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照片 这天晚上,蒋中天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似睡非睡,忽然听见好像有人 在悄悄地拽门。 他竖耳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合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拽门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打了个冷战:谁在门外? 在哈市,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住址。 难道是有人走错门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很显然,门外的人不想弄出响声,他憋足力气一下下拽,似乎要把厚厚的防 盗门拽下来。 蒋中天爬起来,悄悄走出卧室,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看出去…… 洪原竟然直挺挺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 楼道里亮着灯,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木木地看 着猫眼,好像看到了蒋中天…… 这是蒋中天携巨款逃离七河台市之后,第一次梦见洪原。 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第二天,他几乎一天没有出门,龟缩在屋里,连三餐都是打电话叫人送来的。 他一直泡在网上。 他跑了之后,洪原竟然没有利用电子邮件对他说过一句话,比如诱骗他回来, 或者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或者诉苦,或者威胁…… 电子邮件是能够把洪原的心声传到蒋中天耳朵的惟一渠道。 这件事让蒋中天一直很奇怪,心里更加没底。 这天晚上,蒋中天又梦见有人在悄悄地拽门了。他来到猫眼前朝外看,只见 满脸创可贴的洪原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这一次和上一次有一些不同———楼道里没有灯,黑糊糊的。洪原竟然是白 的,亮的,如同那种夜光像章上的人。他脸上那横七竖八的创可贴是黑的。 他还是那样双眼无神地和猫眼里面的蒋中天对视着…… 醒来之后,蒋中天的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 为什么两天晚上都做同一个梦? 难道只是巧合? 他疑神疑鬼地轻轻走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什 么都看不见。 他的心放下了一些,大步回到了卧室。 他想:一定是自己对昨夜的那个梦太恐惧了,所以今夜它又在大脑里浮现出 来。 第三天,蒋中天还是没敢出门,一直在房子里上网。这一天他只吃了一顿饭, 是下午三四点钟吃的。 他没有一点食欲。 终于,天又黑了。 他对睡觉已经感到恐惧了———今夜,还会不会做那个噩梦?今夜,洪原会 变成什么样子?今夜,他会不会轻飘飘地穿门而入,像一具行尸一样走进卧室来? …… 恍恍惚惚中,蒋中天又听见了吃力的拽门声! 他打了个激灵,挣扎着从噩梦的浅层次清醒过来。 他打开灯,坐起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下了地。 他来到旅行箱前,把它打开。 他想看看书。 旅行箱里有几本书,都是他从七河台市带来的,其中有一本《圣经》。他顺 手拿起来翻了翻。 有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就像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强烈的亮光,他的 心一下就缩紧了。 是洪原的照片!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蒋中天从来没见过的陌生女人。 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这本书里来呢? 蒋中天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张照片。 他想撕掉它,又停住了。他把它拿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仔细端详。 洪原的表情有些呆板,好像是一个梦游者,他仿佛注视着镜头,又好像看着 千万里之外。 这个表情和蒋中天前两天梦到的洪原多么相似啊! 看着看着,蒋中天恐惧起来。 他避开了洪原的脸,把目光转向了他旁边的女人。 这女人穿着很华丽,一看就是高档货。她微微地笑着,和蒋中天没完没了地 对视,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大脑和骨骼。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在这幽幽的灯光下,蒋中天害怕这个眼神。 她的眉毛很粗,眼睛很大,鼻梁很高,嘴巴也十分周正……可蒋中天还是认 为她长得不漂亮,甚至有点丑。 男人的感觉永远是女人漂不漂亮的惟一标准。 蒋中天硬撑着又和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对视了一阵子,渐渐觉得她不仅仅是 美和丑的问题了,而是有点……有点怪。 对了,她的长相有点怪!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蒋中天越恐惧越想找到答案。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放大镜,透过它,死死盯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端详她 的发际,额头,眼眉,眼珠,颧骨,鼻梁,鼻孔,嘴巴,下巴,脖子…… 他怵然一惊———他从这张女人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男相! 就像正负两极电相互碰撞,他的脑海里一下就炸响了霹雳! 那粗壮的头发,那粗大的毛孔,那粗糙的皮肤…… 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明显的是她那眼神,那绝对不是一个女人的眼神! 蒋中天觉得,这个女人是一张画皮,她里面其实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被藏 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珠,向外窥视着…… 即使她是一个女人,那老辈人也说过:有男相的女人都是不祥的女人。 蒋中天拉开抽屉,把这张莫名其妙的照片一下塞了进去。 发了一会儿呆,他拿起手机,颤颤地拨通了文馨的手机。这是他卷逃两年来, 第一次给她打电话。 他不知道文馨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目前,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想通过她打探一下洪原的消息。 