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琴台路的某间茶馆坐无虚座。一曲川乐袅袅弥漫。 当年文君在此当炉卖酒,美女兼美酒的招牌吸引了无数风流才子民间百众,如 今这间茶馆同样吸引了众多客人如鱼,游人如织。川馆子特有的装修,古朴生香, 与北京老舍茶馆的清新、典雅的老北京风味又有所不同。 众人品茶,意不在茗香,要的是一股子川味。 在茶席上头的那帷幕前的舞台上,穿着雕龙绣凤的古衣的大师傅们,在充满好 奇、钦佩的视线里,娴熟地表演着自己的拿手绝活。杂技,传统曲艺,皮影戏,魔 术,相声,当变脸开始的时候,师傅脸上瞬息万变的脸谱引来台下的客人们轰动如 雷。 他坐在客人们当中,所在的茶席上有三个位置空着,看着那师傅的表演,口里 跟着喝彩,视线却落在了门口。 她怎么还没来? 思忖间,那垂下的铜钱般的门帘早被人撩到了一边,一个苗条的身影映入了他 的眼帘,他的眼睛一亮。 “客人们请这边请。”这位皮肤白皙,身段苗条的女人,先是冲他甜甜一笑, 而后才对跟在身后的两位金发碧眼的客人用流利的英文说道,进而把两人请进了他 坐的茶席上。 两位外国友人的视线从刚进茶馆,那注意力便全落在了正在变脸的师傅身上, 显然,他们也为这美伦美焕而神秘的东方技艺所折服,茶未沾,食未进,便侧着身 子伸长脖子不间断地冲台上伸出大拇指,直称赞:“Excellent !” “Yeah?Thank you 。”女人在客人身边坐下,为两人拿主意点了些馆子的出 名远扬的美茶跟佳肴,刚要为两位介绍他,他却摆了摆手,点点舞台上还未完的表 演,再朝已经被精彩的表演深陷其中无暇顾及其他事情的客人一笑,示意迟点再说。 女人会意地点点头,凑近他的身边,亲昵地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用纤纤素手轻轻推 到了他的桌前。在她缩回手去的时候,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然后把它抓 着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跟着播放着的背景乐曲轻轻地拍着。 女人先是羞涩地低下头去,接着便忍不住会心地发笑,没有被他抓着的手下意 识地抚住了腹部,充满爱意地看着男人。 舞台上的表演现在是最精彩的长嘴壶茶艺表演:两个穿着有着土黄色对襟的米 色功夫服的年轻人,都戴茶倌帽,穿厚底布鞋,一人提着一把細嘴长近二公尺的沉 甸甸的铜壶出现在舞台上,甫一亮相便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热烈的掌声,接着,两个 年轻人均右手持壶,弯腰朝台下茶客微微鞠躬,其中一个年轻人从一位穿着旗袍的 小姐手上接过了茶碗,两人便翻转腾挪地,时而在头顶飞舞,时而又在腰间盘旋, 从头顶、从腰间、从肩上、从背后,操控自如,表演着各种招式:紫气东来、天人 合一、泰山压顶、海底捞月,贵妃醉酒等等,无论哪一招,无论哪个方向,两个年 轻人手中长长的壶嘴均紧紧跟随着那个茶碗,万无一失地把热茶“飞”入茶碗里。 两个年轻人刚健有力而变化多端的技艺丝毫不比中国工夫逊色,博得满堂喝彩。 两个外国客人依然手掌拍个不停,惊奇的神色喜形于色,待到看到两个年轻人 开始在台上一人站一隅远远地为台下的茶客们飞“茶”的时候才醒悟过来,赶紧转 身,把自己桌子上的茶碗揭开,坐下,焦急而又急切地,等着那两个年轻人手上的 壶嘴终于转到了他们这一席上,两个蓝眼睛赶紧站了起来,他连忙示意他们可以坐 下,两人这才激动地一直侧着身子轻敲着桌子,其中一个年轻人吆喝了一声,在台 上扎稳了马步,侧身高举起茶壶,登时,热热的开水呈一道抛物线倾泻进了蓝眼睛 眼前的茶杯里,滴水未溅。 “喔~ ”两个蓝眼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倾刻凉碗盛上的热水里翻腾的茶 叶,大力拍着手掌,回头望着台上向他们鞠躬的年轻人大叫:“Amazing !It is so amazing!” 馆子里的气氛因为这两位外国友人毫不吝惜而又真诚的称赞达到了高潮。 他依然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对方才的表演赞不绝口的蓝眼睛,依然兴趣浓厚 地向她打听刚才的传统技艺,并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茶碗,宝贵地抿了一口,便闭着 眼睛陶醉地啊了一声津津有味地品着,赞词不断;她则微俯下身子,笑容满面地听 着两位蓝眼睛的叙述,不时地为他们对于变脸及长嘴壶表演的疑惑解答,显得游仞 有余。 