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哗地一声,打开阀门后的水管涌出了一股水流,喷到了空中。晶莹的水珠纷纷 从半空中降下,打湿了地面。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把帽子往后拉了拉,抓着水管对准了刚才清理完还带着灰色 泡沫的车身,射了过去。 登时,车身上的灰色泡沫与污垢纷纷洗刷而下,渐渐露出了车子原本漂亮的颜 色。 到最后除去一切尘泥,车身湿淋淋却看起来很干净的时候,他把水阀关了,扔 了水管,左手抓起一块干布,右手拿着深层清洁剂,走到车身边上,从车头的后视 镜开始擦干车身上的水痕。 当他转到侧面,擦干了一边,再擦另一边的车窗的时候,他透过窗口,看到了 店里康经理带回客人的身影。 似乎是又一个被招揽的客人。 他勤快的手慢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康经理。 这是间销售各种类型的汽车、汽车配件,兼提供汽车修理清洁,甚至是改装工 作的综合公司。 他在这里做车辆清洁工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两个月里,他一直注意着康经理。 是这个人没错。他经过两个月的观察,终于最终确定了,店里的这位康经理, 果然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他远远地望着康经理脸上可掬的笑容,抓着已经湿润的抹布的手不知不觉间便 握紧了,被攥紧的布挤出的污水一直往下滴,重新弄脏了车子,他也没有察觉。 肯定没错。 他记得那个人下巴右边的那颗黑痣,也记得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口腔里 镶嵌着的一颗金牙。 一股愤怒忽然便如火山爆发一般涌了出来,燃烧得通红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当 年陷落在嚣张火焰里的房子,听到了其间传出的绝望无助的哭泣和哀号。 他的手一阵颤抖,似乎从烫伤里感受到了当初高温的炙烤,热得滚烫,差点没 把抹布掉到了地上,于是他把抹布放在了车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里面是一 封他写给自己的信,还有自己最亲的人的一张照片,为的是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那件事情——跟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关的一件事情。这种人,根本不配活在世界上。 他想。 “哎,你过来。”康经理朝他招了招手,他遏制下自己心里的怒气,慢慢地走 了过去。 “小伙子,你手头上的活干完了吧?”康经理向客人介绍着他,一直保持着笑 容的脸丝毫显露不出僵硬,“你跟这位先生介绍一下店里最新引进的几辆四人座汽 车,没问题吧?” 他很艰难地才把注意力从康经理脸上转移到客人脸上,却一点看不清客人的样 子,只机械地点点头。 康经理看他脸色不对劲,边说着,“小伙子,专心点啊,王先生可是我们的熟 客,要好好招待。”的同时边伸手想在他肩膀上拍拍鼓励一下,却没想到他竟然一 缩,往后退了一大步,看着落空的手,康经理先是愕然,然后是尴尬:“你这人, 你看你这人。” 他意识到失态,慌忙补救:“经理,我刚做完清洁,脏,别,别碰。” “你啊,你这小伙。”康经理看着他湿了一半的工作服,释然地笑了起来, “你换另一套工作服再带王先生去看车吧。” 他点点头,心里却窝着一股难以发泄的痛苦。 康经理看他把客人领进了店里,抽出一支烟,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对这位从人才市场临时聘用的年轻人,还是很满意的。 工作勤奋,吃苦耐劳。 本来么,做汽配这一行凭的就是耐力跟体力,现在能真正脚踏实地工作的年轻 人可不多了,比如说,前几天来面试要做汽车修理工的几个年轻人,一听说实习期 半年,学徒期两年便掉头就走。他们以为修理汽车是像修理收音机、电视机那么简 单? 这可是考验技术的活。 康经理烦躁地一口气把烟吸完了,坐在门口,看看店里停放着的车,心里叹了 口气。 虽说现在买车容易,可养车不容易。自己的店子也不是很有名气,眼下这种经 济环境,一个月能卖出一辆他就要偷着乐了。店里更多的收入还是靠汽车修理跟汽 车改装。 不过最近也不太景气。 刚好,趁着这段空闲的时期,培养一两个接班人也是好的。 康经理想。 