太太热情地倒了两碗水,递给我和村长,大着嗓门说:“小周,我以后就 认你做干儿子吧。” 我说:“好哇。” 她马上又跟上一句:“你可得供干妈吃糕点啊!” 我从她那有含义的眼神里看出,她说这句话半真半假。 我说:“你放心吧,这个不会少。” 我明白,在人家里住着,不可能那么小气。 后来,我真的给她买回了很多包糕点,都是我用工资买的。那是黑龙镇食品 厂制造的糕点,跟石膏一样硬,我看一眼就没胃口。 那个老头一直没说话。 他坐在炕头面壁,像个植物人。 我就在这一家住下来。 工作清闲极了,往来皆白丁。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写作。 那期间,我正写一部爱情小说。我写的是个真事,是一个女孩讲给我的。她 在我嫂子的发廊学徒(那时候我哥嫂还没有离婚)。 现在,我先讲一讲那个爱情故事。 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叫香米的姑娘。她偷偷跟一个小伙子相 爱了,那个小伙子叫黄阿龙。 香米十七,属猪。 黄阿龙十八,属狗。 香米的父母好像不同意这门婚事,主要是她妈。香米却执拗,非要嫁给黄阿 龙。她父亲怒了,用擀面杖把她打出了家门。 香米家跟黄阿龙住在两个村。 香米连夜跑了十几里路,扑进了心上人的怀里,哭哇哭哇。 她把她手腕上的一对银镯子摘下一只,戴在黄阿龙的手腕上,当作信物。黄 阿龙也哭了。 不久,黄阿龙当兵走了。 他在国民党新编第六军当兵,那是在抗日战争中很有名的部队。 他走了之后就没了音信。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升了官,有人说他在大城市娶了妻生了子。 这些话香米都不信。她一直在等。 每一年在黄阿龙离家远行的日子,香米都要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坐在村口, 朝远方张望。她一直说黄阿龙会回来。 一年又一年,她死活不嫁人。 那时候,香米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没办法,扯着她,挑着行李卷,离开 那个村子,千里迢迢来到更远的一个村子,扎下根,开始新生活。 香米还是不嫁人。 不久,她父亲老了,干不动农活了,香米就侍奉他。她很孝顺,一直到父亲 离开人世。 她父亲咽气前的一句话是:“香米,爹耽误了你一辈子啊。” 香米还在一心一意地等待黄阿龙。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黄阿龙笑吟吟地出现了。 他说,国民党都逃跑了,没人给他发饷了,他就扔了枪回家了。他说,这十 来年,他一直在寻找香米。 这时候,香米的眼角都有细微的鱼尾纹了……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村里的人你一砖我一瓦为他们盖起了一间新房,并且为他们举行了最隆重的 婚礼。 全村的人都是香米的娘家人。 他们几乎动用了全屯子的马车,拉着新娘,拉着几百口娘家人,围着村子转 了三圈,然后送进了新房…… 从那以后,香米和黄阿龙就像童话里讲的那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寄宿的这一家老两口,一辈子没有孩子。 老头很瘦,别说干活,就是走路都艰难。 他整日面壁而坐,一言不发。 呼吸对于他已经不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井里的水桶,一上一下,成 了附加在生命之外的一项艰难劳动。 老太太一个人忙里忙外。只是,她的心脏有毛病,不过不常犯。 我在他家住了一段时间,我渐渐发觉老头和老太太之间有些敌对。 老太太总是叨叨絮絮地小声咒骂,因为老头从来不干活,而且长年累月离不 开药物,花了很多钱…… 老头聋,两耳不闻身外事。 不过,他时不时也嘀咕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其实锋芒都是针对老太太刚 才的话,我怀疑他偶尔听得见。 他们偶尔也正面交锋,吵得很凶。 有那么几天,老头没钱买药了。他天天都在吃药。 他趁老太太不在屋子里,把我叫到面前,要我帮着他把一对银手镯拿到供销 社卖掉。 没想到,老太太早察觉了他的鬼祟,一直埋伏在外屋,全听见了。 她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破口大骂:“那是我家祖传的东西,你想卖?白 日做梦!” 老头也不示弱:“你不要像驴一样叫嚷!我也活够了,拿条命换个鬼总换得 来吧?” 老太太继续尖叫:“像你这样的废物,早该死啦!……” 老头恶狠狠地说:“死,死,大家都得死……” 从身体状况看,老头肯定活不过老太太。 