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游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地。 她站在窗边,望着阴霾的天空中不断落下的水链,看得入神。 在昏暗的雨幕中,有车子驶动的声音越开越近,车头灯肆无忌惮的照射让她忍 不住伸手挡了挡那过于刺眼的光线。 车开进了旁边的车库,机动声终于消失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雨衣,打着 伞的男人,经过侧楼的时候,也许是注意到了二楼窗边的她的人影,在院子外面停 下来,朝她这里仰视。 她一下把身子埋在了深蓝色的窗帘里面,直到看到他继续往主楼前的大门走过 去了,这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口去。 地上已经被水淹没,滴落到水面的雨珠,引发了一个个涟漪。 就跟落到海面一样。 想到海,她的呼吸从这一刻艰难起来。 看着地面的水,仿佛看着的是那蔚蓝蔚蓝的海。 海在这个时候,也正下雨吗? 今天在海里面的鱼,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那么寂寞? 他从半掩着的铁门进去,敲开了院子的走廊尽头那扇落漆红木门,一张清秀的 脸露了出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疑惑。 “这是许嫂子家吧?我是嫂子邀请过来的。”他把自己收到的邀请函递了上去。 “是郑永浩郑先生,请进。”年轻人接过邀请函,看了一眼,恍然地点点头, 把他让进了屋里,“张奶奶早吩咐过,下雨天路不好走吧?” “哎,也没什么。许嫂子家是村里的大户,我随便在村里找个人一问,大家都 知道许嫂子的这座屋子,好找得很。”郑永浩在门口的垫上踩了踩鞋底,把收起的 雨伞放到门口边上的宽口陶瓷瓶肚里,这才走了进去,“许嫂子呢?” “她在三楼房间里,郑先生现在要去见她吗?”年轻人看郑永浩不知道怎么称 呼自己,腼腆地笑了笑,“我也是村里的人,每次放假都会到这里做杂工帮忙,杨 斌,我叫杨斌,张奶奶平时都叫我阿斌,郑先生也可以叫我阿斌。” 郑永浩跟在杨斌后面,上了三楼。杨斌在前头,把他领到了其中一个房间门前, 轻轻地敲了敲门,“张奶奶,我把郑先生带来了。” “进来。”门里头传出了老人家沙哑而带着威严的声音。 杨斌推开门,请郑永浩进去,自己却站在门口,把门掩上了。 “许嫂子。” 虽然外面下着雨,房间里的窗却依然被打开了一条巴掌大的缝,窗台上放着的 是一个收录机,抽出的天线伸到了微微的雨中,发出的音乐声含糊不清地,还夹杂 着吱吱咂咂的噪音。被郑永浩称为许嫂子,被杨斌称为张奶奶的老妇人,穿着苏绣 的睡袍,缩在被褥里,干瘦得仿佛是解开了缠绕的绷带的木乃伊,唯一露出的脸上 没有了血肉,几乎可见的骨头上面只蒙着一层薄薄的老皮,只要有稍微的表情带动 皮肤牵缩,那高高的颧骨便显得更突兀了。在她床边,一位穿着朴素的条纹上衣的 年轻女人正细心地把放在膝上餐盘里放着的一碗老粥里一根根的鱼骨挑来,还不时 轻轻地吹了吹气,然后用汤羹舀上一勺,用唇凑到边缘探了热后,才递到老妇人嘴 边,老妇人张开嘴巴,慢慢地吸了进去,没有牙齿凹陷了下去的嘴巴咂吧了几下, 才用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眼镜瞥了郑永浩一眼:“永浩啊,好久没见喽,真的来了?” “是的,许嫂子,我是真来了。”郑永浩有点尴尬地捏了捏鼻子。 “没想到哇,你老是说工作多忙多忙的,有多少年没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老妇人看着喂粥的少女挑着骨头,“今年可就怪了,我说让他们找几个人,到我这 村子里来扶扶贫,一帮一,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开发的商业项目,怎么你就屁颠 屁颠地来啦?你是口袋里刮多了油水了,想来这村里施舍一下?” “瞧许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郑永浩勉强笑着,脑海里却冒出了一双眼 睛,悲愤地叫着爸爸的眼睛,他的心不由得一颤,“你看,我这些年都忙工作去了, 也没老婆孩子,手里还有几个余钱,于是响应郑嫂子您的号召,来这村里供养一两 个孩子,指不定还能认我做干爸爸。” “哦,是有人,想做爸爸想疯了?”老妇人点了点头,又慢慢地咽下一汤羹的 粥,朝那女人挥了挥手,“小菊啊,你,把郑叔叔带下去,给他介绍一下,村子里 那几户人家的情况,看看有哪家的孩子他看着顺眼的。” “奶奶,您饱了?” “饱了饱了,人老就不中用了,我要好好歇一会儿才行。”老妇人说着,颤巍 巍地用佝偻的手拉了拉被子,小菊赶紧起身把靠在后面的枕头放下,让老妇人躺在 了上面。 “那,奶奶您慢慢歇着,我们就出去了。” 张家在这个偏远的渔村算得上是显赫的大户人家,也许是为了彰显这种身份, 院落刻意选择了远离村子的位置——偏离村里的不多的建筑群,翻过几个坡谷,依 山而建的半腰山田里。 这是旧式的三层洋房,古旧的砖墙青苔班驳,从院子里疯长了有些年月的爬山 虎跟叫不出名字的藤萝类绿色植物把一两层的楼壁爬成了密密麻麻结实的绿色绸缎, 藤萝之前是几株生长旺盛的美人蕉跟金雀花开得正盛,半空中的无数枝条上簇拥着 的三片叶肆意地把天空染成了翠绿,跟院墙那边同样生机勃勃的爬山虎相映衬。屋 子坐北朝南,一层临东一边是厨房跟饭厅,而在楼梯下的转角处是间小小的酒窖, 毗西则是客厅跟书房,书房一边则是改造的单人间,住着负责饮食的陈师傅陈进峰, 第二层邻东是两间客房,靠近楼梯的一间据说已经住进了先到达的一对夫妇,而郑 永浩则住他们隔壁那间紧挨着往下的楼梯的房间,房间前面是道墙廊,看得见一楼 院子里供休憩用的石桌石椅跟大门,而从房廊走到西边,是对门相立的四个房间, 接南这面的两个房间正对着的是院子里的畦畦花田,以及可以通往车库那边的工具 房。其中一个房间住着的是老妇人的孙侄女,而最西的那间还空着,与之另一边的 两个房间被用作了储藏室。第三层的格局与第二层的格局一样,老妇人住在三楼, 照顾了她几年的保姆洪小菊住的房间紧挨着老妇人的房间,就在郑永浩的房间上面。 “孙侄女?”下到二楼,看着那个斜对着楼梯的房间,郑永浩想起了进门之前, 看到的窗户上的人影,“是许艳吗?” “对,原来郑叔叔你也知道?”小菊脖子上戴了条银色的项链,下楼的当儿,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挠着银坠子晃啊晃。 “我听说过许嫂子还有个孙侄女。我是客人,按理也该跟她打声招呼吧?”郑 永浩说着,便在二楼的走廊上快步地走,“我没记错的话,是,这间房吗?” “哎,别,郑叔叔你虽然听说过许艳姐,可有些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小菊说 着,赶紧冲过去堵在了房门口,赔笑,“我们许艳姐不喜欢见陌生人?” “什么,陌生人?我是客人,客人哪有不见主人的道理?” 小菊把耳朵贴近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做着嘘的手势拉着郑永浩蹑手蹑脚地 走开了好大一段距离才说,“我们的许艳姐,把自己关在房里闭户不出已经将近一 年了。” 