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忆江南 等待和思念,会把时间扯得很长,很难过。而当我真正体会这种滋味的时候,我发 现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呆呆地,双手绞在一起,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是什么。 猫猫纳闷地看着我,使劲用头蹭着我的腿,讨好地叫着。我这才想起该给它喂点东 西吃了,自己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我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能就这么傻掉。 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个小故事,留给润枫回来看。 他是一个特别喜爱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生动玄幻, 讲的时候声情并貌,仿佛那些故事都是他曾经亲历的一般。 我非常爱听他讲故事,也许,我喜欢上他,就是因为他见我第一天的时候,就给我 讲了一个神秘的玲珑石的故事吧。 那故事差一点就让我信以为真了,以至于我站殿的时候,老是忍不住要往院子的各 个角落多看几眼,下意识的希望自己能发现那块石头——一块瑰丽的奇幻的收藏有种种 痴情怨魂的玲珑石。 再有一周,我就得告别故宫了,要回学校重新上课了。但是我发现,我竟然越来越 留恋故宫了,这神秘的几千间房子里,藏着多少故事啊!——戴雨晴说,五百多年里, 有哪个女人真心喜爱过这里啊?——也许,我是那唯一的一个? 润枫要两周后才能回来。我不会讲故事,且羞于表达,便只好在一个人的时候把故 事用笔写下来,然后,想像着等他回来,怎么样的坐在筒子河边,披着落日的余晖,和 着带水香的晚风,把这故事讲给我们俩一起听…… 这是我思念他的方法。 而56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思念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没想到,在京城,竟然也能看到江南的景致。 春蕊高兴地扯着虹妃的袖子:“看呐,那是咱们家门口的垂柳,那是咱们家旁边的 长堤,还有那只乌蓬船……” 虹妃面无表情,转头看着春蕊:“不要再说了,你记住,这里没有一样是咱们家的, 这里压根就是不是咱们家。” 春蕊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她小小的心不能明白,皇上是那么的宠爱她的主人, 把他们从遥远的江南带回京城,还为她按江南水乡的样子修建了这么豪华漂亮的园子, 特意把她从枯燥阴郁的紫禁城接到这里,怕她不开心……她为什么还是一整天都没有一 个笑脸呢? 虹妃懒懒的又踱了两步,站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再玩一会吧,主子你看,那边的桃花开的多好啊!我去给你折几枝回来!” “不要!”虹妃伸手拉住她,“好好地,又去糟蹋桃花做什么?就叫它们开在那里 吧,折了回来,就是放在金瓶里,也是两天就谢了……” 春蕊撅起小嘴,恋恋不舍地转身,跟着主人上了小石桥,往回走。没奈何,谁叫自 己只是个奴婢呢…… 远远的桃花深处,一个身影闪了一下,就融进盎然的春意里了。 乾隆六下江南,考察民生的大题目下,又做了许多小题目。一个是游山玩水,一个 是收敛贡品,一个是带着画工尽描江南秀笔,回北京大肆扩建圆明三园,还有一个,就 是带回了江南的绝色美女。 展虹自认并不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远远比不上皇帝身边的那些艳丽妩媚的女 人。 皇帝在看着她们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是火;可是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冒出 的就变成水了。 