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单车和他 他坐在用铁线网着的动物园的游览车里,一阵郁闷。 隔壁坐着一位脑后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的女生,把一支品客递给他,他感激地摇 了摇头,心里舒缓了不少。 跟他一起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动物园外面散步的老虎,狮子, 长劲鹿,用手里的手机,摄影机不停地拍着,冷不防地,有只金丝猴顽皮地从树上 荡了下来,隔着铁线网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圆滴滴的眼睛不停地转着透过网间 的玻璃看着车里,引来一阵爆笑与尖叫。 “快看呐,这猴子太可爱了。”女同学们纷纷嚷,争着伸手隔着玻璃去握金丝 猴的手,而男同学也不示弱,争着跟它打招呼,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扒到窗 前对着金丝猴的眼睛,大眼瞪着小眼,那车外的金丝猴似乎对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双 眼睛纳闷了,啪地一声爪子大力拍在铁线网上,然后震到了玻璃上,吓得他后退了 几步,差点没摔到位置上。学生们哄地又笑开了。 “哈哈,快看,老班居然被只毛猴子吓倒了。” “真羞,连只猴子也怕。” “什么什么,你们试试看,你们自己去试试。”老班尴尬地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车要开出这个区了,快坐好。” 带队的老师拍了拍手,站起来命令。 “就是,吵死了,又不是没见过猴子。”他身边的马尾辫女生也站了起来, “待会儿我们就是自由活动,进到能与动物接触的安全区域了,别浪费时间啊!” “切,安全区域都是些草食动物,这猛兽区才惊险好玩嘛。”老班跟一群男生 嘘了起来。 “切,惊险好玩个屁。不见得你们一群臭男生都给我下车去跟老虎狮子来个亲 密接触,那才叫刺激嘛。”马尾辫女生扔了个大大的卫生眼。 这回轮到女生嘘了起来,在一旁冷眼看着的他,笑了起来。 “副班,注意措辞啊,你可是女孩子。”领队的老师轻拍了马尾辫女生一眼, 哭笑不得地让她坐下,叫了他的名字,“让我们的班长给我们讲讲接下来的注意事 项,大家注意听啊!” 他紧张地站了起来,看到马尾辫女生抛过来鼓励的眼神,暗暗清了清喉咙,还 没讲,那老班带着一群男生又嘘了起来。 他心里一沉,怒气便渐渐上来了。 领队跟马尾辫女生马上起身制止,这才让一车学生安静了下来。 “大家听正班说注意事项。” “哎哎,搞什么正班嘛,我们老班才是正班,他根本什么都不会嘛。”男生起 哄。 “你们说什么,这个学期可是说好的,班上的班干部轮着来,班长大家轮流做 一个星期,都锻炼锻炼做班干部的能力,轮到谁谁都得干,其他人都得支持。” “我们跟老班可是同一个学校升上来的,他都做我们班长三四年了,上个学期 也做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换班长嘛,就让老班继续做嘛。”男生们继续起哄。 “老班,管好你的那群拜把子。再闹我把你们都扔下去喂老虎。”马尾辫不耐 烦地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副班都开口了,兄弟们就别闹了,给我点面子。”老班瞥了马尾 辫一眼,干咳两声让那群男生安静了下来。 他乱糟糟的头脑里被气愤塞满了,结结巴巴地照本宣科后,一屁股坐回了位置 上,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唉,别放在心上。”坐在他身边的马尾辫看他不开心,推了推他的胳膊, “他们都是群疯子,幼稚,别理他们。”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闷闷地点点头,却自卑地把身体往外边缩了缩。 “哎,跟我一起听歌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听歌是最好的疗效药。”马尾辫把 自己MP4 上的右耳的耳塞拿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他的右耳上。 一股轻快的音乐从耳膜灌了进去。 他看了马尾辫一眼,马尾辫笑了笑,点点头,把手里的那支薯片开了塞到了他 手上,“好听吧?最近流行。” 