最近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可是越来越不好使了,老婆儿子也在埋怨自己,干吗不 洗脚上岸,干干脆脆地认个徒弟,把修理改装的工作都交出去,自己不做老师傅, 舒舒服服地窝在办公室里做老板,动动嘴皮子得了。 说是容易,真正要找个可靠的徒弟,又不会坏了自己辛苦攥下的名声,谈何容 易? 康经理回头看看为客人介绍车子的他,又掏出了一支烟。 这小伙子看着还挺行,就是太不机灵,要不还真是块能琢磨的料。 “请,请坐。” 项维看着眼前这位西装革履,却拄着拐杖的男人坐下,翻开了早准备好的资料。 “这是,是,我们这个月的调查结果。” 一个月前,这个拄拐杖的男人找到了项维。 男人是孤儿,在一次孤儿院的意外发生后,被现在的这双父母收养。十五年过 去了,养父母把男人培育成人。但在半年前,男人的养父母在一次旅行中失去踪影, 至今下落未明。 担心养父母的安危的男人于是向项维求助。 “这,这是我们调查的你的父母在出事之前的行踪,并,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不,不过——”项维停了一会儿,看着男人,“你,你能把当年你父母收养你的情 况,说,说一遍吗?” 男人显得很狐疑,但还是慢慢如实道了出来。 大约在男人八九岁的时候,跟他十二岁的哥哥被某个城镇的孤儿院收养,可在 一个夏日的夜晚,孤儿院意外失火,还导致了不少孤儿烧死烧伤,他哥哥也烧死在 了那场火灾中,那以后孤儿院便衰败了下去,残留在孤儿院的孩子,陆续被家庭分 散地领养离开。而男人也就是那个时候,被送到了现在的父母手中。 “就,就是说,当,当年,你的养父母,也是孤儿院那个城镇的居民?” 男人点点头,“爸妈没有儿女,一直把我当作亲生儿子看待。我在那里念完初 中以后,才搬到这个城市来的。” “是吗?”项维若有所思地抚着下巴。 “这跟我要你调查的我爸妈的下落有关系吗?”男人问。 “是,是这样的。”项维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合盘托出,他把另外两个人的 相片放到了男人面前:“我们在调查你父母的下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们跟我 手头上办的两个案子有交集。” “?”男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看到相片的时候,才惊讶地叫了出来,“我 认识他们,这是梁伯伯,这是郑阿姨,他们怎么了?” “他们都跟你的父母一样,失踪了。梁先生是三年前失去踪影,而郑女士是两 年前蒸发般毫无音训,他们的家人,也都恰好委托我帮忙查找他们的下落,刚好, 在调查你父母的过程中,我发现,梁先生,郑女士,也在你住过的那个孤儿院所在 的小镇生活过,同时也是孤儿院那场火灾的目击者,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父母 的失踪,跟这两人的失踪,与那个城镇,那个孤儿院,甚至是那场火灾有关系。” 男人瞠目:“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孤儿院的火灾,起火的真实原因并没有查出来,按照警方当时留下来的 资料,你父母,梁先生跟郑女士在事发时刚好都在现场,目睹了那场意外的发生, 你能跟我详细谈谈当时的情景吗?” “我那时候还小,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男人苦笑,手在瘸了的左腿上 不停地摩挲着,极力回忆,“我现在,就只记得,那个时候,火很大,周围的跟我 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惨叫,我也害怕地不停地流着眼泪大声哭叫着躲在桌底下。我 的左腿,就是那个时候烧坏的,我还以为自己会死了,消防车却来救火了,我被一 个消防员救了出去。躺在担架上被送上车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大人们原来都在院子 外面围观着,我看到了何伯伯跟何婶婶,他们跑到我身边,很大声地安慰我,可是 我却很快地昏了过去,到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躺在医院里了。”男人伤感地摇摇 头,“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为什么你要提起它?