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界上有些东西,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 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 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 和谢晓婷,显然还留在笼罩过她的阴影中。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 在她们的寝室里,再加上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 袜、来去飘浮的身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 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学院的大门外,每到 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 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10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 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 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 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 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 恤衫,她的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 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 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 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 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 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 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视线开阔,密匝匝的树 林在她们脚下起起伏伏,深藏着郭颖希望了解的秘密。她准备夜半时分再深入下去, 如果再发现涨鼓鼓的橡皮手套,或者搭在树桠上的长丝袜之类的东西,便拾回去认 真研究。当然,郭颖最希望遇见的,是谢晓婷看见过的来去无声的女人,郭颖将在 发现她的第一时间用电筒的光柱罩住她,然后和她对话。很有可能,那个来历不明 的发夹是她扔在后山的,卓然的头痛以至后来的精神分裂,将会与这女人有密切的 关系。 “如果,这影子真是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魂灵呢?”谢晓婷怯 怯地问。夜越来越深,她已意识到陪郭颖来冒险是一个错误。“哈哈,你也是医学 院大二的学生了,还不懂这些?”郭颖用谢晓婷刚才的话来回敬她,“人的生死界 限,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 郭颖回忆起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心脏病住院的父亲在夜里 去世了,她是在病房里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种令人心碎的场面也是她后来 报考医学院的理由。 那一夜下着暴雨,母亲、姐姐出差远在异地,只有她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紧 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各种医疗器械开始撤出病房,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 部已蒙上了白被单。郭颖在床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护士将她劝到了值班室,这 里有一张小床,护士叫她在这里休息,她听见护士们议论说,管太平间的人没找着, 只有天亮后再运父亲的遗体去太平间了。 半夜过后,郭颖悄悄溜出了护士值班室,回到了父亲的病房。她无端地认为父 亲如果有一个儿子,此时一定是守在他身边的。那么,作为女儿,她也能这样做。 她要陪伴着父亲一直到天亮。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病房,在父亲的床边坐下,突然, 一种无法遏止的巨大悲痛再次袭来,她伏在父亲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掀开白被单, 用手抚摸父亲的脸。护士们再次拥了进来,安慰她并劝她离开,她几乎是吼叫着说 :“不!” 就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一直到天亮。