虽然他还是很不自在,很羞赧,但心里却有一股暖流流过,低头笑了笑,却看 到脚上扎眼的军鞋,似乎在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出身。 他是村里出来的野孩子,考上城市的高中,爸妈省吃俭用才供得起他上学,对 比其他生活优越的学生,他相形见绌。 这双军鞋还是军训的时候不得不买下的跟迷彩服一套的鞋子,完成军训后没舍 得扔,照常穿着。 他闭上眼睛,故意忽略自己的困境,一边听歌,一边把薯片往嘴里送。 薯片很好吃,歌,很好听。 不知道是哪个歌星唱的,不知道谁写的歌词,高潮是莫名其妙的几句什么“圆 舞周期很莫扎特”,什么“几分雨果段落曲折”,他听不太懂,但却听懂了副歌的 “尾座,乘客是谁答案还在拔河。” 他在家乡也有一辆单车,不过平时尾座的乘客,都是铁楸,耙子,草筐等等, 偶尔载人也只是弟弟跟妹妹。 如果,他现在也有辆单车,崭新崭新亮晶晶的单车,他一定不会犹豫乘客是谁, 当然是—— 他偷眼看了一眼马尾辫,想象着在长满野花野草的河堤上,沉甸甸黄澄澄的稻 穗边上,自己踩着单车,后面坐着的人,长长的辫子扬起来的美好景象。 车停了,后面的男生们一哄而上跑到了车头,老班带的头。 “喂,副班——”老班才开口,又住了口,看着马尾辫与他共用的耳塞,脸色 发白。 他抬起头看了老班一眼,感受到老班的敌意,意识到什么的他挑恤般地把瘦瘦 的胸膛挺直了。 “嚷什么嚷,下车了、下车了。”马尾辫没注意到箭拔弩张的气氛,满不在乎 地把耳塞从他耳朵里取了出来。 “哈哈,副班你跟正班小两口真配啊!”一个男生才这么说,被老班一下踢下 车去,差点没摔个狗趴地,“吵什么吵,下车就下车,哪来那么多废话。” 在安全区里的动物都是生性温驯的,但却还是分开了区域圈养,听领队老师允 许在各个不同的动物放养区自由观赏,到指定的时间回指定的地点集合,学生们一 哄而散。 “班长,你要跟我一组吗?”马尾辫看着孤零零的他,热情地邀请。 他求之不得。 “副班,我也算是班吧?三个班一起行动,怎么样?”老班聒着脸凑了上来, 后面跟着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 他心头一紧,希望马尾辫拒绝,没想到马尾辫干脆地一口答应了,“好啊,不 妨碍本姑娘我的兴致随便你。”说着,鼓着漂亮的眼睛瞪了瞪老班后面做鬼脸的男 生。 “行,保证不打扰姑奶奶你的兴致。”老班呵呵地笑,眼睛却盯着他,使劲地 剜着,他装做没看见。 马尾辫的兴致很明显不在那些铁丝网后面的动物身上,而是在她随身带来的杂 志上。 她找了个荫凉的地方,掏出一本月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那群男生坐了一会,空着手没事干,掏出一副扑克牌打了起来。 他远远地看着那些素未见过的动物,很想走到他们面前,看个够——他还是第 一次来动物园,很多动物是第一次见到。 但看看不时地瞥着他的老班,似乎在等着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开,他按捺了下来, 静静地坐在马尾辫身边,捧着他随身带的英文课本,默默看了起来。 “哎,我们来做个测试。”马尾辫忽然大声地招呼起来,“看,这书里有个测 试漫画呢,‘你把自己睡成什么样的人?’”她看看他,再看看忙不迭地扑过来的 老班,问。 两个男生都点点头。 “好,我读选项,你们注意听着,可要选最贴切的一项。” 选项一共有十六个:睡觉时手脚缩成一团的人,睡觉时要经常翻动身体的人, 睡觉时眼睛微微睁开的人,睡觉时候说梦话的人,睡觉时候头部从枕头一直下溜的 人,睡觉时把双手当枕头的人,睡觉时打鼾的人,睡觉时把牙根咬得咯咯响的人, 睡觉时张开嘴巴的人,睡觉时不断做梦并且呻吟的人…… “我当然是选睡觉时呼吸均匀的人,这说明我是——”马尾辫得意了,“我是 身心健康,无忧无虑的有福之人。班长,老班,你们呢?” 他显得有点迟疑,那老班搔了搔头,瞟了一眼他,大咧咧地,“我嘛,是那种 有时候乱动手脚,有时候又翻来覆去的人,具体的——” “哎呀,就是最贴切的那一个。” “我听我妈说我睡得打鼾的时候会张开嘴巴,然后又半眯着眼——” “真是的,废话一堆,不帮你看了,班长,你呢?” 他摇摇头,“睡着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说不上来。” “你们男生都特没劲。是什么就是什么嘛,遮遮掩掩干什么嘛,一点也不爽快。” 马尾辫耸了耸肩膀,把书收了起来放进背包,“哎,我们还是去参观动物轻松一下 吧?” 他赶紧点头。 