这跟我父母的失踪,还有梁叔叔跟 郑阿姨的失踪又有什么关系?” “孤儿院失火的真正原因一直查不出来,接着是出现在火灾现场的相关人士接 连失踪,这其中是不是有关系,难道不值得怀疑吗?”项维道。 “你是想说,我父母,跟当年的火灾有关系?” “初步是这么怀疑的,不然不会这么巧,你父母,跟这两个人无怨无仇便平白 无故地失踪了。”项维语出惊人,“我的想法,就是有人知道孤儿院当年火灾起火 的真正原因,于是在多年后把相关人士揪出来,为当时烧死的孤儿们报仇。” “那次意外,是有人故意纵火的?这怎么可能?我父母可是养了我十多年了, 他们是好人,怎么可能会跟火灾有关系。”男人连连否认,拒绝相信。 “我也是这么猜而已,没有证据,说明不了什么的。”项维这么说着,心里却 一直在揣摩个不停。 按说那些纵火犯,一般男性来说是为了宣泄权力欲望,女性则往往在报复的冲 动下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可如果,这失去音讯的四个人,都跟当年孤儿院的 火灾有关的话,那么,这些人,为什么会对孤儿院不满?为什么要对孤儿院进行报 复? 实在说不通。 他把一罐罐清洗剂搬进了停置待修车辆的车库里,看着车库前打开车头盖边检 查边跟车主介绍着情况的康经理,一个不小心把其中一罐清洗剂摔了出去,没拧好 盖子的瓶子汩汩地漏出了里面的化学液体,他慌忙弯腰去把瓶子拣起来,不料刚洗 过车的地面,水渍滑腻,他一下错脚摔了下去,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背臀挫 伤,痛得一下坐不直腰。 周围的其他工作人员第一时间全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看着康经理跟客人一起笑了起来,越想挣起来却越无 法从融了清洗液的黏糊糊的水里爬起来,一时羞恼极了。 “哈哈,小伙,瞧你个狼狈样,做事太毛躁了吧?”康经理走了过来,使劲把 他拽了起来,拍拍他的后背,“都快下班了,去,再换过衣服下班了。” 他无意争辩,点点头,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进店里的换衣间,留下两套脏兮兮的 工作服,走了。 才走出那么二十两米路,却被后面的康经理叫住了:“回来,回来,你落下东 西了。” 什么东西?他极其不耐烦地转身,看清楚康经理手上扬着的一张巴掌大小的纸 片的时候,脸色一下发白,不停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发现信还在,那少的是, 照片?是自己刚才换衣服的时候跌出来的?太不小心了。 他暗自懊恼自己的大意,惴惴然地走到康经理面前,伸出了手:“谢,谢谢, 康经理。” “这张照片,啊,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康经理却认真地看起了他落下来的 照片,困惑地,看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他,“哪个是你啊?” 他捏了一把冷汗,硬着头皮伸出手指点了点。 “啊,这是你啊,小时候跟现在长大了的模样还真看不出来。”康经理刚把老 照片递到他手里,却又抽了回去,“我,咋看着你这么眼熟呢?” 看康经理挠着头使劲地想,他的冷汗猛地直往外冒:要糟了,被他发现了。 “啊,我,我想起来了。”康经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点着相片,看着他,“你, 是你,孤儿院虾头的哥哥大虾是不是?我是康叔叔啊,当年你的康叔叔。” 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 失策。他握着的手攥得死死的,脑袋里飞速地运转,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 “真是你啊,哎呀,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见到你,太不可思议了。”似乎 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情,康经理的脸色有一刻的尴尬,随后便掩饰着打着哈哈蒙混 过去了,热情得有点造作地拉住了他:“大虾,来来来,今晚去我家,我这些年都 在担心你呢,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这我就放心了,今天逮着你了,一定要去康 叔叔家好好地聚一聚。” 等到饭足人散,看着满桌狼籍,康经理的心里徒生一股无奈。 “怎么了?”