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问 我和两个女孩玩碟仙。 关了电灯,点上蜡烛,打开窗户。外面是密匝匝的树,各种叶子哗啦哗啦响。 凉凉的风吹进来,烛光飘动,这个世界显得别有深意。 三个人双手合十,祈祷了一阵子。接着,一个女孩先在心里问了一个问题, 然后,我们三个人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个碟子上。 过了一会儿,那个碟子突然抖动了一下,似乎一下就具有了灵异之气,接着 就开始慢慢滑动了!它分别停在了两个阿拉伯数字上:3 ,8 。最后,它滑过 “活”字,牢牢定在一个汉字上——“死”。 这个女孩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我小声说:“也许是100 年后的3 月8 日呢。” 她灰暗地说:“我问的是,今年我有什么运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 3 月8 日,这个女孩平安无事。那一天,我死了。 5 月8 日,这个女孩也死了。 这一天,顾盼盼又没有上学去。 夜里,她经常陪客人,早晨根本起不来,因此经常旷课。 睡到下午,她上网转悠,天快黑的时候,又钓到一个男人。双方谈好价钱, 约好地点,她立即来到卫生间梳洗打扮。 戴上假睫毛,抹上黑眼影,涂红唇,喷香水…… 她不求男人对她一见钟情,只求一见发情。这样,他们才肯付钱。 她每次敲开一扇门,都是生死未知,吉凶未知。每扇门里都有一个男人,长 相未知,性格未知。 有一次,她大老远地送上门去,得到的只是侮辱。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好像抽大烟的。他轻蔑地看她一眼,说:“我喜欢胖的,你太瘦了,真像一只鸡 似的。不要了。” 还有一次,她到一个男人的家里去,对方是个胖子,打开门,就把一扇门堵 得严严实实了。他打量了一下顾盼盼,笑嘻嘻地说:“我不是买猪的,回去减掉 三十斤肉再出来卖吧。”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很多次,她自己花钱打车去,再自己花钱打车回…… 离开家之前,顾盼盼对着镜子做了一个妖媚的表情,悲凉地感到,镜子中的 这个妖艳女孩,已经和大学生的身份越来越远了。 下了楼,她看到两个中年男子在附近转悠。 尽管,两个男子东一个西一个,但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是一起的;尽管 他们穿着普通,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是带枪的。 他们看到顾盼盼出来,立即朝两个方向走去了。 顾盼盼低下头,匆匆走向大街。 拐个弯,她看到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警车的窗子有铁栏杆, 它的门关着。顾盼盼知道,她一旦走进它的门,就不能自由地出来了。 她的心顿时慌乱起来。 这时,由辉打来了电话,让她去一趟。听口气,似乎有什么大事。 于是,顾盼盼临时放弃了生意,匆匆赶到了由辉的住处。见到用纱布包着面 部和双手的弟弟,她才知道昨夜的怪事。 姐弟俩从停止在3 月8 日的老黄历,说到发自小蕊手机的那条祝福短信,说 到那张诡怪的影碟,说到半夜时沙发背后冒出的那个女子,说到在QQ视频中出现 的另一个顾盼盼,说到这辆杀气腾腾的44路…… “由辉,在西京,我们难逃厄运。你走吧!” “我去哪儿?” “最好跑到天涯海角。” “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跑出去我怎么活啊!” “姐姐给你拿钱!” “如果冤魂跟着我呢?” “鬼可怕,人更可怕——刚才,我在我住的那个地方,看到蹲守的警察了! 我怀疑,小蕊那件案子,警察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盯上了我,也就盯上了你!” “……不可能吧?” “隔行如隔山。警察的工作,就是日日夜夜关起门来研究,怎么抓住你,这 是最要命的。我们对人家有什么侦查技巧,有什么科技手段,一点不了解。目前, 人家进展到哪一步,掌握了多少信息,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我跟你打个比方,如 果,人家的综合侦查能力是88.888分,而你的反侦查能力是88.887分,就差0.001 ,你就没命了。” 弟弟紧张起来,他想了想说:“姐,把你一个人留在西京,我不放心!” 姐姐叹口气,说:“你别管我了,以后我说不定去哪里呢……” 她没有再说下去。其实,这时候她已经打算辍学,离开西京了。她清楚,小 蕊之死,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除了法律难以界定的罪名,她至少还背负 着敲诈罪,卖淫罪,包庇罪,伪造现场罪,人身攻击罪…… 弟弟敏感地问:“你也要走?” 姐姐想了想,说:“实在没办法,我就回老家打工去。” 弟弟大声说:“姐,你吃了多少年苦,才考上这个大学,不能这样啊!” 