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音之惑 啊,又来了,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自己还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她在被窝里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不胜困扰地辗转难眠。 她仿佛看到了越过每一滴雨,穿透而过的音符,跳进了屋里,落到了自己身上, 让她倍感冰凉。 死了,那个人,就那样变成鱼,死了。 那个人应该已经游到海里去了吧?想到海,那阵微微震颤着的声音仿佛回应她 的思想一般,从远远的海那边,更奋不顾身地涌进了屋子里。 她闻到自己周围萦绕着的海的味道。 跟那个房间一样的味道,跟那个人,一样的味道。 为什么呢?她眼里又浮现出那条银色的尾巴,在白色的泡泡得意地摇曳着,她 一改之前的期盼,忍不住地害怕起来。 “杰!”求救一般地,她轻呼了一声,手下意识地向旁边摸去。 身旁却是空的,徒有冷冰冰的被窝。 她只好把手缩了回去,藏到被子里面,把自己的身体抱紧了。 什么时候,雨才会停呢? 雨停了,这种让人安宁却又显得不祥的声音会消失吗? 郑永浩把那个刚修好的收录机放到了靠近窗台的梳妆台上,拧动开关,调了音 频,到有音乐声飘出的时候,才轻轻拍了拍,走到床边坐下:“嫂子,节哀顺便。” 张笑芬比起他刚来初见的时候,显得更加瘦骨嶙峋了,两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 去,颧骨高高地突起,整张没有血肉的脸,笼罩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她听说了许 艳的死讯后,激动得有一刻从床上爬了起来,而后很快又摔倒了下去,昏迷半天后 才缓过劲儿来,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嫂子,我看许艳那丫头死得离奇,你还是先叫人去镇上的派出所——” “不,不行。”张笑芬打断了郑永浩的提议,坚决地摇摇头,“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郑永浩以为张笑芬该是通情达理的人,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没 想到她竟然跟自己意见相左。 “你知道,村子里的人叫我什么吗?” 巫婆。郑永浩摇着头,心里却蹦出了这个词儿。 “巫婆。”张笑芬很无奈地惨笑一声,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他们把我丈夫 的死,许艳她双亲的死,都归咎到我身上,甚至是许艳也一样,所以才叫我巫婆。” 张笑芬叹了口气,“我能理解许艳,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还小,接受不了自己父母 这个事实,就以为自己的父母其实没死,只是化成鱼,游进海里去了。于是就认定 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鱼去找爸爸妈妈的。没想到,这执念过了这么多年,没消退, 倒是越变越深,前些年得了怪病以后,就更是当了真了。你说,现在许艳忽然就死 了,浑身上下变成了那副模样,传出去以后,镇上的人会怎么想?村子里的人会怎 么说呢?人言可畏啊!我想要你帮忙把许艳那丫头赶紧葬了好,免得那怪病传染。” “但这可是条人命。特别是你亲人的活生生的性命。嫂子,你不能让许艳死得 不明不白的,我身为刑警,不可能就这么坐视不理的。”郑永浩坚持。 “什么不明不白,那孩子,是患了怪病后,忍受不了折磨自己了断了。”张笑 芬摇头。 “是的,许艳她表面看起来是服毒自杀的,可是,她当真是因为想要自己变成 鱼才选择自杀的吗?嫂子,你没看到她的那双腿,那叫一个惨。那当真是她自己缝 起来后套上模型鱼尾,然后服用毒药以为就能变成鱼吗?这样的无稽之谈,嫂子你 也信?” “永浩,你不知道,村子里的人就是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啊,他们也信,信我是 巫婆,信我为了炼药,害死过小孩子。”张笑芬顽固地继续摇头,“总之,不能再 让许艳那副模样给别人见到了,我不想她死了,还要忍受流言蜚语的侮辱。那样的 不尊敬,我已经受够了。” “查不出真正害死了许艳的凶手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尊敬,才是最大的侮辱。嫂 子我没想到,原来你竟然是这么轻视一个人的生命的,就为了那些空穴来风的毁谤, 你就屈服了?”郑永浩想到许艳惨死的景象,怒火忍不住往上窜,“你对得起许部 长,对得起许艳吗?” “郑永浩。”张笑芬气愤地剜着他,“好好,你要查,你就查个明白。我放手 让你查,可是,就你一个人,除了那些客人,不能让村子里的人知道许艳的死,等 你查清楚了,你再汇报到镇里的派出所。要你这个大刑警也查不出个子丑寅某的话, 我看也没必要惊动派出所。” “明白了,嫂子。”郑永浩正有此意,于是同意了张笑芬折衷的提议,“对了, 嫂子,你知道,许艳服用的毒药可能是从哪里来的吗?” “你不是刑警吗?不会去查?”张笑芬把头陷落到枕头里面,闭上了眼睛, “我啊,真不该请你这种警察过来的,坏了我的脾气。” “嫂子,我也不只是单单接受了你的邀请便赶到这里来的。” “哦,是吗?我就说,你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怎么会到我家里来,原来还 是为了公务?”张笑芬重新张开了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警察,你的公务是 查案子,查谁?” “制裁之手,那个连环凶手。” 张笑芬脸色一寒,“你怀疑,许艳丫头,是让那个制裁之手杀害的?” 郑永浩不予置言。 那间如海洋般一样蓝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一顶米色的渔夫帽飘进了海洋里,似乎是有人,钓鱼来了。 那条只褪变到一半,长着鱼鳞,却没有最后变成鱼的“鱼人”,依然躺在蓝色 的被子上,渔夫帽停在了床边,戴着手套的手悄悄地把被子掀开了,露出了被缝到 了一起的那双腿。 他蹲了下去,一点没有受腿上长出来的鱼鳞的影响,而是专注地盯着双腿缝合 的针孔,与粘着血肉的线。缝合腿的人看起来非常严谨,细心,每一针的尺寸几乎 都一般的长短,缝出来的线整整齐齐的,好像是刺绣里的女红一般。他的手顺着从 膝盖以上的线,一直指到了脚上的大脚趾结束的地方——两个大脚趾处的缝合,依 然跟上面每一处的线,都那样的平整。渔夫帽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低头,细细地在床边的地毯上找了起来,而后,摸进了床底,当一阵刺痛从 手指传到大脑神经的时候,他慌忙把手缩了回去,不料又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物, 他一并把它拿了出来。 蓝蓝的灯光里,有一根发着寒光的有普通人食指长的绣针插在了他的中指根处, 插口处渗出了丝丝红色的血珠,而手心,躺着的是一条银色的项链。他小心翼翼地 把针拔了下来,包起来飞快地放到了口袋里,然后抹去了手指上的血,拿起了那条 项链,打开了那个坠子,里面是一张相片:一个眉目慈祥的男人站在一辆玩具车后 面,驾驶着玩具车的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穿着打补丁的背带牛仔裤抱着个破烂熊玩具 的孩子,看起来似乎是对父子。 门响了,他赶紧把项链揣进了兜里。 “郑叔叔,你是说,许艳姐她,有可能,是被人杀害的?”小菊的瞳孔放大了, 而后害怕地抓紧了脖子上那根项链的坠子,“怎么可能?许艳姐生病已经变成那个 样子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忍心伤害她呢?” 发现许艳死亡后的第一时间,他便首先彻查了一遍房间。窗户完好无缺,栓死 了,这就排除了外来的人从窗口爬入作案的可能,而在房里,根据陈师傅以及小菊 了解的情况,并没有缺少东西或多了物品。小菊在中午还送过饭给许艳,那个时候 许艳还活着,到晚上送饭的时候,小菊发现了一向反锁的门竟然是开着的,于是看 到了许艳的死,这表面看起来,似乎是许艳把自己的腿缝上,然后喝下了掺和了毒 的药物。不过,许艳如果是被害的,那么遇害的时间便是从中午十二点以后到晚饭 六点左右这段时间,但在这个时间段,任何人,包括后来的三位客人,都能够接近 许艳的房间,所有人都有嫌疑。可是,即使是自己,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没 见过许艳从房间里出来过,所以许艳跟来这里的客人应该甚少交流才对,那么发生 矛盾,产生动机的理由也少了很多。而且,在排除外来侵入以后,进入许艳的房门 便只有用钥匙从正门,或者是许艳开门,凶手才能进去。但根据嫂子所说,许艳的 房门钥匙只有两根,一根留在了张笑芬手上,另一根留在许艳房中某处,除了嫂子 跟许艳本人,没有人可以凭钥匙进入那个房间。所以,只剩下最后的两个可能:一 是确实许艳是自杀的,二是,是许艳开门把凶手迎进房间的,许艳与杀害她的人, 是认识的。他觉得是第二种可能,是有人杀了许艳。 