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从那个拎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拜访我之后,我对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的故 事便很难从容写作下去。到后来,我被迫将记有那些故事的稿纸锁在家里,像一个 侦探一样住进了精神病院。我借口体验生活,其实是想解开那个缠上我的影子之秘。 如果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在夜半往无人的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进入精神病院的 第一个夜晚本来是很平静的。没想到,竟有人在我独居的家里接听电话,尽管他拿 起话筒只“喂”了一声,而过后我数次拨过去也再无人接听,但那一声“喂”对我 无异于一声惊雷。是谁进入了我的屋内?我联想到那个鬼魂似的人物,他能从什么 地方飘进我的防盗铁门呢?糟糕的是,我打电话给张江让他代我去家里看看,这个 高大的小伙子竟一夜未给我回话,仿佛答应了这事后便在夜幕中消失了。 夜半已过,我躺在这吴医生给我提供的小屋里,心里乱糟糟的,毫无睡意。刚 才,在大楼外散步遇见护士小翟,本来有机会让她带我去二楼女病区看看那间黑屋 子的,但小翟不知何故竟未答应我的要求,我不知道夜半时分不方便去是不是一个 真的理由。我总想了解为什么在那个雷雨之夜,当护士董枫的白罩衫在风中飘荡, 而那间无人居住的黑屋子病房里,竟出现了烛光和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这是董枫 的奇遇,也是那个死而复生的不速之客撞进我家来讲述的事实。他是在我的上一本 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知道董枫的,现在已可以证实,他生前读过这本书,在 精神病院住院期间,他清醒的时候就读这本书。 显然,吴医生同意我住到医院来,与他的这个病人死后又拎着黑雨伞来找我有 关。对这个名叫严永桥的病人,吴医生有过三年接触,应该是太熟悉了。从理性上 讲,他绝不相信这人是死而复生,或者是魂灵显形,不!绝不可能。但是,严永桥 在他已死了一个月后的雷雨之夜来找我,又是清清楚楚的事实,这让我惊奇和恐惧。 作为严永桥生前的医生,吴医生也同样充满震惊和困惑。所以,他同意我来医院呆 一段时间,应该也有和我一起来解开这个谜局的意图。 已是凌晨3 点过了,我仍然睡不着,便翻身下床抽烟。我想天亮后还得找那个 叫龙大兴的病人聊一聊,几年来他就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从他嘴里也许能掏出 一些秘密来。 我掐灭烟头,再次关灯上床,小屋里的漆黑也许能带来睡意。我合上眼,在一 片寂静中,外面走廊上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这楼里的地板下面仿佛很空,任何轻 微的脚步都不能隐藏。“咚咚咚”,我知道这是值班的护士在走动。 我是在天亮前睡着的,由于疲倦一下子睡得很沉,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多遍之 后,我睁开眼竟一时辨不清声音的方向。 “喂!”我抓起话筒,头脑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我是张江。”对方说,“昨晚我去了你家,并且一直呆在你家里。发生了很 奇怪的事。我现在就来见你,电话上一下子说不清楚。” 我心里一惊,睡意完全消失了。昨晚,张江去查看我家,怎么会进到我屋里去 了呢?他发现那个在我家里接听电话的幽灵了吗? “你现在就赶过来吧!”我紧张地说,“我等你。” 晨光已经照到了窗上,明亮而强烈,充分显示着夏季旺盛的力量。我推开窗, 凉爽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几声鸟语。