从那以后,郭颖对暗黑 和死亡不再恐惧,有时在夜里听见家里有什么响动,她便会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希望父亲的身影出现,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听完郭颖的讲述,谢晓婷瞪大眼睛 说:“你太胆大了!” 郭颖说:“不是胆大,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做到的。” 谢晓婷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一个人守着遗体到天亮,我会崩溃的。” 郭颖取笑她说:“你父母白养你了。” 这时,谢晓婷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紧张地说:“有人!有人!” 郭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片黑色的树影中,显露出凉亭的轮廓,一 个人影在凉亭的柱子旁晃动。 “别大惊小怪,也许是谈恋爱的吧。”郭颖拍了拍谢晓婷说。“我看不像是 谈恋爱的,”谢晓婷说,“我注意那凉亭 很久了。一直是一个人影。开始我没觉察到,因为那影子凝固在那里没动,像 一根树桩,现在他动起来了,我才确认是一个人。你想,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 郭颖看了看表,夜里12点15分,她心里格登一声。看来,夜半之后,这后山上 总要出现点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我们悄悄地走过去看看。” 午夜的后山,除了山顶还浸着一些微光外,四周已是一片黑暗。没有风,云层 低得像压在头顶上似的,闷热无比。从这山顶到远处的凉亭,中间隔着很深的沟谷, 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松树和灌木,现在看去,只是一大片密匝匝的黑影,里面没有 路,加上曾有人在林中发现一条长蛇的传闻,郭颖和谢晓婷是害怕在这夜半时分穿 过这片密林的。 从这山顶到达凉亭的另一条途径是从山后的一条石阶下到山脚,再贴着山脚绕 到凉亭的方向,那里有一条上山的石阶。 只有选择这条迂回的路了。 正要起身,谢晓婷突然从郭颖手中抢过电筒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先留 在这里,我见了凉亭上的那人后,一定会过来接你。” 郭颖大吃一惊,说:“怎么,你吃了豹子胆了,不怕凉亭上那个黑影是鬼,把 你抓了去?”谢晓婷清脆地笑起来,说:“给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感觉到了,那 人是何教授,准是他,我以前在夜里的凉亭上就遇见过他两次,奇奇怪怪的,一个 人在那里转悠,说是天太热出来乘凉,但这显然是托词。我现在过去,一定要问出 个究竟,我感觉他心里好像有什么秘密。” “不只为这事吧?”郭颖感觉到了谢晓婷的另一种心思,便打趣道,“好,成 全你,良宵佳人,哈哈!不过得快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还是回寝室等你?” 谢晓婷说:“你坏!师生恋,可能吗?我只是去说几句话就回来,你呆在这儿 别动。”谢晓婷从山后的石阶走下去了,她要从山下绕到凉亭那边去,郭颖看见她 的手电光摇摇晃晃的,一会儿便被树林吞没了。 这谢晓婷也真奇怪,在校内有高瑜这样的帅哥相好,校外呢,每到周末总有高 档轿车来接她,也都是异性追求者无疑。但她却对年届五旬的何教授藏有一种特别 的感情。有一次她对郭颖说过:“真要嫁人,何教授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选择。” 对谢晓婷的这种判断,郭颖感到能够理解。何教授在学院里主讲心理学,瘦高 的个子,讲课时眼睛特别有神;在他的眼中,人是由骨肉堆成的一个精神实体,意 识、想像、智慧,以及爱与恨、悲与欢、恐惧与期待等各类情感才是这个生命实体 中的主人。各位同学都是未来的医生,他告诫大家,在对待人类疾病时,不要单一 地在骨肉和器官中寻找病因。 应该说,何教授的讲课是迷人的。他时而沉思时而飞扬的表情能使一些难以捉 摸的知识显形出来,一种对人自身的拷问使听讲者又想拒绝又被吸引。大二的女生, 正是多梦的年龄,对这种云飞霞照的智性穿越有一种本能的跟随,更何况女性的直 觉与天性,与灵性的东西本来就靠得很近。 不过,谢晓婷此刻去见何教授的举动还是让郭颖惊奇。首先,她怎么能肯定对 面山丘上那座凉亭里的人影是何教授呢?再有,即使那人是何教授,对一个夜半出 现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他会怎么看呢?也许,谢晓婷让自己在这里等着她,是想让 自己目睹一次奇迹——这就是她闪电般俘获男人的能力。高瑜不就是这样被她俘获 的吗?从中午的食堂相遇到晚上的后山,前后不过几小时。这谢晓婷够狐媚的了, 郭颖想到这点,嘴角浮起一种姐妹情谊般的笑容。 她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天气闷热得连这山顶上也没有一丝风,远远 近近的树林凝固成一片黑色的屏障。对面山丘上的凉亭隐约可见,那黑色的人影在 凉亭边一动不动。如果那人是何教授,他在夜半时分呆在那里干什么呢? 郭颖突然强烈地想过去看看,估计谢晓婷很快就要走到那里了,郭颖想过去近 距离地观察。如果那人不是何教授,她正好给尴尬的谢晓婷解围;如果是何教授, 她也想看看谢晓婷究竟会怎样做。 为了快捷地到达凉亭附近,郭颖沿山顶的斜坡走了下去。手电筒已被谢晓婷拿 走了,因此进入树林以后,郭颖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走。