老太太当时气得两眼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她的心脏病犯了。 我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这时候不能动她。 那老头转过脸来,看着老太太,竟然毫不在意,甚至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 你们猜出来了,这个老头就是黄阿龙。 老太太就是香米。 这对银手镯是当年老太太被父亲用擀面杖打出家门,连夜跑到老头家痛哭的 那天夜里,她送给他的定情物。 当时,他们一个17岁,一个18岁。 在嫂子家学徒的那个女孩正是白龙村的,她讲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于是,我就跟村长请求,住在这户人家了。 我在那部爱情小说的结尾写道: 爱到极点,情到深处,爱情的花就要绽开…… 而花一开,就要谢了。 花开之前,缘于爱,男人女人互相奉献一切。 花开之后,缘于爱,男人女人互相索要一切…… 恋爱的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是无条件的。 其实,每个人都想在爱情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很多。 他们的幻想往往彼此矛盾,比如男人想要的温柔与女人想要的宽厚,于是男 人女人化玉帛为干戈,由一双鸳侣变成一对怨偶…… 厚情薄命的我跪下来祈祷: 爱情啊你别开花, 爱情啊你别开花, 爱情啊你别开花…… 快三十的时候,我回家过大年。 那个供销社总共有两个人,另一个是经理,姓霍,他管理我。 霍经理家就是白龙村人。 平时,总是我在供销社看柜台,他守着孩子老婆热炕头,很少来。 那次,他对我说:“你回家多呆些日子吧,我在这里顶着。” 于是我就回去了。 我从腊八到正月十六,在家里过了一个长长的大年。 我回来之后,老太太死了。 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就像一个机器,你离开之前它还好好地运转着,等你十 分钟之后回来,它已经停了。 我离开他家之前,我还给老太太买了一包糕点,给老头买了100 片镇痛片。 那天晚上,老太太又跟老头吵了一架,她的情绪坏极了。 我帮她把猪喂了。 那是一只很高大的母猪,长得丑极了,一排排乳头几乎垂到了地上。它的两 只大耳朵挡住了它的眼睛,它听见有人的时候,肯定猛地停下来,一动不动,看 人的脚。 晚上,老头睡炕头,老太太睡炕梢。 这老俩口在这铺炕上热热腾腾地翻滚几十年,现在,他们冷却下来,一个睡 炕头,一个睡炕梢,中间空荡荡的,洒着无声的月光。 我就睡在空荡荡的中间。 半夜的时候,黄阿龙扶着墙出去解手,他家的狗疯狂地叫起来。 那是一条黑色的狗,眼睛上有两撮白毛,俗称“四眼”。 自家的狗竟然咬自家人,这是我一直不理解的事。也许是因为他长年累月足 不出户的缘故? 趁老头不在,老太太突然转过身,低声对我说:“小周,我怀疑这老东西不 是人。” “大娘,您怎么说这种话呢?” “我怀疑他打仗的时候就挨了枪子……”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可能是个鬼 跟我过了一辈子!” 我打了个冷战:“您消消气吧。” “你想想,他都十年没有音信了,而且我又离开吉林来到了黑龙江,突然他 就笑吟吟地出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呀?” “大爷对你好,他一直都在找你。” “还有,那狗一见了他就叫,你没听见?” “狗叫怎么了?” “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人看不见,狗却看得见!……” 我有些反感了。我觉得老太太这种怀疑太恶毒了。 我困了,闭上眼睛说:“大娘,你跟大爷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千万不要这样 说,大爷听到了,一定会伤心的。” 她还想说什么,老头已经回来了。 他进门有个习惯———干咳一声。 老太太听见咳声,不再说话,立即转过身去。 她似乎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老太太去世的前两天,同村的一个好心大嫂在她家看护。那个女人叫桂青。 那两天,老太太一直头昏,一直躺在炕上起不来。 桂青对我讲了老太太死前死后的情形。 那天半夜,桂青发现老太太在被窝里拱动。 桂青半睡半醒着,见老太太醒了,一下就坐起来,问:“大娘,你有事?” “我想尿尿。” 