从林阴道到草坪上,都有穿着条纹住院服的 病人在散步,我知道这都是一些基本康复的病人,他们的思维已能传达到四肢,他 们能看见天空是蓝的,草叶是绿的,而将智性陷入黑暗的人拉回到这正常的岸上, 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工作呀。 门外有人叫我,是董枫上班来了。我回头看见她的时候,略略怔了一下。有人 说过,工作中的女性最美,尤其是航空、通讯、银行、医院,包括法院、公安这些 部门中的女职员,在工作中都有一种特殊的美。这种美肯定与她们各自的职业制服 有关,但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 “听吴医生说,你住到这里来了,感觉怎样?”董枫笑吟吟地说。她一身洁白 的护士衫使我在瞬间有点陌生感。 我说还好,医院里昨夜很平静,倒是我半夜往无人的家里打电话时,有人拿起 话筒来“喂”了一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可能呢?”董枫一脸惊讶。 我说我已让张江在昨夜替我回家察看了,他很快就来这里,到时就清楚是怎么 回事了。 “张江?”董枫喃喃地问。我想她一定是记起了这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我给她 讲过,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望远镜里爱上了一个远处楼台上的女人,而这个女人 正是董枫。当时,董枫听了我的讲述后只淡淡地说:“这个小弟弟,还真痴!”她 说这话的语气,比她二十六岁的年龄大得多,仿佛是长辈在看少年的荒唐游戏似的。 正说着,张江已赶到医院来了。先是走廊的地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便 是他的大个子挤进了这间小屋。我正要招呼他,他却站在那里怔住了。 我知道,他认出了董枫。在这里遇见他在望远镜里迷上的女人可能太突然,张 江竟一时愣在那里。清凉的晨风从窗外吹进来,将董枫的护士衫吹得贴在身上,凸 现出她高挑丰满的身材。刚才谈到张江还故作成熟冷静的她,这一刻也突然手足无 措了。 “我认识你。”张江望着董枫略显唐突地说。 “是吗?”董枫已镇定下来,装着并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随意地说,“可我 还不认识你。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是余老师的朋友,我们也就算是认识了。” 说完,董枫说该去值班室了,便告辞出了门。我把张江的头从朝向董枫背影的 方向扭过来,说:“你这个灵魂出窍的小子,先告诉我,昨夜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张江在我家发现的情况让我极为震惊。说实话,在严永桥的幽灵之谜未 揭开前,我真是不敢回到我的住宅去了。 据张江讲,他昨夜接到我的电话时,开始还认为我有点精神过敏,他认为在我 无人的家里有人接听电话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他推测是我拨错了电话号码造成 的。但是,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还是答应替我去看一看。半夜时分,街头畅通无 阻,他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的楼下。 他径直上了楼。楼道上没有灯,他在暗黑中用手摸了摸我的房门,关得紧紧的, 没有被打开过的感觉。他用耳朵凑在房门上往里听,没有任何动静。正在这时,他 的腿在门边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模,是一把雨伞!他摸出打火机一照,一 把漆黑的雨伞斜靠在我的家门边。这似乎表明,真有人进到我屋里去了,只是把雨 伞或遗忘或故意地留在了门外。 发现这一情况后,张江敏捷地下了楼,顺着墙角转到了楼后。他抬头望我的后 窗,看不见灯光或另外什么异常。他咬了咬牙,顺着雨水管攀上了三楼。拨开厨房 的窗户后,他翻身跨进了我的屋内。 