康经理的老伴看丈夫叹息,边收拾着桌子,便忍不住地问,“你 说你看上的学徒,就是刚才那小伙,我看他还真挺不错的,再加上你跟他都是老熟 人了,干嘛不干脆收他入门,车库有个可靠的人心里也踏实。” “踏实,当然踏实。大虾从小就纯良,而现在经过两个月的观察,我肯定他本 质确实没变。”康经理还是叹着气。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老伴问。 “你啊,忘了当年孤儿院出事那会儿,发生过什么事情了?我就怕大虾还恨我 们——恨我们害死了他的弟弟跟朋友。”康经理摸着头,道,“我就怕他现在还对 我们怀恨在心。” “你想太多了吧?大虾那个时候还小啊,这么久的事情了,一定不会还记在心 上吧?再说,那事情也不能怨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老伴也担心起来了,忧 虑,推了推康经理,“你说,他不会故意地找上门来报复我们的吧?” “咳,你前面还说人家好呢,现在倒说起人家的坏话来了。”康经理瞪了老伴 一眼,犯愁,“当年那场火灾,说真的,我们也真的有错,可怜了那些烧死的孩子 ——所以他恨我们是应该的。当年我们那样对他,现在看他还活着,应该替他高兴 才是,也该,做点补偿。” “唉,也是,想想当年的火灾,真替他心酸。”老伴点头,“那你还想什么? 是不是要正式收他做学徒了。” “我明天跟他说去。”康经理下了决心,“还有啊,那刘家的电话号码,你还 留着吧?” “哎。”老伴露着喜色,“你想?” 康经理点点头,“两个孩子多年没见面罗,联系上虾头,让他们团圆,大虾应 该会放下成见吧?” 项维来到了那个孤儿院的小镇,寻找关于当年那场火灾的真相。 遗憾的是,物是人非,目睹当年火灾发生的人们有许多都迁走了,找不到多少 有用的线索,都是些道听途说。直到他打听到,当年在孤儿院的厨师,在火灾后生 还的消息的时候,才总算抓住了一根金线。 “当年?火灾?”当年的厨师已经变成了某个居住区的环卫老工人,浑身上下 裹得严严实实的,却还是露出了从脖子蔓延到半边脸上被烧得疙瘩鼓肿一片的伤疤, 听项维提到当年孤儿院的火灾,就如同揪到了他伤疤上最痛的筋上那般,让他相当 气恼,却闭口不谈。 “没什么好说的,走走走。” 项维将自己调查的关于当年的目击者先后行踪不明的事情告诉了厨师,老厨师 才呆楞了半晌,半天才骂起娘来,“那些什么复仇者,该找的人不找,却偏偏找上 无辜的人了,什么世道?” “你了解当年火灾的真相?” “我怎么不知道?当年我差点葬身火海,我儿子——”老厨师的眼睛一下通红, “偏我那短命的儿子在那天跑孤儿院来看老子,结果,老子拣回一条命,我儿子却 ——”老厨师说不下去了,半天擤了一把鼻涕,“要说要找人报仇,就该找那个害 我没儿子送终的兔崽子们去。” “你知道放火的人是谁?” “还有谁?呸,不就是那些短命鬼们干的好事。”老厨师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原来,当年那场火灾,竟然是因为孤儿们贪玩割破电线,不小心触动开关漏电 引起的。得知真相的项维甚是惊奇,“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公布火灾的真正原因 呢?” “你以为当年因为这场火灾死去的人们的家属不想讨回公道吗?你以为我不想 为我儿子讨个公道吗?可是,存活下来的孩子怎么办?他们还小,即使告了又怎么 样?能负责的人也早烧死了,而他们还没有长大,你要老实地告诉孤儿们,是他们 害死了这么多人吗?要他们背着杀死了人的罪名在痛苦内疚与恐惧中长大吗?”老 厨师抽出烟,点着狠狠地抽了几口,声音随着升起的烟雾颤着,“再说,死的,大 部分都是孤儿,他们也算是自作自受了。活下来的,就算是老天开眼,有条命活, 还能怎么样?” 项维默然。 “而且——”老厨师吧嗒吧嗒把烟很快地抽完了,抹了抹老泪,“而且,听说, 当年有个孤儿,在火没蔓延之前,就逃出去求救了,可是——” 项维等着老厨师的回答。 “听说,那个孤儿,找了几个大人去救火,没人答应。直到整个孤儿院都被火 包围了,惊动了消防局后,他们才赶到了现场,可是已经太迟了。”老厨师幽幽地 叹了口气,“那场火灾,一半是孩子们的错,一半是大人们作孽呀。” 夕阳把人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间将近五点半,快到下班时间了。 他戴着手套的双手把汽车洗涤液倒进了车库后面放着的一个一米多高的大水桶 里。 蔫糊糊的黑水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很好。