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黑房子 客轮缓缓地驶进了江口,穿破笼罩在江面上的薄雾。雨儿没有跟着童年挤到甲 板上去,而是守在舷窗边,静静地望着雾气弥漫的江面和江边那些模糊的景物。这 一切都呈现出一股青黑色,如同一幅铺开在江面上的丹青水墨,近乎纯粹的写意。 她能理解童年为什么要突然决定离开生活了许多年的小城而回到S 市,也许是 因为她和童年在一个星期之内双双失去了工作,也许是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了 而产生了厌倦,也许是因为童年的黑房子。雨儿不愿再多想了,她也想换一个环境, 至少在S 市她能重新找到工作。想到这些,她的心情就好了一些,这时候,她可以 透过薄雾望见江滩的那些建筑了。 于是,她心里有了一些特别的感觉,这与70或80年前乘着海轮刚刚来到这座城 市的人们的感触是一样的。 “你在干什么?快到码头了,收拾行李走吧。”童年来到了她身边说着。 10分钟以后,童年和雨儿在客运站码头下了船,他们的行李很少,穿过拥挤的 人群,来到了马路边。 雨儿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说实话这里的空气并不是很好,她回过头, 眺望着江对岸,几十栋巨大的建筑矗立着,浓重的雾气把那些建筑高高的顶层覆盖 了起来。雨儿没想到自己对S 市的第一印象居然是雾。正在她凝视的时候,童年已 经拉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一路上绕了很多弯路,并不是司机故意这样,实在是童年自己也讲不清 楚他的目的地在哪里。他几乎忘了自己过去住在哪条路上,惟一记得的是“黑房子”, 他是这样对司机描述的——“一栋黑色的房子,三层楼法式洋房,有一个砖砌的烟 囱。……” 雨儿觉得童年的描述就像现在弥漫的雾气一样让人不可捉摸,最后她拿出了地 图,和童年一块儿在地图上寻找,终于一步步地缩小了寻找范围。 最后,出租车在一条绿树成荫的小马路边停了下来,童年和雨儿下了车,抬头 望见了那栋黑色的房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那栋隐藏在绿树丛中的房子,看不清房子的正 面,只能看到三楼和黑色的屋顶,还有那个早已废弃了的烟囱。这栋房子的外墙和 屋顶都是黑色的,虽然看起来很坚固结实,但黑色也隐隐地露出了一些晦暗阴霾的 气氛,就像刚才的雾。雨儿仰望这栋房子的屋顶,那是一种经常在法式建筑中看到 的“蒙厦式”屋顶,即屋顶有两个坡度,顶上部坡度平缓,下部和两侧坡度陡峭。 雨儿向旁边走了几步,发现在屋顶的另一面,似乎还有一个“老虎窗”式的天窗或 阁楼。 忽然,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她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这预感到底是什 么却又说不清楚。一阵风吹来,拂动着她的发丝,雨儿低下了头,身体向童年身上 靠了靠。 “雨儿,你怎么了?我们到家了啊。” “也许,也许刚才在船上着凉了。别担心,我没事的。”雨儿又抬起了头,她 忽然觉得这栋房子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缓缓地问:“黑房子?” “是的。” 雨儿仰望着黑色瓦片覆盖的屋顶问:“这里就是你的家?是在哪一层?” “全部。每一层都是。” “每一层?你是说,这整栋小楼都是你家的?”雨儿显得非常惊讶。 与雨儿的惊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童年的平静,他淡淡地回答:“没错,整栋楼 都是我家的。”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什么人都没有了,这栋房子已经空关了十几年了。别问了,跟我来吧。”说 完,童年拉着雨儿略显激动的手向路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雨儿看到在房子和马路的中间隔着一块很大的绿地,绿地里生满了各种植物, 密密麻麻,显得阴郁而深邃,许多树木也许有数十年的树龄了,把房子的一二层都 覆盖住了。小巷很深,但童年走到巷边第一个门就停了下来。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 铁门,童年从包里掏出了一把老式的钥匙,塞进了铁门的锁眼里。 “但愿这把钥匙还能用。”童年对自己说。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很久才把门打开,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童年轻轻地推开了 铁门,雨儿跟在他身后小心地跨了进去。门里是一个天井,天井里散发出一股成年 累月的落叶腐烂后的味道。天井的围墙围着黑房子整整一圈,雨儿注意到围墙的另 外一头坍塌了,有一个一米多宽的缺口,但被外面的绿树覆盖着。 “雨儿,看什么呢?快进来。”童年已经打开了底楼的房门,走了进去。 雨儿紧跟在后面走进了黑房子,一进门,她就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用手在鼻 子前面挥了挥。 童年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害怕,这房子已经十几年没人住过了,所以一定积 了很多的灰尘。” 雨儿看了看客厅,非常宽敞,摆放着一些很简单的家具,墙边还有一个大壁炉, 直通屋顶的烟囱。这里采光不太好,显得异常阴暗,使得童年的脸一直被阴影覆盖 着。她小心地迈动着步子,看到客厅的尽头是一条走道,走道边上似乎还有房间。 在客厅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厨房,现在堆满了各种杂物。客厅里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 她轻声地问童年:“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的,我就出生在这栋房子里。在我10岁的时候才离开这里,从那以后,就 再也没有回来过,一直到现在。” “为什么你过去没对我说起过这些?” 