郑永浩在心里迅速地排查了一遍:在案发的时候,许艳认识的人有:嫂子,小 菊,陈师傅,跟杨斌,至于客人李先生因为不在屋里,所以可以排除,而李太太, 郑永浩脑里不期然地浮现了一双凄然的眼睛,至于沈蕾,她说过,从她到达这里便 没见过许艳,跟自己的情况是一样的,所以也不可能认识许艳。剩下那三位客人, 自从他们到达后同样没见过许艳,嫂子长年卧病在床,而且也不可能加害自己的亲 人,可以排除。所以,有可能犯案的人,只剩下:小菊,陈师傅,杨斌。郑永浩想 着,怀疑地看着小菊,只是许艳的死,早不发生,迟不发现,却偏偏在三位客人陆 续到达后被小菊揭发出来了,这意味着什么也不能忽视,也许客人当中,有之前便 认识许艳的? 那个人可能是制裁之手吗?想到现场的情形,郑永浩又否定了。案发现场没有 那个犹如是制裁之手的名片的手印。 “郑叔叔,你为什么会认定许艳姐是被人下毒杀死的呢?”小菊拿着从张笑芬 手里得到的钥匙,边打开许艳房间的房门,便问。 “许艳是先服毒的,还是先把自己的双腿缝起来的?这个问题很重要。”郑永 浩解释,“按照许艳中毒后的症状来看,她是服入大量的砒霜死去的。人体吸收了 大量的砷化物以后,有两种中毒类型,一是麻痹型,一是胃肠型,尸体没有经过剖 检,具体是哪一种不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会麻痹中枢神经,四肢 会疼痛性痉挛,意识模糊,最终会脉搏减弱、导致呼吸困难而昏迷致死。如果,许 艳是先服毒的,因为毒药能麻痹痛感,这可以解释许艳缝自己双腿的时候减弱了感 觉而得以承受那种疼痛,但同时毒药也会让人神智不清,许艳哪来的力气跟意识把 自己的腿那么整序的缝起来,然后把腿塞到鱼尾里面呢?如果许艳是后服毒的,那 么在她残忍地把自己的腿缝起来的过程中,她是如何克服这种针入肉的钻心的痛而 不发出一点动静让我们察觉的?即使她能克服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在缝合了自 己的双腿后,还能保有清醒的意识把腿套进鱼尾,再喝下毒药吗?我很怀疑。” “原来是这样,郑叔叔你想得真细致——”小菊打开了门,一下呀地惊呼了起 来,郑永浩反应敏捷地扑了进去,却见到房间里本该关着的窗户被打开了,被风吹 得在雨里摇晃着,蓝色的帘子吹出窗外扬了起来,如招魂幡般呼呼飒响,而天花板 上的那挂鱼风铃,小鱼儿呼啦啦地碰撞着响了起来。 郑永浩冲到了窗边,窗墙外是密密麻麻旺盛生长着的爬山虎,雨中的院子里亦 是碧绿一片,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顶米色的渔夫帽,仿佛鱼一般在雨中游走了。 是那家伙?他是怎么进来的?郑永浩使劲捶了一下窗台,回过头,看着床上死 去的许艳,问:“小菊,找找看,少了什么?” “什么也没少。”小菊亦是又怕又惧地,不敢靠近那张床,而是心慌意乱地打 开书桌的抽屉,翻出了一个笔盒,“郑叔叔,许艳姐的房门钥匙,还在呢。” 郑永浩刚要走过去接过来,走了两步,发现了许艳的尸体不对劲,他应该已经 把许艳的尸体,包括那双诡异的腿,都用被子盖起来的,现在为什么被人掀开了? 那家伙动了什么手脚? 他停了下来,慢慢地蹲下去,把许艳的尸体抱了起来:就在尸体压下的被褥遮 盖着的墙边,出现了一个血手印,手印下面,留着两个歪歪斜斜的字:“制裁”。 制裁之手?怎么可能?郑永浩震惊了,看着那个血手印,难以置信。 “制裁之手?这是制裁之手杀人后的血手印吗?”小菊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 了椅子上。 确实,自己会接受许嫂子的邀请,到这村子来,原因之一,是因为听说制裁之 手可能在这里出现,但却没想到,制裁之手竟然就在这个房子里,在自己不知道的 时候,杀了人。郑永浩把许艳的尸体放下去,看着露出来那个血手印,相当不解, 脑海里瞬时回顾发现尸体现场的时候看到的一切: 被套着鱼尾的尸体,残留着砒霜成分的药盒子,打翻的针线筒,掉落在地毯上 的带血肉的针,紧锁的窗户,完好的桌椅,陈列橱上的照片,以及,全部蓝色系有 着各种各样的鱼类图案。 没有血手印。那个时候自己并没有发现血手印。 这个血手印是新的?是刚才闯进房间里的那家伙才留下的?或者是案发当时自 己粗心,看走了眼? 郑永浩竭力回想,脑中却空荡荡的。 没有。 没有印象。 当时客人们几乎都涌进了房里,情形很乱,自己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靠床的 墙边还留有血手印,更何况,它是被被褥遮住的。 虽然自己知道制裁之手有可能存在,可是,看到许艳这样惨烈的尸体,第一直 觉,却并不认为出自制裁之手——真是奇怪,他之前遇到的制裁之手犯下的凶案, 几乎是第一眼,便会认定是制裁之手做的。但这一次,出现这样的不协调感,是为 什么呢? 郑永浩看着那无数的鱼,胸口一阵气闷,额头渐渐冒出了虚汗,眼里很眩晕, 他闻到的,是雨水的味道?还是海水的味道?咸咸的。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哗啦哗啦地响,他仿佛看到了无数条鱼落到地上跳动的情 景,脸色大变,赶紧走到窗口,朝外面使劲深呼吸了几口,把胸腔中的废气排了出 来。 “郑叔叔,你没事吧?”小菊关切地问。 “没有。我怕这个房间关太久了,闷了一股霉气,说不定还有毒气,所以过来 透透气。”郑永浩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依然不太不敢正视那些鱼,关上窗户,快速 地走了出去,“小菊,许艳房门的钥匙呢?” “两条都在这呢。”小菊说着,啪地一声关上了抽屉,把两条钥匙递给了郑永 浩。 “给我。”郑永浩把两条钥匙收了起来,“把门锁上了吗?” 小菊点点头,尝试着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 “没有我的许可,以后谁也不能进这个房间。” “可是,郑叔叔,许艳姐就在这么放在房里,会发臭的。”小菊提醒。 “我知道,所以你给我找个相机回来,等我记录好现场,就会按你奶奶的吩咐, 先把许艳给埋了。” 钥匙都在自己手上,那家伙是怎么破门而入的?看来,杀害许艳的充分条件, 是不是配有钥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谁,有办法进入那个房间而不让人察觉,比 如,那家伙。 郑永浩仿佛看到了那顶米色的渔夫帽,心里冷哼了一声,如果真是那家伙,就 可以解释,为什么许艳的死,会发生在那三个迟来的客人抵达之后了。 她听到了有人从那个房间进去了,又出来了,于是走出房间,站在了走廊上, 却迟迟不敢走过去。 让她期待,同时又让她害怕的声音,即使那个人走了,依然绵绵不绝地从那个 房间里传出来,仿佛那就是声音的起源——虽然她清醒的认识到,声源并不在那里。 那应该起于遥远的海底,或者是,自己深深的心底深处。 所以她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看着楼梯口那边,对面的房间。看着他,跟她,把 门锁上。 “沈蕾,你不要紧吧?”男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从他身上的热量,很快地驱散 了那些萦绕不止的声音,她才稍微清醒了过来。 “李太太,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千万要小心。”女人说,“你知道吗?刚才, 郑叔叔在许艳姐房里面发现了制裁之手的血印。” 制裁之手?她眨了眨眼睛,弄不明白地看着低声呵斥了女人一声的男人,他看 着自己惊恐的眼神,安慰:“事情还没弄清楚,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制裁之手, 你别担心。” “什么是制裁之手?” 郑永浩看着沈蕾弱不禁风的样子,不忍心把传说中那位血腥的凶手的暴行详谈, 只简约地提了两句:“他是个杀了许多人的凶手,每次行凶,现场都会留下有制裁 两个字跟血印,所以被称为制裁之手。” “他,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是制裁?”沈蕾依然不解。 “啊,我听奶奶谈起过,说制裁之手杀的人,都做过伤害过人的事,不可饶恕, 所以制裁之手才替天行道杀人的。”小菊说着,嘴唇发白,“许艳姐如果真是被制 裁之手杀死的话,是不是说,许艳姐曾经害过人?” 制裁?怎么可能?沈蕾差点摔了下去,再次被郑永浩扶住了,“小菊,没有核 实的事情,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看着沈蕾苍白的脸,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气色不好,不会是冷到了吧?” “不,我没事,没事。”沈蕾喃喃地摇着头。屋子外面,又有车鸣声传了上来。 “李太太,也许是你先生回来了,我下去帮你看看。”小菊说着,识趣地赶紧 下楼去。 沈蕾一听说可能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推开了郑永浩的手,“谢谢你,我也该 下去了。” “等等。”郑永浩叫住了她,问,“你就住在许艳对面,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劲的地方?” 沈蕾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 “是吗?我记得前一天,许艳偷偷跑到嫂子房间的时候,你曾经见过许艳吧? 那个时候,她看起来,有什么异常?