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娆娆坟 六宫深锁万娇娆, 多半韶华怨里消。 灯影狮龙娱永夜, 君王何暇伴纤腰。 颤巍巍把这首《天启宫词》录下,紫露已是娇喘连连。难得竟还有人体恤宫中女子 的心事,宫禁森严,谁又能听得到那声声叹息? “姐姐,你怎么又起来了?写字劳神,快歇下了,看着了风寒!”提水进来的鸦儿 嗔怪地夺下那条帕子。 紫露苦笑一下道:“都到了内安乐堂了,还稀罕身子做什么,瞅不准明儿就去了浣 衣局,后儿就到了静乐堂或者娆娆坟……” “姐姐!”鸦儿扑过来掩住她的口,“不要乱说!你的病会好的!” 紫露摇头,“好不好的,我也认命了。鸦儿,你只帮我记着,等我到了娆娆坟,你 一定叫他们把我葬得浅一些,我也好早一刻转世投胎去……宁可投作个猫儿狗儿,也不 作今世这样的人……” “姐姐,你不要这样唬我,我怕……”鸦儿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栗着。 “好好,姐姐不说了。”紫露抚摩着鸦儿的垂发,“可怜你小小年纪,就因为打碎 了一只胆瓶,被打发到这个地方来……姐姐只盼着早点过去,不再受罪,可是你怎么办 呢?” 鸦儿眨眨眼睛:“姐姐,我舍不得你。这里只有你肯关照着我……” “是你在关照着姐姐啊,别人都怕姐姐把病过到身上,只有你不嫌弃姐姐啊……姐 姐真的好想,带你离开这里,这里是宫殿,也是坟墓啊!” 说到这里,两人自然又是泪流满面。 秋天的风,已经有些沉重了,吹到身上,寒在心里。 娆娆坟,就在西便门外二十里的诸葛庄。不过是几亩薄地,是一个好心的嫔妃捐资 买下的。这之前,宫人们是没有资格入土为安的,最终等待她们的,是阜成门外五里许 的静乐堂,那里有一座塔似的屋子,南面开个小门,四面通风。无名无份的宫人死了, 得不到赐葬,便会被送进那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紫露存下了一点点遗憾,心里想着,不要去静乐堂吧,还是娆娆坟好些,有些姊妹 陪着,想来不会太过冷清。唯一留恋的,便是眼前这个小妹妹,替她想想以后漫长崎岖 的路,想想望不到头的宫门,心里灰灰的,不复有一星半点的光芒。 这辈子做了宫人,活着也如同死了一般。 却怎么也没能想到,死,先落到了鸦儿的身上。 又是一个日复一日的黄昏,紫露忽然一阵心悸,颤颤地走到窗前,斜阳滴血,夜幕 将垂。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是鸦儿吗?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紫露忙回头,见是隔壁住的依荷:“怎么了?鸦儿呢?今日不是你们同去浣衣局取 浆好的衣服吗?” “……正是,姐姐,我们回来的时候……偏赶上圣驾往慈宁宫去,我们躲避不及, 跪在路边,皇上经过,瞧见了,叫鸦儿抬起头……” 紫露心头一凉。“后来呢?” “后来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就过去了,可是……可是……”依荷哽咽着,“我们正要 回来,忽然有太监过来,说鸦儿刚才弄脏了淑贵妃的朝服……鸦儿说没有,那太监一个 巴掌就打过来……” 紫露咬住嘴唇不能出声,听凭依荷讲下去。 “我吓得不敢动,鸦儿还要争辩……那太监说鸦儿失了规矩,竟扭着她去了……半 晌,扔回来一件带血的衣服给我,正是鸦儿的……姐姐……” 淑贵妃妒心最盛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却万不想只因为皇上看了小小的鸦儿一眼…… 紫露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鸦儿,现在,哪里?” “刚已经被放进后面的柴屋了……说是明儿宫门一开,就送去静乐堂化了……”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转醒的,不知道依荷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只知道心已经被泪 水浸泡得碎了。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再见不到那个长发垂髫的小妹妹了吗?就这样再听 不到那燕语莺声的娇嗔了吗? 好想去柴屋里看看她,此刻,夜凉如水,可怜的小妹妹,会不会觉得冷呢? 无奈身子软软的,连抬起一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紫露只能大睁着眼睛,望向窗 外无尽的黑夜。 “扑棱棱……”,一只小小的乌鸦收起翅膀,落在窗台上,黑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 好似—— “鸦儿?是你吗?”紫露心头灵光一现。 乌鸦望前跳了两步,竟进了屋子,落在已经熄灭的灯架上。 “鸦儿,真的是你,就过来,过来我的床头,姐姐,已经没气力了……” 乌鸦听懂了一般,真的振翅,划落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紫露的枕边。 “啊,是你啊,鸦儿,真的是你啊!