大方,得体,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娴静,传统的东方女人,也是西方男人感 兴趣的。他欣赏地看着她,注意到蓝眼睛眼睛里闪过的对她的趣味,得意、而自傲。 这两位蓝眼睛是公司最大的客户,远道而来的他们带来了下半年公司大部分业 务,这些生活在文明开化而又科技进步国度的文明人,却对于中国传承了千年的神 秘古老文化相当感兴趣,特别是神秘的东方文化。不敢怠慢的他赶紧安排了川地最 富盛名的文化盛宴,并让身为客服部经理的她兼任导游全程看护,务求让客人尽兴 而归。而节目的最后一程,便是今天到这茶馆观看川地最有特色的变脸跟长嘴壶茶 艺表演,从两位客人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大功告成了。 跟她一起在机场送走了客户,他坐进了专车后座,先他一步坐进车里的她早从 自己的手提袋里掏出了一个保温瓶——用盖子当做是杯子,倒出了飘着淡淡花香清 凌的菊花茶水,递到了他的眼前。 他接了过来,看到金属制的保温瓶盖底还有几片菊花的花瓣,压在剔透的碎冰 当中。 他的肠胃不好,不喜欢喝茶馆里浓烈的茶,刚才为了应付蓝眼睛,假装好客地 喝了几大碗,现在喉咙里正干渴得冒火。冰镇而清凉的菊花茶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这种体贴也正是他所喜欢的。 他细细品着菊茶,其实品着的是她的体贴入微。 喝完以后她才把盖子拿了回去,倒了又一杯,自己喝完了,这才把金属保温瓶 盖好,看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本该沉稳的女人竟然像小女生般调皮的把 保温瓶贴到了他的脸上。 他猛然受凉后抓住了保温瓶身——凉丝丝的保温瓶里的菊花茶在荡漾,还有冰 块滑动的声响,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副清澈的菊花茶水在冰块间流淌的景象,他 感觉喉咙更干了,一股子火在腹部升了起来。 他把保温瓶随便塞到了一角,然后抱住了她的肩膀。 他把她揽到了自己怀里,口中喘着粗气,在她洁白而修长的脖劲处由上往下寻 觅着,同时,不安分的手探进了她的后背,在又滑又腻地皮肤上揉着。 像以往一样,她没有抗拒地软在了他的怀里,等他的手探到前面来的时候,她 的手隔着衣服按住了他,然后,捉着他的手放到了腹部处,按住,没再让他动弹。 正处于激情中的他感觉到了她这一举动的不寻常,坐正了身子。 她反而主动地往他身上靠了过去,低着头偎依在他的胸膛上,就如同之前他抓 着她的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着一样,这一回轮到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腹部,轻轻地 拍了拍,许久,才轻喟,“我有了,是你的。” 说完,她抬起头,对他展开的笑厣——如花。 他却忽然被哪里来的毒蜂蛰了一般,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我有了,是你的。” 把她送回了住处,一个人驾车回家的时候,他想起了她笑着告诉自己的这句话, 身体仿佛是刚被那冰镇的菊花茶水淋过一样,冰凉冰凉的。 这女人。 一开始明明说好的,大家游戏而已,不会当真的。 看到屋里那支证明凿凿事实的验孕棒,对她的欣赏转瞬变成了怨愤,他的嘴角 抽搐起来。看着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想起刚才在她屋子里的时候,握住自己的盈 盈柔情,忽然觉得恶心。 “我们什么时候把婚结了?”她微笑,却又面带得意地看着他。 孩子,是她一早处心积虑想要的吧?所以才能逼迫自己就范? 他恨恨地想。 “你不想让我把事情闹大吧?反正,你家里那位,不是无法生孕了吗?跟她离 了,我会安心跟你过日子的。” 离婚?说得倒轻巧,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都是家里那位给的,离了婚,他 喝西北风去吗?而且—— 他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一下没驾好,差点撞上了旁边的车子,旁边那 辆车子的主人探出头冲他骂了两句。 