马尾辫对这些动物园里的动物如数家珍,看来是来过不止一次了,而且对动物 的种类属科,生活习惯,都很熟悉,娓娓道来,仿佛是跟他上了一堂生物课,让他 频频点头,去到非洲蟒蛇的那个区域的时候,“这是生活在热带雨林的——”才刚 开了个头,马尾辫的喉咙干渴了两声:“哎,老班,能给我买杯甘蔗汁儿吗?” 老班掏出了票子,啪地一声递到了他手上,“班长,拜托你了。” 他要说不,看到马尾辫干涸的嘴唇,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飞快地跑出动物园观 赏区,跑到那间路口现榨现卖的饮料铺,“三杯,不,两杯,不,一杯甘蔗汁。” 他想起钱不是自己的,改口,然后想到钱是老班的,再改口。 他才不帮老班买甘蔗汁,买了这不就跟班上的其他男生一样,成了老班的小跟 班了吗? 他好歹也是个正班长。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摸了摸口袋里不多的钱,想了想,把老班的钱揣进袋子里, 把自己的钱交了上去。 当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杯甘蔗汁往回走的时候,跟在老班后面的那些男生出现了。 居然一人拿着一条甘蔗,是从刚才那个铺子里买来当作棍子的。 “哎,乡巴佬,要做我们的班长,你可要赢得过我们的降龙十八式啊。”三个 男生一人一根甘蔗,呼呼地当作打狗棍舞着。 他慌了,那些甘蔗在他眼前,身边乱舞,差点没打翻了那杯甘蔗汁。 他护着那杯甘蔗汁,束手无策。 其中一个男生把甘蔗甩到了他的胳膊上,他的手一软,杯里的甘蔗汁泼泻了一 半,他终于生气了:“你们,别胡闹了好不好?” “谁胡闹,谁胡闹?你个乡巴佬,想做我们的班长还早着呢?”随着一句臭骂, 另一根甘蔗啪地一声打在了他的背上,他向前踉跄了几步,杯里剩下的甘蔗汁更少 了。 他忍无可忍,终于扔了那杯甘蔗汁,跟三个男生纠缠起来。 可是,一个瘦弱的人,如何对付得了三个拿着打人的武器的人? 重重的甘蔗杆狠狠地在他身上落下,他抱着头,缩在地上,使劲咬着牙,不让 自己叫出来。 “你们这帮臭男生,干什么?三个人居然联合起来欺负一个班长,太不要脸了。” 马尾辫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他的眼睛却红了,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不想让马尾辫看到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如果地上有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 地钻进去。 “老班,你怎么管你的拜把子的?你调教不好,那就让我来。”马尾辫气势汹 汹地抢下了其中一个男生的甘蔗,对他们使劲甩过去,三个男生拖着甘蔗惊呼着骂 骂咧咧地跑远了。 “班长,你没事吧?”马尾辫蹲在他身边,拍拍他紧崩的肩膀,问。 他摇摇头,看着地上泼泻的甘蔗汁跟踩瘪的杯子,一阵难过。 “放心吧,回去我把他们的事情报告老师,让老师好好教训他们。” “别——”他眼圈红红地抬起头来,阻止他。 “为什么?那些家伙再不管管可没法没天了。” 他还是坚决地摇头,如果,被老师知道了,一来自己会再多受一次同情或者是 鄙夷的目光,二来,他跟他们的关系肯定会变得更僵。 “哎,班长你就是太心软了,换我才不就这么罢休呢。” 马尾辫叹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脸一下烧红到耳根那边去。 “咳,咳,甘蔗汁来了。”老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端着两杯甘 蔗汁,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马尾辫。 马尾辫要拿另一杯的时候,老班却不依了,“副班我也渴啊,这杯是我的。” “那班长呢?”马尾辫这么问的时候,他看到了老班脸上掠过的得逞的坏笑。 “班长他手里不是还有根甘蔗嘛,让他啃那个好了。”老班说着,将一杯甘蔗 汁一饮而尽,咂着嘴:“啊,痛快。” “切。”马尾辫翻了翻白眼,把喝过一半的甘蔗汁给了他,“班长,我们是最 佳搭档,所以分甘共苦。” 他一愣,看着她喝过的甘蔗汁不动。 “你嫌我喝过了,不卫生?”马尾辫鼓起了漂亮的大眼睛,“不是吧?男人大 丈夫也这么婆妈?” 他使劲摇摇头,瞥到老班几乎喷火的双眼,故意慢慢啜着。 甘蔗汁带着甘蔗清新的清香,真的很甜。 