原来,许艳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在海上遇难死了,那以后许艳得了严重的自闭 症,甚少跟人来往,最近因为患了怪病,结果情况严重起来,从城里逃到自己姑婆 家,无论谁劝,也再没让她从房里迈出半步。 “那怎么成?她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在房里窝一辈子吧?”郑永浩说着,又要 走回去,却被小菊拉住了,他有点不满,“你说,她就这么闷在房里,迟早闷出病 来。” “她就是因为病了所以才把自己关起来的,叔叔你要是硬要闯进去的话,许艳 姐反而会更加激动,对她的病可不好。”小菊慌着哀求,“”要是许艳姐吵了起来, 我会被奶奶骂的,叔叔你就体谅一下我的难处吧?“ 郑永浩刚要说什么,从楼下上来了一位有些年纪了但却保养得很好,梳了一个 髻挽到脑后的中年女人,“小菊,怎么这么吵?” 女人只抬眉看了郑永浩一眼,便让他安静了下来。她的眼睛有点迷茫,像是黑 夜里的雨天,被朦胧的雾遮掩着,似乎里面有什么忧伤的东西,让人一碰便会心疼。 郑永浩这么想着,没来由地便心脏狂跳了几下。 “李太太,吵到你真不好意思。”小菊不好意思地解释,“是这样,这位新来 的客人,郑叔,不郑先生,不了解许艳姐的情况,说是要进去见个面,打声招呼。” “原来是这样。”李太太优雅地侧过身子,看着郑永浩,“郑先生也是许嫂子 请来的客人,一定不知道,我们已经来这里三天了,这三天里,我们一次也没见过 许艳小姐,大概是不喜欢我们这些外人吧?既然主人不愿意,我们做客人的就别勉 强人家才是礼貌吧?” “啊,不,我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卤莽的举动,郑永浩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退到了楼下,“你,你们慢聊,我先,下去了。” “谢谢你,李太太。”小菊看郑永浩落荒而逃,松了一口气,“要真是他硬要 跟许艳姐打招呼,我可就头疼了。” “她还好吧?”李太太问。 “跟之前一样,还是蒙着脸,我送食物进去,她就把我赶出来了。” “你看她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那种人,有什么好见的?”小菊吃惊,看李太太蹙眉盯着张艳的房门,又点 点头,“好吧,我试试看。” “不过,李太太,那种莫名其妙想变成鱼的疯子,有什么好见的?” 李太太没说话,身子却微微一颤,差点站不稳便摔下去。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她便把自己塞进了深蓝色有着海浪图案的被子里,听到脚步 声停下来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发一声。 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又是客人?又是姑婆请回来的客人吗? 真讨厌。为什么姑婆要请那么多客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明知道自己快要变 成鱼了,竟然还请这么多客人回家里。 啊!她,她明白了,一定是,姑婆知道自己快要变成鱼了,自己会变成很大很 大一条鱼,所以,她请这么多客人回来,是,是等着自己变成鱼后,他们就可以烹 而分食了。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她仿佛看到了变成鱼的自己,躺在一锅热汤里的恐 怖景象。 她捂着耳朵,紧紧闭上了眼睛。 门口男人跟女人交谈的声音就像是海底的巫婆的咒语,钻进她的身体里,穿过 她的心脏,让她浑身疼痛。 巫婆,姑婆这个巫婆,即使自己变成鱼,也不放过自己吗? 可是,她不会得逞的,自己一定不会让她得逞的。 她听到声音减低了下去,脚步声远了。掀开被子,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走 下床,轻轻走到了房门,把耳朵凑上去。 他们,竟然还在吵。 是,是在商量自己变成鱼以后,该怎么烹饪吗? 油煎?热炸?清蒸?红烧? 不不不,她都不喜欢,她喜欢变成鱼,游出这个房间,游出村子,游到沙滩上, 然后游进海里,那样谁也找不到自己了。 自己在海里游啊游,就可以见到已经变成了鱼的爸爸跟妈妈了。 她正喜悦地边想着边点头,却发觉外面的声音多了一个。 啊,又来了,那个恶毒的女人。骗自己说也想变成鱼的女人,她听出来了,忿 忿然地撇了撇嘴。 她一定在跟他们密谋,自己变成鱼后,该怎么才能捉到自己。 那个女人,还说自己也想变成鱼呢,骗人的。 她才不会变成鱼呢,只有自己才会变成鱼。 她骄傲地顺着门坐了下去,撩开了睡裙的裙摆,露出了一双修长而,诡异的腿。 那双腿上见不到细细的绒毛,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一层铠甲般鳞片——是鱼鳞, 密密麻麻的鳞片从脚踝开始,一直覆盖而上,直到大腿深处。 呵呵,看吧?自己已经开始长出鳞片来了,先是双腿,接着是双手。 她把胳膊上的衣服摞了起来,露出了同样层层叠叠的鱼鳞。 接下来会是身体,然后是脸。最后,腿会变成尾巴,而手会变成鳍,于是自己 就彻底地变成鱼了。 很快,自己就可以游到海里去了。 姑婆那个巫婆,再也不能阻挠我跟爸爸妈妈见面了。 她嘻嘻地笑了起来。 郑永浩看着屋子外面瓢泼而下的大雨,一根接一根烟地闷抽着,茶几上的烟灰 缸里装满了烟头。 当墙壁上古老的西式吊钟敲响了六下以后,杨斌准时地出现在他面前:“郑先 生,到晚饭时间了,请到饭厅用餐。” 郑永浩把烟头捻熄了,扔进烟灰缸里,走进饭厅的时候,才发现饭桌上除了小 菊跟那位李太太,还多了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穿着灰暗的夹克,大腹便便的肚 子仿佛是叠放在椅子上的一堆肉,另一个显得儒雅多了,一件淡青色条纹衬衣随意 配了件开襟的黑色西装,看他出现,友好地点了点头,以示打过招呼了。 “郑叔叔,这是奶奶邀请回来的客人,李先生。”小菊赶紧为他们介绍,“这 位是李太太,还有这位,”小菊说着,把手搭靠在了胖男人的肩膀上,难得地笑了, “这是我们的大厨,陈师傅。” 陈师傅笑了起来,胖呼呼的肉手轻轻拍了拍小菊的手,“吃饭,吃饭。阿斌, 还不坐过来?吃饭了。” 郑永浩坐在李先生对面,看看神色冷漠的两夫妇,心里诧异是否这两夫妇的感 情疏离,而后焦点自觉不自觉地落到了那个女人脸上。 “蕾蕾,最近你肠胃不好,吃点清淡的食物比较好。”仿佛是看穿了郑永浩的 奇怪,而挑恤着要推翻它一般,李先生把一匙百合西芹片倒进了李太太的碗里, “这是我着陈师傅特意为你做的,多吃点。” 李太太默不作声,只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挑着百合片送进嘴里。 “哎,李先生真体贴太太啊,羡煞旁人喽。”陈师傅笑了起来。 “陈师傅见笑了。看你这年纪,也是成了家的人吧?来这么多天也不见你太太?” 看起来是先到者有优势,在早来的几天时间里,就跟这屋里的人混熟了,反倒把今 天刚到的郑永浩晾在了一边。 “哪里哪里。”陈师傅原本还笑着的一张脸渐渐地伤感起来,“我妻子在我还 呆在城里的时候,意外去世了,我也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老家,刚好,嫂子这里招 做饭的,于是就进来了。” “是吗?”李先生看陈师傅长叹着气,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你是,郑先生? 