他看着黑水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残酷地笑了笑。就等请君入瓮了。 不应该这么快动手的,甚至还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可是,已经不能顾虑太多了,要快,赶紧动手,否则,让他们起了疑心,那就 难以接近了。 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有康经理的说电话的声音,心里冷哼着,慢慢拿起 了旁边的扳手。 “哎,我可没说假话,不骗你,你快点过来,保证让你大吃一惊,哈哈哈,就 这么说定了。”康经理挂了手机,出现在他面前,“大虾,我可给你准备了一个大 惊喜——” 康经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便觉得眼前一花,而后脑袋生疼,当即便 要痛叫出来,他早一个箭步把康经理撂倒在地,首先便把一块脏兮兮的布塞到了康 经理嘴里,然后反剪他的双手,用一早准备好的胶布把他的手绑了起来。 康经理恐惧地张大眼睛,呜呜呜地口齿不清地叫着,直到全身五花大绑着,被 扔进了放满了洗车液的水桶里,被他压了下去,许久,他才松手,拎起了那颗被洗 车液淹湿的脑袋,拿出了口里湿漉漉的破布。 康经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为,为什么,大虾?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吧?”他狠狠把破布塞回康经理 嘴巴,举起黑色的拳头,在康经理脸上使劲揍了过去,“要不是你们这些人太冷血, 袖手旁观?我就不会失去弟弟,更不会沦落到做乞丐,背井离乡,这些年我吃尽苦 头,为的就是找你们这些人渣报仇。” 康经理的脸一下鼻青脸肿的流起血来。 “都是你们害的,要是当年,不是你们见死不救,我就不会没有了弟弟,让我 变得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 “你们,还我弟弟来,还我弟弟来。”他打得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重新拿出 破布的时候,康经理已气如游丝。 “救——命,救命。”微弱的求救声,就如同蚊子一般小。 他却干笑了起来,“救命?你叫人救命?当年,我也是这么跟你们说的,也跟 你们说,救命,救救我弟弟,救救我们。可你们呢,一个两个,贪生怕死,谁去救 他们了?有谁听了我的话去孤儿院救人扑火了?没有,你们一个也没有听我的哀求, 你们都缩在家里,把我挡在门外,直到看到有消防车过去了,才假装英勇,跑到现 场去逞无谓的什么英雄。无耻,狐假虎威。” “要不是你们,我弟弟就不会死,虾头就不会死。所以,所以,我要杀了你们, 一个一个地杀了你们,为我弟弟报仇,为孤儿院本不应该死的孩子们报仇。”他低 吼着,想起了还是年幼的自己,拖着受伤的胳膊,拼命跑到孤儿院附近的人家敲门 求救的情景。 火烧得很快,他跑出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看得到里面冒出的火光。 他记得,他忍着巨痛,边跑便拍打着衣服上的火苗,跑到了最近的梁伯伯家: “伯伯、伯伯,孤儿院失火了,求求你,快点开门,救救我们吧?” 那个平时看起来对他们和蔼非常的男人,一开门,听了自己的哀求,再看到孤 儿院里的火苗,登时便惨白着脸把自己推开了,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他艰难地走到了另一个平时很关照孤儿的郑阿姨家,郑阿姨当其时正在做饭, 注意到孤儿院的火苗,正恐惧地呆在窗边。 “阿姨,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吧?他快要被火烧死了,求求你,他已经被火烧 了,救救他,救救他。” “大,大虾。那火,太,太大了,阿姨帮不了你,你去找其他人,找男人,对, 他们身强力壮,才可以救你弟弟,快去找他们,快去。”回过神来的郑阿姨忙不迭 地把窗户关上了,甚至扯上了帘子。 他绝望而恐惧地哭着,拖着伤再到了第三家,刘氏夫妇家,看到他们出现,话 没说已经大声哇地哭着跪在了他们门口,拼命磕头,磕得额头血流不止:“刘叔叔, 刘婶婶,救救我弟弟,救救我弟弟吧?求你们了,求你们发发慈悲,去孤儿院救人,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你,大虾,你干什么?快起来。”刘叔叔拼命拉着他,倔强的他却死命不起, “你们不去救我弟弟,我就不起来了,你们就救救我弟弟吧?” 