也许你发现了?” 沈蕾脖子后面忽然一凉,仿佛是记忆里的那条鱼尾,在自己身后游动,摆动着 甩在了自己脖子上。 “没有,我什么也没发现,我,什么也不知道。”沈蕾说着,慌乱得往房里窜。 “沈蕾,人命关天的事情,你能帮忙想清楚一点吗?”郑永浩抓住了沈蕾的手 不放,“一个好好的丫头就这么没了,你不觉得杀害她的人太可恶了吗?换了是你, 你也希望有人帮忙替你找出真凶吧?”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我,我也可能,像,像许艳一样,被 那个谁,制裁吗?”沈蕾失去控制的一声尖叫,让刚走上楼来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郑叔叔,李太太,你们在说什么,制裁?”是陪刚到的客人上楼来的小菊, 她听到两人还在谈论制裁之手的事情,原本好转的脸色又阴霾了起来,下意识地抓 紧了身边客人的胳膊。 “什么制裁?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楼下那些人的气色一个两个都像见过鬼似 的?”客人是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比郑永浩还要高半个头,举手投足间散发着 气度不凡的矜持,“小菊,这两个人,也是嫂子请过来的客人?”语气听起来很友 好,但不知怎么地,让郑永浩听出了里面暗含的轻蔑,一下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 “是的,雨天哥哥,这是郑叔叔,这是李太太。”小菊回过神来,慌忙介绍, “郑叔叔,李太太,这是雨天,你们有没有看出来呢?他就是那个大明星文雨天。” “小菊,真多嘴。”文雨天捏了捏小菊的脸颊,然后打量着站在走廊上的两个 人,笑得亲切,“我还以为是一对夫妇呢,原来不是啊。” 沈蕾听出了里面的讽刺,当即拉长脸走进房里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留下尴尬 的郑永浩在走廊上,看着完全没有了见到许艳尸体时候的害怕,精神奕奕地陪着文 雨天上楼去的小菊,苦笑不已。 制裁之手? 不可能的,许艳怎么可能会被那个制裁之手杀害的呢?她扑到床上,把枕头连 同被子一下死死地抱了起来。 许艳明明,是被药,毒死的。 她慢慢坐了起来,呆滞地看着窗口。 雨,该死的雨,依然下着,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下到现在,也依然不见 个尽头。 所以,那个声音,也依然从来到的那一天,直到今天,也回响在自己体内。 好像在提醒自己,属于她的地方,是在海里。 那片海。 想起了那片蔚蓝蔚蓝的海,她呀了一声,心情随着看到的从海面上投下来的丝 丝金色的阳光平静下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讨厌雨,讨厌阴天,却喜欢海,明媚的海。这也是为什么,当丈夫说要到这 个海边的渔村的时候,她欣然同意过来。 她想回到这个温柔、而致命的海里,找到,那天,遗失在海里的那个答案。 现在看不到海,村子外面那片海,沉浸在雨水的肆虐中,但她却闻得到那个味 道,听得到那个声音。 她理解许艳想变成鱼的渴望的。 她也曾经,极力地想要变成鱼。 那一天,在海里,她从禁锢丈夫的绝望中释放出来的时候,多么的渴望,自己 就此,长存在海底。 在落入海里的一刹那,是气愤,惊恐,跟绝望,她想喊救命,但黑蓝的海里却 只听到从自己嘴巴里冒出的无数泡泡的声音。 身子在无力地往下沉的时候,她脑海里回忆起的一幕幕,全都是丈夫跟她的往 事,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相守,从开心,幸福,到悲裂,憎恶,看着泡泡里自 己那一张张越来越扭曲,越来越丑恶的脸,再想起刚才她做下的那样狰狞恐怖的事 情,只是一瞬,她便幡然悔悟过来了。 有什么意思?自己的人生,原来都浪费在了无休止地束缚那个男人上。有什么 意义?自己的一切,原来都只是为了挽留一个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无论你怎么憎,怎么爱,怎么绝望,怎么伤痛,到头来,不都是像现在这个样 子,一无所有地离开这个世界吗?那她所做的那些,甜蜜的,曾经有过了幸福的收 获,丑恶的,就像现在,有这样悲哀的下场吗? 她忽然安静下来了,不挣扎,不求上去,她累了,好累。 她不要上去再跟什么别的女人争一个男人,她不要了,谁要,就谁拿去吧。 自己真傻,为什么不知道,选择好好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呢?为什么任由一个 男人就糟蹋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行留下来有用吗?还不是更 痛更深地让自己受到伤害? 她后悔地自问着,任由薄弱的身子,像秋天里飘扬在风中的树叶,一直往下坠。 很安静。 第一次,她才发现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无休止的争吵,嘶喊,跟咒骂,还有祥和 的安静。 真美妙。自己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起,灭绝了这样美好的宁静的? 就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那个美妙的声音,而原本昏暗的海里的上空忽然一片 澄清,亮得如同放阳日的天空,蓝得简直想要吸收完你嘴里的甜味。 是阳光从海面照射下来了,一丝一丝的。 她其实应该已经没有知觉的,她却凭着皮肤感受到了这一切,她不能开口说话, 可是她却能在心里看到这一切。 那些声音接触到了她的皮肤,如细微的音符一般钻进了她的身体里面,让她全 身发颤。 很酥软,很贴心。 自己就像是一条鱼,无拘无束地自由地在海底畅游着。 她看到了声音在身体上溅出的无数泡泡,在泡泡中,一条银色的尾巴摇曳着出 现了。 是一条鱼,一条银色的大鱼。自己的身体很软,仿佛正要化身成那条银色的大 鱼。 更多的声音涌过来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揽住它们。没想到却触到 了一张冷冷的东西,是,纸张?她惊讶地张开眼睛,回到了阴天里雨水潮湿的世界。 是一个信封,白色的信封。躺在枕头底下,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 谁留下的信?给自己的吗? 她一怔,好奇地把信封拆了,把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抽了出来,只瞥到第一行, 便慌乱地把信纸扔了,仿佛是接触到了致命的毒药一般。 那上面第一行字,这么写着:我知道你的秘密—— 她惊骇地急促呼吸起来。 谁会知道自己的秘密? 巫婆?是巫婆吗? 张笑芬的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对着院子而开的窗台前是两个灶炉,一边 大锅里烧着一个蒸屉,另一边揭开盖的锅里热气直冒,灶台后面是个蓄水池,池子 旁边是两个盥洗池,在靠着处理台的水池边上陈师傅正利索地处理着一条刚剖开肚 子的鱼:取出里面带血的内脏,扔了,保留着气瓢,然后放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 再把鱼身上残存的小鱼鳞剔除,而另一头,是瓶罐装煤气,接着的唯一一台煤气灶 上小火煨着个小煲。盥洗池转角后面是一排壁橱,其中还有一个掉漆的木橱子,橱 子隔壁是老得发黄的冰箱。 陈师傅刮着鱼鳞,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郑永浩,“许艳喝下的砒霜?哪来的?” 他笑了笑,“你也看到了,嫂子这可是幢古旧的老房子,什么老鼠,虫子啊,房梁 上,地板下,全都是。我买回来的杀虫剂,灭鼠药里,可都含有砒霜,更别说严重 的时候,按照土法子灭鼠驱虫,那砒霜量用得就更多了。” “这些许艳都能接触到?” “当然,我藏着掖着干嘛呢,谁知道那丫头会拿走这些东西做傻事情?”陈师 傅说着,在鱼身上快速地划了三刀,翻过另一边,再三刀,然后放到了碟子里。 “你就没发现这些杀虫剂或者是灭鼠药少了?” “没发现。”陈师傅答,“哎,这些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做,杨斌他也做, 有时候放多了,药就用得快一些,放少了,留下来的就多一点,你说砒霜这玩意儿, 一点点也能毒死人,谁能看得出这区别,是不是?许艳那丫头平时也不常出现在大 伙面前,就算她哪天夜里偷偷从我们工具房偷了砒霜,谁会注意呢?郑先生,你也 来这有几天了,你见过许艳吗?你一定没见过她平时的样子吧?” 陈师傅看郑永浩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她平时就一副吸毒过度的样子。” 郑永浩一脸纳闷,陈师傅把手上的活停了下来,“她不是有那个怪病吗?每天 都要服用大量的维生素A 酸,日子长了,结果就出现中毒症状了。所以,要说许艳 是中毒死的,一部分也得归罪那药上去了。” 郑永浩无话可说,“工具房在哪里?” “就在院子外边。你要不去瞅瞅?”陈师傅说着,把自己的手用抹布抹干净了, 然后打开厨房那个木橱上面的小屉子,掏出了一串钥匙扔给了郑永浩,“用完了记 得把钥匙放回这里,免得我们要找的时候找不着。” 