桂青就给老太太端来一个便盆。 老太太尿完了尿,重新躺下。 那个老头好像永远不睡觉,他还在面壁枯坐。 他听不见这些声音,就是听见了他也不会管。 在半睡半醒的月光里,老太太对桂青说:“桂青啊,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啥梦?” “我梦见一群要饭花子追我,截我,要把我赶到一间黑房子去……” “那些人你都认识吗?” “不认识。”她想了想,又说:“有一个认识。” “谁呀?” “于二贵。” “大娘,啥梦不能做呢? 睡觉吧。” 老太太就睡了。 结果凌晨天没亮,她就死在了桂青的身边。 桂青跑回家,告诉丈夫黄家老太太死了,丈夫立即起床去报信,把村里的壮 劳力都叫了来…… 老太太火化之后,骨灰装进棺材,棺材准备埋在村东三里远的坟地里。 村里八个壮劳力抬棺材。奇怪的是,那棺材怎么都不动。 又加了两个胆子大的小伙子,那棺材还是不动。大家都很纳闷。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桂青看见有个人远远地走过来。 是于二贵。 他走进老太太家的院子,似笑非笑地说:“来来,我凑个手。” 他加入到抬棺材的行列之后,那棺材飘飘悠悠就离了 地…… 后来,桂青对村里一个年长的人说起老太太死前几小时做的梦,那个年长者 告诉她:那要饭花子就是抬棺材的人,那黑房子就是棺材。 我不信这件事。 这事情分析起来很复杂。 1.这个梦就是一个梦,这种解释完全是牵强附会。 2.老太太从小到大,曾经有一次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在临死之 前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要饭花子要把他赶进一间黑房子……于是,老太 太在感觉到自己快不行的时候,这个记忆深处的梦就显现出来…… 3.桂青在添枝加叶。老太太死前确实做过一个梦,只有桂青听了她的讲述, 但是那个梦只是一个雏形,桂青不知不觉把它添枝加叶了。你在给别人讲述你经 历的一件挺玄的事,讲过多少遍之后,肯定跟真实有了些出入,多少加进了一些 夸张。你可以反省一下。 4.桂青当时是在做梦。她太累了,自己都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 5.老太太临死的时候,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把她推向一个狭窄、黑暗、潮湿的 地方,她肯定做相关的梦。 6.于二贵来了,棺材就抬起来了,那是因为正好少一个人的力量。 我对桂青实话实说。 桂青当时看着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难忘。她说:“小周,这个梦严丝合缝, 你为啥非要找那么多牵强的解释替换它呢?” 办丧事,我真像老太太的干儿子一样忙前忙后。 老头冷眼看着这一切,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有掉。 老太太入土之后,这个家突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黄阿龙了。 那是下午。 他突然又拿出了那对银手镯,对我说:“小周,你帮我把这对银手镯卖掉, 然后再帮我买100 片镇痛片来,啊?” 我接过那对银手镯,感到很沉。 心中不由涌出一丝悲凉。 我说:“好的。” 老头吃药简直就像吃饭一样,每次要吞服两到三倍药量的镇痛片。他身上已 经有了严重的抗药性。 我把药给他买回来,他像吸毒者一样,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把。 那天夜里,就发生了一些怪事。 首先,老头刚刚躺下,就突然厉声叫起来。 我爬起来,惊慌地问他:“大爷,你怎么了?” “肚子疼,疼死啦!……”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又跑到外间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喝了之后,还是爹一 声妈一声地叫。 我立即想到他是吃什么变质的食物了。 可是,晚饭是我做的呀,苞米粥,蒜茄子,我也吃了,我的肚子没疼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跑到村西头找到屯子里的土大夫冼长江。 冼长江来了,给他摸了摸脉,没看出什么来。 这时候,他似乎好一些了。 冼长江走了后,我和他又躺下来。 他不叫了。 这一天的月亮很暗淡,外面有风。 他似乎睡过去了。 