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雕花 这是这座小区里独立的一幢别墅。 听不到往常踩点的时候飘出的钢琴声。 他佯装在别墅前的林荫小道走累了,在紫荆花树下的长椅坐了下来。 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每天只能睡在乞丐流浪汉扎堆的天桥下,形容枯槁, 但一双贼眼却还是放着精光,盯着眼前的这幢别墅。 半个月前,他便已经摸清了,这间别墅里住着的一对夫妇,丈夫是市里某个五 星级酒店的首席大厨,妻子是个无业楼民,不,应该说是职业主妇。 提到妻子,他眼前浮现了那个玲珑曲致的身体,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妻子保养得很好,特别是那双纤纤素手,长如葱,白如玉,根本不像是双家庭 主妇的手。 看来做厨师的丈夫相当疼爱自己的妻子,不比他的女人,一双干惯重活的手粗 得像老树皮。 他每天都注意着妻子规律的生活,晨跑,上健身房,美容桑拿馆,以及,每周 一、三,五晚上固定到一个西餐馆见一个男人。 情夫。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深深为那个丈夫感到不值。 丈夫是个有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每天早早地到酒店工作,这些年赚下的钱都 用在了为女人买房子,买豪华家电,付高级会所的费用,时装以及珠宝上。 毫不知情的丈夫,乐呵呵地每天回家,拖着疲惫的身体还要为妻子准备晚餐, 却不知道妻子在外头风花雪月。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为丈夫可怜,又像是可怜自己。 女人都是这样的贱货。 他骂,却没考虑太多。 那不关他的事。 现在重要的是找机会潜进屋子,找到他们不久前在拍卖会上买下的价值数额达 到六位数的一颗钻石——那是他在拍卖会看着他们拍下拿回家的。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拿到妻子平时戴在身上的珠宝,首饰,还有现金。 想到又红又绿的钞票,肚子似乎更饿了。 他摸摸干瘪的胃,安慰,不打紧,干完眼前这一票,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 今天是星期六,丈夫跟妻子在周末按照惯例都会外出聚餐。 他也已经打过这个别墅的电话,确定没有人接。 他此刻现身在这里,听不到这个时候妻子弹的钢琴声。 看来,确实,他们不在家。而这个时段,许多人家都安排了丰富的周末节目, 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站了起来,神色自若地走到了那幢别墅前,像是站在自家门前一样,缓缓地 掏出了钥匙——这是他事前准备好的。 然后,在电子锁板面输入了密码——这也是他事前弄到手的。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他心里窃喜,闪身进去,轻轻把门关上了。 屋里没有亮灯,很昏暗。 他稍稍停了一下,等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依然分辨得出屋子里美伦美焕的装修,以及那些华丽的 家具跟进口的电器。 他眼馋地环顾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到了通往卧室的楼梯口,一抬头, 却愣了,惊慌地后退了几步,手摸进了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锃亮的水果刀。 屋里的灯啪地一下全亮了,从头顶的水晶灯上投下的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他的眼 睛眯了起来。 楼上居然有人下来了,是那个丈夫。 