三个人回到了刚才的动物开放区,看着里面攀沿在树枝间缓缓挪动的蛇,马尾 辫又说开了,“我听说这是从新几内亚引进过来的太攀蛇,专门吃小鸟跟兔子小动 物的。” “呔,我比较喜欢眼镜蛇啊。”老班看着那条高昂起三角形的蛇头,吐着鲜红 的信子的蛇,一点不怕,“眼镜蛇才够酷,我看过国家地理杂志中的介绍,它可是 蛇类中的老大,谁也不敢惹它。” “啊,我也有看,眼镜蛇据说是最危险的蛇类,它发起攻击的那一刻,真是迅 猛快捷。”马尾辫也惊叹起来。 “哎,对了,最近有部新的电影上演呢,就是《眼镜蛇的崛起》,听说可精彩 了,副班,要不下午我们去看这部电影行不?” “我也听说过,我哥在学校下载看过了,风评不错。”马尾辫一脸兴奋,“怎 么,老班,你请客?” 老班点点头,“下午趁着在游乐园的时候,我们找家电影院去看吧?” “班长可也要跟我们一起吧?三个班嘛。”马尾辫推了推一直绷着脸看着蛇的 他,“对吧?” “这——” “要班长不去我们就拉倒。” “好啦,好啦,我请客。我们三个班一起去。”老班无可奈何,鼓起腮帮子瞪 了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指指隔着铁丝网伏在树叶里一动不动的太攀蛇,“看, 它不动了。” “当然了,一般的蛇吃饱了就要等着腹部的食物慢慢消化,而且,你要不去攻 击它,大多数蛇都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是吗?”他听着马尾辫的解释,点着头。 “所以说眼镜蛇才酷,眼镜蛇是无论是谁,看着不顺眼,就,”老班说着,把 右手做出蛇嘴的样子,嘴里发着丝丝声:“出击!” 老班差点没戳到他的鼻子,然后拿起他一直抓在手里的甘蔗,看看树叶里不动 的蛇,攀上了铁丝网上。 “哎,老班,你想做什么?”马尾辫瞪大了眼睛。 “这样太没劲了,跟看死蛇没什么两样,还不如去吃蛇羹的酒店看蛇呢。”老 班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大模大样地把甘蔗伸进了树叶里晃着,“各位观众,我们现 在来欣赏,甘蔗大战太攀蛇。” 话才说完,树叶不停地晃动起来,老班摇晃着的甘蔗忽然被什么咬住停了下来, 三个人的脸色一下吓得煞白。 老班大着胆子,把甘蔗慢慢抽了出来,才看到甘蔗那头被一条蛇咬住了,瞪着 凶狠的眼睛从树叶里冒出头来,两个锋利洁白的牙深陷在甘蔗里闪着寒光。 “哇——”马尾辫第一个尖叫了起来,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摔在了地上, 老班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抽回着那条甘蔗。 大概圈养的蛇失去了野性,或者是刚吃饱的蛇没什么攻击的欲望,没有做下一 步行动,老班从扒着的铁丝网上摔了下来,甘蔗也骨碌着掉了下来,马尾辫跟老班 看蛇缓缓摩挲着往树枝外挪,吓得四散开来,他也一个箭步拖着甘蔗便跟着跑了上 去。 跑出老远了,三个人才惊魂甫定地停了下来,喘着粗气,马尾辫说:“老班, 你找死啊?” “刚才的事,不能告诉老师。”老班也拍了拍胸脯,特意盯着他,“听到没有?” 他竭力让双腿停止了抖动,看看老班,再看看马尾辫,点点头。 午休时间,在动物园疯了一天的学生暂住某大学的宿舍,他紧张一天的心情也 松懈了下来,躺倒在被子上。 “喂,乡巴佬。” 他听到了老班的叫声,赶紧坐了起来。 “我跟你说,下午看电影你就别去了。你不是没去过游乐园吗?阿拉丁飞毯啦, 海盗船啦,鬼屋啦,你都没玩过吧?你只要好好在游乐园里过就好了。”老班毫不 客气地坐在他的床沿,这么命令他,然后把几张花花绿绿的钱塞到了他手上,“这 电影票的钱,我给你当零花。” 他摇摇头,把钱推出去,把手缩了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啊,你以为副班会喜欢你这个乡巴佬吗?她不过是看你可怜, 同情你而已。” 他的心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痛了起来,却依然摇头。 劝说未果,其他暂住同一个宿舍的男生陆续进来了,老班悻悻然作罢,一个翻 身上了上铺。 他松了口气,盖上被子,想着马上能跟马尾辫一起看电影,心里乐滋滋地。 看着上铺的床板,又觉得有点遗憾,要是,老班不去,就只有自己跟她,多好。 他耳边响起了今天那首歌的旋律,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副景象,自己骑着亮晶晶 的单车,上坡,下坡,尾座上的她,马尾在风中跳了起来。 睡得迷迷糊糊地,他忽然觉得有股凉意。 