夜空从树缝中露下一些天光, 恍惚之中郭颖有一种潜泳的感觉。 突然,在后山出现的那些怪事袭上她的心头,她感到心里紧了一下,便靠着身 旁的树定了定神。前面有什么动了一下,是的,她揉了揉眼,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有 一团黑影蠕动了一下,仿佛浓密的树荫移动了一下位置。一点儿风也没有,树怎么 会动呢? 郭颖咬了咬牙向前走去,她想走到那棵树下看个究竟。突然,她的腿碰到了一 个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跌倒的同时,她身边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原来,她被一对 依偎在树下的恋人绊倒了。天太黑,她看不清那对小恋人的相貌,但肯定不是同班 的同学。惊吓过后,道歉过后,她赶快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独自在这林中乱窜, 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感觉。走了很远过后,才想起刚才在一棵树上发现的黑影,她回 头望去,已很难辨别刚才的位置了。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影子似的树和灌木,没有 任何游动的东西。也许,刚才是看花眼了吧。 郭颖经过两个山头间的沟底,再往上接近凉亭时,已有稀疏的雨点大滴大滴地 从云层中掉下来,这是暴雨的前奏。她躲在一棵树后往凉亭望去,一个男人背对着 她坐在凉亭里,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她不能断定这人就是何教授。奇怪的是,谢晓 婷怎么还没到达这里呢? 郭颖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她是在谢晓婷走后大约一刻钟才出发的。虽说谢晓婷 走的那条路要稍远一点,但也应该早就到达这里了。 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后山,树林、凉亭在郭颖眼前清晰地一闪,然后又 坠入暗黑,雷声紧接着在头顶滚过,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四周的树林响起哗哗的雨 声。 快步冲进凉亭的郭颖让坐在凉亭里的那人吃了一惊。不出谢晓婷所料,那人还 真是何教授。他对着头发上淌着雨水的郭颖吃惊地问道:“你……”郭颖只好解释 说因为天太热,在后山乘凉遇到暴雨,便跑到这里躲雨来了。当然,夜半时分还留 在后山,双方都感到对方有什么隐秘。沉默之中,又一道闪电在他们脸上划过。 暴雨之夜,如果人还孤独地呆在山上,哪怕是这所医学院的后山,在漆黑中听 着大片的树林和暴雨疯狂地纠缠在一起,人会觉得自己离日常生活很远,很隔绝。 这时,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倾诉的愿望。 “今天是她的生日。”何教授在暗黑的凉亭里自语似的说道。在这之前,郭颖 已不断感到他欲言又止的状态,但她心里牵挂着没到凉亭里来的谢晓婷,因此注意 力一直处于分散状态。在与何教授的随意聊天中,当提到今天的日期时,何教授终 于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二十年了……”这是一道刻在何教授灵魂中的印痕。每 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东西,但大多被时间的风沙掩埋了,只有极少的印痕拒绝掩埋, 它永远暴露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这一夜,何教授不停地抽烟,红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凉亭里像一颗孤星。“她就 是你们听说过的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何教授在暗黑中喃喃地说,“可我一 到这凉亭,就能看见她还活着,还是那么生动,那么美……”她叫卢萍,二十年前, 也正是大二的学生。我开始并没注意到她,后来在上课时,总感到有一股亮光长久 地射向讲台,我看见这亮光来自一双智慧而又略带稚气的大眼睛。很美,很宁静, 有一种悠远清澈的天空的感觉。 “当时我三十岁,作为心理学讲师,担负着好几个班的课程,因此对这个上课 时特别专注的女生也没多加留意。直到有一个周末,在校园的林阴道上她向我迎面 走来。看见她的眼睛,我便想起上课时的她了。她说她叫卢萍,有不可排解的心理 问题向我咨询。她将咨询的时间定在当天晚上,地点是后山的凉亭。我有些诧异, 但还是接受了。” 何教授点燃了一支烟,郭颖看见他的手有些颤动。在笼罩后山的夜雨中,他的 声音有一种漂浮的感觉。 “那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夜晚啊。坐在这凉亭里,我才发觉她的长发很美,坐下 后几乎垂到腿上。她说她将要提的问题,是代一个女朋友询问的。”她说,她的女 朋友爱上了一个人,但她不知道是怎么爱上的,为什么要爱。她从此梦魂牵绕。她 每天只有极少的时间能看见他,其余的时间,她会到楼口或路上去守候,为的是能 看见他一眼。有时,她会跟在他后面走,一直将他的背影送回宿舍,然后再独自返 回。她偷偷爱抚过他喝水的水杯,在杯口嗅到的气息令她心醉。她开始失眠,夜里 爬起来,在纸上写他的名字,不知不觉掉下眼泪,又幸福又难过。她现在该怎么办? 对他讲吗?