而且,如果他跟她的事情被家里那位发现了,就算是自己不离,家里那位也一 定饶不了自己,那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权利,地位,财富,名声,全都泡汤 了。 不能够让她说出去。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额上的青筋暴胀。 “我都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了,你不可以丢下我不管。”她把他跟她在一起的时 候的照片,一张一张慢慢地摊开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手势依然那么优雅,但在 他看来,那无疑是死神宣判死刑的姿势,无情而冷酷。 那些游龙戏凤的照片,也是她一早准备好,打算跟自己摊牌的时候派上用场的 吧?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丝毫不知道,比起今天去过的川茶馆里的变脸,他的 表情也有过而无不及的精彩。 不能够让她说出去,想个方法,让她闭嘴。 可是,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可以不让人生疑? 前面是个红灯,他缓缓地把车停了下来,握在方向盘上的左右手的拇指不停地 轻敲着方向盘,焦躁地看着外面堵塞的车水马龙,心里咒骂了一句,而后收回了视 线,扫进后视镜的时候,看到映在后视镜里的后座车窗帘子下露出一个锃亮的物体。 是他跟她在车上的时候,胡乱找了个地方放置的金属保温瓶。 女人。睹物思人,他想起了她,肚子里的怨气不打一气来,没好气地瞥了一眼, 便又紧紧地盯着前面的交通灯。 红灯灭了黄灯亮了,接着又是绿灯。 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也倏忽一闪,响起了川茶馆里那悠悠的乐曲。 锣鼓声,铜钹响,咚咚锵锵,锵咚锵咚地萦绕不止。 大师傅变脸的时候忽闪而过的脸谱,红的,青的,黑的,绿的,最后定格在了 白色的脸谱上。 白色的脸谱上那道窄窄的眼缝眯了起来,嘴角危险而狡诈地扬了起来。 他最后想起的一个镜头,是在异国语言的叫好声中,戴茶倌帽的年轻师傅一个 刚健的马步,耍出一招紫气东来,那热热的水通过长嘴壶飞入茶碗里,那茶碗里的 茶叶起起伏伏着翻滚不断,让人琢磨不透。 他哑然地笑了。 绿灯。 通行。 在那乐曲声里,他一脸轻松地继续前行。 琴台路的这间茶馆依然热闹非凡。 他让公司举办了一场欢庆会,包下了这间茶馆。 在嚣喧不止的乐曲声里,茶席那边的戏台上依然如常上演着相声和皮影戏,到 表演变脸的时候依然获得声声喝彩。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那么从容,其实内心却随着紧张而亢奋的乐曲节奏扑通扑通 跳个不停。 来了,来了,他盯着舞台上那张变幻的脸谱,当出现白色的脸谱的时候,他的 心打了个颤,嘴唇泛白得愈加干燥无血。 “你怎么了?”她看出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那张美丽亲切的脸在他看来却是蛇蝎一般地毒。 他摇摇头,保持着镇定拿起了茶碗,却又放了下去,手在不易察觉地微抖着。 身后,舞台上,长嘴壶茶艺表演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她心疼地伸手想握住他,半途却停了下来,想了想,然后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保 温瓶,在他碗里倒进了冰镇的菊花茶。 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端着茶碗,一口气连喝了几杯,到最后她把保温瓶里预 备的菊花茶倒得见底,连冰块也滚进了茶碗里。 “看茶,看茶!” 那铜壶长长的壶嘴伸到了他们这一桌上来了,旁边的员工在不停地拍掌,等着 年轻师傅们为他们公司的领导续水。 他蹙起的眉毛舒展了开来,维持着笑容,看着坐在一边的人们的茶碗陆续添上 热水,袅袅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他不易察觉地冷笑起来,把自己的茶碗放到嘴角 边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 “看茶,看茶!” 他笑了笑,把茶碗慢慢地放在桌子上,揭开盖子,看着冒着热气的壶嘴对准茶 碗泻出热水,弓起的手指在一边的桌子上轻敲,“够了,够了。” “好。”