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蛋 “同志们,在伟大的毛主席指导下,我们工农兵又迎来了新的一轮革命歌曲播 放,下面我们推荐的是一首革命歌曲——” 明净的窗台上放着的一部笨重的双喇叭收音机的天线拉得长长地,飘出正在收 听的节目的音乐声。靠着窗台的砧板上放着小半碗粒粒饱满焯过水的豌豆,红红又 细又长的胡萝卜丝,整饬地放在盘子里的碧绿的青瓜丝和葱段,以及黄澄澄的甜椒 丝,旁边是一小碗姜丝,以及一小碗碎碎的蒜末,以及一小碗葱粒,还有一碟薄薄 的鱼片,热腾腾的锅里弥漫出香辣的气味,沾着点点红辣椒粉的牛腩丁在糊糊的稠 汁里冒着小泡。灶头上放着的瓦煲里,没有盖好的口子边沿传出了丝丝米香。 她把两个剥壳的松花蛋放在水下清洗了一番,然后放进了瓷碗里,在壁橱里拿 出了一个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匝线圈,用剪刀剪下一段,接着把线圈放回盒子, 放进壁橱。 回到砧板前,她把其中一个皮蛋拿了起来,把那段线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只手 拉直了,然后拿着松花蛋垂直角度放在了线上,很快地,线没进了松花蛋里,把蛋 分成了两瓣,接着四瓣,八瓣,另一只松花蛋亦是如此,当最后一瓣放进洁白的瓷 碟的时候,那线上沾着粘稠的黑绿色带点红红的蛋黄液。 她松嘴,把线扔进了垃圾桶,洗干净了手,关小火,然后把锅里的牛腩丁倒到 了玻璃皿里,净锅,开大火,等锅里烧得一滴油也没有的时候,才倒进了少许花生 油,油热了,发出香郁的花生味,她把蒜末加了进去,爆香后,倒进了胡萝卜丝跟 豌豆,等萝卜丝软了的时候,洒盐,跟酱油,然后加入刚才装碟的牛腩丁与甜椒丝, 翻炒,在甜椒丝变色之前,加入少量上汤,焖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的当儿,她把 弄脏的皿器,碗碟洗得干干净净,打开锅盖,闻着垂涎欲滴地香味登时弥漫了整个 厨房,她看了看,最后把刚才线开的几瓣皮蛋倒了进去,番炒片刻,她熄了火,把 这个菜装了盘:颜色斑斓,让人食指大动。 她把锅放到水下,用钢丝细细地刷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在洁白的手巾上抹了把 手,接着揭开了瓦煲,里面是已经煮得细腻而粘稠的米粥,她用勺子伸进去搅拌了 一下,粥里浮现出一粒粒黑色的松花蛋,她把里面切得薄薄的瘦肉挑了出来,用筷 子碾成细丝,重新放进去,然后倒进了早准备好的鱼片,看着鱼片变得透明,她再 把剩下的葱花倒了进去,再搅拌一番,然后关火,盖上了盖子。 外面门铃声响了起来,她抬头望了一眼厅里的复古式摆钟,咔嗒一声,已到正 午十二点,当当当地响了起来。而窗台上的收录机也传出了报时声。 时间刚刚好。 她关掉了收录机,去开了门,一个大腹便便的秃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抓着一 瓶喝得快见底的二锅头,嘴里嘟囔着埋怨:“怎么开个门也这么久啊?” “哎,不是正忙着吗?”她边说边把围裙摘了,弯腰把男人脱下的鞋子刚要放 到鞋柜,看到鞋底脏污的黑泥,提着走进了厨房,用刷子把鞋底刷得干干净净。 “怎么还没饭吃呐?”男人探头进厨房,看到做好的菜,脸色缓和下来,咂吧 了下嘴巴,“开饭吧?”看女人还低着头只顾刷鞋,不耐烦了,“哎,你做什么呢? 都是要在外边穿着走的鞋子,再刷也得脏。” “我刚做完清洁,别弄脏了地板。”她说着,把刷干净的鞋子提到阳台上晒着, 再进屋子里的时候,那男人已经把瓦煲抬到了桌上,那碟菜也已经放了出来,两个 碗两双筷子已经摆在桌子两头,男人笑呵呵地看着她:“快,过来,吃饭了。还是 你懂俺,俺——我,我的心思,我这辈子没别的爱好,除了酒,就喜欢吃你弄的松 花蛋。” “得了吧你。”