陈师傅看郑永浩要走,临时又叫住了他,“郑先生,我提醒你一句,许艳这丫 头的事情,还有她那模样,别让村里的人知道了,否则,嫂子她的日子可更不好过 了。” 郑永浩点点头,想了想,把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陈师傅,你知道昨天来 的那几个客人的事情吗?” “客人?谁?” “就那个戴着一顶渔夫帽的男人。” “哦,你是说黄伟文啊。”陈师傅恍然明白郑永浩说的是谁了,点点头,“阿 文这人挺不错的,跟杨斌很投契呢,听说之前是在一间汽配公司做的,知道了我们 村子里一帮一的事情,于是就做善事来了。” 善事?郑永浩皱起了眉头,做没做善事不清楚,不过,做了不少鬼鬼祟祟的事 情却是真的。 “他在哪里?” “是在酒窖吧?杨斌带他去拿今天晚上喝的红酒去了。”陈师傅答。 郑永浩走到楼梯底下酒窖入口的时候,刚好把揣着两支红酒的杨斌堵在门口, “杨斌,那谁,黄伟文呢?” “还在酒窖里呢!”杨斌往后努了努嘴,刚好瞥到戴着渔夫帽的黄伟文跟到了 自己身后,“文哥,郑先生找你呢!” 同时也看到了郑永浩的黄伟文迟疑着,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又退进了酒窖里。 郑永浩拍拍杨斌的肩膀,让他先出去,自己走进酒窖,把门关上了。 摆置了几排酒架的酒窖里,只亮着中央一盏橘黄的灯,柔和的灯光把酒窖映衬 得分外暖和,而那些一支支横放着的葡萄酒,静静地泛着红色的光。 黄伟文缩到了最里面的那排酒架旁,退无可退,看着逼近的郑永浩,右手缓缓 抬起,按着渔夫帽顶,垂着头,问:“你想干什么?” “刚才是你进入了许艳的房间,又溜走了,是吧?”没得到黄伟文的答案,郑 永浩又说,“别否认,我已经看到是你从房间逃出去了。二楼并不是太高,你是攀 沿着那些长春藤跟爬山虎下去的吧?” “既然你已经看到了,为什么还问呢?”黄伟文反问。 “那么,你是制裁之手了?” “制裁之手?”渔夫帽下的脑袋惊讶地抬高了,然后很快到又低了下去,“不 是,我是到过现场,但我不是制裁之手。” “那你怎么解释你进入许艳的房间?随后便出现了那个血手印?” “我进入她的房间,只是因为好奇。有一个那么奇怪的女人用那样奇怪的死法 出现在眼前,事后想想我觉得有点蹊跷,所以不请自到地冒昧打扰了。”黄伟文摇 了摇头,“至于那个血手印,我可没见到。” “好奇?还想狡辩?在我们发现许艳死去的时候,并没有出现那个血手印,但 你前步刚溜走,我们后一步就看到了多出来的那个血手印,是不是太巧合了一点?” “我也不明白,也许,在我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那个血手印在留在了那里, 只是我没发现,凑巧被你们发现了而已。” “你这家伙,要不是心虚,为什么在我跟小菊进入房内之前就溜走了?要是没 个合理的解释,我可是很难相信你没有捣鬼——”他看着万般抵赖的黄伟文,一把 把他的渔夫帽掀开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没提防的黄伟文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倒在酒架上,他勉强稳住身体,一手隔 挡着郑永浩,另一手把被摘下的渔夫帽抓住了。 “你——” “我叫黄伟文,只是个普通人,我也知道郑永浩先生你是警官,但请郑警官明 白这一点:我绝对不是制裁之手,倒是对制裁之手很感兴趣就是了。”黄伟文把渔 夫帽重新戴到了自己的寸板头上,然后把手伸了出去,“初次见面,你好。” 郑永浩狐疑地看着黄伟文,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住了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异常 的冰凉,“你也是追着制裁之手的踪迹到这里来的?你想抓他?” “不,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跟制裁之手是同一类人,做着同一样的事情。”黄 伟文说,“他既然自认是在审判罪人,那么,我来弄清楚,究竟,他杀的那些人, 是不是像我毁掉的那些人一样,都是罪有应得?”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黄伟文紧紧握了握郑永浩的手,放开了。 “你是怎么进入许艳的房间的?发现了什么?” “我进去的时候,许艳的房间可是没上锁的。”黄伟文意味深长地看了郑永浩 一眼,“而我在房间里也没呆多久,你就进来了,所以,没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 “文哥,郑先生,开饭了,你们——”杨斌打开酒窖的门,把脑袋探了进来, 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在酒窖做什么?” “没什么。”黄伟文朝杨斌扬了扬手,勉强笑了一下,“郑警官,你要没有异 议的话,我要先出去吃饭了。” “郑警官?”杨斌避开了迎面走出来要拍拍他肩膀的郑永浩的手,一脸难以置 信:“郑先生,你是,警察?” “是的,我是北京来的警察。”郑永浩也略带纳闷地看着杨斌,收回自己落空 的手,“嫂子没跟你们介绍我的身份?” “没有,张奶奶只是告诉我们,会来多少位客人而已。”杨斌的眼神忽然变得 闪烁起来。 “那客人到齐了吗?” “加上今天到的文雨天先生,一共七位客人,都到齐了。这个时候都在饭厅等 着你们呢。” 饭厅的人虽然满了,可是,气氛反而比之前人少的时候来得凝重。 当郑永浩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才发现其他人都朝自己投来异样的眼神,不由 一怔:“怎么了,大家都这么看着我,好象我是怪物似的?” 席上一阵尴尬。摆在桌上满满的几个色香俱全热气腾腾的菜,却没有人动箸。 “怎么不吃啊?菜都快凉了。”郑永浩说着,扫视了人们一眼,首先端起碗来 舀了一碗汤,把汤端到嘴边喝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啊了一声,看大家依然不动,又 催促:“到底怎么回事?陈师傅做的汤跟菜没那么难入口吧?是吧?陈师傅?” 要是往常,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手艺,陈师傅一定会笑得乐不拢口,但现在, 却显得很反常,苦着一张脸看着郑永浩。 郑永浩这才发现人们神态的不自然,放下碗,看着人们。 戴着渔夫帽的黄伟文这个时候把帽子摘了下来,用食指顶着不停地旋动,小菊 神色不安地看看他,又求救般地看看文雨天,文雨天左边却挽着那个时髦的女郎, 两人旁若无人地不时嘀咕着什么,不时用敌意的视线瞟着自己,杨斌坐在小菊跟文 雨天中间,闷声不吭,而新来的第二位李先生,则把两条胳膊交* 合在胸前,俾睨 着他。 “沈蕾呢?”郑永浩发现李氏夫妇的缺席,“李先生还没有回来?” 小菊看没有人回答,又看到郑永浩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赶紧点点头,“李太 太说她身体不舒服,就不下来跟大伙吃饭了,我已经把她的晚饭送上去了。” “是么?” “郑先生,听说,你是警察?”那位女郎突兀地问了一句,“是吗?” “确实,我是刑警,很奇怪吗?”郑永浩有点明白众人的反应了,在发生了命 案的现场,调查命案的自己,很容易成为敌视的对象,毕竟与怀疑自己有嫌疑的人 同一屋檐下,很少有人会觉得舒服,自以为理解了人们的心态的郑永浩放下心来, 开始自顾自地开动用餐,埋头下去的他失去了观察众人脸上出现的那种难以言明的 微妙表情的机会。 “那么,嫂子委托你调查许艳的死因的事,也是真的罗?”女郎显得有点急切 地问,“听说是什么制裁之手干的,是真的吗?” 郑永浩抬起头来,瞪了小菊一眼,这妮子,竟然把没有核实的事情大嘴巴地说 了出来,小菊胆怯地伸了下舌头,不满地看着女郎:“丁小姐,郑叔叔说,是不是 制裁之手还没查清楚,你就别乱下定论了。”言毕,不甘地看着搭在文雨天的丁小 姐的胳膊,醋意十足。 “如果说,许艳真是被制裁之手杀害的,那么,不就是说有个很危险的杀人凶 手潜伏在这附近吗?”丁小姐打了个寒战,抓得文雨天的胳膊更紧了,“那我们, 岂不是都有危险?” “是不是制裁之手干的还没查实,丁小姐你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郑永浩说 着,把最后一口饭咽了下去,“而且,制裁之手也不是什么人都杀的。” “是吗?”席上,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郑永浩。 郑永浩不管那些睹目几乎把自己当成焦点烧了起来,又喝了一碗汤,站了起来, “小菊,我让你找部相机,找到了没有?” “啊,有,就放在厅里的桌子上,我把蓄电池充好电了,应该可以用。”小菊 慌忙说。 “我吃饱了,你们慢吃。”郑永浩离开了饭厅,抓起那部相机,便上楼去了。 留下还没进食半粒的人们面面相觑,那黄伟文把渔夫帽往头上一戴,“郑先生,我 来帮忙吧?” “不用,你老老实实在下面吃你的饭就成了。”郑永浩在楼梯转角处,不信任 地冲黄伟文说道。 “啊,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没什么胃口了。”丁小姐叹了口气,也离 席了,走前当着众人的面,附在文雨天耳朵说了一句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话, “我先到你房间等你。” 