姐姐苦笑着摇摇头:“命运一步步把我逼到了今天,没办法,争不过的。” 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塞到弟弟手里:“你明天一早就走。穷家富 路,把钱都带上。” 弟弟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姐姐看到弟弟哭了,一把抱住他,也大哭起来。 弟弟哭着说:“姐姐,你记着,我姓顾!” 这天夜里,顾盼盼住在弟弟这里,没回去。 第二天一早,顾盼盼帮弟弟退掉了房子,打好了行李,送他来到火车站。她 的眼睛始终警觉地观望着四周。 买了票,两个人走进了嘈杂的候车室。 正巧有个空位,由辉说:“姐,你坐。” 顾盼盼说:“你坐。” 这时候,已经有个白胖的女人跑过去,一屁股填补在了那里。 顾盼盼瞪了弟弟一眼,然后继续四处搜寻,再没有空位了。她就把行李放在 地上,说:“你坐在这里歇一会儿,路远呢。” 由辉就坐在了行李上,低下头,在地上一下下画着什么。 顾盼盼站着,闲闲地四处张望。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白胖的女人打开包,掏出一只茶蛋,剥了皮,大口大口吃;她旁边的两个民 工在玩纸牌,一张黑桃J 掉在地上,他们一直没发觉;民工旁边的一个西装男子 枕着皮包在睡觉,他占了两个座,打着响亮的呼噜;西装男子旁边的一个女孩, 正在看《青年文摘·彩版》,2006年第3 期,红色封面上,一个人一手拿电脑一 手拿手机…… 过道上,旅客来来去去。 顾盼盼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观察自己。 她低下头,看见由辉正仰着脸,神情异样地看着她。和姐姐的目光相遇之后,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乱写乱画了。 过了好久,终于检票了。 坐着的人们“呼啦”一下都站起来,拿起各自的包,纷纷朝检票口涌去。 姐弟两个人差点被冲散,顾盼盼拉住由辉,随着人流一点点朝前移动。到了 检票口,弟弟一个人进去了,姐姐被挡在了外面。 弟弟走出几步,又背着行李跑回来,隔着铁栏杆,说了一句:“姐,我怎么 觉得……这辈子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呢?” “胡说!快走吧。” 由辉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他跨入通道,走进了逃亡之门。两个人互相再也 看不见时,姐姐还傻站在那里,眼泪哗哗滚落下来。 由辉离开西京之后,顾盼盼一直没怎么去学校,十几天后,她就办理了辍学 手续。 这个繁华的都市像一个男人,她曾经无比向往,她希望靠近他,融入他,结 果他只是选取了她的青春肉体,然后冷冰冰地付给她一笔钱。她想改变这样的状 况,对方却突然变了脸,露出了杀气…… 这种突变让她深深恐惧。 原来和顾盼盼同寝室的几个女生,听说她要离开西京了,都没有感到很吃惊。 虽然,顾盼盼来西京读书不到两年,社会关系却非常杂乱,上课总是两天打鱼三 天晒网…… 不过,毕竟同窗同寝,大家的心情都有点不好受,互相约着,每人出份钱, 在学校附近选了一家饭馆,为顾盼盼送行。 这一天是5 月8 号,世界微笑日。 饭馆不大,只有她们一桌客人。半空中,有两三只苍蝇在不知疲倦地飞。厨 房里,传出剁肉的声音:当当当当当…… 今天,顾盼盼剪了齐耳短发,没化妆。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粉色七分 裤,一双白色旅游鞋——这正是她来西京大学报到那天的装扮。 “盼盼,你什么时候走?” “明早的火车。” “去哪儿?” “回江苏。” “有什么打算吗?” “现在还没有。” “哦……回去之后,别忘了给我们打电话。” “一定的。在西京,我唯一不能忘的人,就是你们了。”说着说着,她的眼 圈红起来。她喝得不多,却有点醉了。 “这个星球上第一富人比尔·盖茨是个退学生,第二富人埃里森是个退学生, 第三富人艾伦,也是个退学生。说不定,我们毕业之后,给我们签工资单的老板, 就是你呢。” “以后,我要是沦落成乞丐了,讨饭讨到你们的门下,你们还能认识我,我 就千恩万谢了。” “包吃包住。” “盼盼,你今晚住哪儿呀?”寝室老大问。 “旅馆。” “你租的房子呢? “退了。” “那你回咱寝室住吧,最后一夜了,我们要和你好好亲近亲近。你那个铺一 直空着呢。” “好哇。” “回去,我们一起玩‘20问’游戏。” “你不是从来不玩这个吗?” “今天例外。” 这天晚上,所有女生都喝了酒。她们离开那个饭馆时,厨房里那菜刀依然在 剁肉,声音血腥而单调:当当当当当…… 顾盼盼在上铺。 回到寝室之后,有个男生来敲门,还给了寝室老大一个什么东西。 接着,大家关了灯,开始聊天。 顾盼盼下铺那个女生喝得最多,在大家玩“20问”的时候,她已经发出了轻 微的鼾声。 “20问”是这样一个游戏: 你心里想一个人,对方问你一些问题,你只回答“是”或“否”,不出20问, 对方基本就能猜出,你想的是那个人是谁。 这是一个缩小范围的游戏,成功率很高。 一般说来,首先要确定,对方想的,是故去的古代人,还是活着的当代人。 比如是当代人,再确定是男是女;比如是女,再确定是名人还是普通人。