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看到四周都是冰块,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包裹在冰雪的中央。白色的冰缓缓渗 入她的皮肤,直到她的心脏被凝固成冰块。透过白色的冰层,她又看到一团火在自 己身边燃烧起来,在烈焰的炙烤下,冰块开始融化为水,又从水蒸发为气体。当裹 着她的最后一层冰融化的瞬间,她的肉体也像打碎的冰一样,变成了无数的碎块。 然后,与冰水一同被融化蒸发,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 她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冰和火——全都消失了,只 剩下白色的天花板。 又是一个梦,池翠艰难地伸出了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发现自己的高烧已 经退掉了。或许是因为刚才做了一个噩梦,使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汗液排出了体 内的寒气,高烧自然也就退了。 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池翠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她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 苏醒临走前给她盖上的,苏醒还把她抱到了床上。她感到心中的小鹿慌乱地跳了起 来,脸颊难得地红了,自从小弥出生以后,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如此亲近地接触 过她。 她立刻掀起了被子,忽然发现在被子底下还躺着一本书。池翠轻轻地拿起那本 书,看到了书的名字——《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的眼前瞬间掠过了那双瞳孔, 她紧紧地把这本书搂在怀中,闭上了眼睛。 当她的情绪平稳下来以后,立刻又产生了疑问:这本书怎么会躺在床上?池翠 记得自己一直都把它藏在床头柜里的。 难道是苏醒拿出来的? 想到这里,池翠的心里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开了书页,发现原本夹在书里面 的那块手帕不见了。她仔细地找了找,结果在枕头边发现了那块手帕。 她捧起了这块绣着笛子的手帕,轻轻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她闭上眼睛嗅着手 帕,仿佛感到在这块手帕的丝绸纤维里,还残留着肖泉身上的气味。 池翠长出了一口气,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书页中。就在翻开的那一页里,她读 到了这样 一段文字—— “有时候我有这么个印象:我们有个房间,这房间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我们 每人攥着一扇门的把手,只要一个人的睫毛动一下,另一个就站到这个人的门后了 ;只要第一个人说一句话,第二个就带上了身后的门,并且再也看不见了。当然他 也许会重新打开这扇门,因为这是一个也许离开不了的房间。只要第一个人不完全 像第二个一样,他就会很安静,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个人看一眼。他会慢慢 地整理房间,好像这房间和其他任何房间一样似的。尽管这样,他总要在他那门旁 重复同样的动作,有时两个人甚至同时跑到门外,于是这美丽的房间便空无一人了。” 还没读完,眼眶就已经湿润了,池翠不敢再读下去了,生怕自己被这痛苦所淹 没。尽管在这六七年来,她已经把这本书读过无数遍了,每个寂寞孤独的夜晚,她 都会翻开这本书反复地读着卡夫卡的文字。然而,她的心却永远像小女孩那样脆弱。 她立刻把书本合了起来,把手帕也留在了里面。 现在,她要去看看儿子。 池翠走出了房间,感觉自己的脚下轻了许多,有一种发烧后浑身轻飘飘的感觉。 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小弥的房间,在儿子的身边坐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静静地看 着这可怜的男孩。 小弥均匀地呼吸着,现在他显得非常安详,那张漂亮的脸蛋给人一种小天使的 感觉。然而,许多年来池翠却一直觉得——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个天使,或者是个魔鬼,或者——是天使与魔鬼的同一体。” 池翠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或许那可怕的魔鬼,就隐藏在儿子的眼睛里面?他 终究是幽灵的儿子,而池翠作为母亲,只不过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当她的心里越来越激动的时候,小弥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重瞳正对着池翠。 她忽然有些紧张,怔怔地说:“小弥,你醒了。” “我在哪儿?”小弥茫然地问。 “你在家里。” “家?”小弥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环视了房间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说:“家? 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抱着儿子说:“小弥,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妈妈,我当然认识你。”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长出了一口气。她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接下来 看着儿子的眼睛说:“小弥,你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里去?” “妈妈,什么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间。”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没去过这种地方。” “小弥你不要说谎。”池翠有些生气了。 “我没说谎。” “那你去哪儿了?” 小弥神秘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楼上?” 男孩缓缓地说:“是楼顶。” 池翠的脸色又变了,她条件反射般吐出了两个字:“天台?” 小弥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去那儿?”池翠大声地问儿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她带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谁?”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仿佛已映出了 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摇了摇头说:“又是她?你又说谎了。” “不。”小弥大声地说,以表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我看到她坐在楼顶的大 罐子下面。” “楼顶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应该是水塔吧?显然,六岁的男孩还不懂 什么叫水塔。 “是的,然后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了她的身边。” 池翠张大了嘴巴问:“你们坐在一起?” 瞬间,她的脑子立刻掠过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双半截的水泥 桩子。当时,她乍一看还以为真是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呢。那双水泥桩子一个像男孩, 一个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来似的。她抚摸着冰凉的水泥表面,那感觉就 好像是小弥的身体化做的。 她又继续问儿子:“你们坐在一起干了什么?” “我们在看云。” “看云?” 儿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说:“坐在楼顶看天空中的云。我看到云在动,那真好看。” “除了看云,还发生了什么?” “她还对我说话了。” 池翠捂着自己的心口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好’。” “然后呢?” 小弥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拧着眉毛说:“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说!”小弥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 池翠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诉妈妈?” “我不能——不能说。” 说完,他立刻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埋着头一言不发。 池翠的心里全都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儿子了。她蹲下身来,抚摸着儿 子的后脑勺,用轻柔的语调说:“小弥,妈妈原谅你,妈妈自己也记不清了。” 母子俩拥抱在一起,轻轻地抽泣着。夜色渐渐降临,将他们的身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