她脸上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得意,走到桌边抓起碗盛了满满一碗 粥,放到他面前,粥里满是松花蛋粒,“赶紧趁热吃吧?” “哎,好。”他夹起一块松花蛋连带着绿色的青瓜丝跟红色的胡萝卜丝忙不迭 地往嘴里送,津津有味地嚼着,想起了什么,“对了,今个儿晚上,我一些老战友 要来,你得给我们准备好下酒菜。” “要来客人啊?”她为难,“可是,这家里,没啥好招待他们的。” “哎,啥呢,俺- 我老许能怠慢战友?”男人把兜里揣着的票子拿了出来,啪 地拍在桌子上,“拿去,弄多点好吃的。” “知道,最重要的是别少了你的松花蛋。”她笑着,收起了票子。 她掩了门,掸了掸身上的尘,走出了军区大院。 当门口一左一右两个警卫朝她立正敬礼的时候,她正在想该做些什么菜。 “许嫂子。”传达室的警卫员,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子,朝她热情地打着 招呼,看着她手里挎着的篮子,“买菜去?” “哎,这时候,也不知道还有菜卖不?”她看看年纪与自己相仿的青年人趁呼 自己嫂子,浑身不自在地羞赧起来,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 “唉,哪能没有呢?跟他们说一声,是许部长要的,能没卖?”小伙子安慰她 道。 “谢谢。”听他提到男人的名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的,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 大门。 粮食供销处果然还留着给自家的蔬菜果肉,她把票子递上去,拎得满满的菜篮 子在街上慢慢地跺。 “许嫂子。”经过一家逼仄的巷子,一户家门开成缝纫店铺的板台后面的一个 老妇人叫住了她,“许嫂子,出来买菜呐?” “哎。”失神的眼睛转瞬恢复了精神,放着亮光,“大婶您还好吧?” “好,好,我家这些天,都算是好多了。这些,是你上个星期在我这里做的衣 服,四套,你看看。”老妇人把她叫进了裁缝店,把她订做的衣服递给她,再从一 台落漆的缝纫机膛底掏呀掏,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麻绳袋装着的东西,轻轻地拍了拍, 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了千沟百壑:“还是许嫂子你教的好,我家那些母鸡 下的蛋,用那法子,花费了点石灰、跟泥糠把蛋埋了,都让它们变成了坏蛋,他们 便以为吃不得了,于是就没把我家那些蛋给收缴上去了。” “这是?”她没听进老妇人的话,指了指袋子里的东西。 “啊,这就是我家藏起来的那些,坏蛋。我记得许嫂子你不是喜欢吃么,所以 就特意给你留了这些。”老妇人怕她拒绝自己的好意,慌忙塞到了她手里,“许嫂 子,你可不能说不要。” “不,我要。谢谢婶子了。”她接过去,宝贝地摸了摸,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 小袋子粉末,“对了,给婶子你的盐快没了吧?这是我家多余的,你拿去。” “哎,谢谢许嫂子。”老妇人乐呵呵地接了过去,放进了缝纫机的膛肚子, “这些坏的蛋,其实口感还好着呐,黑黑的,还有好看的花纹,难怪叫做松花蛋。 也就只有许嫂子你这些有文化的人才知道这种漂亮的坏蛋。” 她笑了笑,告辞走出了缝纫店,看看时间不早了,赶紧小跑着回到了军区大院。 家里早来了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正坐在里屋里跟自己的男人天南地北地聊着, 不时爆发出一阵一阵笑声。 男人看到她,朝她招了招手,“来来来,来见见俺的拜把子兄弟。” 她局促地走到了三个男人面前,微微欠身逐一打过招呼,在三双热辣辣的视线 里窜进了厨房。 她把菜篮子里的菜逐一拿了出来,把那袋松花蛋放进了门边的壁橱的时候,听 到外面肆无忌惮地议论: “哎,许老哥,你媳妇还长得挺俊的。” “那是,俺们大老粗拎着脑袋上战场,打下江山图啥呀?