他会懂得并接受这份情感吗? “那天晚上,听着卢萍的讲述,时不时地与她长久低垂而又偶尔抬起的眼光相 遇,我的心在咚咚地狂跳。我强烈地感到她突然成了我最好的妹妹。我家全是男孩, 三兄弟,我从小便希望有一个妹妹,以至长大后,‘妹妹’这个词与‘情人’、‘ 妻子’混为一体。 “如果我当时没有这种极端亲近、极端温柔的震撼,也许我会装着没听懂她的 话,给她一个理性的回答。但是,我已经做不到这点了,我非常清楚她是借女朋友 的名义讲她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中的那个‘他' 还需要问吗?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坐得很近。我的手肘已轻微地触到她的身体,我感觉 到一种致命的柔软和灼热。我不敢移动身体,仿佛稍稍一动就会永远失去她似的。 “我该怎样回答她呢?糟糕的是,我当时已经有了女友,是学院的一个同事介 绍的。见面后双方感觉也还可以,关系就定下了,准确地说,到那时只差办手续和 举办婚礼了。 “我该怎么办?那一刻我感到夜晚的后山在跳荡,凉亭在旋转。突然,我对她 说,卢萍,你今晚所提的问题,三个月之后我再回答你好吗?三个月之后,肯定。 “其实,当时我已经作出了和即将结婚的女友分手的决定,我是在责骂自己和 甘愿成为罪人的心境中作出这一选择的。上帝啊,我别无选择。之所以要等上三个 月,是因为我的女友是个医生,当时正在山区作巡回医疗,要两个多月后才能返城。 “当然,在这事没办妥之前,我还不能对这凉亭里的女孩清楚地表达一切。我 必须压下自己的渴望,但又担心她会为此伤心,因此只好暧昧地说,三个月以后, 肯定。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仿佛听懂了一部分。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然后侧 过身,突然将脸伏在我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那是个幸福笼罩的夜晚。她伏在我肩上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对我孩子 似的一笑。后来我们走出凉亭,深夜的后山已空无一人,天上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是这个夜晚的天使……”何教授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气, 在暗黑中,郭颖不是很能看清他的表情。她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 的那个女生竟是何教授的恋人。这个多情的女生,多年后人们在这后山下的防空洞 里找见她时,她仅仅余下了一堆白骨和一个发夹。郭颖打了一个冷颤,明白何教授 今晚像梦呓似的讲到她,实在是因为压抑太久而不得不寻找一个出口。“三个月以 后,”何教授接着说,“我和那个无辜的女医生分了手。我当时简直是疯了,只有 卢萍那双宁静的大眼睛才能平息我的疯狂。我要立即见到她,可是,她在哪里呢? ” 就在这段时间里,‘文革’爆发了,学生们变成了红卫兵,穿着军服,腰间扎着皮 带,臂上戴着红袖套,‘革命’与青春激情一拍即合,上课也废除了,我到哪里去 找她呢?教学楼已成了本学院的红卫兵总部,像士兵一样的学生们兴奋地进进出出, ‘革命’使他们废寝忘食地忙碌着,我试图走进那楼里去找她,可远远地看见楼口 的岗哨,我胆怯了。连续几天我躲在楼外的路口等她经过。我预感到这样做非常危 险,但是,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何教授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突然咳嗽起来。 他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每咳一声都让郭颖心惊。 夜半的后山,夏季的暴雨紧一阵缓一阵地袭击着大地。暗黑的凉亭显得与世隔 绝。二十年前的往事让郭颖感到震惊而陌生。那时,她才刚刚出生,与这场大动乱 惟一有关联的是她的婴儿床,那床头的商标上印着一面红旗和“将革命进行到底” 的标语。这历史的印痕是她长大后家里卖破烂时发现的。她由此得知那场叫做“文 化大革命”的历史动乱在当时是怎样地占领了中国的每一个细胞。 何教授在讲述往事的时候,脸孔一直动也不动地对着后山的夜色,仿佛那些暗 黑的林中随时会走出那个叫卢萍的女生。 “我再见到她时,”何教授的声音像梦游一样飘荡着,“她的长发已经剪掉, 变成齐耳的短发,这在当时也是革命的标志。我在教学楼外的路口等了几天后,终 于看见她迎面走来。奇怪的是,她在望见我之后立即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我当时 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急,便追过去喊道,卢萍,卢萍。她停下来,用那双水灵灵 的眼睛盯着我说,她现在叫卢红,已改名了。卢红?红卫兵的‘红’。我正要将已 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告诉她,她的眼中却闪过一种紧张的神情,压低声音对我说,快 走吧,回宿舍去,或者赶快离开学校,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她急速转身走向那座 已成为红卫兵总部的教学楼。 “当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肩头还残留着她温柔哭泣的印痕,这世界就 突然翻了个底朝天。