文雨天一直矜持地阴沉着的脸绽露了一丝笑意,点点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的小菊气鼓鼓地胡乱把碗里的饭扒进了嘴里。 门外的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 是谁?她前一刻还眼瞪瞪地看着被子上面散落的信纸碎片,这一刻猛然惊醒, 一翻被子,把那些碎片全覆盖到了被子下面,而后,悄悄地凑到了门前,竖起耳朵, 听着外面的动静。 刚开始是一个稳健的男人的脚步,接着多了一双清脆的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 两个声音,都停在了自己的房外不远,就在楼梯口。 他们,想干什么?就是他们,在自己房里放了那封信吗?他们,知道,自己那 该死的秘密? 她草木皆兵地瞪大了眼睛,竭力想从门缝里看清楚他们的模样,却看不到,反 而是声音飘进来了。 “郑警官,你现在是,要给许艳的死亡现场取证吗?” “丁小姐知道的真多。怎么你这么快便上来了?” “呵呵,被这事情闹得,都没了胃口,所以先上楼去休息一会。” “哦,那,女士先请。” “原来郑警官不仅能查案,还这么有绅士风度,谢谢了。” 警官?他是,警察? 她听着上楼的高跟鞋声哒哒地上了楼,那每一声仿佛都敲打在自己的心上,身 体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这里怎么会有警察?她骇然地想,眼神投到自己的被子上,猛然扑了过去,把 被子掀开,手忙脚乱地收拢起那些碎片,把它们扔到了垃圾桶,然后,从床头柜的 抽屉里胡乱找了一翻,终于找到了一个打火机,颤抖着打着了,点燃了垃圾桶里的 碎纸。 看着火苗渐渐冒大了,将一张张碎片烧成了黑色,那让人心惊胆跳地“我知道, 你,的,秘密”也逐渐变成了灰烬,她才总算舒了口气。 这下,好了,不会被人发现了。 当垃圾桶开始发出难闻的焦味的时候,她才赶紧拿过开水壶把水一古脑地倒进 了桶里。 浇熄后的垃圾桶冒出了一阵浓烟,差点没呛得她低声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会这样?”那个男人,不,那个警官的声音忽然气急 败坏地在门外面响了起来。 她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房门已经被捶得介天响:“沈蕾,你出来,我 有话找你,沈蕾?沈蕾?快出来。” 而后,脚步声挪移到了楼梯口,下了一半楼,“小菊,黄伟文,你们给我上来, 都统统给我上来。” “郑叔叔,发生什么事了?”小菊怯生生地问。 “我说,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许艳的房间的,我有没有这么说过?” “是,我——” “那是谁进了许艳的房间的,啊?” “没有啊。我没看到有谁进了许艳姐的房间。”小菊委屈地说。 “没有,还说没有,你上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有人进了许艳的房间。”警官的 心情似乎非常恼怒,气愤地又吼了起来,她打开门,站在门口,看到不明所以的客 人们纷纷涌上楼来,要去许艳的房间探个究竟,她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过去。 “黄伟文,我问你,是不是你捣的鬼?是不是你背着我又偷偷地进房里去干的 好事?” “郑警官,我没有这么做——”另一个委屈的声音争辩到一半,变了声调: “怎么回事?尸体呢?许艳的尸体哪里去了?” 是的,原本应该放在蓝色卧室里的许艳的尸体,这个时候忽然不翼而飞了,蓝 色的床上只剩下一条被子,被子下空荡荡的,窗户,再一次被人打开了,蓝色带海 浪纹样的帘子在带雨的风里扬着,仿佛是海浪涌到了窗边,冲击得风铃清脆作响, 似乎是不停的嘲笑声。 众人的脸上,纳闷过后,是恐慌。 “谁把许艳的尸体藏起来了?” “是凶手干的吗?” “这么说,许艳真的是被人杀死的?” “制裁之手?” 郑永浩死死地盯着墙上暴露出来的血手印,嘴唇蠕动着,却始终没有说出只言 片语,直到看到人群里愕然得脸色发白的沈蕾,才想起了什么:“沈蕾,你一直都 呆在房间里吗?” 沈蕾发现自己成为了焦点,不自在地点点头。 “那你注意到有人曾经到过许艳的房间没有?” 沈蕾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我精神一直不是很好,所以什么也没注意到。” “真的?”郑永浩第一次用怀疑的眼神重新打量着沈蕾。 沈蕾咬着嘴唇,无法正视郑永浩,移开视线点点头。 很明显,是有人,闯进了许艳的房里,把许艳的尸体偷走了。郑永浩羞恼地想 着,点燃了一支香烟。事情发生后,他让陈师傅,杨斌与小菊一起彻查整个屋子里 的每个房间,每处角落,居然毫无发现。 他检查过门的插销跟锁,发现竟然是完好无缺,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否则不 会丝毫无损。打开这间房的钥匙都在自己手里,而离开的时候,自己是把窗户栓死 的,而现在,窗户跟门锁一般没有被破坏,房间里只有一个死人,也就是说,偷走 尸体的人是拿钥匙开门进来的?是谁还有许艳房间的钥匙?是谁能悄无声息地进入 房间把许艳的尸体搬走而不惊动他人? 不管怎么样,总之,这个搬走尸体的人,至少用他的行动说明了一点,就是许 艳的死,果然是另有文章的。她是被人杀死的,动机呢?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嫂子,许艳房间的钥匙,确实只有两条对不对?”郑永浩问,把放在手心的 两条一模一样的钥匙摊开递到张笑芬眼前,“你没记错吧?” “我就只剩下这一条钥匙,加上许艳的,一条?那自然就只有两条钥匙。”张 笑芬不确定地点着头。 “是吗?难道就没有备用的?” “以前是有,不过不知道扔那里去了。你知道,我一个老人家行动不便,家里 的事不是陈师傅,就是小菊在打理,我要那么多钥匙干嘛?”张笑芬边想,边嘟囔, “这家里的每个房间的钥匙我都有一条,还有一条当然是归住的人了,许艳那条钥 匙还是我给她的。哦,对了,还有备用的钥匙,留在书房里那个锡筒子里了。” “你怎么不早说?”郑永浩一拍大腿,埋怨。 “我话没说完,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张笑芬也抱怨起来,“我给艳丫头的房 门钥匙,她在这住了不久,就跟我说把钥匙给丢了,于是把最后那条备用的钥匙也 拿走了。书房里是有其他客房的钥匙,但没有艳丫头房间的备用钥匙,所以我才跟 你说,那钥匙就只剩下两条。” 郑永浩一阵失望,想起了黄伟文说,他之所以能进入许艳的房间,是因为那房 门没锁,事情发生后他跟小菊每次离开,都注意关好门窗,却依然有人能把门打开, 也就是说,这屋子里还有人,有进入许艳房间的钥匙,或者说,有办法,撬开门锁。 是谁呢? 难道真是制裁之手?郑永浩困惑,“嫂子,你说许艳,曾经发生过什么特别的 事情没有?或者是卷入什么是非之中的?” “特别的事情?” “比如说,什么意外,伤害事件,或者是凶案现场之类的。” 张笑芬的老脸一下黑了下来,“永浩啊永浩,你别以为人们都跟你办的案子里 的凶手一样,都那样万恶不赦的。艳丫头从小到大好好地,除了性格内向一点,从 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嫂子,我可是为了查清楚许艳的死才这么问的,你别见怪。”郑永浩说, “之前你还不信,现在竟然有人蓄意把许艳的尸体藏起来,很明显是做贼心虚,害 怕让我查出点什么,所以,许艳的死,肯定不是自杀这么简单。” “你不是说,是那个制裁之手干的?” “对,但把受害人的尸体藏匿起来,就不像是制裁之手的作案手法。”郑永浩 不确定地说。 “那他也有可能改变了犯案手法是吧?我听小菊说,墙上有血手印,那可是制 裁之手的标志,改不了的。” “如果嫂子你也相信是制裁之手干的,那更应该把许艳的事情告诉我。”郑永 浩没再继续否定张笑芬的话,“制裁之手杀害的,都是一些他认为是有罪的人,而 我们调查了那些受害者,发现他们曾经都卷入过无法了结,但却疑窦难解的事件当 中,而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嫌疑。如果许艳是符合制裁之手的目标的特征的话, 那她一定卷入过类似的事件里。嫂子?你就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张笑芬摇摇头,闭着眼睛,假装听不见他的话。 郑永浩拿张笑芬没办法,但却有了个推想:这个许艳的死,肯定还有内幕。但 一时半刻,却无法洞悉,也许,应该查查许艳的个人经历,听说,许艳的双亲是在 海上遇难死的,这件事情,会不会有所关联?他边想,边回到了许艳房门口,看到 了墙壁上映出的一个黑影,心里一惊:“谁?” “我,郑警官。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房间里那盏蓝色的灯亮了起来,一刹那,郑永浩产生了一个错觉,房间犹如是 海底昏蓝的世界,有鱼,在纷纷游着。他想起了许艳身上的那些鱼鳞,眼神一暗: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过,我只是对制裁之手感兴趣,所以,对案发现场要探个明白,也说得 通吧?如果你非要找理由的话。”留在房间里的人是黄伟文,他走到了床边,弯腰 凑上前去注视着那个在蓝色的灯光里显得黑漆漆的手印:“这就是制裁之手留下的 标志?