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我(节选) 作者:周德东 我坚信这一切都是那个诡异的周德东在捣鬼。 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 他破坏了我内部所有的东西,信仰、理想、人生观、宇宙观……我的世界突然 没有了上下,没有了方向,一切都坍塌了。 我愤怒了。 我发疯地要找到他。 我要弄清谜底,不管这谜底是消灭我还是消灭他。 到了周末,我在外面用移动电话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可是,一直没有 人接听。 一天,快半夜的时候,电话终于有人接了! 我终于又跟这个周德东通上了话。 由地恐惧和愤怒,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周德东。你是 谁?” 他听了我的话,显得很生气,他怒斥我:“你敢冒充我?” 我说:“我就是周德东。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啥?” 他说:“你根本不是周德东。你是杀人犯。” 我想了想,这样争执下去没有结果,就说:“你敢和我见面吗?” 他说:“当然敢,只要你不害怕。” 我说:“我知道你的外表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了解我的一切,澄清谁真谁 假还真麻烦。这样吧,咱们回老家吧,一同见我妈,让她确认。” 他说:“这是好主意。” 我说:“我们定个日子吧,8 月8 号,是我的生日。” 他说:“那是我的生日。” 我说:“这样抬杠就无聊了。你说这个日子行不行?” 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我的《小人》已经完稿了,可以。” 我说:“君子一言。” 他说:“驷马难追。” 我放下了电话。 我离开了北京之前,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把一些后事都跟太太交代清楚了:我的两张存折,我和一家出版社签约的文 本,我委托太太做我全权代理人的授权书,还有我跟一家网站开专栏的合同…… 太太很担心:“你这次出差到底是干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我说:“没啥大事。我这次去时间会很长,可能一年都回不来,所以才交代给 你。” 她的眼睛湿了:“德东,你走之前,应该跟我先到医院看一看……” 我说:“你放心中以,我没病,是一个精神病在害我。”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还是不放心:“到底是怎么回来,你不能跟我说一说吗?” 我久久看着她的眼睛,终于说:“我回来再告诉你。” 其实,我的心里很悲伤,我在想,我还能不能见到这个跟我过了三年的无辜女 人。 我提前一天就回到了黑龙江。 回绝伦帝小镇,要在天安县转车。我抽空到天安县文化馆去了一趟。 文化馆不景气,没有人上班,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梳长发的女孩在整理资料。 我敲了敲门,探头问:“我找张弓键副馆长。” 她愣愣地看着我:“您是……周德东吧?” 我说:“是啊。”我发现这个女孩很面熟,一定是见过的。 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那个来讲过课的假周德东呢。真是太像了!” 我说:“张弓副馆长不在吗?” 她说:“那个张弓?我们文化馆没有什么张弓键啊。” 没有?没有这个人? 难道最早是这个家伙恶作剧?难道那个所谓和我很像的人根本不存在?后来呢? 后来无数的人都在恶作剧?——毛婧,穿中山装的学生,学生会主席许康,所有声 称和他通过电话、和他通过信、和他见过面的读者,所有声称采访过他的记者,那 个声称见了一个男姜丽的大学生,还有我太太…… 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的幕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疑惑着,她说:“您忘了我吗?我是花泓啊。” 我忽然想起来,她是花泓,张弓键的太太,在县政府工作,他们旅行结婚到北 京,我还请他们吃过一顿饭,我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时间太长了。真对不起。” 可是,她怎么能说没有张弓键这个人呢? 我试探地问:“你现在到这里工作了?” 她说:“对呀。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你是知道的呀。” 我知道? 我又试探着说:“张弓键前一段时间到北京看过我,我还请他吃过饭,还有他 的新婚太太。” 花泓说:“你说的张弓键不是文化馆的吧?我们的馆长叫李纯波,我们的副馆 长叫赵甲。” 我又说:“他的新婚太太和你很像,而且好像也叫花泓。刚才我还以为你就是 呢。” 她笑了,说:“我还没交男朋友呢。” 这是怎么了?她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我努力回想那个张弓键对我讲过的那个故事,终于想起另一个名字,就问: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金宝的女孩?” 花泓说:“没有。馆里只有我一个女孩。” 然后,她给我了杯水,热乎乎地说:“您回来怎么没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我说:“太麻烦了。” 她说:“您这次回来是不是跟那个假周德东见面?” 我傻了。我说:“你咋知道?” 她笑着说:“您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呀!你忘了?那个假周德东不是约您8 月8 号在伦帝小镇见面吗?” 我更糊涂了。我从她的话语和神态里感觉到她好像和我有过什么交往。我已经 有了经验,就顺水推舟地应付她:“噢,对对,我忘了。” 假如她真的不是张弓键的太太,假如张弓键真的不存在,那次就当是我请了两 个猴子吃饭了,可是,关于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周德东是一个假冒者,我只对那个 不存在张弓键说过,她怎么知道? 我笑着问:“花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咋知道那个来讲过课的人不是我?” 花泓:“我去北京见过您一面呀,您忘了?我们在一起坐了有半个小时呢。” 我问:“你见了我?你跟谁见的我?” 那女孩:“我一个人呀。我回来后,我们不是经常通电话吗?” 错了!全错了!我从来没有跟她通过电话。 又是那个家伙!!! 他自己揭穿自己! 花泓说:“上次我见您的时候,您的脸色没有现在好。” 这话我已经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其实,那个假周德东也没有干什么坏事,他给这里的文学青年讲了三 课,没有收一分报酬,还给每个文学青年送了一本书。他住宾馆吃饭都是他自己掏 钱。” 这话我也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可怕。” 我说:“怎么了?” 花泓:“您不是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吗?” 我只好骗她,我说:“前些日子,医生诊断我得了失忆症,我什么都记不住。 刚才,我都差点把你忘了。” 花泓有点吃惊,她很惋惜地对我说:“咳,谁碰上这种事都难以承受。” 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给我复述一遍好不好?” 花泓说:“先前,天安县来了一个冒充您的人,骗我们的吉普车。后来,馆长 让我给北京打电话核实,一个自称是您的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是骗子。后来, 我邀请他来天安县讲课,他就来了。再后来,我去北京拜访他,却见了您,您说您 根本没有来过天安县,您说那是一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 我静静地听,我觉得这事情绕了无数的弯子,设了无数的圈套。 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遇到 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根本没有精力搞啥活动。” 我问:“啥莫名其妙的事。” 花泓说:“我进一步追问您,您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是那个和您长得一模 一样的人带来的。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个神秘的人四处冒充您,却 总是干好事……十分恐怖。您说,有人给您打电话,有时候却是跟那个人通上了话。 有人给您写信,有时候回信的却是那个人。还有人在您的办公室跟那个见过面。您 对我说,您怀疑您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隐形的!” 我一切都整个不明白了!我要神经错乱了! 我继续问:“有这么奇怪的事?” 花泓说:“还有,您在西安的时候,曾经接到一张照片,和您长得特别像,您 以为是那照片里的人干的,您多方查证,不是。您以为是您多年以前失散的双胞胎 哥哥,后来证实也不是。您说,更可怕的是,一次您去大学座谈,竟然看见了那个 人的幻影!” 我觉得越来越离奇。 花泓说:“最恐怖的是,前一段日子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去陕北采风,竟然 在沙漠上看了海市蜃楼。而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海市蜃楼里直盯盯地看着您! ——这不是出鬼了吗?” 我打起冷战。 她说:“您说,他好像还不是鬼。前几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主动邀请您 8 月8 号到您老家绝伦帝小镇见面!”