不就是俊媳妇乖儿子? 枪林弹雨里保住一条命,就得好好享受享受一番。” “当然当然,哪天我也找个资产阶级的娘们过日子去。要清闲享福,就是资本 主义那套才来得舒服。” 她回到了砧台,看着那些鱼肉,用手掂了掂,快速地处理起来,最后又回到壁 橱边上,把几个松花蛋拿了出来。 菜才做了两道,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看看聊着正欢的男人们,放下手里的菜,去开门。 “嫂子好。”进来的又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比刚才的那几位男人要年轻一 点,他一来,便带来了一股子说不清楚的腥臭味,让她眉头一皱。 “哎,对了,嫂子,这是俺家乡的特产,臭豆腐,我特意拿过来给许大哥尝个 鲜的。” 她惟恐避不及地想要后退几步,却没想到男人伸手把那几块臭豆腐递到了自己 面前,看她脸色难看,马上便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怎么,嫂子,你看不起我们 这些工农兵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家乡的食物?你这资——”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狠狠地敲了一脑勺,“怎么跟你嫂子说话的你?” 然后接过了他手里的臭豆腐,塞到了她手里,“拿进去放着,等俺们吃完饭了,再 好好尝尝。” 她看着男人推搡着把客人拉进了里屋,皱着眉头把那几块臭豆腐拎进了厨房, 刚想把它扔进垃圾袋,想到男人知道后阴厉的眼神,又停了下来。 可是,再想到男人吃了臭豆腐后口腔里带着的异味,又苦起了一张脸。 视线落到透明的蛋白上美丽花纹的松花蛋,她一下有了主意。 线开了松花蛋,然后沾上了些太白粉,接着热锅,爆油,把这些松花蛋放进了 油里,炸得外皮金黄,起了泡泡的时候才捞了起来,接着,把那几块臭豆腐也分成 了几块,在淀粉水里转了几翻,待外层厚厚的都是粉浆了,她才捂着鼻子把它们放 进了油里,炸得焦黄的时候再捞起来,沥了油,洗干净了,弄了一些姜丝蒜末跟辣 椒爆香了,才把炸松花蛋跟豆腐拌匀了,起碟。 接着她把去蒂洗净切成条的香菇沥干水分,放进锅干炒了几分钟,看从香菇里 冒出的水分减少下去了,于是加了点酱油,盐,味精,加了点上汤盖过香菇。然后 加大火烧了一会儿,再改成小火慢慢地煨,看香菇不再出水地干缩了,于是关火, 把菇连带着油淋在了已经切成一片一片蘸了点醋的松花蛋上。 最后,她把留在一边的鳙鱼头劈成了两片,另起锅煮沸了水,放进去焯透后捞 出沥干,接着清锅,炒勺加大油炒香了葱白跟姜块,然后再加进焯过的鱼头翻炒, 看快转焦黄的时候,倒进上汤,大火烧开,看葱白姜块在沸水里翻滚起来的时候, 倒进了一早做好的松花蛋丁,还有焯好的豆腐丁,萝卜丁。调成小火,慢慢地把汤 炖成浓浓的乳白色,于是倒进粉丝还有一些小白菜段。最后加入盐,味精,胡椒粉, 她舀了一汤羹,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 当最后四个男人看着一桌子的菜的时候,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的男人得意 了,一道一道菜地给他们介绍:“这叫什么,姜葱鸡,红烧鱼块,这是醋,醋溜里 脊,这叫什么成汤,还有这是——啊油?什么油?”男人望向她。 “蕈油松花蛋。”她轻轻地答。 “对,蕈油松花蛋。”他傻嘿嘿地摸了摸光溜溜地脑勺,指着最后一道菜, “这是,这是啥子?俺,俺,不,我,我没吃过吧?” “这是用你兄弟拿来的臭豆腐炸拌松花蛋,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道成不成。” 她显得有点慌乱,看了客人一眼,注意着他的反应。 “臭豆腐?”