是什么东西,滑溜地,又冰冷地,从脚底爬了上来。 那是—— 他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动物园里见到的蛇,这爬进被窝里的东西,又长又软,好 像就是,蛇? 他颤抖着把被子打开了一角,果然看到了一条蛇。 他尖叫着把被子掀了,光着脚跳到了地上,浑身直打哆嗦,有股暖流从某个地 方流泻了下来。 宿舍里被吵醒的男生们,都醒了。 听他说有蛇,先是乱作一团,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接近他的床铺,看真切了,呸 了一句:“什么蛇啊,这不过就是仿作的玩具嘛。真是的,乡巴佬你睡迷糊了—— 吧?”最后的声调忽然飘高了上去。 玩具蛇?他看着抓在同学手上还不停蠕动的蛇,松了一口气,觉得浑身一颤, 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湿漉漉的。 他看着围观着自己异常的眼睛,一怔,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低头望了下去—— 地上一滩的水,哪来的?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哎,乡巴佬,你怎么尿裤子了?” “不会吧?玩具蛇而已啊,你这也怕?” “胆小鬼啊,怎么做我们的班长?” 他羞得无地自容,无意中抬头,却看到自己的上铺,有一双眼睛冷冷地钉在了 自己身上,带着轻蔑跟得意。 自己床上,怎么可能会有玩具蛇的?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再过一会儿,这件糗事,肯定会被全班,全年级的 人知道。 继土人,乡巴佬之后,还会被人取什么笑名? 胆小鬼?尿床人? 还有,她,她知道了,会知道看自己? 那么大个人了,还尿裤子,她会怎么看? 他的手握得关节生痛,低低地哭了。 她会看不起自己吗?他会,失去这个唯一正眼看待自己的朋友吗? “班长,老班。”她很早地找到了他住的这间宿舍,还没进门便被一群鸹躁的 女生跟饶舌的男生围住了,他缩在被窝里,隐约听着模糊不清地“蛇”,“尿”, “胆小鬼”,心里一阵阵刺痛。 他感觉到老班从上铺利索地爬了下来,朝他轻声呸了一句,“活该。” 他心底的怒火一下烧到了眼睛。 “班长。”马尾辫跟着她的清脆的招呼进来了。 “哎,副班,怎么这么早啊?”老班刺耳的话把他的耳膜冲得生痛。 “老班,你今天中午——”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唉,别说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在动物园里玩得太累,一躺下就睡着了。” “谁信你。” 他竖起耳朵,却听不到她走近自己,只是远远地叫了两声,“班长,班长,你 没事吧?老师说要出发了,让我们下去集合。” “他不舒服,你就让他呆着休息一会儿嘛。”老班干咳了两句,“再说,发生 了那样的事情,他本人也怪不好意思出现在我们面前,等缓过劲再说吧?副班。” “真的?” “真的。男人都这样。”老班说着,停了一下,“除非他真不是男人。” “班长,你,你不舒服的话,今天就别出去了,在宿舍好好休息吧?我们先走 了。” 不要走。他听到出门的脚步声,心里喊了一句。 “对了,一个人在宿舍,怪闷的,我把我的书跟MP3 留给你吧?你心情好点了, 起来后再看。” 门关上了,他的心情也昏暗到了极点。 过了许久,他才从被窝里探出头,哭得泪痕满面。 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看看她留下的书跟MP3 ,木然地拿 了起来,翻开书,眼睛里却一片空白。 他把MP3 开了,把耳塞塞进了耳朵里。 登时,那首歌轻快地飘了出来。 他的眼睛止不住地又湿润了。 该死。 以后,他怎么能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想到此刻,她跟老班坐在电影院,边吃爆米花,边开心地议论着尿裤子的自己, 他的心就忍不住地要裂开来。 他瞥到了在动物园里带回来的那根甘蔗。 该死。 要不是他,自己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一直以来,他都看不起自己,都是他煽动班上的男生跟自己对立,也是他指示 班上的男生在动物园里那样对待自己的,还要破坏他跟她的关系。