丈夫亦是一脸惊惶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视线落到他的那把闪着寒光的刀上 的时候,胖墩墩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你,你想干什么?” 丈夫竟然在家。 他暗自气恼自己的失策,举着刀命令丈夫过来,揪着他把他推倒在了黑色的真 皮沙发上。 “别,别伤害我,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千万不要伤害我。”丈夫一脸窝囊 地双手抱着脑袋,竟然吓得哭了起来。 真没用。他鄙视地瞥了丈夫一眼,瞟了一眼楼上,“你女人呢?” “她,她——”丈夫害怕地看着他,望了一眼楼上,忽然跪倒在他脚边,抱着 他的腿,“请你,别伤害她,别伤害她,求求你。” 原来,丈夫跟妻子都在。 他认清这个事实的时候,脑海里浮现过妻子的面容与身段,再次舔了舔嘴角, 一股子邪火烧得他心痒痒的。 “叫她下来。” “别——”丈夫抬头哀求,看到他奸戾的眼光,身体又是一抖:“她,她,她 病了,刚吃了药,正睡着,请你,别,别打扰她。别伤害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就是别伤害她。” 愚蠢的男人。他想到了妻子的第二个男人,既可怜又同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丈 夫。 都死到临头了,也就只知道护着自己的女人,却不知道女人早在外面给自己戴 上了一顶绿帽。 视线似乎有点模糊了,他仿佛见到跪在地上的男人仰面的一张丧脸,变得跟自 己一模一样。 混帐的女人。 他想起了自己的女人。 想当初,他累死累活的,也就是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两口子苦熬了几年,终 于,他实现了诺言,让她好好地风光了一把。 自己也过了把一早向往的偷香窃玉的瘾。 谁料,一场经济危机,几年攒下的基业水打漂地没了。 而她,竟然勾结了别的男人,抛夫携子离去。 女人。 他还没嫌弃她年老珠黄,面无血色,她竟然反而嫌弃他来了。 该死。 水性杨花的女人都该死。 这么骂着的时候,他的邪火却烧得更旺了,脚步慢慢地往楼梯口迈。 “不,不,你别这样。求你了,求求你。她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什么也没做过, 你放过她吧?放了她,你,你真要,杀杀,杀——”丈夫看着他手里的刀,惧怕地 说不出话,“杀,杀人,就,就,就冲我来吧?不能伤害她,你不能伤害她。”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再向前迈了一步。 “求你了,求你别这样。”丈夫一把扑起来抱住了他的双腿,“别这样做,别 伤害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你就是别伤害她。” 丈夫抱着他,痛哭流涕。 他迈不出步子了,使劲在丈夫身上踢了一番,直到丈夫哀号着抱着胸口呻吟着 吐血了,这才作罢。 望着丈夫的嘴角渗出的血丝,他居然痛心地冲口而出:“她在外面有男人,你 这样护着她值得吗?” 丈夫的身体抖了一抖,僵硬了,摔坐在地上,愣愣地,随后才喃喃:“她,她 有别的男人?她有,别的男人?” 丈夫拼命地摇起了头,“不,不会的,她不会这么对我的,她——” “我亲眼看到的,我是贼,不是骗子。” 丈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痛苦地吐出了一口血痰:“难怪,难怪,她,她,要 跟我离婚,难怪。” 是的,女人,这一刻跟你海誓山盟,下一刻却勾搭上了别的男人,离你而去, 女人都是这种冷酷无情的贱货。 他看着丈夫的脸慢慢变白,心里咬牙。 他的女人,孩子都跟自己生了,竟然还要跟自己离婚。 凭什么? 就因为自己在外头跟别的女人逢场作戏的时间久了一点?那她还不是一样在外 面跟野男人鬼混? 说什么他逼的,他什么时候逼过她了? 他为她买了大房子,买了贵首饰,买了新车子,雇了佣人供她使唤,每个月给 她那么多生活费,只要她乖乖地呆在家里,好好地抚养他们的儿子,这么简单的要 求也做不到? 