啪的一声,这次不是门关上的声音,而是一耳光拍在他的脸上的声音。不知道 为什么,停不了的眼泪中,他感觉到,那被火烧伤的痛,远不及这个耳光带来的痛 让他感到疼,钻心地疼。 他是爬着到了康经理家门口的。 他被刘叔叔重重地摔了出去,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能爬着前进。 被烧伤的胳膊跟腿,在地上跟硬石刺砾摩擦带来的刺激,已经引不起他丝毫的 痛感,他只知道,要一家一家地找下去,也许,可能,但愿,一定,会有谁,答应 自己去救救在孤儿院已经被火烧伤了半条腿的弟弟吧? “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吧?” “求求你们,救救我弟弟。” “救救我弟弟。” “救我弟弟。” “救命。” —— 就是在这条路上,几乎留下了他生命里全部的眼泪,跟一条从此烫在他心里永 远缝补不上的伤痕。 他出来的路口出发点,孤儿院里的建筑开始陷落在熊熊的火光中,有警鸣声跟 消防车呼啸的声音响了起来,而他那个时候,已经不知道爬到了什么地方,昏死了 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第五个,我会去找他们,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他仿佛回到了当年无助而绝望的那条孤单的路上,徘徊,恐惧着。 “这是你车库里的洗涤剂,这些洗涤液可以快速地腐蚀人体,像你这样的人, 就不应该活下去。你就这样淹死在这里,很快,你的尸体就会被侵蚀,被分解,变 成一滩尸水,谁也不会知道,你去了哪里。”他抹了一把脸,汗水跟血水沾了一鼻 子,他抓过胶布,刚要把康经理的嘴巴封上,康经理用尽力气才挤出了几个字: “虾,虾头,没,没死。” “你说什么?” “虾头,没,没死。” 他浑身一阵僵硬,仿佛有超大电流在他身上通过。 “很,很多人,死,死了,可,可是,虾,虾头,没死,他,他还活着。” 他一下愣住了。 不会错的,当年,那个逃出孤儿院求救的男孩,是叫大虾,正是瘸腿男人的哥 哥。多方打听得到证实的项维,心里忽然唏嘘不已。 可是,按照瘸腿男人所说的,他以为哥哥在当年的火灾中被烧死了,那么,他 是不知道,他哥哥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已经逃出了孤儿院吗?不过,以当时那么混 乱的现场,以及他年幼的年龄,不知道也并不奇怪。 他刚想把哥哥或许还在世上的消息告诉给瘸腿男人,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响了, 正是那瘸腿男人。 “项先生,原来,我哥哥还没死,他还活着。”瘸腿男人大声地在电话那头喊 着,充满惊喜,“我以前认识的康叔叔联系上我,说他已经找到了哥哥,让我过去 跟他见面,太好了。” “是吗?”项维心里对那个叫大虾的男孩充满敬佩,对他还生还着的消息甚感 高兴,“你们约在哪里见面?” “是康叔叔的车库里,项先生不如也过来吧?”瘸腿男人把车库的地址告诉了 项维,项维点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上面显示五点三十过五秒,“从我这边过 去很近,不塞车的话大约二十分钟上下就到了。” “项先生你赶紧啊,我已经到了。见面再聊吧。”瘸腿男人兴奋地挂了电话。 感染到他高兴的气息,项维也忽然觉得身体轻松起来。 虾头兴奋地一瘸一拐地扑进了车库,大声叫着,“康叔叔,你在哪里?康叔叔, 我来了,你们在哪里?” 虾头,弟弟,还活着?他忽然感到呼吸艰难起来,看着水桶里虚弱的脑袋,居 然慌了手脚。 弟弟,真的还活着?他的心忽然可怕地动摇起来,从那一天以后,他用愤怒与 仇恨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的世界,在外面传来弟弟的声音的一刻,开始分崩离析。 “康叔叔,我——哥——”虾头扑进了车库后面,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以 及浸在水桶里快没气的康叔叔,惊骇地结巴起来,“你,你是谁?你把,把康叔叔, 怎么样了?” “虾,虾头?你,你是虾头?”他也惊惶起来,看着这个陌生的,据说却是自 己的弟弟的男人。 不,不会错的,是,是虾头,是弟弟。 他迎上弟弟的眼睛,心就像被掏了一般,空荡荡的。 那双眼睛,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样,还是没变。 “你,你是我哥,你真是我哥?”