望着她穿着军上衣的背影进了大楼后,我仍木然地呆在那里。 直到一群学生冲过来将我抓进了大楼,并且像囚犯一样关进了一间教室,我才拼命 敲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学生臂上的红色袖套像血一样红,夜幕降临后, 我蜷缩在囚室里感到害怕。 “囚室里还关着五个本学院的教授,他们是以‘资产阶级学术权威' 的名义被 关在这里的。见我进来后,他们都默默无语。有一个姓薛的教授头发已经花白,他 躺在墙角,像死去一样,动也不动。我看见他的额头上缠着浸血的纱布,这使我想 起昨天批斗会的情景,一个学生从军上装上解下皮带,对着薛教授劈脸抽去。 “我当时作为年轻的讲师,本来已躲过了这场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的 批斗,但我在大楼外的可疑行为引起了红卫兵们的革命警惕。在当天深夜的审讯中, 我平生第一次饱尝了耳光和皮带的抽打。而她,卢萍(现在叫卢红),正担任了审 讯的记录,只有我注意她拿笔的手一直微微发颤。”我讲不出连续几天呆在大楼外 张望的理由。这使审讯者更加怀疑,认为我有破坏革命的企图。联系到我讲授的心 理学课程,一项’宣传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罪名落到了我头上。整整一个多月, 我被关押在这教室变成的囚房里,要我写罪行坦白材料,悔过自新材料和对其他教 授的揭发材料等等。每天每天,我对着一叠白纸,便在心里对卢萍说话,我对她回 忆起那个夜晚的后山,那是个多么和平宁静的夜晚啊。我对她说,’那个被你深爱 的人也爱着你,他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爱你了。‘那个后山的夜晚像一道闪电使他 中了邪,他每夜每夜都念着你的名字。你不该改名,不该剪去美丽柔软的长发。一 切能回到从前吗?短短的几个月之前,那时的夜晚是多么平安幸福。 “被囚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写出一个字的交待材料,我成了顽固不化分 子,被推到学院的大操场上批斗。我的手被反绑着,跪在操场的主席台下,坚硬的 水泥地让我的膝盖磨出了血。这是上千人的批判斗争大会,红旗飞舞,口号震耳欲 聋。我看见卢萍坐在主席台上,显然,她已经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儿之一。我心里涌 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批斗会之后,我被关进了单间,和其他教授们完全隔离开了。我想完了,这 标志着我已成为重犯,他们会怎样处理我呢?”天黑之后,关押我的小屋外有了脚 步声,接着是开铁锁的声音,一个女红卫兵走了进来,是卢萍。我又惊又喜。我从 屋角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她。她的齐耳短发和草绿色军衣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女兵。 她的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由此显示出的身体线条使我想起她穿着连衣裙的身姿。 “她严肃地望着我,高声说道,‘何林,你必须老实交待!’我浑身一震,几个月 前的何老师现在变成了何林,此时此地的直呼其名使我感到一股冷气。 “我无话可说,愣愣地望着这个已改名叫卢红的学生,我一下子分不清她和卢 萍是不是一个人。室内一片死寂,她仿佛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压低声音说,‘ 你就写一份检查吧,在心理学讲课中,你确实也宣传了不少唯心主义的东西,这些 东西差点也让我入了迷。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来得及时,我们都可能走上资产阶级 的学术道路,那多么危险啊!’”看着她真诚的眼睛,我迷惑了,我真的犯下了宣 传唯心主义的错误吗?她说,她已经给组织上讲了,说我答应深刻检查,愿意悔过 自新,但我有心脏病,再关押下去,可能要出人命。因此今晚就放我回去。让我在 任何人问时都要这样说。我回去写好检查后,她派人到教师宿舍来取。 “她的声音低下来以后,她又从卢红变回了卢萍,仍然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女生。 我感到头晕得厉害,做梦似的走回了教师宿舍。 “再次见到卢萍时,已经是冬天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盖住了校园,也是在这后 山的凉亭里,我和她在雪中见面,没想到,那竟成了永别!唉,到现在已二十年过 去了……”何教授停止了讲述。夜半的暴雨不知不觉已停了下来,他自言自语似的 回忆便在这后山的凉亭里变得语音响亮,这使他梦醒似的一惊,然后怔怔地望着郭 颖说:“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郭颖被这略带传奇的往事吸引住了,她盯着何教授在暗黑中的面容,感到他的 眼中藏满忧伤。她突然奇怪地自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夜半,后山,凉亭,这 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想起了谢晓婷,她怎么没到这凉亭来呢?夜半的后山一片暗黑,这使她 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