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有点犹豫,半天才说:“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最近受了 很大刺激,情绪很不好。您说,您预感到那个东西无所不能,您还预感到自己活不 过今年8 月8 号。我在电话中劝您不要太悲观……” 8 月8 号! 那个家伙间接告诉我,我活不过8 月8 号! 直到我离开天安县文化馆,我也没有对花泓说出实情。 假如我见过的那个张弓键不存在,那么,他的新婚太太也就不存在,而这个无 辜的花泓就像我被人冒充一样,也被一个很像的女人冒充了。我怕说出实情吓坏她。 她跟我老婆一样是女人,女人不应该担心受怕,所有的恐惧都应该由男人扛着。这 不是讨好另外的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家伙把我和他黑白颠倒,现在,我成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到处冒充他 的人! 我成了假的! 我鬼鬼崇崇地坐车离开天安县。坐长途车朝南走,回到了绝伦帝小镇。 绝伦帝小镇没有多大变化。沙土街,有几只觅食的鸡。临街的房子下,半蹲半 坐一些闲人,他们在晒太阳,唠着东家长西家短。那穹天还像我当年出走时那样干 净,天上那个太阳依然温和。 八年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流浪八年之后回绝伦帝小镇,竟然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 我家的狗不认识我,狂叫不已。 我大步走进家门,看见了我妈。她正在坑上摆扑克算命。 她的眼神不太好,抬头见了我,眯着眼问:“是德东?” 我说:“妈,是我。” 她说:“你不是刚走吗?” 我都离开家乡八年了,怎么是刚走?我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你糊涂了吧? 我是八年前走的呀。” 我妈:“我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是说你不是刚刚回来过吗?” 我的脑袋一下闪过那个没有血色的脸。 他来我家了?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抚摩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这才一个多月,你就记不得了?”然后, 她又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次的脸色变了许多。” 接着,我妈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对你说,再不要往家寄钱了,你就是不听, 刚走又寄回来。你有多少钱啊?每个月都寄那么多!我到哪里 那么多钱啊?你再 寄的话,我非给你退回去不可,在外面不容易,自己好好保养自己吧,家里不用你 操心。” 我很惭愧,有一年多我没给家里寄钱了。 而他一直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那是我所有的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可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出来,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 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很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难以承 受。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我的担心的是,假如有一天那个人突然中断了寄钱,我就麻烦了。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诧异。我很快感觉出来,那个人上次回来和他们有过深层 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间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交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 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 月8 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情。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灯光昏黄。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 “最近,出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上次回来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八年没有回来了,这是第一 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 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弄不好亲人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 我。弄不好我会被大家赶出绝伦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作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 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他现在和我的亲人、朋友的交往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根本 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他的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而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他对我的童年的回忆 比我还记得长远。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是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证明我的真实。 我仔仔细细地对她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之后,我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 您能证明我是你的真儿子!” 她在灯光下久久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警觉。她开始怀疑了了! 我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上次回家来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 :“你和他真的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流出泪:“你都离开家八年了,我怎么能弄清我儿子现在脸 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的脸挺白,像我,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她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 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 我的心情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 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 们把我儿子害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我多难过呀。本来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很晦气,连 你都不认我了!算我,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你们都留下 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假,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晚上,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 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可是,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在焦灼地等待他的到来。 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见了这个我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在重复另一个人?而我不知道?我甚至想到了克隆一词。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母亲也好像一夜没有睡。 邻居家的公鸡没有叫,但是天亮了。 是个阴天,黑乎乎的。 这个阴天,他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