还说他逼她?扯淡。 离婚?趁自己生意失败的时候来离婚,抢走他本来剩下不多的家产,抢走属于 他的儿子,落石下井。 才不会让她得逞。 他脸色铁青地握紧了拳头,听着坐在地上的丈夫绝望地哭述: “我,我一个乡巴佬,大老远地进城,学了一技之长,好不容易才可以在城里 活下来——” “认识她以后,我就一心想着,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一定不能让她受委屈——” “她说喜欢我,喜欢我做的菜,美味,可口,巴不能可以一辈子吃我弄的菜, 于是,我再苦再累,也每天下厨,做好吃的,送到她面前——” “她要住大房子,我们就搬到了大房子,她喜欢珠宝首饰,我买来给她,她喜 欢钱,我赚的钱都给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不满意,还要背着我去找别的男人——” “是我,是我做得不够好吗?是我,哪里做错了?” 丈夫扑到了他身上,抓着他的身体,摇晃,悲吼:“你说,你说,我做错了什 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的事,是你不应该相信女人。” 他被丈夫摇得忽然有点头发晕,身体站不稳地险些摔倒,他一下把刀在丈夫手 上划过,逼丈夫放了他。 丈夫痛嗷一声,抱着受伤出血的手,似乎这才想起来他是贼人,脸上重新露出 了恐惧:“你,你,别,别伤害我。” 他没有抓刀的手按住了胃部。 饿得一向有毛病的胃忽然剧痛起来了,他皱着眉头,脸色发青,冷汗冒了出来。 胃痛得真不是时候。他有点恨恨地想。 这可是当年奋斗工作落下的病根,落泊得只能做贼后,每每胃一痛,便让他回 忆起当年他跟女人艰苦创业,甘苦与共的岁月,让他既恼,又苦。 “你,你没事吧?” 丈夫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试图走近他,被他挥舞着刀子吓退了。 “吃的,给我弄点吃的。” 听着他的命令,丈夫愕然。 既然女人刚吃了药睡下,想来在药效作用下没那么快醒来,先补充体力再说。 每次想到楼上的女人,他身体里的邪火就更旺一点。 是因为太久没碰过女人的缘故?也许。 他喝:“快点,你不是厨师吗?”说着他把刀横在了丈夫眼前。 刀子发出的冷光刺得丈夫的神经紧紧地,凉凉地。 丈夫慌乱地鸡啄米般点点头,在他持刀逼迫下进了厨房。 他狼吞虎咽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三文治跟牛奶,眼睛始终盯着丈夫的一举一动。 明净的厨房里原来早切好了几个菜分量的肉跟菜,丈夫打开了燃气炉跟抽油烟 机,一边起锅,一边回头望了他一眼:“这,这是,我们的晚餐。” 他冷哼了一声,看着丈夫熟练地倒油,爆香葱花,厨房里冒出了他久违的菜香。 多长时间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饭了? 他摸了摸今天刚胡乱刮过的胡渣,一下变得黯然。 把她埋在做抵押即将沽售出去的房子后院的花园里,逃窜到这里,已经过了三 个多月了。 时间真是难熬,怎么之前自己没发觉? 他喝下最后一滴牛奶,看到丈夫缓缓提起了一把刨刀,警觉地提高了嗓门: “放下,放下,你想做什么?” “是,别——”刚要强笑着解释的丈夫看着他举刀过来,慌忙举起了双手。 他看到他左手拿着那个刨刀,右手拿着一个白萝卜。 “我,我只是,习惯地,想在菜品上加,加上雕花点缀而已。”丈夫结巴地说 到,“你,你可以看着我,看着我做。” 萝卜上的外皮很快地被丈夫刨掉了,然后,薄薄的皮一圈一圈地连着削了下来, 最后形成了一朵精致而栩栩如生的白蔷薇。 丈夫捧着那朵萝卜雕花,让他看了一眼,嗫嚅:“看,这,这是我做厨师的时 候,学,学的。在烹饪班,我,我是学得最快的,因为,因为我下的工夫最多,活, 活也干得,最刻苦。” 似乎触及到伤心的事情,丈夫抽咽起来,“她,她一开始,就是因为喜欢我的 萝卜雕花,才,才喜欢我的。她说,这,这技术,太,太了不起了,于是,从那以 后,我就习惯在每个菜上面,都用上雕花点缀——” “没用的东西,只能看不实用。”