年轻师傅们一个漂亮的收势,博来满堂喝彩。 他跟其他人一样拍着手掌,叫着好,以茶代酒地对全公司员工说出了一番早已 由她准备好的祝词,“敬大家一碗。” 员工们都站了起来,拿着茶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站在他身边的她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深情地看着他。 按他事先告诉她的,他将要公布他们的事情,获得大家的祝福。 他看着她,笑着。 她也笑,旁边看出点端倪的人起哄了起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头开始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的茶 的香味。 她应得的。她想。 她为了他,牺牲了那么多,他的妻子的位置,她应得的。 她憧憬着别人叫她经理夫人,经理太太。 她望着他那张英俊温婉的脸,伸手接过他碰杯而回的茶碗,一饮而尽。 旁边的人依然哄笑着,她笑了笑。 头更痛了,她看着他,视线里,他的那张脸模糊了起来。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忽然空了起来。 “你——”这个时候,她才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茶的气味忽然如洪水般从她的鼻子,耳朵,口腔中直涌而进,她只觉得空了的 身体忽然充塞了无穷无尽的茶香,快要迸裂开来。 世界似乎除了茶香,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最后听到了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以及其他人急切的呼喊。 别叫我的名字,要叫我,经理夫人。 项维有点无聊地站在燕台路,看着茶馆门前摆放着的招牌铜壶发了好一会儿呆。 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宗命案,死者是位职业女性,在这里品茶的时候暴毙身 亡。警方接案后展开一系列调查,发现死者喝过的茶里竟然被人投入过量的氰化钾, 但是,综合案发后调查跟在场所有目击者的证词,却没发现谁有杀人的动机跟投毒 的嫌疑,因为得不到有用的线索,毫无进展的这件案子成为了悬案。 项维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头脑里清晰地浮现出受害者以及案发现场的描述: 死者钟西红,是成都某外贸企业公司的客服部经理,现年27岁,单身,外貌娟好, 家中次女,父母双双在成都某村镇务农,自大学毕业后便入职此企业,平日无不良 嗜好,作风正派,工作负责,在公司颇得人心。案发当天,是公司安排的员工欢庆 活动,场地便在眼前的这间茶馆。最后由公司总经理敬茶,钟西红喝完那碗茶后便 不省人事停止呼吸,皮肤微泛红光,送医院后证实为中毒,当场不治身亡。在警方 的调查陷入僵局后,身为私人侦探的项维便接到了负责此案的委托。委托人是钟西 红的助理,小林。她在案发当天便坐在钟四红身边,亲眼目睹钟西红把那碗茶喝下 去。项维便是从她口中得到了最关于现场的最早描述: “因为跟钟姐负责接待的客户做成了生意,李总安排我们在茶馆举行庆功宴, 并说会有关于钟经理的重要安排宣布。当时大家在公司包下的茶馆观看演出,品茶, 唱戏,都很热闹。我记得,就是在台上的变脸开始的时候,跟我们一桌的李总的脸 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似乎是肠胃病犯了。钟姐于是把自己带着的保温瓶里的茶倒 给了总经理——” “保,保温瓶?里的茶?什么茶?这茶,跟,跟那茶不一样吗?”项维一向有 点口吃,这么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不一样,茶馆的茶虽然又香又浓,可对于有肠胃病的人来说可不好消受。 钟姐随身都带着甘甜清香的菊花茶,茶性温和,所以见李总不舒服,自然就想到用 自己带的清茶舒缓李总的痛苦。” “然,然后呢?” “然后,喝过我们钟姐的菊花茶后,李总的脸色好多了,刚好这个时候,台上 茶艺师傅的表演也结束了,于是李总以茶代酒敬贺我们公司的业务扩建,大家都喝 了自己的那碗茶,而钟姐于是也饮干了李总的那一碗——” “钟,钟经理喝了什么?”项维再次打断道,问。 “李总的那碗茶。