比如是 名人,再确定是北方的还是南方的。比如是北方的,再确定名字是三个字还是两 个字…… 寝室老大说:“顾盼盼,今天你想我猜。” 顾盼盼说:“好。” 过了一会儿,顾盼盼说:“我想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想哪个 人,而是莫名其妙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证。 这是犯规的。 寝室老大对“20问”很不老练,她第一句就问:“是男的吗?” “……否。” “她喜欢穿红T 恤吗?” “……是。” “她喜欢穿绿色牛仔裤吗?” “……是。” “她是西京大学的学生吗?” “……是。” “她的名字是三个字吗?” “……是。” “她的名字是叠字吗?” “……是。” 本来,对方以为顾盼盼想的是一个人,其实顾盼盼想的却是一个物,因此, 仅仅用“是”与“否”根本无法回答。实际上,顾盼盼回答上面这些问题时,心 中想的已经是“身份证上的顾盼盼”了。 寝室老大有些得意起来:“她是江苏人吗?” 顾盼盼不知道怎么更正她:“……是。” 寝室老大停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吃惊的话:“她活着吗?” 顾盼盼的心一沉。对方无疑是在确认,她想的是自己,还是另一个已经死去 的顾盼盼。而她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另一个顾盼盼竟然如此相近:名字,身 份,原籍,服饰…… 她想了想,说:“……是。” 接下来,寝室老大应该毫不犹豫地说出:你想的就是你自己!…… 可是没有。 她缄默了一会儿,嘿嘿地笑起来,在黑暗中低声问:“你想的,是你的身份 证吗?” 顾盼盼头皮一麻。 她给出的8 个回答,和一张不常用的身份证隔着十万八千里,没想到,寝室 老大一下就猜中了。 这种巧合多么诡异! 顾盼盼下铺的女生,平时能喝半瓶啤酒,今天她却喝了两瓶。 半夜时,她醒了一次,不知什么时候,“20问”游戏已经结束,大家都睡着 了。月色惨淡,所有的蚊帐都静静地垂着,宿舍里死寂无声。 外面刮风了。 她透过蚊帐,迷迷糊糊朝门口看了一眼,门裂着一条缝子,应该是有人去了 卫生间。 她翻了一下身,继续睡去。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朝 上铺爬。哦,原来刚才是顾盼盼出去了。 她爬了两次才爬上去,钻进了蚊帐。 下铺女生记得,顾盼盼的身体挺灵活的,过去,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她一 窜就爬上去。而今天,她似乎显得有些笨重…… 酒劲还在下铺女生的胃里涌动,她没有多想,沉沉地睡去。几分钟后,她隐 隐约约感觉到,门似乎又开了,走进一个人,抓住床铺的扶手,一跳就上去了, 钻进了蚊帐…… 她有点害怕了。 如果说后面这个人是顾盼盼,那么前面爬上去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说前面爬上去的那个人是顾盼盼,那么后面这个人是谁? 全世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醒着。她连动都不敢动,使劲集中 着醉醺醺的意识,聆听上铺。 上铺没什么异常。 渐渐地,她又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上铺翻腾了几下,接着又没动静了。顾盼盼是 不是喝多了,要吐? 她自己的胃里就一直在翻江倒海。 迷迷糊糊又过了很久,她感觉到,又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爬上了上铺… …这时候,她已经不能肯定哪个片段是梦了。 ——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她爬起来,穿上衣服,朝上看了看,顾盼盼的蚊帐依然垂着。 她拿起脸盆,小声说:“顾盼盼,起床吧,你今天还得坐火车呢。” 蚊帐里没有动静。 她的声音大了一点:“顾盼盼!” 蚊帐里还是没有动静。 她眯起眼睛,朝蚊帐里看去,空的! 她去哪了? 问大家,没有一个人知道顾盼盼的去向。 有人去厕所喊了几声,没有。 有人去她老乡的寝室找,没有。 有人猜测,她已经去火车站了。可是,她的包还在床上。 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她可能在临走之前,想在学校里四处再看一看。 几个女生左等右等,过了开饭时间,仍然不见顾盼盼的踪影。 大家陆续去食堂了。 清洁工打扫厕所时,有个隔挡的门一直闩着。 她敲了敲,又喊了几声,里面始终没人答应。 她等了一会儿,再敲,再喊,还是没人答应。 清洁工觉得很奇怪,就从旁边的隔挡爬了上去,探头一看,一下就掉了下来, 一边朝外跑一边惊呼:“死人啦!——” ——顾盼盼死在了厕所里。 她穿着内衣,佝偻着身子,半躺半坐在蹲便池上。 她的脸被毁容了,惨不忍睹。一双眼睛微微地睁着,似乎在凝视天花板。 她的上身裸露,两个乳房不见了,血肉模糊。 -------- 32号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