苦命的妹妹,想煞了姐姐……”紫露眼角落下 一滴大大的泪珠。“怎么你小小年纪,就先姐姐走了呢?姐姐真想求告上天,换你回来 啊!” 乌鸦摇摇头,回来,回来有什么好呢? “是啊,回来又有什么好呢?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可牵念的……”紫露挣扎着想 要坐起来,却不能。“姐姐也是去日无多了,你若是能等等姐姐,黄泉路上,我们姐妹 倒是还可以相依做伴的……” 乌鸦似乎是高兴地叫了两声,“哦啊,哦啊……” “你是说,好啊好啊?”紫露笑了,“脾气改不了,还是小孩子心性啊,可是姐姐 ……莫若你来帮姐姐一把?” 乌鸦听了这话,忽然腾空而起,落在窗口,要飞之时,又回头看了紫露一眼——那 是鸦儿的目光——姐姐,等我,我就回来! 紫露读懂了乌鸦的话,心里忽然波平如镜,知道今夜就是解脱之时,顿时无牵无挂, 只等鸦儿来接她走了…… 这一夜的三更时分,宫中守夜的太监忽然看见黑压压一片乌鸦无声地飞来,齐刷刷 落在金鳌玉蝀桥西、棂星门迤北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的院墙和屋檐上,月影下,诡异非 常。有个小太监想要提着灯笼去看个究竟,被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监拦住了。 “不要去。” “那许多的乌鸦,多不吉利,去轰开它们吧,别惊了圣驾……” “那虽不是吉兆,却也是天意,再说那是内安乐堂,离圣驾远着呢,怎么能惊了驾, 唉……” “内安乐堂便怎么样?” “那儿住的宫人,不是病老之人,便是带罪之身,能苟活下来的,发去浣衣局,没 这个运气的,便要等今夜这样的时刻……” “今夜这样的时刻?” “你没见那许多不出声的乌鸦吗?它们便是来接人的,接那些没造过孽的屈死鬼, 它们会把那人的魂灵叼在嘴里,带出天子身边,带出紫禁城去。我从前就看见过的,头 天夜里乌鸦来,明日早上就会有人殁了……” “真的吗?” “不信你就等明天早上看……” “我觉得好冷……” “冷,就走动着,别往那边去,别惊扰它们吧,唉……” 话音未落,那边厢的乌鸦忽然整齐地腾空飞起,和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音,转瞬 间如一片乌云散去,了无踪影。 谁也想不到,病入膏肓的紫露是怎么在半夜时分,自己一步一捱地走到柴屋的,更 没人想得出来,她又是怎么掀开那口薄皮棺材自己躺在鸦儿身边的。许是回光返照吧, 紫露为自己选择了最后的归处,和鸦儿一起——两个瘦弱单薄的身子,紧紧依偎着—— 却还能温暖彼此吗?没人知道。 紫露生前是捐了银子的,抬棺材的太监叹了口气,没有难为她,就这样把她和鸦儿 一同抬着,没送阜成门,去了诸葛庄。 浅浅地挖个坑——这是所有宫女的最后的愿望,都说这样能早一日转世投生的;薄 薄地盖上两锹土——这一生亏欠的,下辈子找补吧。 墙固垒垒,碑亦林立,这种地方没人愿意久呆,何况,天色阴沉,雨,就要来了。 太监惶惶地退去了,露着白茬的棺材还有一角没被掩好。 凄风冷雨,一时噼噼啪啪的,这一片野地蒸腾起一阵白雾。 新坟的土被冲刷掉了,薄薄的棺木里,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没有钉牢的棺板被一 点点地挪开—— 鸦儿缓缓坐起身子,迷茫四顾,想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只记得撞见圣驾…… 只记得皇上叫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青灰色的丑陋的男人面孔,还有旁边一个浓 艳妩媚的女子恶狠狠地目光…… 只记得一个凶神似的太监诬她弄脏了贵妃的朝服,然后便是拖去一顿毒打…… 只记得,那一根粗粗的棒子打来…… 恍惚间,还记得自己好似一只鸟儿一样飞回紫露姐姐的身边,姐姐说,要换回她… …不,不要,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无论生死…… 那是个梦吧?不,不是梦,头上的伤痕犹在,衣襟上血迹可见。 那现在是个梦吧?不,也不是梦,梦里怎么会有雨水打湿脸颊?还有姐姐,姐姐就 躺在身边! 鸦儿惊呼一声,伸手去拉旁边的紫露那早已经是冰凉的双手。 “姐姐,姐姐!姐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的?你怎么会在 这里的?姐姐?” 没人回答,只有雨声。 鸦儿努力站起身,才终于看见,自己站在棺木里,棺木,在一片荒坟之间。 “原来这里就是……”鸦儿记起了这个地方,这个被宫女们念念不忘的地方。 她爬出来,跪在这一掊新土前。 “姐姐,你真的带我出宫了,带我离开那坟墓一样的地方了!” 鸦儿深深地叩头,把棺木重新盖好,呆呆地守在旁边。 “就让我这么陪着姐姐吧,陪着这里睡着的所有姐姐,断不许别人来打搅你们,你 们好快快的转世投胎……” 雨更大了,便似哭声一片,泪飞倾盆。 有人说,每到风雨之夜,这里便会有哀哀的哭声,还隐约可见宫装的女子幽幽走过 其间。 这里,就是娆娆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