他疑惑着,伸手抓了一把塞到嘴里,咂着,点点头,“成,你还 真行,哎,你们也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三个男人三只手,都伸进了菜碟子里,把她精心弄好的摆设弄得一团糟糕。 她仿佛是喉咙里塞进了一只苍蝇,觉得恶心。 “成,真的成。” “嘿,嫂子,这还真新鲜啊!臭豆腐炒这什么蛋?” “松花,是松花蛋。” 四个男人都笑着夸奖着她,她看着岁数比自己大两轮的男人毫不羞赧地叫着自 己嫂子,一下惶然:“你们,你们慢慢吃,我先去收拾屋子。” 里屋一片狼籍。桌上地下,花生瓜子壳,纸蒂烟丝,口水鼻涕,随处可见。 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用扫帚把垃圾扫到一角,然后提了一桶水,慢慢地把 桌子擦得光亮可鉴。 而后再把柜子,茶几,擦得一尘不染。 客厅里,四个大男人拔了瓶子塞,一人一支五粮液的大喝特喝,饱嗝多了,酒 劲上来了,人疯了,话也多了,聊着当年沙场杀敌的事迹,争辩着谁更英勇,扯得 脸红筋爆,喉咙沙哑,声音直往坐在里屋的她的耳朵里灌: “当年你不说说,我杀了多少个鬼子?” “你跟我一个连的,我不说,老五你帮我说给他听,哪个崽仔敢不长眼地往我 们连里闯的?” “你别说,你们都别说,俺,俺老许才是最,最英勇的。” 她听到了男人醉醺醺地声音,仿佛看得见他通红的双眼,心头一紧。 “想当年,俺,俺一口气干掉了三个鬼子,还,还他娘地被鬼子,打,打中了 三枪,一枪在,在这,一枪在,在这,还有一枪,在这,俺,都没咽气,那,那其 中一粒子,一粒子弹还留在俺身体里,俺也,也活得硬堂堂的,俺,俺不英勇,谁, 谁英勇?娘西皮的。” “对,对,许老哥才是,最英勇。” “不,不,听我说,我,我也中弹了,我腿上,腿上还有几,几个弹痕伤口呢, 我,我给你们看看。” “操- 操,娘西皮的,俺,俺命根都给打,打掉了,俺痛得直嚎那会儿你还, 还是娃娃兵呢,你还跟,跟俺争什么?” 她听着男人的咒骂,鼻子忽然酸了。 她擦了擦眼角,似乎是做菜的时候,沾上的辣椒粉没有清净,传染到了眼睛里, 辣辣地,刺激得神经发痛。 终于,客人们都走了,她轻轻地走进厅里,看着饭桌上杯盏狼籍,饭粒菜汁泼 溅,而他抱头伏在了碗碟当中。 她叹了口气,艰难地把他扶了起来,半拖半扛地把他推进了睡房,然后动手把 饭桌清理整洁,把所有的脏杯污碗一古脑扫进了水池,一个一个细细地洗干净,放 好,擦干净了厨房,出到厅里看着弄脏的地板,她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于是扫了 一遍,蘸湿了拖把,拖了起来。 在她拖门口最后一处被弄脏的门槛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背后一 把抱住了她。 她受惊般吓了一跳,手里的拖把摔到地上,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好大一声响。 “老,老许?”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粗暴地把她拖了睡房,胡乱扯着她身上的衣服。 “老许,你别这样,别这样。”她哀求着,却不大声,低低地。 他趴在她身上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徒劳地停了下来,放开了她。 “老,老许?” 她却没有松一口气,浑身的神经反而绷得更紧了。 因为酒精的刺激,他的脸红红的,塌落下去的鼻子像是木偶脸上安着的胡萝卜。 眼睛却闪着危险的寒光。 他的手缓缓动着,摸到了腰间,松开了皮带扣子。 “老许,别——”她的哀求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早抽出皮带扑了上去,手扬 了起来,啪地一声,响在了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她“啊”地失声叫了一下,然后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啪,啪,啪啪。 