他首先找到一把菜刀握在手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入了我的客厅兼书房。他紧 靠在墙角不动,让眼睛习惯了暗黑后,确认了屋子里没什么异常。然后,他摸到了 墙上的电灯开关,“啪”的一声开了灯。 屋内没人,各种东西井然有序,没有被乱翻乱动过的迹象。他进了卧室,以最 快的动作开了灯,室内仍然无人。他趴在地板上察看了床下,又打开我的衣柜门察 看,确认室内无人进入过以后,他从屋内拧开了我的房门,想把门外的那把黑雨伞 拿进来仔细看看。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刚才还靠在我门外的那把雨伞不见了!他望了望楼道 和上下的楼梯,难道,在他从后窗爬进来这短短的时间内,有人将这把伞取走了? 张江在门口的暗黑中呆站了一会儿,觉得空气有点凉,便退回屋内,关上门, 坐在沙发上不知该怎么办。 他决定在这屋内呆到天亮。那把黑雨伞的出现和消失,证明了有人在这周围活 动,他决心与这个神秘人物较量较量。为了表明他已离开这房子,他还故意熄了灯, 以便吸引那神秘人物再来打探。 他坐在屋角,右手握着菜刀,眼睛不停地在暗黑中扫动,一会儿看门的方向, 一会儿又瞄瞄窗口。 遗憾的是,一直到窗上发白,也没出现什么情况。这中间有脚步声在外面的楼 梯上响起过,但张江经过辨别,认为那是楼上晚归的邻居。 “在墙角坐了一晚上,腿都麻木了。”张江拍了拍穿着牛仔裤的长腿说。 我顾不得向他道谢。那把出现在我门外的黑雨伞让我惊骇。“那雨伞,是不是 伞尖有一长截发亮的金属,很尖很锋利的样子?”我问。 张江点点头说:“我听你讲过严永桥来拜访你时就带着雨伞,我感觉就是昨晚 的那一把,斜靠在门外,给人冷冰冰的感觉。” 这时,窗外传来一片喧闹声。我探头一看,一长队精神病人正在医生护士的带 领下,从楼口走出来。早晨的阳光很明亮,从浓密的树叶中射下无数条金线。附近 的草坪在阳光切割下变成了明暗分明的两个区域,一边是嫩绿,一边是暗绿,这有 点像人的大脑中理性和混沌的对比。 张江凑过来问,你看什么呢?我给他努努嘴,让他看看这精神病人的晨练。说 是晨练,也不过就是散散步而已。神智恢复得好的可以打打羽毛球之类,这种活动, 据吴医生讲,对人的精神恢复有很大的好处。当然,病情严重者是暂时不能参加户 外活动的,因为这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危险。 这是一队从男病区走出来活动的病人。因为我曾跟随吴医生去病区看过,所以 对不少病人的模样都有印象。我看见27床那个叫龙大兴的胖子在队列中前后忙乎着, 嘴里还不停地叫跟上跟上。他这种组织者或者头儿的自我感觉,我想可能来自文革 时他当红卫兵头儿的潜意识。尽管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经历了,但在一个精神分裂患 者的意识中,一切完全可能近在眼前。我想起前不久我刚进医院时,在花坛边就遇 见过正在散步的他,当时他嘴里还不停地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当然, 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正常了许多,看来快康复了,我得在他出院之前,向他多了解点 严永桥的情况。三年来,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房,一定知道很多情况的。 张江也凑在窗口,好奇地看着这队行进中的病人。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说 :“那个闯进你家的病人以前就在这里住院?这人死后还出现,我感觉像一个鬼故 事。” 我说:“下一次你要再发现雨伞什么的,一定要立即拿到手,这个线索也许很 重要。” 这时董枫进屋来了。她去值班室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又返回到这里。我看见她 的白罩衫袖口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哦,”她看着我疑惑的眼睛说,“刚才查房时,一个女病人突然冲过来抓扯 我。