有这样一句话:两种人不在你的视野里是最危险的,一是你的孩子,一是你 的敌人。蒋中天一直不知道洪原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的方位,不知道他的表情。 也许,他又去了南方;也许,他来到了哈市,已经接近了自己居住的公寓; 也许,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煤一样黑,充满杀气;也许,他的脸已经变得像纸一样 白,一直笑着…… 在七河台市,文馨是他最亲近的一个人。她是他的女友,两个人曾经在一起 生活了半年,现在他只有给她打电话。 “嘟——嘟———嘟———” 蒋中天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电话一通,七河台市好像一下就近在眼 前了。 电话响了半天,一直没人接听。 他突然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心跳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难道文馨换了手机?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拨了一遍文馨的手机号。 他必须要打这个电话。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他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 现在,他必须打探到洪原在干什么,尽管他知道,这是在冒险,在玩命。 这次,电话被接起来,里面传出文馨的声音! “喂,你好。” 蒋中天的心又狂跳起来。 他明白,他的下半辈子是成为座上客还是成为阶下囚,很可能就取决于他此 时张不张口。 “喂?请讲话!”文馨的声音大起来。 他一慌乱,把手机挂断了。 正在他愣神的当儿,手机响了。 他看了看,是文馨打过来的。 他一狠心,接了。 “你谁呀?”文馨很不友好地问。 “是我。”蒋中天低低地说。 “你是……”文馨竟然没听出他的声音。 “我是中天。”他又低低地说。 文馨一下愣住了,话筒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对不起,文馨……” 静默了几秒钟,文馨突然哭了出来:“王八蛋,你在哪儿呀?” “我在大理……你好吗?” 文馨哭了一阵子,终于止住了,她静静地说:“我挺好。” 蒋中天冷不丁问:“洪原现在干什么?” “他死啦。” “死了?”蒋中天差点晕过去!“什么时候?” “前天。” 蒋中天呆住了。 前天! 正是前天夜里,洪原在梦中出现在了他的门外…… “他,他怎么死的?” “车在盘山公路上翻了,掉进了深沟,他的脑袋都摔裂了……遗体昨天刚刚 火化,我到火葬厂看了一眼,那样子……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文馨的声音哆嗦起来。很显然,回忆那一幕对她是一个剧烈的刺 激。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女的,她开的车。” “是他老婆?” “不是。” “那是他女朋友吗?” “也不是,他一直没有女朋友。” “那她是谁?” “她的脸摔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而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现 在,她还躺在火葬厂里,等着有人来认尸。这两年,洪原一直独来独往,没有一 个女人跟他关系密切。警察询问了所有认识洪原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女人 是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出事那天晚上洪原跟什么人走了。” 停了停,文馨又说:“洪原在火葬厂美了容,整个脑袋几乎都是石膏塑成的, 木木呆呆。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是我想那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看来,我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说什么?” “唉,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当时,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他的资金。我有个朋 友做服装生意———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大头———他往俄罗斯发一批货,急需 一笔资金,据他说,这批货的利润可以翻十倍,最后和我五五平分。我一咬牙, 就把洪原的钱提出来,来到哈市全部交给了他……没想到全赔了,只收回不到二 十万。这两年我一直在做生意,盼望着发大财,把这笔钱还给洪原,再当面向他 谢罪……” “你在哈市?”文馨警觉地问。 “不,我在大理,去年来的。” 言多必失,蒋中天的谎言露了一个洞。 文馨说:“……还回来吗?” 蒋中天愣了愣,说:“过一些日子吧。” 停了停,他问:“当年,洪原……没报案?” “没有。” “他为什么不报案?” “我怎么知道!” 蒋中天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以后再联系。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蒋中天已经有了一种直觉:文馨有主了。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双方都在回避它。 蒋中天现在顾不上考虑这件事,他的大脑被洪原的死塞满了。 他轻轻打开抽屉,又拿出了那张照片。 洪原木木呆呆地注视着他,他也木木呆呆地注视着洪原。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最后变得像纸人一样轻飘飘,没有一丝一毫的 力量支撑自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 洪原来过。 他坚信,洪原来过。 洪原活着时,踏破铁鞋找不到他。可是,当他一转眼车毁人亡,变成了一缕 冤魂,就离地三尺了。 老辈人讲,死人的亡魂喜欢寻找自己生前的躯壳,形象,只要有他的照片, 就会招来它…… 蒋中天拿着这张照片,走进卫生间,用火柴把它点着了。 火舌好像生死的分界线,慢慢推移,洪原在火中扭曲着,剩下了一条腿,一 只胳膊,半张脸,半个嘴,一只眼珠———这只眼珠仍然木木呆呆地看着蒋中天 …… 火舌蔓延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她在火中笑笑地看着蒋中天,那眼神里含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在她即将变成灰烬的时候,她的面目越来越狰狞,越来越不像人。 她消失在火中的一刹那,蒋中天的头发“刷”一下就竖了起来———就是她! 这个不祥的女人,她索走了洪原的命! 她是一个勾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