她背上的衣服鞭裂开来,露出了斑斑伤痕。 伤痕上落下了重叠的皮带印,边缘带出许多丝红线,渗出了细细的血珠。 他喘着粗气,凶光忽然变得痛苦,继而是兴奋。 看着那洁白的肌肤上的鲜血,手里的皮带挥舞得更欢了。 好像眼前的是沙场上的敌人,而自己,是施与酷刑的判官。 终于,他怪叫一声扔了皮带,朝已经血迹斑斑的身体扑了上去,死死地抱着, 在鞭出的血痕上咬着,啃着。 死死地闭上眼睛咬着牙关承受完一切的她,这个时候几乎炸裂的脑袋神经才缓 缓地松弛下来。 她艰难地把脸从被子里移了出来,无神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只知道拼命呼吸着 氧气,泪止不住地从眼角簌簌地掉落下来。 却没有声音。 一声抽咽,一声啜泣也没有。 她感受着背后又热又辣的痛感,握得死死的拳头里,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同志们,在伟大的毛主席指导下,我们工农兵——” 她焦躁地把收录机关了,把半碗珍珠米洗干净,然后放进一个大玻璃碗里,倒 进了两大匙食油以及一匙盐,腌了起来。然后切肉片肉末,线开几个松花蛋蛋,切 片切丁,预备葱段,姜丝,豆腐,芝麻,香油等等调味品,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捞 起珍珠米,往瓦煲里家了半煲水,烧沸,先倒入肉末和姜片大火煮了约一分钟,接 着倒进珍珠米和松花蛋丁,继续烧沸,加如肉片后加上盖子慢慢地炖着它。 接着拿起一根莴笋,剥了皮,把莴笋放到砧板上,对半切开,一片一片切得薄 薄地,然后再切成了丝,洒了些芝麻,盐在这些莴笋丝上,把这些丝盘在了碟子上, 如同一朵碧绿的花,然后把已经线开的八瓣松花蛋放在了上面。 她洗干净了几个青椒,跟红椒,起了冬天取暖用的小炉子,把这些辣椒放在炉 子边上慢慢地烤。然后净手,取了一个小碗,依次放了些香醋、盐、酱油、白糖、 跟麻油调味,她刚默默放下小碗,门开了,他拎着支白干回来了,一看她在厨房, 鞋子没换便探头进了厨房,鼻子耸动着嗅了嗅:“好香啊!是松花蛋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先换鞋吧?” “好,好。”他忙不迭地换了鞋子,走进厨房,手没洗,便轻轻按上她的后背。 她身体一僵,几乎忘了动弹。 她看到他的手里抓着一些票子放进了她的兜里,然后缩了回去,在她后背摩挲 着,“俺——,我,真是。”他摸着自己的秃头,语气里都是歉意,“那些钱,你 拿去,再到缝纫店里多做几套新衣服吧!” 她低下头。 一阵难堪的沉默。 “哎,这是,松花蛋,你已经做好了。”他打着哈哈笑了起来,讨好地把那碟 松花蛋捧了起来,“真香。” “是莴笋片凉拌松花片,你先,拿去送酒吧,饭菜一会儿就好了。”她说。 “好,好。”他心满意足地笑着拿着那个莴笋片凉拌松花片出了厨房。 她看看炉子边上的青椒跟红椒早已经烤黑了,赶紧熄了炉子把它们拿下来,放 入冷水中泡冷了,然后才一个一个拿了起来,把辣椒发软的外皮剥了出来,然后一 个一个撕成细条,倒进刚才拌好的调料里,她才捧起这蘸好味道的青红椒丝,便听 到屋子里传来了扑通一声异响。 她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着厅里的动静。 没有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灌酒下肚的声音,没有浑浊呼吸的声音。什么都没 有。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放下青红椒丝,慢慢地走到了厅里的饭桌边上。 一碟吃完了松花蛋,却没有吃完的莴笋丝的莴笋凉拌松花片旁边,躺着的是脸 色苍白的男人,那支白干,已经喝去了大半。 