童年摇了摇头:“有这个必要吗?我不想回忆过去,不想。” 雨儿听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某种苦涩,她带着歉意说:“对不起,童年。” 童年微微笑了笑:“没关系,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来,我们上楼去看看。” 雨儿跟着童年踏上了楼梯,脚下的木板立刻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随时 都会散架。雨儿不敢用手抓旁边满是灰尘的木栏杆,只是小心地看着脚下。 “别怕,我小时候这楼梯就是这样,不会有事的。”童年伸出手拉住了雨儿。 “童年,我只是感到——”她没有说下去。 “感到什么?”童年拉着她继续往上走。 “没,没什么。”雨儿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来到了二楼。迎面就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走廊边没有窗,雨儿什么都看不 到,只能依靠被童年紧紧握住的手来辨别方向。童年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 会儿才摸到了电灯开关,电灯的光线不停地跳了许久才照亮了走廊。 童年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到了第二扇门前,雨儿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不,是 一只,一只眼睛正在看着她。她一抬头,看到了那只睁大着的眼睛——猫眼,那扇 门上装着一个猫眼。 雨儿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但那种奇怪的感觉还在。童年刚要开门,她却说: “等一等,这个猫眼很奇怪。好像,好像是装反了吧?” “嗯,是装反了。” 雨儿又仔细地看了看猫眼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从门外向门里看的猫眼呢?” “谁知道呢?反正在我出生以前就有这些猫眼了。” “这些猫眼?” “是的,这栋房子里面几乎每一扇房门上都装了猫眼,而且全是从外向里反装 的。”说完,童年把眼睛凑到了猫眼前面往里看去,忽然,雨儿看到童年猛地向后 退了一大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弹了出来一样,表情非常奇怪。 “怎么了?”雨儿拉着他问。 童年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没,没什么。” 雨儿疑惑地看着童年,然后,把自己的眼睛凑到了猫眼前面。透过猫眼,她看 到房间里面一片模糊,就像是蒙了块磨砂玻璃,什么都看不清。 “别看了。”童年一把推开了门。 雨儿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房间,她仔细地环视了一圈,房间里依旧弥漫着一股陈 腐的味道。不过她想,大概老房子里总会有这种味道的,尤其是这栋空关了十几年 的房子。房间很大,至少有30平方米,有一排很长的木质窗户,光线错落有致地投 射在积了厚厚灰尘的地板上。 “过去我的父母就住在这个房间里。”童年缓缓地说,他走到了一张钢丝床前, 没有被褥,钢条和钢架裸露着,就像一排肋骨,他看着那张床,停顿了片刻后说: “这就是我父母睡的床。” “那你的房间呢?” “也在这一层,不用进去看了,我们就住这一间,足够大了。卫生间在走廊的 另一头,很方便的。” 雨儿又看了看走廊问:“这栋房子这么大,过去就只住了你们一家?” “是的,就我和我的父母。” “那你为什么离开?” 童年愣了一下,缓缓地说:“因为——我失去了父母。好了,别问了,我说过,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我们快点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吧,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了。” 他伸出手抚摸着雨儿的头发,微微笑了笑说:“我们先把房间打扫一下吧,我到楼 下去看看有没有工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童年离开了这个房间。雨儿一个人站在房间的中央,她听到童年急匆匆 下楼的声音,那声音持久地在整栋房子里回荡着。她小心地走到了窗前,隔着一小 块空地和围墙,对面是一栋白色的三层楼房。 雨儿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衣橱, 再除了钢丝床架以外就没有其它的家具了。梳妆台上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雨儿站 到了镜子前面,镜子上蒙了许多灰,看不清自己的脸。她又打开了衣橱的门,发现 里面挂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样式很老了,并发出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雨儿先是一 怔,然后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向衣橱里面伸去。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童年急促的声音,雨儿立刻把手抽了出来,深呼吸了一下,然 后摇着头说:“你不要总是这样在别人的背后突然说话,这样会把人吓死的。” “对不起。那是我妈妈过去穿的衣服,十几年了,一直没动过。”他语气有些 沉重。 “嗯。”雨儿不想再究根问底了,自她认识童年那天起,童年就从来没有提起 过他的父母,更没有提起过这栋三层楼的房子。 童年走过来把衣橱的门重新关好,他的手里还拿着扫帚和拖把,“好了,我们 开始吧。” 雨儿不再胡思乱想了,她笑了笑说:“好,我来擦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