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一天来得颇为漫长,整个榆树钱镇的人都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于京水老人毕竟痛子心焦,镇定一会,哭诉一会,如是反复,邱所长竟总不回 来,眼看时针过了一点,向两点迈进。太阳混沌沌的如同煮熟的蛋青,一点点西斜。 警察们给老人弄来饭菜,于鹏也吃了点。张德生怕所长回来骂,过了十二点重新给 于鹏铐上,关回审讯室。 老人说累了,也哭够了,毕竟年岁大,靠在长沙发上歪歪地瞌睡过去,张德生 推他,让他回家休息,老人摇摇手,没动。天色很怪,早早黑下来,到下午四点已 是一片昏黄,大家又困又乏,瞌睡的瞌睡,发呆的发呆,精神头仿佛都被小偷偷走 了。邱所长连个电话也没来,愣是在外混了一天。 黄昏时分,王德伟熬不住了,回宿舍喝了点酒,饭也没吃早早熄灯睡觉。张德 生没吃晚饭,开了等穿个大背心满屋打蚊子。于京水鼾声一阵高一阵低,脸上时常 掠过不安的抽动。于鹏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要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读出什么。 夜色无情地黑下来。 张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于鹏逗话,于鹏知道,这是警察审讯惯用的手法,虽 然从家常开头,却往往能绕出重大案情来。虽然他没什么好隐瞒,但也不想让人知 道太多,出言更谨慎起来,张德生也觉没趣,到前屋开了电视,不再理他。 夜静静地,于鹏感到一阵恶寒。猛地,村里的狗开始惊慌地咬起来,声音急促 而慌乱,片刻乱了鼓点,近于歇斯底里的狂嗥。夜空中平添许多股来去无踪的冷风, 几家柴扉摇曳,几家屋瓦叮当,路上浮灰四起,榆树钱镇的人们被各种奇怪的声音 弄醒,都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 扑通,似乎有人跳进院子,尽量压低声音,于鹏还是听到了。这里是派出所, 能有谁来捣乱呢?他没动,听那脚步声慢慢走近外屋。外屋张德生正在看电视。 扑! 扑扑! 三声沉闷的响动,好像鸡毛掸子打在被套上。 张德生没作声。外屋电视明灭光影映在审讯室的铁皮门上,于鹏猛然在上面发 现个陌生的身影。那身影略一迟疑,嗖地闪进审讯室。 一个男人,不高,棒球帽,黑风衣,络腮胡子,手里,是把加了消音器的手枪, 似乎还略有白烟飘动。那人看了看昏睡的于京水,又看了看铁栅栏里的于鹏,也不 说什么,直接举起枪,瞄准他。 砰! 枪响了。于鹏一闭眼,只等子弹穿胸而过。 咚!有什么重东西倒在地上,在地上。于鹏当它是自己。 不对,枪声不应该这么响!于鹏电光火石般闪过疑问,睁眼一看,王德伟举着 手枪,枪身颤抖。棒球帽男人趴在地上,死了。 “他杀了张德生,他杀了张德生!”王德伟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于京水被枪 声吓醒,眼见那棒球帽男人身下的血滩越来越大。外屋扑通一声,张德生的尸体从 椅子上摔下来。 三个人面对两具尸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德伟想起给县公安局打电话,他 顾不得许多了,既然邱所长严重失职,此时越级上报也不再是过错。 正当他出门的当儿,三个人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派出所锁了的铁门执拗执 拗地响起来,然后,似乎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所长么?