她接近男人,用手去探鼻息。 死了。 好不容易,终于死了。 她整个人在这瞬间完全放松了下来,接着,眼神却慌乱了起来。 她没有碰那个男人,也没有碰任何一件饭桌上的东西,而是走到电话机旁边, 拨通了传达室的电话:“小,小远?不,不好了,出,出事了,我家老许他,老许 他——”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地,哭了起来,因为压抑得太久了,所以哭得痛快。 男人出事的消息刹那传遍了整个军区,上级指示尽快查明老部长的死因。 上一次来做客的男人的战友们,也来到了她家,前前后后搜查着,却没有发现 什么蛛丝马迹。 男人的尸体做了全面的检查,结论却是,在战争中受伤的旧伤复发造成死亡— —体内活着无法取出的子弹,死后取了出来,弹中的铅素渗进人体,导致铅过量中 毒致死。 当结论传来,那三个在屋子里猜忌不停的男人一下沉默下来,看着前一刻被他 们不停指责,却不辩一言的她尴尬。 “是,这样。” 她哭肿的眼睛红红的,“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没有照顾好老许,所以,所以 ——” “哎,嫂子,别这么说,这事是许老哥他,就是他注定的。” “对,对,这只能说,许老哥他到底,是没从战场上活下来,是命,不能怨你。” “嫂子,你还年轻,别太想不开,往后有啥事,就,就来找我弟三,我们都是 许老哥的好兄弟,嫂子你有什么困难的,尽快开口。” 三个男人在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面前慌了手脚。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她真诚地朝他们鞠躬,看看厨房里做好的松花蛋粥 跟菜,咬了咬嘴唇,“为了忙老许的事,你们也,累了,刚好,我这做的饭菜,也 没动,你们,吃过饭再走吧?” 尝过她的手艺的男人们眼睛放光,但嘴巴上却是推辞:“这哪里好意思呢?都 打扰了嫂子这么久了——” “不打扰,不打扰。”她慌忙说,“只是一些粥水而已,也没菜,就当是润润 喉咙跟肠胃吧!” 三个男人没再推搪,点点头,围在饭桌前,滋滋有味地喝着松花蛋粥,吃着送 粥菜,看她还在厨房忙里忙外,其中一个低声说了一句:“老许还真没福气,这么 会做菜的俊媳妇,是我就不舍得死了。” “喝粥吧!哪来那么多话。”另一个男人看了忙碌的她一眼,贪婪的视线久久 地停在她高耸的胸脯上,不小心碰上她羞涩的视线,才慌乱而不舍地收了回去。 她低着头,注意着男人们的一举一动,心里却在冷笑,看看瓦煲里剩下不多的 松花蛋丁,盛起了最后一碗。 子弹? 铅中毒? 就凭那颗子弹渗透的铅量,什么时候他才会中毒死去? 土法制造的松花蛋里,含有许多过量的铅元素,吃多了,一天天沉淀起来,终 于在今天见到了效果。 幸亏都是些大老粗,什么也不懂。 她笑了笑,想起了缝纫店铺里的婶子,夸奖自己有文化的话。 她把那碗松花蛋瘦肉粥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走到壁橱旁边,把那袋子松花蛋 取了出来——鼓鼓的袋子里的用糠泥包裹着的这些坏蛋们,已经仅存两颗了。 她看也不看的,把剩下的两颗松花蛋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还记得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在菜馆子里吃的便是苋菜松花煲。 “这是啥子?” “这叫松花蛋,美味可口,营养丰富,还可以清热消炎、滋补健身,很好吃的。” 当时她不知道这个可以做他父亲的老军人将来会成为她的丈夫,这么向他推荐, “以前人们还以为这种蛋是坏蛋呢!” 可没想到,这成了她的杀手锏。 逃离他的最后的杀手锏。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