没什么,干我们这工作,遇到这些是常事。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线索?” 我把张江昨夜在我家发现的情况告诉她。她听后十分紧张。也许,近来她已经 强迫自己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忘了。尤其是她和我一起去严永桥的家里,证实了这 人确已死亡以后,她认为这桩悬案已经了结。至于那个拎着黑雨伞来拜访我的人, 她认为绝不可能是严永桥死而复生,也许,只是那人的模样和严永桥相像而已。当 然,就算是这样也无法解释,尤其是,他怎么知道董枫当天夜里在黑屋子看见了可 怖的景象? 想不好,就忘掉这事吧。然而,黑雨伞昨夜又出现了。董枫恐惧地说:“从明 天起我又要开始值夜班了,我怕。” 我望了一眼张江,说:“这样吧,明天我们和你一起值夜班,好好侦查侦查那 间黑屋子,看看里面究竟会出现什么。” 偶尔发生的恐怖事件,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有点像烈酒或烟草的性质,一不小 心沾了一点之后,竟产生了一种又想躲避又有点期待的感觉。董枫忙着回病区照顾 病人,走了,张江也离开了医院,我独自呆在这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想到大家约定 的明晚侦查黑屋子的行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窗外又有了喧闹声,是女病区的病人出来活动了。我从窗口探头望出去,穿着 统一住院服的女病人正在林阴道上鱼贯而行。董枫和小翟护士走在队伍的首和尾, 有点像幼儿园里的阿姨。我决定去找龙大兴聊一聊。他一直住在严永桥的隔壁病 房,会知道不少情况的。我从墙上取下吴医生特地给我准备的白大褂穿上。我得记 住,在这里活动,我的身份是医生。 走出住院楼,夏日的上午空气凉爽。香樟树的花末像盐一样飘洒在路边的石凳 上,空气里有一种好闻的香味。 龙大兴正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由于身体已经发胖,条纹住院服被他的身体绷得 紧紧的。尽管他的动作仍显笨拙,我走过去还是首先表扬他说:“不错不错,手和 眼的协调提高了。” 他转过身来,对我这个特别关照他的新医生流露出好感,并说:“真是的,我 没什么病了,可吉医生还不让我出院。” 吉医生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白罩衫,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这使他的身架看上去 更瘦削一些。我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吴医生没在这里出现,显然,作为主 任医生,他有更重要的事在忙乎。 我对着龙大兴略显肥大的鼻头说:“该不该出院,医生知道。你的病情不巩固, 出去几天后又会犯毛病的。” “哼,你们都这么说。”龙大兴不服气地说道,然后又指着我身后说,“有人 叫你。” 我转过身,董枫正站在草坪边向我招手。她从女病人活动区过来找我,有什么 事吧? 我走过去。原来她是要告诉我,明晚到女病区去看黑屋子一事,不要给另外的 医生讲,因为还要带张江参加,这从医院的制度来说是不允许的,只能悄悄地做。 我点头答应,并让她放心,绝不会向外透露。 我重新回到草坪,龙大兴说:“好几天没看见董枫护士了。” 我奇怪地问:“你认识她?她不是只负责女病区的护士吗?” “嘿嘿,住院几年了,谁不认识啊?”龙大兴自鸣得意地说,“医生护士之间 相互招呼,我们也就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严永桥以前老说董枫是他的未婚妻, 每次出来活动时,他都盯着董枫看。这个死鬼,医生说他是妄想狂。前段时间偷跑 出去,被汽车撞死了,真是活该!”我心里“格登”一下,想起那个拎着黑雨伞 来找我的人,一来就宣称他是董枫的丈夫。看来,这人确是个精神病人无疑。尽管 他是陪老婆来治产后抑郁症时,被吴医生发现他才是更严重的病人而被收治住院的。 “严永桥刚住进医院时,病情怎么样?” “呵呵!