王德伟不敢大意,端着枪 响门外一探,旋即缩回来。确实有个人影,僵僵地立在派出所门口。 “邱所长,是你么?”王德伟隔着门框对他喊。黑影不应,缓缓走过来,王德 伟冷汗噼里啪啦从头上蹦出来,手抖得不行,算计着黑影的脚步,一旦进门,即刻 开枪。 黑影在门口迟疑一下,似在辨别方向,随即抬腿进来。王德伟拔枪要射,于京 水突然大喊:“别打,那是我大小子!”王德伟手一偏,子弹射在门框上。于京水 顾不得许多,向黑影扑过去。 黑影确实是大忠子。 于京水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你这小子,我以为你死了呢,你咋就这么 让人不省心呐!”大忠子浑身是泥,目光呆滞,他对于京水无动于衷,只是慢慢地 举起双臂,抱住父亲。于京水以为儿子动情,更加忘我地哭诉起来。但只觉得儿子 的拥抱越来越紧,两条胳膊像巨大的钳子将他慢慢夹扁。 阿~ 呵~ 呵~~老人只觉得眼前发黑,说不出话来,空气被迅速从肺部挤出,咯 蹦!咯蹦!剧痛之下,肋骨纷纷折断。 王德伟开始还以为父子欢聚,哪知情形急转直下,老人眼看着被目无表情的大 忠子抱得不成形状。 卡!大忠子松开拥抱,于京水如一滩烂泥堆在地上,死了。 王德伟砰地跳出一米多远,向大忠子腿上打了一枪。他想抓个活口,毕竟大忠 子不同于杀手。哪知道大忠子的腿上只流出些许血和粘液,并没跌倒,相反慢慢转 过身来,一步步逼近。 “不许动,不许动再动我开枪啦!”王德伟声音全变,像一只亢奋的公鸡在鸣 叫,大忠子目无表情,脸上满是污泥和血迹,腿僵直地迈出来,一步……一步…… 砰! 王德伟开枪了,子弹击中大忠子的肚子,淡淡的血水从弹洞渗出来,大忠子一 摇晃,停了一下,继续靠近。 砰! 子弹打在大忠子肩膀,这次他没停。 砰!砰! 王德伟手抖得不成,子弹早没了准头,一颗打上天棚,另颗击中了大忠子的左 眼。眼球碎了,一大团红红白白的东西挂在那,仿佛地狱里的花朵。 咔嚓! 撞针走空,没子弹了。王德伟早已失去理智,一面后退一面重复子弹上膛的操 作,上膛,击发,上膛,击发。空空如也的枪发出可怜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却不 再有子弹射出。 大忠子慢慢把他挤到墙角,伸手攥住王德伟的脖子,王德伟的血都集中在脸上, 紫红如猪肝,大忠子猛地一甩,王德伟如稻草人般飞到屋子另一角,他没有喊,因 为半空中就死了。 他脖子被拧断了。 一只眼的大忠子转过身来,冷冷看着栅栏里的于鹏。于鹏升天无望,入地无门, 只盼粗粗的铁栅栏能挡住这个毫无人性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大忠子”。 大忠子慢慢靠过来,推推铁栅栏,那力气大得惊人,栅栏被摇得哗哗作响。 于鹏心里一凉,完了,什么也挡不住它。 大忠子继续摇晃,直摇得钢筋焊点开裂,插入墙中的榫头崩开,哗啦啦,不消 片刻栅栏被摇成了一滩互不相干的碎条条。大忠子踏着满地的钢筋铁线走进来,伸 手要抓于鹏。于鹏也不躲避,闭上眼睛等死。 眼看大忠子冰冷的双手就要抓到他的脖子,猛然胸口一热,一道金光飞出,大 忠子一晃,一道青光飞出,两道光线剧烈碰撞,发出扎扎扎地闪电声,然后同时消 失。只听一声异常恐怖的吼叫,什么东西离开了大忠子,飓风般扫过内屋外屋,把 东西刮得叮当乱响,后窜出了派出所大院。 大忠子痛苦的呻吟一声,瘫软在于鹏面前,于鹏顾不得害怕,把他的头枕在自 己膝盖上。大忠子刚才的枪伤弹孔一起冒出浓血,生命的迹象在他的独眼中慢慢消 散,片刻,身子一挺,死在于鹏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