李总的茶碗盛着的还是钟姐自己带的菊花茶,钟经理也不喜 欢喝外边茶馆的浓茶,所以就拿过李总的茶碗喝了敬茶。” “奇怪。”项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 “对吧?确实奇怪。我们眼看着李总拿着那个茶碗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钟姐的菊 花茶都没事儿,可我们钟姐就喝了那么一碗自己的茶便出事了,大家都看着的,觉 得真是太奇怪了。” “不,不对,我说的奇怪不是这个意思。”项维摇头,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小林, “你们钟经理,跟李总的关系很好吧?是超乎了上司跟下级的那种,暧昧的,情人?” “啊?这,为什么会这么说?” “其一,李总有肠胃病是你们公司都知道的事情,可怎么你们钟经理却那么巧, 偏就带着菊花茶装在保温瓶里在身上?其二,李总犯病的时候,没有谁想到要给他 递温和的菊花茶,偏就你们钟经理想到了?其三,最重要的一点,你见过哪个女人 在饭桌上会不介意地续用别的男人的茶碗茶杯的?钟经理如此不避讳,很显然,你 们李总跟钟经理的关系不一般。”项维分析起来的时候,口齿伶俐地顺畅起来。 “你是说——”小林惊奇地叫了一半,忽然觉得恶心,低头下去干呕了起来。 “喂,你,没事吧?”项维慌张地站了起来,担心地看着小林。 “没事。”小林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尴尬地一笑,摸了摸腹部,“真是的,妊 娠反应还真是麻烦。” “恭恭,喜你。”看着当事人不说完全看不出来的腹部,项维干咳了一声, “能,能带我去你们,你们钟经理的住处调查看看吗?” “当然可以——”小林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项维以为小林又要吐,没想到 却不是,她一脸为难地看着自己,“恐怕,不行。” “?” “钟姐是住在公司安排的宿舍里的。出事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前,在警察搜查没 有发现以后,钟姐的东西便被处理掉了,现在那宿舍已经安排给另一位经理住了进 去。” “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小林点点头,“当时是我带钟姐的爸妈进宿舍收拾的,总共也没多少东西。” “没,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小林摇摇头,想了想,脸上露出迷糊的神情,“就是,在钟姐的书桌脚背发现 了一支验孕棒。” “验孕棒?”项维也迷茫了,他似乎没听说受害人有受孕的痕迹。 小林不好意思地看了项维一眼,“是我的验孕棒。我有喜的消息也是上个月才 知道的,我去医院之前跟钟姐一起买了验孕棒做了下测试,没想到居然落在钟姐家 了。” 随后项维去见了一次小林口中的李总。 大企业的总经理,在商海中练就了一副荣辱不惊的平和面孔,即使得知了项维 是私人侦探的身份,也依旧面不改色,提起钟西红的死,更是如喝粥吃饭般平常。 没有特别的伤感,也没有特别的可惜。 这反而让项维生疑。 若死去的是个底层普通的员工,也许项维对此刻李总的表情不以为意,但若果 死去的是跟自己有深一层关系的女经理,特别是刚为公司招待了重要的客户,做成 了生意的功臣来说,李总刻意淡然的神情,反不得不让人禁不住揣测他的真实心意。 “那一天,小钟还为我斟了她特制的冰镇菊花茶,可下一刻,我敬茶的时候, 她喝的也是同样的茶却出事了,因为那碗茶都是我在喝的,公司有不少人都猜,也 许这毒,下的对象是我,但偏偏让小钟给赶上了,因为这事,我还很懊恼呢!”口 中说着懊恼,可脸上却没半点懊恼的神情,死了一个人的场景,从他口里叙述出来, 就如同做季度报表那般枯乏简单。 “李,李总,我冒昧地,想,想问一个问题。”项维额前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 睛,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眼神,其实他现在的眼光一直注视着李总放在偌大的办公 桌上,不停地轻弹着桌沿的两根大拇指,项维莫名地紧张起来,使劲咽着唾沫。 “你说。” “你跟钟经理,就,就是钟西红女士,是情人关系吗?” “不是。”李总哑然失笑,沉稳地摇着头,抬起的右手很快地摸了一下鼻子, 然后交* 合握着放在了翘起了二郎腿的膝盖上,“要是没别的事情的话,项先生可 以出去了。