可凶了!”龙大兴回忆说,“三十多岁的大个子,足足四个医生和护 士才把他按倒在病床上。他又吼又叫,可凶了。” “他叫些什么呢?”我对此来了兴趣。 “叫什么啊?”龙大兴说,“乱叫呗,叫‘杀人了!’还叫‘我没有病!没有 病!’医生说,进这里来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不然怎么叫精神分裂呢。” “他一直那样叫吗?”我问。 “那能叫多久?不一会儿就没声了。”龙大兴用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说, “只要一通电,狂叫一声后就规矩了。通电,你知道吗?哦,你是医生当然知道, 你们管这个叫电休克治疗。人就像死了一次一样,醒来后,全身像海绵一样软,脑 袋里什么也记不得了。” 龙大兴的这点讲述我毫不惊奇,因为电休克治疗作为在必要时候所采取的一种 治疗手段,至今仍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至于严永桥大吼大叫说他没病,这对精神病 人来说更是司空见惯。但是严永桥在自己处于精神分裂状态时,怎么还能陪他的老 婆来医院看病?这让我不解。并且,他的老婆汪英当时确实患了产后抑郁症,她随 时都觉得自己的小孩会被人害死就是典型的抑郁症状,并以转化为被害妄想和强迫 症的方式体现出来。而到了医院,在讲述病情中,吴医生才发现这名丈夫患有躁狂 型精神分裂症。他攻击医生、砸坏诊疗室窗玻璃就是典型的躁狂症发作。但是,据 汪英讲,诊疗室的窗玻璃又是吴医生自己砸碎的,这可信吗?我和董枫悄悄探讨过 这个问题,结论是,汪英当时正处在抑郁症严重期,她后来对现场的回忆只能是当 时的幻觉,因为当时她一定被骇住了,她希望那窗户不是自己的丈夫砸碎的。一切 只能是这样。 “严永桥病情稳定后,能回忆起他自己进医院时的情形吗?”我问。 龙大兴说:“没听他说起过。只是他后来安静多了,常常坐在椅子上,埋着头, 如果没医生叫他吃药什么的,他就会永远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这叫做白日梦,懂吗?”吉医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和龙大兴旁边,他指 着龙大兴的额头说,“白日梦,你也常做,记得么?表面上安安静静地呆着,其实 听见很多东西,看见很多东西,可精彩了。” 由于我第一次遇见吉医生就是在他和吴医生争论一个学术问题时,因此,吉医 生在我面前老爱表现一些医学见解,这点表现倒也没什么。可是,他突然打断我和 龙大兴的谈话,还是让我有些别扭。 我说:“是的,做白日梦是精神病患者的一个常见症状。但是,正常人不也做 白日梦吗?” 吉医生说道:“这就叫真理与谬误一步之遥,正常与病态一纸之隔啊!”说完,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让我觉得过分了一点。也许,因为是在精神病院里的缘故吧,任何东西 偏离常态一点,都会让人产生一种警觉和紧张。 今晚要去女病区。 张江早早地来了。他身着T 恤衫、牛仔裤,单肩斜挎一个大背包,一双昂贵的 运动鞋套在他的大脚上像两只船,给人的感觉是即将上赛场的运动员。 按我的吩咐,他还买来了一支装有五节电池的电筒,拿在手里,像一支沉甸甸 的炮筒。 “那是什么?”我看见他同时将一个涨鼓鼓的塑料袋放在写字台上。 “冰淇淋。”张江回答说,同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吃一个吧。”他说着 就将手伸进袋里去掏。 “算了吧,我知道这冰淇淋是给谁的。”我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东西无 疑是买给董枫的,谁都知道,女孩子们爱吃这些。 张江想狡辩,又老实巴交地找不出托词,只好涨红着脸说:“余老师,别,别 瞎猜,天气这样热,大家解解暑。” 今晚是有点闷热,云层很低,要下暴雨的样子。小屋里的一台老式吊扇呜呜地 旋转着,将吸顶灯的光线打碎,搅动得满屋都是旋转的阴影。 走廊上有了咚咚的脚步声,屋内的地板也有点震动。这种传感极强的老式地板, 将周围的动静袒露无遗。 董枫推门而入,一身白罩衫带进一种医院的气息。