那是江南的水,清澈,绵软,微澜中,荡起桃花的鲜香。 皇上想用这水淹没了她吗?不,不可能。展虹心里明白,江南已经离她远去了,她 再不能回去了。只有春蕊这样的小孩子才会以为,在这个貌似江南的园子里能找到家, 不,没有家了——连名字都没有,她是虹妃,再不是展虹,也没有人会叫她“虹儿”了 ……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会不开心。 不,不是不开心,是伤心。 皇上在园子里住了很久,前几天才搬回紫禁城。临走那夜,召她陪伴。 “你呀,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呢?”皇上问。“朕对你不好吗?” 她忙跪下,摇头。 “难道还是想家?你看,这片园子都是朕按照你家附近的景致修建的啊!朕怕你想 家,都不忍心叫你同朕回紫禁城,那里闷得很,规矩也多,留你在园子里多住几日…… 你,你会想朕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能欺君啊。 皇上不再问,他捧起这个女子的脸,那上面没有笑容也没有泪珠,空落落的眼睛里, 一个字也没有写。 “你和朕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真的,朕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眼?皇上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见我的?她心里一片混沌。 “那天朕的御舟行过,沿途是大小官员百姓齐来迎驾。你跪在一棵桃树下面,拉龙 须纤的人群经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一个踉跄,你竟然一步抢出,扶住了他,还帮 他拽了拽肩上的纤绳……” 是吗?怎么自己却不记得了? “朕偏巧看在眼里。你扶他那一下,纯是出于自然,忘了礼仪,忽略场面。在场大 小官员面面相觑,想要小声呵斥你,你却是坦然回到树下重新跪好,竟似无所谓一样, 旁若无人。朕立时便想,这个女子,与众不同……” 她埋头下去。心里不以为然。 “朕猜想,莫非你是没有把朕放在心上吗?……” “臣妾不敢。” “啊,你可知道,你当时的样子,真是人面桃花啊……”皇上弯腰拉住她的手,想 往怀里带。 “启禀皇上,您有所不知,那沿途的绿柳红桃,竟是知府大人命我们当地百姓不分 黑白昼夜,连赶两天,临时移栽到御舟所经的河岸边的……皇上御舟过后,没两日,那 些树就都枯了,正所谓人挪活,树挪死……” 皇上的手慢慢松开,这个夜晚,他并不想听到这样的事情。何况,早已经有折子在 说这些事情了,民间也有传闻,竟敢管皇上叫“散财童子”,讽刺他六下江南过于奢侈 ……这两日正为这事不爽快,准备杀两个直言犯谏的……怎么虹妃也如此不识相! 皇上不悦地站起身,“这些事情,朕自然有处置的。朕明日回宫,就是……哼!” 她看出了皇上的不快,便不言语。 “好了,朕倦了,叫太监送你回去吧。” 皇上一挥手,她在心里绽放了一个微笑。 这几日,虽然有春蕊陪着,她仍旧是不开心。 父亲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听说自己的女儿竟被选进宫伺候皇上,高兴得如同得了状 元!恨不得要在自己管辖的小县上张个榜文。继母更是去了心头的病,这下子,可以永 远不见这个不惹人喜爱的“女儿”了。就连春蕊这个小丫头,都为能跟着主人进宫感到 荣幸和兴奋。说来都是身边最熟识的人,可有谁知道她的心呢? 家,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这里,连家也不是啊…… 就说这里的春色再好,也只是圈禁在这高墙一角;小桥流水纵有,人家却在何处? 西风瘦马不见,只留断肠人在天涯…… 时间不快不慢地流淌着,春水绿了,桃花谢了。 这几日,园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悚人的传言——闹鬼。 虽说没人真切的见过那个鬼,但是却能说得有声有色。 “那个鬼,飘忽不定的,总爱往桃花林那边去,听说啊,建这园子以前,这片就有 鬼了……” “是个穿白衣服的鬼呢!一定是冤死鬼!阎王爷手一松,被她溜回人间寻仇了……” “才不是呢,我听说啊,是园子里的什么东西成了精了!” “什么东西啊?园子太大了,保不准有狐狸什么的!” “呵呵,狐狸精只迷男人的,咱们现在这园子里,哪有男人啊……” …… 春蕊也听到了这些话,心里怕得紧,晚上赖在虹妃的暖阁,迟迟不肯退下。 “春蕊,你是怎么了?我还要看一会书,你先去睡好了……”展虹催她。 “主子,我……”她咬着嘴唇,终于还是说:“怕,他们在传园子里闹鬼呢……” 展虹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鬼呢?” 春蕊眼巴巴看着她:“他们说了,您这样的主子,是沾了万岁爷真龙天子阳气的贵 人,您自然是不用害怕的,可是,我们这些奴婢……” 展虹脸色忽而变得更加难看:“你听他们嚼舌头!再传这样的闲话,叫万岁爷知道 了,治一个蛊惑的罪过,都发到辛者库去。” 春蕊更是怕了,“不要啊主子,我不要去那里!” 展虹换了脸色,扶她起来。 “去睡吧,没有鬼的……”她眼睛柔柔地,“就是有,也不是鬼,是一个仙人,驾 凤的仙人……” 春蕊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西厢炕上合衣而卧,辗转了几回,方才迷糊的睡着。 展虹靠在后窗,用红纱拢住了原本就微弱的烛光。 今夜,他还会来吗? 又想起了那一天,春蕊缠着她出去放风筝。她随手撕了一片包裹“嫁妆”的红纸, 做了一只小小的风筝。放了没多久,小丫头就跑去捉蝴蝶了。她随着风筝放着线,走啊 走啊,就来到一片还在建的花园前…… 他,正走出来,一袭月白的长衫。见了她,知道是宫里的嫔妃,慌得正不知是行礼 还是退下…… 她也慌,进了京城,除了皇上,就还没见过别的男子,手一松,风筝挣脱羁绊,望 风而逃…… “我去追……”他不假思索,一撩衣角,迈开长腿便追了出去。 留下她,不知是等,还是走…… 后来呢? 对了,后来,他拾了风筝回来给她。她正要接,他却说,这风筝做得巧,他拿一个 物件来换好不好? 她浅笑,不语。 他伸手出来,手心里托着一枚石头——温润晶莹。 她疑惑着看着他。 他说:“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在宫里一个旮旯地上拣的,看着可爱,又不值 钱,就带在身上把玩了……我看,你不像是喜欢贵重物件的……” 只为这一句知心知己的话,她便动了情,接过那石头,“呀,这上面仿佛有江南的 颜色呢!” “你,不喜欢这里吗?”他微蹙眉头,一下子捉到她的心事。 她怎么敢说呢? 他便不再问。用眼睛问她,你是谁? 她用手一指远处桃花林畔的一角飞檐。 他立时便知道了她是谁——那个江南来的女子。 …… 那天回来以后,春蕊问起她,风筝呢?她说,挂在屋檐上了,挂住了一个檐脊上的 驾凤仙人…… 那个“仙人”却原来是位王爷,内务府的大臣,负责督造这片院子,论起来,与皇 上还有表兄弟的亲缘。 他给她的石头,此刻便在她手中攥着。她想他的时候,就把石头放在心口,仿佛石 头能听得懂她的心声。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展虹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春蕊睡得轻,忽然惊醒,披衣坐起的时候,只听见外面传来轻轻啜泣—— “……你若是驾凤的仙人,便带我走吧,带我飞回江南吧……” “唉,你该知道我的心,我把它放进石头里,交到你手上了……” 春蕊惊呆了!真的有鬼!不……是真的有……驾凤的仙人! 她咬住嘴唇,终于没有喊出声。 第二天早上,春蕊跑到外面院子里仰头看——呀,果然,屋脊上那几个小兽,偏偏 少了一个驾凤仙人! 几日后,不知怎的,连皇上也闻听了闹鬼的话,叫园子里所有的妃子都搬进了紫禁 城,颁旨意说,等园子彻底建好了,请了和尚喇嘛念过经,驱了鬼魅妖祟再住人吧。 一时间,偌大的一个园子,只留下几个看园的太监护卫,春色一下凋谢了,仿佛一 个死园。 展虹的心也死了。 原以为勾心斗角是官场上男人们的伎俩,却不知,宫禁深处的女人们,原本一般的 际遇,竟然也纷纷视他人为仇敌。争宠吗?争来一夜的缠绵,能争来一生的恩爱吗?求 子吗?