也是嫂子请来的吧?怎么,看了这村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工薪一族,没什么想法,就是看看能不能资助一两个孩子而已,能力有限 啊。”郑永浩自嘲,“李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开发的项目能有搞头的?” “只是初步预想而已。”李先生把手伸进搭在椅子靠背的外套兜里掏了掏,递 了一张名片给他,“嫂子的这个村子,不是临海吗?海鲜,海景,还有后面有个还 是自然野林的枫山,都是可利用资源。” 郑永浩双手接过名片,才知道李先生是某知名企业的经理,“幸会幸会。” “我看这雨下得蛮大的,其他人恐怕也有段时间才会出现,你跟我们夫妇都这 么早到,算是有缘,要是你有兴趣,不如我们——” 郑永浩哈哈干笑了两声,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委婉起来,“我会考虑的。” “哎,要是知道客人们这么快就有了开发意向,奶奶一定会开心的。”小菊托 着下巴笑了起来,一只手挽在了陈师傅的胳膊上,“陈师傅,这么开心的事情,是 不是该庆祝一下下?” “好,好,庆祝,是该庆祝。”陈师傅说着,手指着杨斌一挥,“阿斌,去, 去酒窖把我前几天邮购回来的红酒拿一支出来,我们好好庆祝。” “太好了。”小菊朝郑永浩挤眉弄眼,然后也站了起来,“我去洗杯子。”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她在二楼也听到了楼下的欢呼,心里的焦急一阵紧过一阵。 不会是,因为刚才他们,悄悄地窥视到了自己的房间,看到自己的双腿跟双手 上的鳞片,知道自己即将会变成鱼了,于是,于是就庆贺他们很快会有鱼肉吃吧? 不好,他们想,想动手杀我了。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慌张地从门前跳回了床上,用被子捂得自己死死的,听得 到从身体里传出来的恐惧地心跳声。 巫婆,老巫婆。知道一个人对付不了自己,所以请了那么多人来对付自己,太 可恶了。 她相当愤怒地想。 他们会怎么杀死自己,用毒药吗?还是,把自己活活开膛? 不,不能够让他们得逞的,绝对不能够让他们杀死自己。 自己死了,就再也游不到海里、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她气愤地啪地把被子扔到了深蓝色的地毯上,扑到了深蓝色的墙上,那上面有 许多鱼,在荧荧蓝光的海水里游着。 我会变成鱼,跟你们一样,会游进海里面的。 所以,在那之前,我绝不可以被巫婆杀死的。 她看着其中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尾巴。 所以,要在变成鱼之前,保护自己。 她那眼角开始变得浑浊,有如鱼白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杀了巫婆。 她睡不着。 听着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在床上翻来覆去,耳朵里充斥的都是些雨滴的声音。 淅沥淅沥的,滴答滴答的,哗啦哗啦的,有时候,还会有另一种声音。 是雨逐渐停下来的那段时间,很静谧的一种声音。 被窝里的手把被子紧紧地攥紧了。 那种,一开始是很可怕,然后是很舒心,最后变得很安详的声音。 她想在脑海里找出一个形容这种声音的词,却发现没有合适的——她能感受到 这种声音,却无法说出口。 那种声音曾经充斥在她整个身体周围,让她抛弃了所有的烦恼,仇恨,憎恶。 在声音包围下她只觉得让自己窒息的枷锁一刹那破裂了,她从长久以来的不安 中解放了出来。 如果可以,她愿意从此便与那种奇妙的声音为伴。 可是,天不遂人愿。她轻轻叹了口气。 没想到,在这里,再一次,找到了这种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困惑了 片刻,望着窗帘上深色的雨滴影儿出神。 那真像是,自己在那种奇妙的声音包围着的时候,见到的白色泡泡。她竭力回 想着,记忆里,有一条银色的尾巴随着泡泡浮现了出来。 那是,鱼的尾巴吗?她之所以在这间屋子里听到了那种声音,是因为,她,要 变成鱼的缘故?记忆里那条银色的尾巴忽然转了个方向,一个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的 鱼头一下张着大嘴朝她游了过来。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抓得更紧了。 从第一天来到这里,知道那个房间里,关着一个自称正在变成鱼的女人的时候 起,她就注意到了——从那个房间里,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是房间里的那个 人发出的。这股气息跟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模一样。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自己跟她一样,也会变成鱼吗?记忆里,银色的尾巴又在泡泡里摇 曳了起来。 她听到了房子外面微弱的响动——是擦墙而过的声音。也许是,尾巴?她用胳 膊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望着门那边,仿佛看到了一条鱼正在房间外面游动。是那 个人,变成了鱼,游出来了? 她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男人,披上厚厚的睡袍,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边,轻轻 拧动把手,一开——一刹那,她看到了外面如深海般昏暗的空间里游弋着许许多多 银色的鱼。 —— 她被震吓到地退后两步,揉了揉眼,才看真切屋外除了因为雨天潮湿而发霉有 着渗进墙壁水纹的走廊,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松了口气,刚要掩上门,却看到那个人的房间的门,竟然开了。这是怎么回 事? 她疑惑着,走了出来,走到那扇半掩着的门,推开了:屋里原来是个,海洋? 房里游着的是,鱼? 是的,很多鱼,在泛着幽幽蓝光的房间里游着。她的眼睛充溢着蓝色。 又来了,那个声音。她听到了那个无法形容的声音,确定果然是从房间里传出 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怔怔地她直到听到楼上有谁开门的声音的时候,才回过 了神来。 对了,那个人,那个据说正在变成鱼的人,去哪里了?游上去了吗?她抬头望 着传来声响的三楼,抬脚上了楼梯。 她终于站在了三楼。 三楼的每个房间却都紧紧的闭着门,看不出那个人进了哪一间? 她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旁边的房间传来了那个苍老的声音。 是在主人房,许嫂子的声音。 “阿艳,真难得啊,你竟然敢走出那个房间了?” “这大半夜的,你跑到我房里做什么?” “阿艳,你哑巴了?” “我照顾了你这么久,也不见你上来看过我,现在来了,你就打算一句话不说 吗?”许嫂子干咳了几声,不满地提高了嗓子。 “阿艳,阿艳,你你这个死丫头,给我出去!”许嫂子的声音忽然尖叫起来, 吓了她一跳。 “这么夜了,怎么这么吵?发生什么——事——了?”就住在许嫂子隔壁好照 顾许嫂子的小菊披着单衣揉着眼睛探出了半个头,看到了她,一愣:“李太太,你 ——” “啊——”许嫂子的惨叫忽然响了起来,有什么摔落了下去,她跟小菊都一惊, 没来得及反应,那许嫂子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穿得严严实实,还把自己的头用蓝 色的围巾包起来的人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小菊眼尖,一下认出了这人的睡袍: “许艳姐,你怎么跑出来了?你,你对奶奶做了什么?”小菊忘了害怕,一下冲进 了许嫂子房里。 她死死地看着许艳,许艳低着头,闪闪烁烁地,避着她要下楼梯。 站在楼梯口的她一下把许艳抓住了,“许艳——”她只叫出了名字,便再也说 不出话来,她看到了被自己抓着的许艳的脸上,那双如鱼白的眼睛,以及脸上的鳞 片:“你——” 她说,她会变成鱼,这是,真的吗?她倒抽了口冷气。 那许艳早推开她,蹬蹬蹬下了楼,冲进自己的房里就要关上门,却被尾随在后 面的她一把撞开了条缝,她也像条鱼一样溜进了许艳的房间,不管后头被惊醒的丈 夫跟客人的埋怨,一把反锁了门,喘着粗气地看着许艳。 许艳早跳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实实地。 “许艳,许艳,你出来,见见我,许艳!”她在床边拼命想掀开许艳的被子, 但许艳总把被子又拉了回去。 争执中,她不小心地看到了许艳的腿,许艳的手,许艳的胳膊。 都是鱼鳞! 她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慌乱,她乱糟糟的脑子里只拼命响着那个奇妙的声音, 以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她要变成鱼了!她真的要变成鱼了! 真的要变成鱼了。 她跟她很接近,闻得到她的气息,听得到她的呼吸,跟自己很像,真的很像。 难道说,自己,也是跟许艳一样,会变成鱼吗? 好奇怪的想法。当明白到自己跟她是一路人的时候,当明白自己也许也会变成 鱼的时候,她竟然带着期待,以及,兴奋。 “许艳,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我跟你一样啊!你出来看看我,是 不是真的?” 她极力劝说着。 “许艳,我,我去过海里,见过鱼,很大一条银色的鱼,还有,我还听到过海 里的声音,就跟你的房间发出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真的,不骗你,许艳,不知道 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可以理解你,理解你想变成鱼,理解你会变成鱼。” “许艳?你出来,看看我,看看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鱼?”她边说边伸手进被 子里想把许艳拉出来,却摸到了一个瓶子,她诧异着拿了出来:“这是什么?” 许艳哆哆嗦嗦地,从被子里露出了一个头,伸手把那支瓶子一把抓了过去: “这,这是,巫婆,巫婆的毒药。” “巫婆?毒药?” “对,巫婆的毒药,会把变成鱼的人毒死的药。”许艳点着头,用狐疑的鱼眼 打量着她,鼻子不停地嗅着:“你,去过海里?” “对啊,我跟你有一样的气味,你闻闻。”她主动地把脸凑了上去,许艳却避 开了,怯怯地说,“你在海里,见过我爸爸妈妈吗?” “你的爸爸妈妈?” “对。我的爸爸妈妈。”许艳似乎真地从她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味,放松了下 来,“我的爸爸妈妈,好久好久以前变成了鱼,在海里。我很快就会变成鱼,也要 游到海里去了。” “他们,怎么会变成鱼的?”她看着许艳从被子里钻出来,自得地向自己炫耀 着身上长出的鱼鳞,在特意调制成荧蓝的灯光里,用手模拟着鱼游行的许艳仿佛真 的已经成为了一条鱼。 “巫婆,是巫婆。”许艳忽然害怕起来,望了望蓝色海洋的天花板:“是巫婆, 把爸爸妈妈变成了鱼,所以爸爸妈妈都游到海里去了。” 许艳看着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我也会变成鱼了,我也要游到海里去。” 最后,许艳郑重地叮嘱她:“要小心巫婆。” 巫婆,指的是,许嫂子?想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妇人,她浑身结出了一层白 霜。 早餐是陈师傅赶晨做出来的白面肉包跟馒头,另外炸了一盘子的油条,跟一锅 番薯小米粥。吃过外面赶大货般的蒸包,再来吃* 精心配制馅料,细心挑选面粉的 馒头包子,那感觉会不同寻常。 小菊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然后便端着粥跟几个馒头送上了三楼,不大一会儿 又下来了。 “怎么了?嫂子她,没胃口?”陈师傅看糟蹋了自己的一番劳作可惜,问。 “当然了。都是被许艳姐害的。”小菊没好气地说,“昨天大半夜,奶奶睡得 好好的,可谁知平时鬼影也不见一个的许艳姐,居然跑到奶奶房里去了,也不知道 她干了些什么好事,把奶奶吓得差点气都没了。” “不会吧?许艳她可是从来不上三楼的,她去三楼干什么?”陈师傅奇怪。 “我怎么知道?你问问她。真是讨厌死了,明知道奶奶身体不好,还特意为难 奶奶,什么人啊这是。”小菊气鼓鼓地把撕下来的半根油炸鬼往粥里浸,然后用筷 子夹起来,呵了呵气,吃了两口,又埋怨:“奶奶行动不便,眼睛不好,又不让我 读报纸给她,平时就只能听听收音做消遣,这下得了,昨天许艳姐不知道发什么神 经,把奶奶最喜欢的那个收录机给摔得接听不到节目了,等奶奶醒过来,也不知道 该干什么好?” “是吗?我看许艳不是存心的,你也别怪她了,她毕竟是病人嘛!”陈师傅开 解。 “我才没怪她,昨天的事明明是她不对。李太太,你也看到了,对吧?白天不 敢露面,晚上却穿得像鬼一样到处乱窜,是人都会被她吓个半死。”小菊说着,忿 忿不平。 “你昨天晚上出去,就是为这事?”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先生,低声问身边的妻 子,“蕾蕾?” 李太太不敢抬头,只点了点头。 “你是说许嫂子的收录机是吧?小菊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兴许我能修好它。” 郑永浩看看外面依然沉闷的阴天,不知道该找些什么打发时间,自动请缨,却看到 李先生穿上外套掏出了车钥匙,“李先生你要出去?” “对,就离这村子不远,公司有一间分公司,听说最近业务上有点问题,我要 过去看看。”李先生说着,在妻子脸上吻了一口,“事情解决了,我尽快赶回来。” “啊啊,真羡慕啊!”小菊把手托在下巴,用手指挠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银坠 子不停地晃,“李太太你可真命好,有这么一个事业有成,又顾家又体贴的丈夫。” “丫头片子,思春了?恩恩,对,现在虽然是夏天,可外面还是有很多发情的 野猫在乱叫呢!”陈师傅哈哈笑了起来,郑永浩看了一眼冲陈师傅使劲剜着眼的小 菊,也忍不住笑了笑。 李太太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垂下头去,羹在白粥里舀啊舀,却没有了食 欲。 