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全毁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一定全毁了。 刚才那条玩具蛇,也是他放的。 他知道自己在动物园里被蛇吓倒了,他知道自己怕蛇,他看出自己胆小,所以 才故意的。 为了让自己出丑,为了阻止自己跟她去看电影,他故意的。 该死。 随着音乐,他仿佛看到骑着单车,载着她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不能饶恕。 他狠狠地咬了咬下唇,阴霾的眼睛盯着自己床底的那双军鞋。 死死的。 老班回来的时候,嘴里哼着含糊的RAP :“从西厢过,我十八岁多,舞文弄墨”, 手里提着一袋子东西。 老班脸上的神飞溢彩比往常更让他恶心。 “哟,秀才回来了。”宿舍的男生们拍手起哄,“秀才整个下午不在游乐园, 干什么去了?” “嘿嘿,跟我娘子去看大戏了,给哥们弄了点吃的回来,犒赏犒赏你们。”老 班说着,把袋子打开,捧出一个全家桶,“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太好了。”男生们一拥而上,一人抓了一把。 其中一个男生走到了他床边,“喂,濑尿虾,你不吃啊?” 他充耳不闻。 “濑尿虾?”老班似乎没听懂一样,重复了一句,声调却提高了半拍。 “对,这个名字比乡巴佬更贴切对吧?”男生们轰然大笑,鼓掌称好。 他强自装作看书的眼,慢慢地暗了下去。 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夜里学生们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这次的旅行。 他没有,他伏在床上,仿佛是隐在叶丛间的一条蛇,等着出击的最好时机。 夜深了,兴奋过后的学生们睡得正香。 他缓缓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攀上上铺,动作敏捷得就像是条蛇。 他看到了老班的睡相:露出满意的脸上半眯着眼睛,嘴巴张开着,呼呼地打着 鼾。 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轻轻地爬到了老班身边,在夜色里闪烁的眼神冒着无法掩 饰的杀气。 楼下公路上,偶尔路过的车辆发出低沉的声响,碾过睡梦里人们的心口,一颤 一颤的。 第二天,宿舍里的男生,都在收拾被褥,包括他。 楼下老师在催了。 他望了一眼上铺,拎着自己的旧书包走了出去,背后传来了男生们奇怪的议论 : “哎,老班怎么还不起床啊?” “昨天玩太疯了吧?” 随后,炸锅似地惊叫声传得外面走廊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死,死人了,死人了。” “不好了,找老师,快找老师。” 宿舍里的男生们惊恐地抢着夺门而出,吓得尖叫连连。 他刚好迈出左脚下楼梯,嘴角得意地扬了起来。 在警方查清楚老班死因是中毒——胃里验出了蛇毒的时候,他跟其他同学已经 恢复了往日的作息坐在了教室里。 虽然找过那天同一宿舍的学生谈话,当然,也包括他,但警方找不到蛇毒的来 源,找不到确切的杀人动机,也找不到杀人手法。 老班的死成为了悬案。 从副班口里知道老班曾经挑逗过太攀蛇的事以后,学生们传出的一种不靠谱的 说法,老班很可能因为在动物园,故意挑逗太攀蛇的时候,衣服某处沾上了蛇毒却 不自知,随后接触过衣物没有洗手便进食,于是导致中毒。 下课铃响了起来,他看着老班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想到那天下午,满腔怒火的 自己怎么从甘蔗上取到蛇液,再如何把蛇液通过吸管放进老班的口腔,笑了。 没想到就那么点毒液也能毒死他,比起眼镜蛇的话,太攀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吧?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老班故意去挑拨太攀蛇的事情,只能说他是咎由自取。 这就叫做真正的自食其果吧? 活该。 因为这件如此轰动的死亡事件,他那天中午在宿舍的糗事,也再也没有人提起 过。 太好了。 他听到了学校外面的广播,刚好播放着的那首音乐,伸了个懒腰,心里跟着哼 了起来: “你会来吗?你会来吗?时间留下——” 他看到了窗口她走过的身影,马尾辫高高地晃着。 “——”他低声吟着最后一句,抓着书包追了上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