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外面的狗狂叫起来,很多狗都在叫, 好像村里进来了队伍一样。 我听着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头。 爬起来,朝窗外看,村道上黑糊糊的,没有一个人。 狗叫什么? 又过了好半天,狗叫声才渐渐消失。 狗们刚刚安静下来,黄阿龙忽地一下坐起来。 他平时起身很艰难,这一次却回光返照,像一个充足了电的机器。 我看见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剪刀,那剪刀直直地对着我。 幸好我离他很远,我躺在炕梢,老太太死前睡觉的地方。 “你回来干啥!”他厉声问。 “大爷,是我……” “快点滚出去!” 我想起来,他听不见,就大声说:“大爷,是我,小周!” 他还是听不见,眼睛直直地逼视着我。好像我的身旁,或者说我的身上,真 的附着一个人。 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在战场上都死过几次了,我不怕你!” 我不再说话了,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终于,他摸索着把那一瓶新买的镇痛片抓在手里,猛地朝我砸过来,歇斯底 里地叫道:“还你!你这个母夜叉!” 那药瓶砸到了墙上,摔到地下,碎了。药片应该散了满地。 老头终于平静了些,把眼睛转开了,但是口气依然愤愤的:“你死不死的跟 我没关系!你找冼三去!” 我不知道他说的冼三是谁。 是村里那个土大夫冼长江? 后来,他木木地躺下了。 我怀疑他是在说梦话。但是我不敢睡,静静地观察他。 他的脸朝着我,似乎闭上了眼,睡去了,但是他没有哮喘声。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大吼一声:“你找冼三去!” 老太太去世之后几个月里,老头经常在半夜突然坐起来,像梦魇一样说一些 诡怪的话。 时间长了,我也就不怕了。 我一直睡在老太太生前睡的地方。 夜里,我经常听见那老头的喘息声越来越艰难,好像要不行了,就十分害怕, 我还没有经历过一个活人在我的身边死去。 如果,这个黑糊糊的房子里,再有一个人也好一些。可是现在却只有我和他。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多少次想爬起来,跑出去,找 大夫…… 可是,多少次黄阿龙都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时间长了,我又不太怕了。 这天夜里,他平静多了,呼吸似乎变得很顺畅。 我的心里很安然,很快就迷糊了。 这一夜特别黑。 半夜的时候,老头突然翻过身来,说: “小周……” 我猛地清醒了。外面的狗又惊惶地叫起来,叫成了一片。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他是个聋子,我只有静静地听。 “我梦见有一群要饭花子,他们在后面追我,还从四面八方拦截我,他们要 把我赶进一间黑房子……” 我惊怵了! 今夜,他要死了? 他是个聋子,他听不见老太太死前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可是,他现在说的话, 竟然和老太太死前说的话一模一样! 他又说: “我看见,那群要饭花子里,就有那个死鬼,她也在追我……” 我知道他说的死鬼就是指老太太。 屋子里阴虚虚的。我不敢睡,惊惶不安地听着黄阿龙的动静。 天一点点亮了。 我终于看见黄阿龙慢腾腾地坐了起来。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转眼就睡着 了。 那天,我起得很晚。做了点早饭,我和老头都吃了些,然后我上班去了。 老头死于那天上午10点多钟。是一个邻居发现的。他像一只小鸡一样瘦仃 仃地躺在炕上,很凄惶。 尸体当天就烧了。本来他和香米应该合葬。只要把香米的棺材打开,把他的 骨灰放进去就行了。 可是,桂青说了一句话,大家都傻住了。她说:“老太太死前只留了一句遗 言,她死后不和老头并骨。” 村长想了想,说:“尊重死人的遗愿。”然后挥挥手,对几个壮劳力说: “去黑龙镇买口棺材!” 老头说,他梦见了老太太也追他,把他朝一间黑房子里赶……我总不相信今 天她会出现,来抬老头的棺材。 抬棺材的时候,我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蹊跷事。 这一次,七个男人就把棺材抬起来了。 我松了一口气。 那是八人抬的棺材。 突然,我的眼睛盯住了那个空位,心猛地抖了一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