很隐蔽啊,要是不注意看,还真发现不了。” “你怎么看?” “什么?” “你对制裁之手感兴趣吧?那你也应该研究过他犯下的案子,你觉得这是制裁 之手干的吗?如果是,那他为什么要杀了许艳?又为什么把许艳的尸体移走了?如 果不是,那杀许艳的是谁?动机呢?” “好像你才是警官吧?这些问题,不是应该你自己解答吗?竟然求助一个才认 识不久的陌生人。”黄伟文轻笑了两声,伸出手去,丈量了下留在墙上的手印,那 手印明显比他的手掌要小一圈,“你发现没有,这个手印,是怎么留下的?” “怎么留下的?” “在制裁之手做的案子里面,那个手印据调查是戴着手套沾染上受害者的血留 下的,你觉得,这个手印,像是许艳的血吗?”黄伟文说着,摸了摸,然后用手指 划过那个印,剔下了一点,舔了舔,“可这,却不是人血,奇怪吧?” 郑永浩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后也学着黄伟文,用指甲剔了剔,闻了闻。 “还有一点无法忽视的是,制裁之手自诩为正义,对受害者进行审判,代表标 志无不留在现场最显眼的地方昭示给世人看,惟恐人不知,可这一次,怎么会把手 印留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呢?不太像制裁之手的作风吧?” 郑永浩忽然明白自己看到血手印的时候,所产生的不协调感了,没错,这就是 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手印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了。是因为之前遇到的制裁之手留下 的作案现场,那血手印跟字显著地首先出现在现场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杰 作,而这一次:“所以,是模仿。许艳的死并不是制裁之手干的,最先发现现场的 时候我们没发现血手印,并不是我们疏忽了,而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标志。一开始凶 手是想让我们产生许艳是自杀的错觉,但没有奏效,因为你跟我,都看出了许艳的 死不可能是自杀,所以在我们离开许艳的房间以后,凶手再度溜进来,留下这个血 手印,以此嫁祸给制裁之手,是为了逃脱罪刑。但凶手却没有想到,制裁之手的现 场布置,根本与他道听途说得来的情况不太一致,可能他也发现出了这个欲盖弥彰 的纰漏,于是,以为转嫁了视线的凶手第三次回到了这个房间,带走了许艳的尸体, 恐怕是为了毁尸灭迹。” “有可能。”黄伟文翻看着许艳房间里的书架,抽屉,跟衣橱,最后抽出了一 本相簿,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里面却没多少相片,仅有的几张也是残缺不全的, 照片被撕去了一半,留下的是许艳跟另一个女人,大概是她母亲吧?照片上的许艳 有着一张长满雀斑的脸,本应该憨实得很,但都没有笑容,似乎是固定在同一个表 情,僵硬阴沉,“可是,为什么凶手会想到要转嫁给制裁之手呢?还有,郑警官对 制裁之手的怀疑,是源于什么?” “我知道制裁之手会出现在这里。”郑永浩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难道说,凶 手也知道,制裁之手会在这里露面的事情?” “郑警官怎么知道制裁之手会出现?” “我的一个侦探朋友给我的线报。”郑永浩看着黄伟文,想起什么似地警惕而 奇怪,“黄伟文,你又怎么得知制裁之手的踪迹的?” “呵,我,当然有我的消息来源。”黄伟文看郑永浩不相信的眼神,耸了耸肩 膀,“对了,刚才,我拣到了一封信,是许艳的,既然郑警官在调查许艳的死,我 想这封信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信?给死人还有什么信?郑永浩接了过来,信封没有合口,一打开,里面居然 是空的,“信呢?你小子又在搞什么把戏?” “我拣到的时候就是空的。” “在哪里拣到的?” “就在门后面,发现尸体不见的时候,大家都只顾着查看空床跟空窗,丝毫没 发现有封信,厄,有个空信封漏在了门后。” “黄伟文,你也知道这案子是我负责的,我不管你现在是谁,以后没有我的许 可,你不能随意进出这个房间,也不能插手调查,听明白了吗?”郑永浩抓着那个 空信封,带着懊恼跟自责。 “为什么?现场已经拍照记录下来——” “总之你给我安分一点,许艳死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除了文雨天,每个人都在 场,这些人都有嫌疑,你也不例外。” “明白了,不过,要是郑警官需要我帮忙的话,我随时乐意。” 乐意个屁。郑永浩狠狠地摔上门,把那个空信封扔到了一边,这个信封里,装 的是封什么样的信?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到底在那小子发现的时候,信到底是不 是还在?那家伙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他困扰地抽出一支烟,刚点上,把打火机扔回桌上,坐到床边,猛吸了几口, 在烟雾绕缭中望着那封信,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变眼花了,信封,怎么变成两个了? 他走到了桌边,看真切了,果然是有两个信封,一个是写着“许艳”的自己拿 回来的信封,另一个写着的,是“郑永浩”。 两个信封上的字都是打印出来的,字体字号一模一样。 是谁寄给自己的信?郑永浩不觉得自己在这个村子里会收到谁的信,一股不好 的预感忽然涌上了心头。他叼着烟,把属于自己的那封信拿起来,掂了掂,不是空 的。 他飞快地撕开封口,然后把信抽了出来,只匆匆看了两眼,原本正气的脸便扭 曲着抽搐起来。 入眼的第一行字,是: “我知道你的秘密——” 雨,一直在下。 外面简直成了汪洋大海。 那个人,不见了。 真的变成鱼,游出去了? 她缩在被子里,半靠在枕头上,望着走廊墙上那个窗流下来雨。 那个人走了,那间房子的气息,那个声音,会慢慢地消弭吗? 想到也许那个声音就此消失,她竟然无端的伤感起来。 也许,自己也跟那个人一样,会变成鱼,回到海里吧? 她的视线落到了垃圾桶里那烧成黑色的灰烬里。 也许,自己变成鱼,回到海里,才是最好的。 她打了个寒战。 秘密。自己的秘密。 那是谁?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想干什么? 从收到那封信起,她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是想要把自己送进监狱吗?不,没有证据,自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无 法证明那件事是自己干的,所以,不可能是这样。 那么,想威胁自己吗?那个知道的人,想胁迫自己做什么?他的意图是什么? 金钱?权力?地位?还是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感觉如同置身在海里,呼吸困难。 太难受了,守着这样一个秘密,还要害怕从旁边窥视着自己的人,深怕什么时 候就如同鱼雷一样,将自己炸出了深海。 果然,那个时候就应该沉到海里的,那样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有这个秘密了。 她听到了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身体一抖。 那个警察? 他,是不是察觉出什么来了? 她害怕,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地,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窗边,看到了那个男人,用 双肘倚靠在廊边,默默地抽着烟,绕缭的烟雾,在深暗的夜色中变成了黛青色。 如果,他察觉到了什么,会怎么做? 她盯着男人魁梧的身体,时间久了,仿佛看到有无数的水泡泡,在他身边冒了 出来,泡泡里钻出了无数条银色的小鱼,如繁密的星星般涌了出来,而那条银色的 尾巴,就在他脚下摇曳。 他跟自己一样,都有相同的气味吗?他与自己,跟那个人一样,都是,同一类 型的人? 他不是,警察吗?她困惑着,也惊讶了,迟疑了许久,终于,决定打开窗户: “郑先——警官?” 他受袭一般跳到了一边,她看到了他脸上惊魂甫定的神色。 自己,吓倒他了? “郑警官,这么晚了,还不睡?有心事吗?” “噢。”她看到男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看的脸色缓弛下来,“我叫郑永浩,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她点点头。 “你也这么晚还没睡?”郑永浩问,“是在等你先生?” 她的心情又郁卒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发觉了自己跟他是同一种人以后, 戒备松懈了,还是因为,今晚的寂寞冷清,以及心头涌上来的羞耻跟难堪,让她极 力想找个人倾诉,她居然主动跟这个男人搭话,而且,愿意把苦水倒出来,“他不 会这么快回来的。” “是工作太忙吧?”郑永浩理解地说,“男人为了事业——” “不,不完全是。”她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他是去见别的女人了。” “你,太多心了吧?”