他不耐烦地挥着刀,没心情听丈夫说下去。 丈夫默默地回头,把那朵萝卜雕花放在了热气腾腾的一碟红烧肉旁边,然后, 再拿起了第二个萝卜。 如是再三,丈夫一共做好了三朵雕花,放在了那碟红烧肉旁边。 然后,拿起了胡萝卜。 “你烦不烦?”他一把把肉抢了过去,把萝卜雕花扔到了地上,美丽的白花一 下滚落到了角落,蒙上了一层灰。 他大口大口地把整碟红烧肉吃完了,登时觉得辘辘的饥肠暖和起来,再抬头, 发现丈夫依然固执地用手里的胡萝卜一个一个地做着雕花,心里鄙夷,“迂腐。” 讨女人喜欢又怎么样? 到头来还不是背叛你,势利地离你远去。 他想起了那些生意失败后再也没正眼看过他的曾经享用过的女人,心情焦躁起 来,又想到楼上的妻子。 他偷眼瞄了一下眼前的丈夫。 没敢动。 “好,好了。”丈夫回头,看着他,听到楼上传来细微的声响,脸上一阵紧张。 “那是什么?”他如临大敌。 “是,是老鼠,一定是老鼠。” “你——” 要是妻子醒过来了,发现了入室偷窃的贼,报警可不得了。 他瞥了丈夫一眼,头一歪,“带我上楼。” “不,别——” “那女人背叛了你,又要跟你离婚,你这样做她也不会领情的,还不如,还不 如,让我帮你报仇怎么样?” 他罕有地笑了笑,但脸上的肌肉由于绷得过长时间的关系,僵硬了,如何挤也 挤不出他想要的表情。 丈夫木讷地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默默地走到他前头,把他领上 了楼。 楼上卧室的门原来被风吹开了,从窗台进来的风吹得门吱吱地拉长了声音地响。 他松了一口气,看着丈夫先进了房间,赶紧跟着进去了。 睡房里都被漆成了淡淡的粉色,偌大的双人床上,洁白的席幔垂了下来,一边 用金色穗带挽了起来,露出了静静地躺在绣花白边被褥下女人的那张娇好的脸。 想到被子底下妙曼的曲线,他舔了舔嘴唇,腹部的邪火迅速蔓延着起来,烧得 全身发烫。 “出去。”他扬扬刀,让站在一边像木头一般已经看不出悲哀的丈夫离开。 又后悔又悲伤地,丈夫掩脸一步一步后退。 他压抑着心里升起的狂喜,走到了床边,低头看着这些天来只能远远注视着的 女人。 又浓又长的睫毛,雪白的肌肤—— 她的脸很苍白,果然是个病西施。 他俯身下去,一只手伸出去掀开了被子,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却撞到了 一个冷冷的物体。 尖锐,而,寒冷的,刀? 他感觉到一阵剧痛在背后裂开来,仿佛身体已经被剖成了两半。 是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里竟然抓着一把刀。 跟他那把水果刀比起来,他手里的厨刀显然锋利且大多了。 而之前的唯唯诺诺,以及怯懦的窝囊劲,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此刻站在他眼前 的是个面容冷峻,目露凶光的丈夫。 大丈夫。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三个字。 “你——” “你”字的尾音没落完,他的身体便倒了下去,一双逐渐失去光泽的眼死死地 盯着男人。 “谁说萝卜雕花不实用的?你不正是最好的锦上添花吗?” 丈夫把刀扔到了一边,望着被他掀开的被子下的妻子: 女人的身体,心脏的部位,早被插进一把深陷得只剩下一点手柄的刀,白色的 睡袍被染得通红。 他早知道女人出轨的事情了,可是因为爱她,所以决定容忍她,要不是她决意 要离开自己,他不会这么做的。 为了留住她,让她永远地成为他的妻子,他只好如此。 他才刚把刀插进她胸膛,没来得及想清楚如何收拾残局,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偷 便进来了,所以他只好把刚断气的她用被子盖好,下楼去。 可现在不用那么费劲地伤脑筋了,有了这个小偷的尸体,一切自圆其说。 他很快地挂了个电话,然后从容地走下楼去,走进了厨房,一手拿刀,一手拿 起胡萝卜,继续把它们刻成雕花。 物尽其用么。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