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亏心事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 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 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 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 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 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 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 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 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 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 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 …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 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 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 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 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 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 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 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 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 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 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