可能是刚护理了病人吧,淡 蓝色的口罩还未取下,这使她的两只大眼睛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张江慌张地站起身,将室内惟一的一把椅子让给她,然后挤到床沿来和我坐在 一起。 “现在还不能上楼去,”董枫一边摘口罩一边说,“病人才刚刚护理完,得等 到半夜,值班医生睡下后,我再带你们悄悄上去。不然,值班医生会挡住你们,因 为夜里不准闲人进病区的。” 我说:“要是吴医生值夜班就方便了。” “嗨,吴医生更严格。”董枫说,“不过,你是他的好朋友,可能又当别论。 只是吴医生值夜班,还得等上一周呢。” 说到这里,董枫的鼻子像狗一样在空中嗅了嗅,说:“这屋里有好吃的吧,拿 出来尝尝。” 张江给你买的。“ 张江急了:“我顺路带来的,大家都吃嘛。” 董枫略一迟疑,然后装得满不在乎地问:“那有我的一份了?”张江不好意思 地拼命点头。 这是一种心形的冰淇淋,董枫拿在手上,冰水便不停地滴下,像一颗激动得流 泪的心。 她伸出舌头舔它的时候,我感到张江撑在床沿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心里升起一种感动,也许是触摸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什么东西。 我很快止住了这种感受。毕竟,等一会儿就要进女病区了,那间黑屋子还会出 现对镜梳头的女人吗? “那间屋子的钥匙你找到了吗?”我问。 董枫已吃完冰淇淋,香甜地咂了咂嘴说:“在小翟那儿,不过,那屋里的灯是 坏了的。” 我举起那把炮筒似的长电筒一晃,说:“没关系,早准备好了。” “等到半夜过后,我让小翟来带你们。进去后,可一定要轻手轻脚啊。”董枫 说,“不只是惊动了值班医生不好解释,要是惊醒了病人,惹得乱喊乱叫的,场面 将不可收拾。” 我和张江都点头称是。 “听小翟讲,那黑屋子里最后一个自杀的病人,场面很可怕,是吗?”我突然 问道。 董枫有些惊悚地说:“你是说单玲吗?啊,真是意想不到。三年前的那天早晨, 我和小翟去查病房,推门,门后像有什么挡着,用劲推开了一条缝,天啊!单玲就 吊死在门框上,直挺挺地挂在门背后,舌头吊在下巴上,紫色的,吓死人了!” “你和小翟将她从绳索上取下来的?”我想借此多了解一点情况。 “我们哪敢啊!”董枫做了个恐惧的手势,“是吴医生来取下她的。吴医生可 真胆大,他站上凳子抱起她,用剪刀剪断了那根可怕的绳子。他将她抱到床上,又 用手将她的舌头送回嘴里去。他说要让她好看地上路。我当时看见吴医生的眼泪都 快出来了,我还没看见他对病人的死这么动情过。” 董枫讲到这里,我听见张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便拍了拍他的肩说:“怎么, 害怕了吗?” “不,不,”他埋着头说,“我是觉得吴医生真是个好医生。”这时,窗外响 起一阵由远而近的雷声,风也突然窜出,将一扇开着的窗“啪”的一声关闭过来。 “要下大雨了!”我条件反射似的冒出这句话,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也许这只是巧合。上次,董枫在值夜班时,也是在雷鸣电闪中发现了那间黑屋 子的恐怖景象;而今夜,我们计划好要去黑屋子观察,半夜还未到,大雨也就赶来 了。 董枫站起身,说是要去各病房看看窗子都关好没有。出了门,她又折转身来说 :“你们就等在这儿,我会让小翟来带你们上楼。” 从门口望出去,走廊上灯光昏暗,董枫的背影边缘模糊,白罩衫有点飘动,露 在罩衫外的小腿光滑结实。 我走过去关上房门。哗哗的大雨已降临大地,窗外一片轰响,我想这是周围树 木茂盛的缘故。 我问张江:“几点钟了?” 张江略显紧张地看了看表说:“零点一刻。” 我知道小翟很快就会来叫我们了。我想像着女病区的格局,长长的走廊,各个 病房都早已熄灯,也许偶尔还会有精神病人的叫声。有半夜出来乱窜的病人吗?有 梦游者吗?如遇到窜出来的病人,我们会受到攻击吗?我突然感到还有太多的问题 没和董枫商量好。 而那间走廊尽头的黑屋子,我们进去会发现什么吗?我心神不定地望了张江一 眼,然后拿起那支长电筒试了试,一柱强光打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