求来一个子嗣,能求来一世的荣耀吗? 她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屋檐发呆——那驾凤的仙人,在何方?思念,把 日子扯得长长的。 春蕊把一切看在眼里,进宫快三个月了,皇上没有召见过一次……现在,她方才慢 慢体味到了展虹初进京的心情。 那是一眼望到路的尽头的心情。 那是再也没有了梦的心情。 可是,可是不甘啊,青春才刚刚开始,红颜才刚刚展露,一切就在无奈的等待中结 束吗?不甘,不甘…… 这一天清晨,枯坐一夜的展虹忽然醒悟过来——昨天,江南是个梦;今天,江南梦 已断! 昨天一夜,春蕊竟没有回宫。前天看见她与一个太监在门口耳语,昨天晚上,那个 太监竟引春蕊走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召一个宫女一夜不回……还能有谁…… 而且,那枚石头……那枚夜夜放在枕边陪伴她入眠的石头,竟然也莫名的不见了… … 恍然,展虹明白了一切。 春蕊,这是你想要的吗?傻孩子啊,你以为你卖出一个秘密就能换回崭新的前程吗? 我其实是万般情愿把眼前这个名分交给你的呢……只是,你万万不可害了他啊…… 夜深了,寂静的宫中,一点没有春天的暖意,竟似冬天一般寒彻人心。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那是他的脚步声! 展虹惊喜的扑过去打开门——不!不是他!是一个一身黑衣青巾蒙面的人,而他是 总喜欢穿一身白衫的。 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只残破的风筝…… “他?……”展虹心中还有的一丝希望渐渐冷却。 那人仍不做声,另一只手伸手入怀,抓出一枚石头——一枚正在滴血的石头!血, 顺着他的指缝一滴滴淌下来,似乎永远滴不完…… 展虹笑了,“……难道是传说中的血滴子?” 那人摇摇头,一松手,把风筝扔在地上的血水里,风筝融化在里面了…… 恍惚的,展虹觉得眼前站着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人,他们有着一般 的身材,一般的面容,还有着一般的眼睛,看她的时候,那里面是江南融融的春天。 “你是来接我走的吗?”展虹轻轻地问,把身体依靠上去。 他竟不闪躲,只是不说话,用冰冷的手扶住她娇弱的身子。他的手是那么有力,就 如同以往他怀抱住她一样,紧紧地,用力地,生怕她丢了一样。 是他!是他回来了! “是了,我知道了……”展虹心里忽然灵光一现,“他已经先去了,他的魂魄托你 来接我的,是吗?” 黑衣人点点头,只是不说话,仿佛一张口,那里面藏着的魂灵就会飘荡出来,随风 化了。 展虹要过那枚石子,说也奇怪,石头到了她的手上,便不再滴血,渐渐恢复成温润 晶莹的一枚淡粉色普通小石头。 “呀,你流了好多的血啊,很疼吗?”她心疼地说,想着那个白衣的王爷定是至死 都不肯闭上眼睛吧? “不要怕,我就来找你了……”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口,“好了,我们终于可以 一同走了……我们去江南吧……那里,永远是春天……” 他出手。 眼看着女子胸前溅开一片血红的花朵,他忽然觉得身上一轻,像是有什么忽然离开 了。耳畔,响起一男一女愉快的笑声…… 他大叫一声,抓过女子手中的那枚石头,狠狠地掷向空荡荡的殿宇,石子悄无声息 地不知道滑落在哪一个角落了…… 天亮的时候,有太监过来,给这座偏殿上了锁。 这里成了一座废殿,再没人住进去。因为在夜晚,这里经常会回响起一个男人和一 个女人的笑声——不是哭声,而是笑声,偏偏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渐渐地,都很少有 人白天从这里走过了。 这里—— 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展虹的妃子。 也从来没有一个叫春蕊的宫女。 更没有来过索命的黑衣人,也没有传说中乱情的王爷。 只有一枚小小的石头,是真的存在过,只是不知道,它又被丢弃在哪一个角落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