这个陌生的男人怀疑地后退了几步,警惕地 看着自己,“你真的是我哥?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干什么?你对康叔叔做了什么?不能这样对他,快把他救出来。” 看到那条瘸腿,他更确定了,是弟弟没错。 他竟然,还没有死。。 “虾,虾头,救,救命。”水桶里的康经理忽然冒出了低低的一声求救,向瘸 腿男人求救。 他看到瘸腿男人的脸忽然白了,仿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然后惊慌地往前 面逃去。 这种人,这种人。 他一下把那颗脑袋按进水去,不理会冒出的水泡便盖上了盖子,接着冲那个瘸 腿男人,他弟弟,陌生的弟弟扑了过去,把他拽进了车库后面。 “不,你,干什么,住手。” 他一拳打在了弟弟的脸上让他住口,塞进另一块破布,如法炮制地把他绑了起 来,然后用胶布把他的嘴巴缠了起来。接着,四处看着,终于找到了另一个水桶, 开始把洗车液倒进去。 绑在地上的弟弟像之前那个人,呜呜地求饶。 哈,这种人,这种人。 自己为什么要费心救他?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明明就活该被烧死的,该死,真该死。他飞快地在水桶里注满液体,怒气冲天 地想。 他差点就忘了,当年,孤儿院的那场火灾,是他弟弟,就是他虾头,闯出的弥 天大祸。 “虾头,不可以这样做,很危险的,停止。” “切,我才不怕电老虎呢,哥是胆小鬼。” “哈哈哈哈,胆小鬼。胆小鬼。”旁边跟着起哄的孩子们拍起手来。 “我叫虾头你住手,这样会出事的。”十二岁未满的大虾涨红了脸,抓着弟弟 的手,“再做,你再做,我要报告老师。” “小气鬼,小气鬼。” “就是,什么都要报告老师的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虾头,不可以,不可以。”他被旁边的孩子们推倒了,看着 切开皮的电线冒出火花的那一刻,他扑了上去,但已经迟了,火倏地一下从墙上冒 了出来,而虾头尖叫着倒在了地上,鞋子开始冒火,很快地蔓延到裤子上。 他赶紧脱下外套,在弟弟身上扑打着,结果,却引起了更大火,连自己身上的 一边也着起火来,他也叫了起来,不得不放弃了,看着闹烘烘的孩子们尖叫呼喊, 也不自觉地害怕起来,“快,快去叫老师,快去叫老师。” 屋子门口,早有火光蔓延开来。没有人敢冲出去,燃烧的电线顺着安置线路啪 啪啪地在屋梁上纷纷烧了起来,很快蔓延到隔壁,他已经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尖叫。 他咬着牙,闭上眼睛,很快有了决定,把前一刻还洋洋得意,后一刻却只知道 惨叫的弟弟推进了桌子底下,“我,我出去,找,找大人来,来救你们,弟,弟弟, 你等,等着。” 他咬着牙,闭上眼睛,一口气冲出了门口,头发被烧去了一半,头皮几乎被烫 熟,可他拼命咬着牙,没让自己哭出来。 他想找孤儿院的老师的,可前路,已经被火封掉了,他不得不逃出了孤儿院, 找附近的人们帮忙,可没想到—— 他咬着牙,把弟弟放进了水桶里,闭上眼睛,把弟弟淹下去,把水桶的盖子盖 上了。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他喘着粗气,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样,弟弟就死在那场火灾里了。 弟弟没错,弟弟跟其他孤儿一样,都没错。 错的是那些见死不救的人,自己这一生,就是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杀, 杀了他们。 所以,他也没错。 他摸了把汗,看着歪歪地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远远超过下班时间了,必须赶 紧离开这里。 前后不过是半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却感觉自己的世界从崩溃中逐渐筑基添瓦, 渐渐稳固起来了,他掏出那张随身携带着的照片,打着哆嗦地把它撕得粉碎,然后 把碎片塞进了浸着弟弟的水桶里,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外面,夕阳依然柔和,却好刺眼。 刺得他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汩汩不停。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