李先生开车远去的鸣叫还没远去,门再度被人推开了,原来是住在家里的杨斌 过来了。 “郑先生,你昨天不是跟我说,想在村子里找几个孩子资助吗?我今天领了他 们过来,你看看属意哪一个?”杨斌说着,把粘在自己背后,衣裳跟头发不同程度 地被打湿的三个孩子拉了出来。 “啊,这么大雨的天也出门啊?”陈师傅看孩子们被雨水浸濡而湿漉漉的脸, 招手,“这么早,吃饭没有?” “陈伯伯,才没有。爸爸听杨哥哥说了叔叔阿姨们的事以后,一早就赶我出门 了。”一个显得比较大胆的男孩率先走到饭桌边爬上了椅子,自来熟地抓起了包子 跟油条便往嘴巴里塞。 “哎哟,是二刚你这个调皮鬼。”陈师傅哈哈笑了起来,看郑永浩跟李太太都 打量着闻着香味过来的几个小孩,介绍,“这是村里张家的大儿子,二刚,他今年 读五年级了,这个是刘老伯的孙子,小虾米,该是上学的年纪了。这个扭忸怩怩的 丫头,叫浪花,跟二刚一个班。他们的父母都是渔民,靠天吃饭,靠海穿衣,一年 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所以一听说有人资助他们上学,惟恐机会没了,于是都争着 来。二刚跟浪花之前的学费,也是嫂子请人资助的,郑先生,李太太,你们看看, 你们打算资助哪个孩子?看中了,我们再领你们去看看孩子家里的大人。” 郑永浩看着那三个小孩。 二刚跟浪花一听说要让两个陌生人观察自己,知道能否解决学费问题便靠他们 了,一下变得乖巧起来,讨好般收敛了儿童心性而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年幼的小虾 米却不懂得伪装,依然笨拙地拿起勺子,竭力舀那锅里的粥,却一下打翻了,粥铺 了一桌子,小菊不得不赶紧收拾,边敲着小虾米的脑勺边嘟嘟囔囔地埋怨,小虾米 生气地撅起了嘴,使劲舔着勺子上的粥。一旁的李太太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把 将小虾米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膝上:“小虾米,是没有吃早餐,饿坏了?” 小虾米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趴到桌子上抓了一根油条,塞到了自己嘴巴里, 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阿姨,小虾米他,跟刘爷爷一样,都不吃早餐的。”一边的浪花注意到李太 太眼里流露出的关爱,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们渔民,都很少有吃早餐的习惯,要 是起来感觉肚子饿的话,都是随便吃点前天晚上的剩饭就成了。” “是吗?”李太太看着浪花,显得有点意外,放下了小虾米,拉过浪花,“你 是在村里的学校上学吗?” 浪花点点头,然后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学生手册、试卷及几本作业簿 :“阿姨,我在学校上五年级,这是我的学生手册,上个学期的语数作业,还有学 期末的试卷,您看看?” 浪花利索地把作业簿展开放到李太太眼前,那作业簿每页都整整洁洁的,多是 红色的勾,老师的评语大多数是优,而几张考卷上,依然入目都是红色的勾,整百 的分数,李太太赞赏地点点头,拿起了学生手册。 浪花看李太太边看自己的学生手册边露出满意的神色,暗自松了一口气,偷眼 瞟了一眼二刚,发现他正抓腮搔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得意地一笑,很快地又 收敛起来。 “陈师傅,我看,我就资助浪花吧。”李太太很快下了决心,摸了摸浪花的湿 漉漉的头。 “真的?谢谢阿姨!”浪花登时便笑了,连连向李太太鞠躬。 “瞧你,浪花。你啊,又懂事,学习又好,不读可惜了。”李太太慈爱地笑了, 再看看爬上陈师傅身上的小虾米,“小虾米的学费,也由我出吧?到这两个孩子读 完了小学,上完高中读大学的时候,再通知我一声。” “阿姨,你是说,你要资助我,一直到,到上大学吗?”浪花有点怀疑自己的 耳朵,直楞楞地看着她。 “”对,浪花,要是你够勤奋,能考上大学,阿姨就一直资助你出国留学,直 到你学业完成。“ “太,太谢谢你了,阿姨,谢谢你,我一定,一定会好好念书的。”浪花笑逐 颜开,激动得一个劲儿抓住了李太太的手腕,“我一定,一定会每个学期,都拿班 上第一名给阿姨看。” “不过,你每个月可都要跟我汇报生活上跟学习上的情况,能做到吗?” “能。”浪花使劲地点点头,她之前只想着要是有好心人资助到她上完小学就 好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大收获,当下对李太太好感倍增。 一旁的二刚看着不是滋味,转头瞥着郑永浩,陈师傅看出二刚的心思,一脑勺 敲了下去,“二刚,浪花可是都把自己的成绩单拿过来了,你呢?你有啥准备给郑 叔叔看没有?” 二刚窘迫得小脸一红,盯着郑永浩,扯开喉咙说:“叔叔,你看我成不?” “成啥?”郑永浩故意反问。 “就是那,那——”二刚吭哧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叔叔你别看我现 在这熊样,学习比不上浪花,勤奋比不上黑子,可我,可我长大以后是要成为大英 雄的人。” “什么大英雄?” “人民警察,就是大英雄。”二刚挺直了胸膛,男子汉气概十足地拍了拍, “我长大后要做警察,抓光天底下的坏蛋。” “哟,你看你一脸痞子样,人家会不会收你做警察还难说呢。”陈师傅故意逗 着说。 “那,那我去当兵,抗枪,保卫边疆,杀敌人。”二刚说到最后没辙了,泄气 地看着郑永浩,“叔叔,成不成你给我一个准话,我好回去给我妈交差。” 郑永浩笑了起来,“好啊,要做警察,有出息。那你学习上怎么样?” “马,马马虎虎。”二刚开始不自在起来,看了一眼浪花,“就比浪花差一点 点。” “什么差一点点?你比我可差远了,你——”浪花恃威说到一半,看陈师傅直 朝自己打眼色,才收敛了起来,“反正啊,你说比我差,是没错。” “什么跟什么,成绩好就了不起了?你会爬树么?你的风筝被吹到树上的时候, 谁帮你拿下来的?你会捕鱼么?你爸你妈不在家的时候,谁抓鱼给你吃的?你会打 架么?你被黑子欺负的时候,谁为你出头打跑他的?——”二刚一口气说了几个 “你会”,然后喘了口气,忿忿然,“什么女生?小样儿。” 浪花憋红了脸,看大家都看着自己,恨不能在地上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了好了,二刚,我知道你最有男子汉气概了。”郑永浩打着圆场,“你以 后可要把书读好了,书读得太差,也没法子考上警察。” “这么说,叔叔你答应资助我了?”二刚看郑永浩点头,乐了起来,“我就知 道,叔叔你不会见死不救。” “浪花可是向李太太保证过了,你的决心呢?”陈师傅问。 “嗨,保证啥啊?我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不用保证也一定做得成的。”二刚 又拍了拍胸膛,“男子汉大丈夫的话,一言九鼎,叔叔你就放心好了。” 众人皆大欢喜,小菊看看时候不早了,刚要收拾桌面,却听到楼上传来了许嫂 子叫她的声音,“是奶奶醒过来了。” “你先上楼去看看,这要阿斌收拾好了,顺便告诉她,二刚、浪花跟小虾米的 事儿,让她安心一点。”陈师傅吩咐,看了看挂钟,“我也得先去准备蔬菜采购了。” 说完便跟小菊一齐起身离开了。 看着小菊上了楼,二刚跟浪花不知怎么,一下变得异常地安静起来。 “怎么了?”郑永浩注意到了,不由得问。 “张奶奶,她——”二刚头皮有点发麻,刚想说,被浪花撞了撞手肘,示意他 住口了,但嘴快的二刚早脱口而出,“张奶奶她是巫婆。” “巫婆?”郑永浩一怔,察觉到李太太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胡说什么?” “才没有胡说,是艳艳姐说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张奶奶就是巫婆。”二刚 邀功般地说。 许艳?从二刚嘴里听到许艳的名字,郑永浩发现李太太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不 由得纳闷,“二刚,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给我老实交代。” 郑永浩称呼的许嫂子,小菊口里的张奶奶,二刚叫的巫婆,这样一个躺在三楼 房间里的老妇人,原名张笑芬,年轻的时候,在首都成了家,嫁给了一个身经百战, 抗美援朝后退伍从政的许老军人。婚后不到三年,许老军人便因旧伤复发去世,许 家除了张笑芬一个寡妇大嫂,还有一个弟弟留下的孤儿。丈夫死后不愿意呆在首都 的张笑芬回到了这个海边的小村,原本张家便只有她一个女儿,而张家的其他亲戚, 早在建国之前便已经纷纷飘洋过海去了,子嗣后裔如今也成了半个洋人。张笑芬回 来以后便继承了家里的这幢房子,一同回来的还有丈夫弟弟的儿子,她的侄子,也 就是许艳的父亲。来到海村定居了一段时间,他娶了村里的一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 许艳出生后便又回到了京城。在一次回渔村探亲的夏天,许艳的双亲在海上遇难, 从此张笑芬在村里便被视为是不吉利之人,特别是许艳,听说父母发生意外的时候 在场,据说事故发生也是因为张笑芬。从那以后神志就仿佛落在了海里的许艳从此 便称呼她是巫婆。原因为何倒没人认真追究,只道是悲愤的孩子想要逃避父母双亡 的压力而作出的缓解之举,但因为自从张笑芬嫁入许家,许家便接连发生如此多的 命案,让人疑窦迭生,渐渐的,巫婆一说便如同黑寡妇一说般流行起来。 “哪来这么多谣言?要你张奶奶是巫婆,能有这么好心帮你们找资助人吗?” 郑永浩曾经听说过张笑芬的丈夫许部长的事情,他跟张笑芬认识也是因为许部长当 年那几个结拜兄弟,如今个个是名堂响当当的大人物们介绍的缘故,对老军人的遗 孀这么不尊敬的事情,他下意识地便呵斥。 “我爷爷说,那是因为,巫婆要拿小孩子来炼药,才对我们这么好的。爷爷说, 要是小虾米不听话,就要送给巫婆炼药。”小虾米忽然插了一句,让郑永浩哭笑不 得,“小虾米,你这么小知道什么?乱说话可不是好孩子的行为。” “就是,你们不要再说了,好可怕。”浪花捂着耳朵,不想要再听。 “有什么可怕的?要可怕的话,那你们还敢进你们张奶奶的屋子里?”郑永浩 看李太太虚弱得简直快从椅子上摔下来,站了起来,准备随时出手扶助她。 “有大人们在她才不敢乱来呢。”二刚不怕,朝浪花做了个鬼脸,继续说了下 去,“我妈说,巫婆曾经拿小孩子来炼药,没有成功,结果害死了小孩,于是巫婆 很愧疚,后来才帮村子里的小孩子的。” “可是,艳艳姐回来的时候,说她也要变成鱼了,所以,巫婆一定,又开始炼 药了。” 。鱼?巫婆?药? 李太太似乎再也坐不住了,身体猛然往椅子一便摔了下去,幸亏郑永浩见机得 快,一下把她扶住了:“你,没事吧?” “我,不,我没事,没事。”李太太勉强说着,想自己坐起来,没想到反而栽 进了郑永浩的怀里。闻到从李太太身上传来的女人香,他的心跳一下加速了几倍, 竭力敛定心神:“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我回房休息一下就好了。没事。”李太太摇摇头,挣扎着要站起来,无 奈虚弱的双腿直打颤,整个身体却是挂在了郑永浩身上。 “你看你这样,怎么上得了楼?我送你回去好了。”郑永浩看着几乎可以说是 投怀送抱的女人,心底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万般柔情,忘了顾忌,不理会当场的孩子 们惊讶的眼神跟李太太的推脱,拦腰便轻易地把她抱了起来,大步地迈上楼去,踢 开房门,把她放到了床上,盖上了被子,看到李太太苍白的脸庞上透出的一丝红漾, 不由得又是心肠一软,便陷落在了她那双雾一般的眼睛里:“你别听那些孩子们乱 说,许嫂子正常得好,哪会是什么巫婆?即使是,许嫂子也是好的巫婆,别太往心 里去。” “我知道,谢谢你。”脸上的绯红渐渐覆盖了原来的苍白,她感觉到被子下面 身体里自己那颗死水微澜的心几乎要从胸膛跳了出来,“我只是精神不好,一会儿 便没事了。” “是吗?那,我就不妨碍你休息了。”郑永浩捏了一把鼻子,看着她后退着出 去,把门掩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望了望三楼,想了想,走了上去。 房里,她也艰难地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似乎方才的呼吸被谁夺了去。 原来,是真的,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巫婆,鱼,药,原来已经有人听说过了。 她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了那双正在蜕变成鱼的腿,那双覆盖着鱼鳞的手,以及那 张快要变成鱼的脸。 巫婆,药,人真的会,变成鱼吗? 这些天她只隐隐约约地听到的那个声音,忽然清晰无比地在脑海里奏响起来。 就好像是在海里面,那些温和的海水,披覆全身以后,所感觉到的那种颤音, 从她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了体内。 难受过后是,轻松。 迷蒙的视线里,她看到了眼前蔚蓝的一片,有泡泡冒了起来,无数的泡泡里, 她又看到了那条银色的鱼尾。 鱼尾上的鳞片在从上面照射下来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条尾巴。 那尾巴却大力的一拽,消失在了门那边,门仿佛被鱼开动过地,从门缝里冒出 了很多的泡泡,等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扑过去的时候,那无数的泡泡变成了一条条 又小又细的银色的鱼,哗啦一声从她脸庞边窜了过去。 鱼?哪来的这么多鱼? 她打开门,追溯鱼的来源,却看到那条鱼尾消失在了那个人的门里面。 是她?是她吗? 她慢慢地在走廊上向前移动。 身边陆续地,有许许多多银色的鱼游过。从墙壁外面攀爬上来的水草,在海里 飘摇。 她的脚下好沉,每走一步,脚底都会缓缓地冒出一串串水泡。 她终于走到了那个人的房门前,她使劲敲了敲门,如梦魇般喃喃:“是你吗? 许艳?那条鱼,是你吗?许艳。” 凑到门上的耳朵听到了动静,门里那个正在变成鱼的人靠近了,她听到了开门 的声音。 门只开了一条缝,她看到了那双鱼眼,还有那片片鱼鳞。 “许艳?” “巫婆。我用了妈妈的药,毒死了巫婆。”那个人的嘴似乎完全进化成了鱼嘴, 一张一翕地这么跟她说着。 她看到了她身体后面,那条银色的鱼尾在晃悠悠地摇摆着,屋里还有不少银色 的鱼,游弋在鱼尾左右。 真的,是她吗?她已经,完全变成鱼了? 她困惑着,任由那种绝妙的声音从身体里迸发出来。 是很久以前,那一次在海里的时候,被吸收进身体里的声音,争先恐后地要出 来了。 