请见谅,实在是因为鄙公司业务繁忙,容不得我们用这么多余的时间跟 精力放在一个死去的员工身上。” 项维起身,告辞,转身关上门的一瞬间,心底几乎同时地下了一个结论:他在 撒谎。 是刚才的那个小动作出卖了他。 在否认与钟西红存在情人关系的时候,他极快地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男人的鼻子上,有可导致勃* 起的组织,当男人想隐瞒东西的时候,相应地鼻 子脊梁上会发痒,这就是为什么男人撒谎的时候,多数会下意识地去摸,去点或者 去挠自己的鼻子。 李总,现年四十二岁,已婚,父母双亡,妻子为企业董事的千金,结婚多年未 有身孕,李总大专毕业后以微薄的薪金入职本企业,苦干三年,后结识了现任妻子, 从此扶摇直上。 难怪他否认与钟四红的关系,一个凭借裙带关系才获得高位的软饭男人,并不 是说他才华实力有问题,而只是在全面投资的商业社会,金钱跟地位,往往才是成 功的关键,这是许多不得志的能士每每感慨的遗憾。 很明显,李总的嫌疑是最大的。 虽然从钟西红家里找不出任何显示她与他有关系的物品——也许在钟西红被害 后就被处理掉了。 但现场的举动,大家都看在眼里的,钟西红跟李总的暧昧,李总对这层关系的 隐瞒以及对她的死的避而不谈,让人不得不在意。 问题是,几乎全公司的人,都看着李总喝下倒进茶碗里的茶的,也是所有人, 都看着钟西红喝下茶碗里剩下的茶的,那茶却是钟西红本身自己带过来的,警方彻 底检查过了钟西红装茶的保温瓶以及剩下的茶渣,毒理测试没发现一丝毒素,这就 排除钟西红自己下毒的可能,那下毒的对象,究竟是李总,还是钟西红?同一杯茶, 李总喝了,钟西红也喝了,为什么李总没事,而钟西红却死了?茶中有毒是经化验 证实了,那么这杯茶,是在什么时候被人下了毒?在李总喝了以后,那个茶碗,那 茶碗里的茶,都在众人的视线里,要是有人动手脚,那么应该所有人都看到了,可 事实是,所有的人,都没发现下毒的人,按照当时的场景,也没可能有人会那么明 目张胆地动手,凶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项维坐在茶馆里,一手端碗,一手拿盖,把温温的茶水送进了嘴里。 馆子里依然响着悠长的川剧腔韵,弥漫着茶香,不知道是不是跟她那天出事的 时候一般的气味? 戏台上的曲艺,相声,他均不大感兴趣,直到蜚声海外的变脸开始,他才稍稍 惊奇地把视线投到了舞台上,而脑海里却依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出事那天的每一 件小事情。 茶,茶点,菜肴。 舞台上的变脸表演,长嘴壶茶艺。 掌声,乐声。 茶席上,观看的众人,小林,钟西红,李总。 李总肠胃痛,钟西红用菊花茶斟满茶碗,李总喝茶。 李总敬茶,钟西红接过茶碗,喝茶,小林目睹钟西红毒发身亡,众人惊讶。 李总喝茶,用同一杯茶敬茶,钟西红接过同一杯茶,喝茶,中毒—— 项维搔了搔脑袋,没可能有人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那么,是在茶碗的盖 子上做手脚吗?事先将毒抹在盖子上,揭开盖子的时候便将毒粉洒进茶里,然后递 给钟西红。 项维看着自己揭开盖子的茶碗,苦笑。 警方将现场的茶具扣押调查,除了那只茶碗里的茶水有毒,其他茶碗,包括盖 子,手柄,均没问题。 更何况,那杯茶,李总喝的时候早揭开了盖子,在递给钟西红之前他也喝了几 口,这个事实有整个公司的员工作为目击证人。 项维苦恼着,看着提着长嘴壶的师傅开始远远地在台上为席上的客人续水。 在茶碗从李总手上转移到钟西红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除了这两位当事人,没 有其他人接触过茶碗,不过,茶碗里的茶水,曾经续过水? 项维看着长长的壶嘴里的倒出的热热的水,一滴不溅的为自己喝去大半的茶碗 里续满,看得出神。 从年轻师傅壶里倒进那个茶碗里的水,有毒? 项维又是一声苦笑。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当日所有续水的茶碗里的茶都应该有毒了,同一壶水, 怎么可能别的茶碗里的茶水没问题,却只有李总的那一碗出事了? 若真是师傅长嘴壶里的水有毒,而时间又刚好拿捏得这么精准,恐怕真只有传 说中的功夫高手才能做到——以飞镖的高超技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投入李总的茶 碗。那这么一来,问题还是出现了——功夫高手是因为那是李总的茶碗而投毒的? 