对上那双雾一般的眼睛,他仿佛触到了她的无奈,心中 一阵心悸。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她居然还能苦笑出来,太不可思议了,“大概是 跟我对了那么多年,腻了,审美疲劳,不得不去外面找女人调节一下吧?” “男人真是——”郑永浩想贬低男人几下,安慰一下她,却想到自己同样身为 男人,话刚出口,便尴尬地说不下去。 “我知道,男人真是。”她附和,“可我想,天底下,还有不是这样的男人。” 郑永浩正愁没台阶下,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松了一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我想过,离婚,可是,他不肯。” “他怎么一边不肯放手,一边却又不知悔改呢?”他怒。 “大概是,怕失去一切吧?”她毫无自信的心忽然坚强起来,“所以,才极力 邀请我到这个村子散心,缝补感情,可现在看来,不修也罢。” 是的,一直以来,自己真蠢,为了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浪费了那么多 的时间跟感情,眼中只局限在那一个男人身上,而看不到,这个世界,其实还有那 么多的男人。 不可能每个男人,跟他一样都那样刻薄寡情吧? 她心里涌出了一股冲动,就如眼前的这个男人,跟自己一样,有着一样的气味, 所以——,一定跟他不一样。 她大胆地想着,带点解脱,带点报复的意味。 就许他找女人,不许她找男人? 男人。在她忽然生出了这种渴求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身边,还有这么多男人。 有所追求的心境让她忽然轻松起来,看到外面的雨声,也再不觉得如想象中那 般可恶。只是,她看着就站在自己房外,站在楼梯口仿佛在等着自己的男人,还是 一怔。 她认得这个男人。从这个男人到来的那一天她就认出来了。他是那个大明星, 她看过他的影片,许多部,也不时地从报纸周刊上读到过他的新闻消息。认真敬业 的演艺圈楷模,风评甚好,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有关他的负面消息却逐渐多了起 来,大概是人红为嫉的缘故吗?这样的一个大名人,居然能被许嫂子请动来到这样 一个偏僻的村子扶贫,至少,看起来本性不坏。 原本基于男人出色的外表便对他抱有好感的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居然,也 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那是,跟她,还有他一样的,气味? 怎么回事?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自己欲求不满,把什么男人的气味都混为一谈 了? 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色很不好,一张帅气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看到自己,却 强挤出了那个风靡的笑容,让她不由地觉得惨淡,“早,李太太。” “早。”她诧异地看着他,往楼上望了一眼。 他是专门在等自己吗?不是那个丁曼红?昨天小菊送晚饭的时候,在自己面前 一直埋怨着那个丁曼红,不过是一天的时间,便把刚认识的,不,该说是初次见面 的文雨天迷得团团转,这让自称是文雨天的头号粉丝,喜欢着文雨天的小菊相当不 满,仿佛是自己最亲的人被抢走了一般。但现在,他身边怎么不见她? “文先生,怎么不见丁小姐?” “咳,叫我Rain,或者是直接叫我雨天好了。她,我跟她没什么关系,李太太 别多心。”文雨天神色尴尬地让过一边,让她先下了楼梯,“李太太,我可以直接 叫你,沈蕾吗?” 她身体一僵,奇怪地回头看着文雨天。 “要是李太太不喜欢,就算了。” “不,请叫我沈蕾。正好,我刚想要抛弃那个称谓。” 她与文雨天来到饭厅,才发现里面也坐满了男人。这是,一样的气味? 她骇然地愣住了,眨巴着眼,翕动着鼻子,极力想弄明白这里的空气是不是出 问题了。 为什么,本来就只应该属于自己的气味,今天,居然在每个人身上散发出来? “李太太今天精神好点了吧?”正往厅里指挥着杨斌端进食物的陈师傅打了声 招呼,她低声哎了一声,那文雨天便把一张椅子拉了出来,“沈蕾,坐这吧?” 她却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了那个男人,最初嗅到同一股气味的男人身边,坐下, “文先生,我坐这就好了。” 似乎是第一次被女人拒绝,也似乎是第一次因为女人而下不了台的,文雨天英 俊的脸刹时变得难看起来,在男人们耐人寻味的眼光中悻悻然坐下来。 “你们在说什么新闻?”沈蕾不以为然,娱乐圈的男人,对她来说,只适合于 远远观赏,若真要找男人,她还是喜欢可靠一点的。现任的丈夫,不就是只靠一张 脸,在把外头的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同时,让自己深受伤害?所以,相信自己的直觉, 至少,警察不会那么无情无义吧?而且,也许,他可以为自己,找到那个知道自己 秘密的人。 “我们在说许艳的死。”戴着渔夫帽的年轻男人说着,戏谑地打趣,“李太太, 我可以也叫你沈蕾吗?” “当然可以,可是,按辈分来看,你应该叫我沈大姐才对。”一大早提到许艳, 让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望着身边的他,“对了,许艳的死,你还没查出点什么吗?” 郑永浩摇摇头。 “我不明白,郑警官推断许艳的死是他杀,当然是靠他的破案经验,可是你, 黄伟文,你怎么也认定许艳她不是自杀的。”跟她丈夫一个姓,似乎叫做李捷飞的 男人,这么问那个渔夫帽,她专注地听着,视线落到了那个年轻人脸上。 察觉到大家的关注,渔夫帽局促起来,“是,是这样,我们都看到许艳的腿, 是被缝起来了吧?” 众人回忆着点了点头。 “你们没发现吗?许艳腿上缝起来的针脚跟针距都很整齐划一,甚至连两只脚 的大脚趾处的线距都很紧密,恰恰是这一点让我产生了怀疑。”渔夫帽,即是黄伟 文如是说。 “我没明白过来。”李捷飞摇头,郑永浩也抬起头看着他,“就只凭那一点? 为什么?” “你,不是看出这一点来了吗?”黄伟文奇怪,“那郑警官是怎么判断的?” 郑永浩避而不答,反问,“那是为什么?大脚趾处的线距整齐紧密能说明什么 ——”郑永浩的话没说完,却已然明白过来了,一拍脑袋,苦笑,“确实,这么明 显的地方,我居然没有想到。” “到底是什么?”沈蕾跟李捷飞催促道,那文雨天却心不守舍地望望屋外的大 雨,又望望沈蕾,显得忐忑难安得很。 “一个人是无法把自己的两个大脚趾缝起来的,即使能做到,也无法将线缝得 如此平整,而是松垮或是零落的。”黄伟文说着,拉过一把椅子,毫不客气地把自 己的双腿搁了上去,绷直了,然后拉长上身,伸手去接触自己的鞋头,“看,我是 无法触摸到自己的鞋子前面的。当然可以触到大脚趾,却是很勉强的,要让我把自 己的大脚趾缝起来,更是做不到。考虑到女性的身体比男人柔软,比如那些能张开 双腿成一字的人,她们的双手当然可以摸到自己的大脚趾,也许也可以在自己大脚 趾上扎针,但同样无法缝得整密,忽略痛感不说,就只能留下七零八落的针线。可 见许艳大脚趾之间缝起来的线,不是许艳自己干的。”黄伟文把脚从椅子上拿了下 来,缩起又放直悬在空中,“或者是,许艳先把脚收回来,缝好后再放直的,可是, 那样也无法做到完全平整的缝线,更关键的是,缝起许艳的双腿的线尾,是结束在 大脚趾上,也就是说,缝这双腿的时候,是从大腿开始起针,再到脚上的脚趾收针 的,这种情况下,无论许艳怎么缝,都无法缝得平整紧密,只能是第二个人干的。” 这样,就完全没有到底许艳做这一切的时候,承不承受得了苦痛,能不能保留 着清醒的意识的问题了,毫无疑问,许艳是他杀的不错。郑永浩在心里暗想。 “你是,阿文?”她同样钦佩渔夫帽的观察细致,同时却产生了疑惑,“阿文 你平时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吗?”黄伟文放好自己的双腿,再放好椅子,小心翼翼地看看郑永浩,再 看看她,搔了搔头,“我,我没固定职业,平时是替人家打打散工,最近才刚失去 一份汽车清洁工的工作,好倒霉。” “就只凭打散工的钱,也能资助村子里的特困户的孩子上学,黄伟文你也很有 本事啊!”李捷飞忽然冒出一句话,让他尴尬得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幸好这 个时候,小菊跟杨斌过来了,适时地为他解了围。 那小菊一看文雨天身边没人,欢呼一声便扑了过去,惹来众人侧目。 院子里的工具房是连着车库的,因为阴天,工具房里的光线很暗,郑永浩摸索 着找到了电源开关,打开,那个瓦数不高却用了许久的灯泡却一闪一闪的,看来是 寿命将尽,借着模糊的光线,他看到偌大的一个工具房里,一边放着普通的维修工 具,如梯子,工具箱,铁线,备用水管,还有几笤帚跟铁楸,锄头,凿子等农具, 渔网,叉子跟钓竿等渔具,下面还有几个瘪了气却没充好的篮球跟足球。开了个通 往车库的门的另一边,几个铁架子上放着洗车液,刷子,密封胶,蜡烛等等,还有 型号从大到小都有的几把精密动力钻跟气泵等等工具。 郑永浩踢开那几个破皮球,蹲下,看到了放在一个纸箱子里的杀虫剂跟老鼠药 :分量似乎都只剩下不多了。他随手掏出纸巾,覆盖着手指把杀虫剂跟老鼠药拿了 出来。杀虫剂几乎见底了,而老鼠药,只剩些毫粉末。看来陈师傅最近都没对房子 做过护理工作,所以才忘了添购。 