她以为自己再度被抛进海底的那一刻,另一种奇怪的声音却从海面上投掷了下 来,刺破了海里的宁静。 那个奇怪的声音,是巫婆的声音。 她的身体忽然一颤,她抬起头,看到有阳光照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阳光里,有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牢牢地抓住了她。 身后有什么啪地一声关上了,她被吓了一跳,眼里的云雾终于消去,才看到眼 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是那个男人关切的脸。 “刚刚是不是许艳跟你说了什么?” “许艳?”她终于清醒过来了,感觉到从男人身体上传过来的温度跟气息,让 她的身体一下燥热起来。是的,刚才,她从房里出来,走到这里,门开了,自己看 到了已经变成鱼的许艳。可是,她看着眼前真实的男人,一瞬间,觉得刚才自己的 想法荒谬,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她又困惑了,“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发生什 么事情了?” “许艳那丫头,刚才趁我们在楼下的时候,不知道溜进许嫂子房间里做了些什 么,让嫂子醒来后惊慌地大吼大叫,我刚走到嫂子房门前便听到了,还以为发生了 什么大事。进去一看,房里一片狼籍,大概是许艳的恶作剧吧?”郑永浩皱起了眉 头,“许艳这丫头也太不像话了,所以我正准备下楼揪她出来呢,没想到却看到— —,你,也是听到嫂子的惊叫出来看个究竟的吗?” 她点了点。 “李太太——” “我叫沈蕾。” “哦。沈蕾。”郑永浩局促地咳了两声,瞥了一眼楼上,“有小菊在照顾着嫂 子,应该没什么问题的,你身体不好,就别操这些无谓的心了。” “是吗?” “我也会去看着嫂子,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郑永浩察觉到沈蕾稍微回复 了红润的脸,很快地枯涸下去,“看看你,有气无力地,等你先生回来,还以为我 们嫂子亏待了你呢。” 沈蕾的脸更快速地萎白了下去,郑永浩装做没在意,又转身上了三楼。 沈蕾身后的门又开了,露出了一张一翕的鱼嘴:“巫婆,该死。” 沈蕾打了个冷战。 “嫂子,你没事吧?”郑永浩看着脸色煞白的老人,不明白许艳是做了什么事 情,能让一向沉稳的许嫂子这么惊惧的。对自己的发问跟安慰,也半天忘了回答。 “奶奶,您不会被她吓到了吧?要不要紧?”小菊在一旁焦急,摸摸老妇人的 额头,紧紧抓住她老得皮包骨的手,“她刚才带来的东西,您千万别碰,交给我好 吗?我找村里的医生来看看好吗?” “不,不用了。”张笑芬艰难地摇摇头,看着自己攥得死死的手,“要看医生 的话,倒是许艳那孩子真要看病了。看看她,都成什么怪物了,难得她愿意来见我, 可是,竟然那副模样,吓了我倒不要紧,要是让村子里的人看到了,那还得了吗? 肯定又会闲话我们了。” “什么样子?”郑永浩只听说过有许艳这个人存在,来村子后也还没见过许艳, “许艳她长得不奇怪吧?” “她是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以为自己会变成鱼了。”小菊忿忿然说道,“相由 心生,所以她才会变得越来越像鱼了。还是一条存心想害死奶奶的坏鱼。” “许艳怎么会以为自己会变成鱼呢?” 小菊无法解答郑永浩的疑问,跟他一样把目光望向张笑芬老人。 张笑芬老人沉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却避口不谈,“作孽啊,都是我们大人 们造的孽。” “奶奶,您别这样说,其实都是许艳姐姐她不好,她竟然想害您——”小菊不 理会张笑芬连连摆手让她别说了的示意,气愤地刚要说下去,窗外却传进了车鸣声, 刚好打断了屋子里的对话,“哦,是有客人来了,小菊,你下去帮帮陈师傅跟阿斌 他们接待客人。” “奶奶——” “快去,我没事。”张笑芬妇人说着,把纂着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另一只手把 被子拉了上去,“永浩啊,你也下去吧,让我这个老婆子好好歇息一会儿。” 郑永浩与小菊无奈,只好依言下楼,杨斌早将客人迎了进来:一位是妙龄女郎, 过肩的长发染成了漂亮的棕红色,淡淡施过妆的容颜因为雨天的潮气显得比往常更 艳丽一点,在特意加深的睫毛下面的一双眼睛不知疲倦般顾盼生辉,另一位是个中 年男人,一袭黑色的风衣下是一条穿着牛仔裤的长腿,最后一位是个戴了顶鸭舌冒 的恤衣青年,帽沿压得低低的,一见到郑永浩便把头垂得更下了。郑永浩的心思还 在楼上的许嫂子身上,看不见了那些孩子,才猛然醒悟:“阿斌,村里的孩子都走 了?” “对,我把他们送回家里去了。这几天天气不好,所以还是过些天再带你们到 村里去看望他们的父母吧?”杨斌因为自己没有征询客人的意见显得有点抱歉, “而且,今天来了三位客人。怕招呼不过来。” “啊,杨斌,你先安排我的房间吧?这鬼天气,糟透了,我们一进村子就迷路 了,幸亏有这位李先生帮了我们,要不然,到晚上22点我也找不到这里。”女郎说 着,对那黑色风衣的男人甜甜地笑了笑,说得意味深长,“谢谢你啊,李先生。姓 李的男人都很不错喔,我男朋友也是姓李的呢,他人跟李先生一样好。” “没什么,大家的目的地都一样,顺路而已。” “啊,对了,这是我们在渔村瞎逛的时候买的海鱼艺术品,很可爱吧?送给一 条做谢礼。”女郎不由分说地把一条银色的鱼饰品塞到了对方手里。 “是吗?那谢谢你了。”这位新来的李先生看也没看一眼便把鱼饰品揣进了口 袋,拎着行李轻车熟路地上了楼去,“小菊啊,许久不见了。嫂子还好吗?” “是的,李先生你来了?”小菊热情地笑了笑,“我奶奶她刚把我赶出来了, 你自己上去见她吧?” 看起来,似乎这一次的扶贫开发活动,张笑芬老人请的客人也不算少。这天即 将用晚饭的时候,看到早上还空空的饭厅一下坐满了人,郑永浩的目光停在了那位 新来的李先生脸上,看到他朝自己露出的会心一笑,怔了怔,赶紧把视线掠过女郎, 落到了那个戴渔夫帽的青年身上:这个人,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仿佛是有意要避过他的视线一般,郑永浩越是想要看真切渔夫帽帽沿下的脸, 那青年的脸便越是避到一边,不给他有正视的机会,这让郑永浩更生疑,刚要问出 口,楼上却再次传来了尖叫。 听清楚是小菊的惨叫,郑永浩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那许艳又跑到张笑芬房里捣 乱去了,直到跑到二楼,却发现小菊站在许艳的房前,门口敞开着,她端给许艳的 食物洒了一地,才猛然醒悟出事的是许艳,心头更是一紧,这个素未谋面的丫头,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等他冲到了门口,看真切了那屋里的景象,却因为可怖而忍 不住后退了几步: 这是,鱼吗? 哪来这样的鱼? 难道说,这就是许艳,变的,鱼? 她竖起耳朵,听到了屋子里又多了三个陌生的声音,慌得在屋子里腾来腾去。 怎么会这样?巫婆的帮手,竟然越来越多了。 巫婆,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巫婆没死,她没有吃我送给她的毒药,还活着, 于是,叫了更多的人,要来伤害自己了。 怎么办?究竟要怎么办? 她抓着头发,鱼眼一般的眼睛闪着怨恨跟恐慌。 