还是预测到了钟西红会接过李总的茶碗喝下有毒的茶?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项维使劲搔头,看着门外小林挎着手提袋走进来,于是举起手朝她招了招。 正四处张望的小林喜出望外地,快步走到了这边的茶席上,坐下:“要走进这 里,真有点困难,毕竟,这个茶席就是钟姐死去的地方。” 项维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我需要你把案发当日的事情,包括任何细节, 全,全部从头到尾说一遍,来一次案件重演,能,能行吗?” 小林点点头。 “那么,我是李总,而你是钟西红。我坐在这里,你坐在,这里?”项维站起 身,小心翼翼扶着小林互换了一下位置。 “李总肠胃痛,于是——” “钟姐注意到了,拿出了平时带在身上的保温瓶,斟茶,递给李总——”小林 早有准备地,把手提袋打开,拿出了保温瓶,倒满项维空的茶碗,递给他,看他不 动,示意他喝下,“放心吧,是我私家泡的菊花茶,又清又凉的,那天李总也是这 么喝下去的,你不做怎么是案件重演?” 项维皱着眉头喝了下去,冰凉的菊花茶滋滋地从舌头一直滑下胸腔,才喝完一 杯,小林便又续上一杯,示意项维继续喝光它,一连三杯,让灌了一肚子水的项维 腹涨胃疼,“那,那天他当真这么牛饮吗?” “是啊,就是这样喝的,我坐在钟姐身边,看得真真切切的,你不是说要巨细 无遗的吗?”小林把最后一杯菊花茶斟满,把保温瓶底泡得发软的菊花、冰块一并 倒进了茶碗,看项维喝了一半,阻拦住了他,然后叫着在台上飞水的年轻师傅过来 续水。 项维看着茶碗里一半的菊花,伴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在壶嘴倾泻出的热水里升腾, 一怔。 “然后,李总说了一番致词,钟姐站了起来,接过茶碗——”小林说着,捧过 项维的那个茶碗,递到自己嘴边,心有余悸地看着透明而微黄的茶水,迟疑,“项 先生,我要喝下去这碗茶吗?我不乐意喝人家的口水!” “谢谢,谢谢你,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是的,怎么下毒,项维到底是弄明白了,问题是,没有证据。 一个月的时间,充裕得足以让他处理掉所有跟他有关系的物证。这才是伤脑筋 的事情。 直觉告诉项维,这将可能是一个知道动机,手法,却无法收集证据将其归案定 罪的罪犯。 李总看着坐在茶席上好整以暇等着自己的项维,蹙了一下眉,然后很快地恢复 了常态,沉稳地在他对面坐下:“项先生找我?” “是的。”项维打量着李总,心想,这个计谋,这个男人不知道筹划了多久, 设想了多少次? “李总,你你公司的职员,钟西红的中毒,中毒事件我已经了结了,我想也许 你会有兴趣。”项维说着,动作熟练地从椅子上挂着的一个手提袋里掏出了一个金 属的保温瓶,慢腾腾地给他眼前的茶碗斟上,“这,这是你公司的小林小姐,向钟 女士偷师学泡,泡的菊花茶,要试一试吗?”他给自己也斟上一杯,满满地,然后 一饮而尽。 后面的舞台正上演着变脸,这一次却完全没有把项维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全 神贯注地看着死死地盯着茶碗的李总,看着他的脸色先是变白,然后变青,没表露 半点得意地,再把自己茶碗满上,把保温瓶递到了李总面前:“喝,喝啊,这里还 有!” 李总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项维的时候,表情依然淡漠,眼睛除了一丝惊讶,再 看不出半点异样。 果然深藏不露。项维有点窘迫地搓了搓手,心里一沉。 李总依言把茶喝完了,项维把保温瓶里剩下的茶水全倒了出来——已经没剩多 少了,半碗茶不到,更多的是没有泡开的菊干,以及几颗晶莹剔透的冰块。 似乎是故意的,项维倒得很用力,冰块撞在碗沿跟碗底,发出清脆的声音,相 当好听。 李总的脸却再度变了,死死看着那些泛着冷光的冰块。 “师傅,添茶。” 项维忽然觉得李总的脸变得比之前台上的变脸的师傅表演的脸谱精彩多了,他 叫来表演茶艺的师傅,看着他赏心悦目地扎着马步,一个飞龙在天把长嘴壶里热热 的茶水送进了李总的茶碗里——在热水冲泻下,冰块很快地融了下去,不久,就只 有清一色冒着热气的茶水,再无半点冰块存在。 李总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钟西红的保温瓶里装着的是冰镇的菊花茶,茶水里为了维持低温自然放进了 冰块,是你在冰块里做了手脚,把毒注入了其中一个冰块里,再冰好,放进保温瓶 里。因为保温瓶保持着冰水的低温,所以冰块不融,保温瓶里的菊花茶自然也是无 毒的。到案发当天,你故意装做是肠胃痛的样子,在众人面前喝光了钟西红保温瓶 里的茶,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喝过钟西红的菊花茶而没事。茶水见底,钟西红把冰 块跟不多的茶水最后倒进了你的茶碗里,你为了遮人眼目,故意又多喝了几口,刚 倒出来的冰块并没有融化,里面的毒素不会渗透出来,你当然不会有事,但却加深 了其他人对你喝过这杯有毒的茶的印象。随后,表演长嘴壶茶艺的师傅为客人续水 来了,你的机会也来了——长嘴壶里倒出的是热水,热水一进茶碗,那冰块自然融 化,而里面的毒自然也随着溶进了茶里,你在师傅续水后并没有沾半点这茶水,而 深知道你不爱喝外面的浓茶的钟西红,恰好碰上你向她敬茶,心疼你的她自然便代 你把茶喝了下去,谁料,却是,一命呜呼。案发的过程,所有的人,包括茶艺师傅, 都没有机会接近那碗茶,所以下毒的手法才会显得如此天衣无缝。” “你跟钟西红的关系,一向是瞒着别人的,所以能证明你们关系的东西并不多, 接下来,只要你处理掉了钟西红屋子里所有指向你的不利证据,便不会有人怀疑到 你身上了。杀人,并且是当着众人的面杀人,利用茶艺表演的师傅制造机会,甚至 让所有在场的人成为你什么也没做过的目击证人,你很大胆,也很冒险。”项维一 口气说完,然后盯着李总。 “谢谢夸奖,可是,很遗憾,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总的表情再度恢复 了从容,倚着椅背淡淡地看着项维,但放在桌底下的双手的大拇指,却开始轻轻敲 击着他的大腿,“而且,你三番两次毁谤我跟钟经理清白的关系,你们这些所谓的 侦探,都这么信口雌黄吗?既然你找到了杀人方法,更应该集中精力找出凶手才对。” “贼,贼喊捉贼的意思李总你懂么?”项维没想到自己说出事实后他还继续抵 赖,又开始变得口吃起来。 李总沉默了半晌,许久,才问:“好吧,退一步讲,我跟钟经理就算有深一层 的关系,动机呢?若钟经理是我的情人,我更没有理由害她才对。” “错,错了,是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出轨的情人间才不会存在互相伤害。” 项维搔了搔头,“你杀害钟西红的动机,是因为钟西红怀孕了,她逼你跟现任妻子 离婚,而你不情愿,因为那将意味着你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金钱,地位,以及权 力。” 李总身体一震,险些冲动地站了起来,但他却抑制着自己,盯着双手的大拇指, 深陷进了大腿里。 “被我说中了?”项维咧嘴笑了。 “你没有证据。” “可,可我有一张嘴巴。”项维得意,“要是我把你的这些事情宣扬出去的话, 你说,会对贵夫人,还有贵公司产生什么影响呢?” “你想怎么样?” “掩,掩口费。给我一笔钱,保证我不会大嘴巴。”项维再次笑了起来,看着 李总阴晴不定的脸,忽然觉得美妙极了。 他面不改色地盯着项维,心里却在激烈的斗争,他想到了实施这个杀人策略前 前后后的事情,没有破绽,不应该有破绽的。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白色的脸谱的时候,他有了决心。 勒索他,看这个心虚的人能忍耐到什么时候,逼他显形,只要抓住了他的狐狸 尾巴,想要收集他的罪证便轻易多了。抱着这个想法的项维,惊奇地看着李总慢慢 地端起了茶碗,揭开,放到了嘴边,然后蹙着眉把见底的茶碗放回桌面:“我想告 诉你,这菊花茶比钟经理泡的难喝多了。”说完,彬彬有礼地站了起来,一句失陪 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门口,推门,便要走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其实钟西红并没有怀上你的孩子,她只是设计在骗你,你根本 不应该犯下杀人罪孽的。”项维沉不住气地,忽然吼了出来。 他终于看到这个男人有一刻动摇了,肩膀有那么抽动了一下。 只是一瞬的事情,他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哦,那太遗憾了,她本应该,有更长的路可以继续走下去的。”他转身走了 出去,冷冷地留下这么一句话,抛给了目瞪口呆的项维。 项维呆了许久,然后才挫败地吐出一句: “冷,冷血。”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