自己不可以死在这里的,我要变成鱼,活下去。 我要变成鱼游到海里去,见爸爸妈妈。 窗户外面的雨哗啦哗啦地下着,她凑到窗户,用长满鱼鳞的手抹去窗上模糊的 雨雾:村子外面的海距离太远了,看不真切。可她却仿佛听到了海浪声,远远地从 那边卷了过来,涌到了自己房间里。 房间仿佛就在那一刹那变成了海洋的一部分,屋子有鱼,在游。 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在屋子里欢快地畅游,她焦急得咬着自己的手指,我要 游出去,我要变成鱼,游到海里去。 可是,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地变成鱼? 自己全身都长出鱼鳞了,连眼睛,嘴巴,都快变成鱼了,可为什么无法变成鱼, 游出去? 她坐下去,把睡裙撂开了,露出那双长满层层叠叠的鱼鳞的腿,把两条腿使劲 往中间揉。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融合在一起?为什么你们无法变成尾巴? 眼角有混浊的泪,缓缓地流了出来。 门,海洋另一边的门,被人敲响了。 谁?巫婆吗? 她慌乱地把腿藏在了裙子下面,听到了蛊惑的声音:“你不是想要变成鱼吗? 开门,我可以帮你变成鱼。” 巫婆,一定是巫婆。她吓了一跳,钻进了被子里。 “你不是说,你要变成鱼游到海里吗?你不想见爸爸妈妈了?”那个声音仿佛 有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让她蠢蠢欲动。 “如果你没有变成鱼的药,就算你长再多的鳞片也没有,你不会变成鱼的,你 只会干死在这里,你想变成鱼,就必须让我帮你。” 巫婆的声音,混合着雨水滴答滴答打在窗口的声音,还有外面海浪的声音,无 一不在诱惑着她。 在其中还似乎还能听到了楼下那些越来越多的陌生的嬉笑声,她慢慢地从床上 爬下来,挪到了门口,啪一声,打开了一条缝,看到了那个人。 “看,我把药都拿来了,让我进去吧?” 她摇摇头,用力顶着门,不让那人靠近。 “你太多心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可是有着相同气味的人喔,你不信吗?” 那人的手指有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以后,把手指递到了她前面,“你闻闻,是不是 跟你,跟你爸爸,有一样的味道呢?” 她嗅了嗅,困惑了。好像,真是这样。为什么她跟自己,跟爸爸有一样的味道? 是因为,她跟爸爸妈妈,跟自己,都是一样的吗? “所以,把门打开吧?我进来了。” 她掩上门,看着那个人把药放到了被子上,招呼自己坐下。 “你想变成鱼是吧?把这药吃了,就能变成鱼了。” 她使劲摇头,看着那个人:“不可能,我还没有长出尾巴,就算吃药也没用。” “是吗?” “你想要什么样的尾巴?” “银色的,很漂亮的尾巴,像那条鱼一样的尾巴。”她指着在屋子里那条一米 来长的鱼,这么说道,“要跟妈妈长出来的尾巴一模一样。” “是吗?要是我帮你把尾巴长出来,那你会把药吃下去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真的能帮我长出尾巴来吗?” “当然了,可是,你要先把药喝一半。”那个人凑到了她面前,诡异地笑, “而且,不能怕疼。” “疼?会疼吗?” “当然,就像鱼变成人类,尾巴变成腿的时候会疼,人类变成鱼,腿变成尾巴 的时候也会一样钻心的疼,你能忍耐住不叫吗?” 她犹豫地缩了缩脖子。 “要是怕疼,就先把药喝了,虽然会很疼,可是,我会让你看到你真的长出尾 巴来的。” “喝了药就不疼了?”看那个人点点头,再看看自己长着鱼鳞的双腿,她一口 气把药全喝了下去,躺在了床上,等着那个人对自己施展魔法。 痛,真地很痛。 她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双腿真地在慢慢一点一点地合拢起来,虽然每一次黏合 在一起,都疼得她眼泪直在眼眶里转,可是她忍住没叫。也许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 所以,疼痛减去了一半。 “好了,好了,很快,你就会有一条银色的尾巴了。” 她在迷糊中,听到了那人温柔地低语,她觉得宽慰了许多,对啊,长出尾巴就 好了,那样自己就可以变成鱼了。 在作为人的意识,最后残留的一刻,她瞥了一眼身下:果然,真的长出尾巴来 了,自己是,即将变成鱼了吗? 她听到了哗哗的海浪声,其中还隐约有谁在呼喊。 爸爸妈妈,我来了。她欣喜地向上望,看到了海里,自己身边,有无数条银色 的鱼在游。 没有人能解释眼前这样诡异而让人心寒的景象: 屋子里,蓝色的天花板,蓝色的墙壁,蓝色的窗帘,蓝色的床榻跟蓝色的被枕, 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如海洋般一样的蓝,无论图案还是装饰,都离不开海里的事物 :水草,水泡,海浪,更多的是,鱼。 工艺品的鱼,被子上的鱼,地毯上的鱼,还有窗帘上的鱼,特别是天花板吊着 的一个缀着许多条银色的小鱼的风铃,在蓝色的灯光照射下仿佛有生命般地在游。 令人吃惊的是床上的那条鱼:鱼的半身跟鱼尾,上身却是人类。一个肌肤已经 完全被鱼鳞覆盖住的女人,就连脸上,也长满了鱼鳞,失去生气的眼睛,如死去的 鱼的鱼眼一般白,唇上是乌黑的青。 虽然诡异,郑永浩还是从小菊口中证实了,这就是从没有在客人们露面的许艳。 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在震惊中迈进了房里,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具晒 干的鱼的模型,一米来长的银色的鱼,只剩下歪歪斜斜的鱼头,却不见了鱼身跟鱼 尾。 原来,许艳身上的鱼尾,是这么来的?她怎么这么傻,怎么做这样的蠢事?郑 永浩把手探到许艳的鼻子前面,发现她早没了气息,肌肤凉凉的。他起身,小心翼 翼地把套在许艳身上的鱼掰了下来,鱼身下的景象却更让他震骇:许艳的两条腿, 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失去了水分暗淡的鱼鳞,不仅如此,本应该分开的两条腿,竟然 用线,从大腿开始,直到大脚趾头,像把两块布缝在一起般缝到了一起,戳破的皮 肉被开始凝固发黑的血浸溽得模糊,而脚趾甲缝边,也黑得青紫。 这算是,自残吗?许艳这傻丫头,是自己把自己的腿缝起来的?就为了,变成 鱼? 莫名其妙。郑永浩看着许艳腿上的鱼鳞,不忍卒看地,把视线移动到了她脸上, 看着爬上了脸庞的鱼鳞,更是悲从心来,继而是愤怒:许艳怎么可以这么糟蹋自己 的生命? “郑叔叔,你说,许艳姐,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第一个发现许艳死亡的小菊,退到门口干呕了起来,边哭边喊,“许艳姐她,她出 了这样的事,奶奶该怎么办?你让奶奶怎么办?” 闻讯赶来聚集在门口的众人,都僵着一张脸,面面相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 底升了起来,冻结了屋里的空气,让人窒息。 屋外,雨依然哗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更浓的雨雾笼罩在了这间古旧的屋子里, 久久弥散不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