如果许艳服用下去的毒药,是从这个工具房里得到的,那么害死她的人,一定 就是熟悉这个屋子的人。就如他一开始推想的一样,有嫌疑的人要符合的条件:一 是知道这里放有毒药的人,二是有机会把毒药放进许艳的药盒子里的人,三是,可 以进入许艳房间的人。知道这里有毒药的人,包括了原本便住在这里,熟悉屋子环 境的人,还包括从屋子里任何一个人口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文雨天,几乎 所有人都有可能,而有机会把毒药放进许艳的药盒子的人,范围则小多了。许艳的 那些药盒都是嫂子托人从城市的药店买回来的,一直服用也没出过事,所以,蓄意 把毒放进药盒子的人,要能接触到这些药。平时药同样是放在一楼书房的,那么, 知道是谁在出事前进过书房,亦能排除几位没有嫌疑的客人,最后一点,可以进入 许艳房间的人。只有能进入房间的人,才有机会做把腿缝起来那样荒唐的事情。就 他看来,可以进入许艳房间的人有两个人,一个是小菊,因为许艳平时的饮食都是 她负责的,虽然他来这里后没见过小菊进入许艳的房间,小菊也否认在那天送了午 饭后直到发现出事,再没打扰过许艳,而平时也是敲开门后许艳把食物拿进去后便 马上把门锁上,但依然有可能在许艳开门后强行进入,另一个人,当然是张笑芬了, 她是唯一有许艳房门钥匙的人。可是张笑芬是许艳唯一的亲人,而且行走不便。两 个人论起动机,似乎都找不到。而且,随后许艳的尸体不翼而飞,至今没有在屋子 里的哪里找到,也许是被转移出去了,考虑到要搬动许艳的尸体,凭娇小的小菊跟 弱不禁风的老人根本做不到,这样推论又进入了死胡同。 那么,把陈师傅跟杨斌考虑进去,两人分别是张笑芬的厨师跟杂工,许艳甚少 跟他们来往,听杨斌说他甚至从没能跟许艳见上一面,没有杀害许艳的理由,至于 那一天到达的其他客人,丁曼红,黄伟文,李捷飞都是第一次来这里,更谈不上什 么动机了。 郑永浩想起许嫂子谈论许艳过去的事情的时候的遮遮掩掩,似乎顾虑重重,也 许,现在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人,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有些事情瞒起来了。郑 永浩想起了昨天夜晚收到的那封信,眼皮直跳: 我知道你的秘密—— 那个送信的家伙,知道我的秘密? 为什么?是客人中的谁吗? 郑永浩焦躁起来,随手把拿出来的东西放回去,关上工具房的门,撑开伞,然 后经过屋前,打算绕到厨房后门,把工具房的钥匙放回了柜子里。才走出去,经过 侧楼,不经意地望了上去,想起刚来的那一天,自己就是这样望到许艳的身影的。 可没想到,今日—— 他才瞥了一眼,脸色便一变,他辨认出就是在楼梯口的另一边,许艳房间对面, 有条人影晃了过去。身材很高大,不像是女人?沈蕾的丈夫回来了? 他想起了那双雾一般的眼睛,似乎听到了钥匙转动,房门打开的声音,心里一 阵惘然。 在来这村子以前,自己整天埋头于案子,遇上的女人,除了局里的同事,便是 嫌疑人,犯案者,或者是受害者的尸体,那是个血腥而冷酷的世界,所以极力隐藏 自己的软弱,而不知道如何跟女人正常的交流。放下所有的公务后,第一次想要有 认识女人的欲望,便遇到了沈蕾。不同于女同事的铁骨铮铮,不同于嫌疑人的狡诈 油滑,不同于犯案者的欺瞒丑陋,更不同于女尸的冰冷苍白,这是个有着正常女人 的温度,有着正常女人的软弱的身体,他嗅到她的呼吸的时候就明白了,她是自己 喜欢的那种女人类型。他可以想见,在家的时候,她作为主妇有多么的贤惠体贴, 可惜,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即使是对感情破裂的夫妇,那也还是别人的女人。 她说,她想跟她丈夫离婚,也许——,不,他摇了摇头,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 脑袋,听某人曾经说过什么“宁教人打崽,莫教人分妻”,这么不道德的事情,怎 么可以这么想? 他走到厨房后门,刚好看到采购回来的陈师傅,于是把那串钥匙扔过去给他: “工具房的灯有点问题,要换了。” “是吗?我下次去看看。”陈师傅接过钥匙,放回原位。 “怎么,李先生回来了?”郑永浩随口问道。 “谁?啊,李先生,你说的李先生,是哪位?”陈师傅看看郑永浩不太自在的 脸,明白过来了,“你是说李太太的男人?不,他还没回来,至少我没见到他。” 对呢,那位李先生是驾车出去的,他在工具房的时候,可没见到他们的车回来 了。那么,到沈蕾屋里的男人是谁?郑永浩闻到了从喉咙上来的醋意,随后意识到 了不妙:跟许艳一样,他从没发现在客人当中,沈蕾是跟谁特别亲近的,特别是男 人,那么,沈蕾怎么会允许除了丈夫以外的谁进入自己的房间呢? 她浑身懒洋洋的,一阵困意止不住地涌了上来,是惯常的习惯:身体告诉自己, 午休的时间到了。 她把电话放回去,躺到床上,把被子轻轻拉到身上。在这幢房子里,每个客房 里都有一部电话分机,刚才,她用自己房间里的分机给自己的男人挂了个电话,很 快便被他结束了话题:“蕾蕾,有什么事情等我回去再说好吗?我快把公司的事情 忙完了。” “我不想再拖下去了,你这样做,根本没用,我知道,你又去见你的女人了。” 她疲惫的声音里,透出一阵坚定的冷静,“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我没有。这一次真的是工作。我跟你发过誓的,我以后一定悬崖勒马,蕾蕾, 你不信我吗?”这个渔村太偏远,连电话里的讯号也不太多,声音听起来咔哒咔哒 一截一截的,平白地削弱了对方那头焦急跟悔恨交杂的情绪。 “我有哪一次不相信你的,可是,到头来,事实是什么?你我都清楚。” “蕾蕾,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呢?你可以现在就过分公司来,你问问公司里 的职员就知道,我这几天,都呆在公司里没出去过,忙得连气都歇不上——” “你别说了。我明白的,爸爸的公司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都是你的功劳, 所以,我不会剥夺你在公司的权力跟职务的。爸爸交给我的股份,我会分一半给你 ——” “所以?难道你我夫妻情分二十多年,那些股份跟金钱就能抵消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你不停地找女人,却不肯跟我离婚,我知道的,你只 是害怕失去你的金钱,地位,跟权力,可现在,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 样?”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初遇他的时候,一见倾情的那个阳光男孩,“你, 已经拥有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还想要什么?” “蕾蕾,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 她凄然一笑,两行热泪从脸上流了下来。 “你忘了,你说过的。你不想要一个残破的家庭,你想要有儿子,想要有女儿, 可是这些,我都无法给你的。” 是的,所以爸爸死后,没有亲人的自己,知道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才那么地 紧张他,因为他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一棵可以依靠的树,可是,没想到,他却只是 一根遇水即湿的稻草,靠不了,更要不得。 “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的,或者,就在嫂子的村子里,领养一个孤儿也行。” “我害怕,领养回来的孩子,其实原来是你的私生子,那我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蕾蕾!”手机那头气得咆哮起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在外头没有孩 子。” “电话讯号太差了,我听不太清楚你说什么,就这样吧。我会安排律师办理好 手续的,挂了。” 她知道现在有句名言,无病呻吟的俗语:人生若只如初见。 其实,初见的人生,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便不会深 有体会:在茫茫人海中,刹那邂逅的那一刻,在经过了时间海涛磨砺之后,剩下的 不过是一腔说不出的意会,无法言传。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冷、暖,自知, 更没昭告天下的那个必要。矫情的,大概只不过是想宣泄自己的无奈,无助,博得 几分同情的眼泪或喈叹罢了,那却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过去的,尽管过去。若在 这一刻,还拘泥于初见的惋惜,那么几年后,是不是又感慨当初浪费感情与精力在 这种拘泥上的何必? 所以,就让他,连同那个秘密,一起锁到箱子里,沉到海里去吧?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朦胧中,听到了门锁的响动。 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一听说自己要离婚,他就总是这么着急起来,恨不能马上用三寸不烂之舌里的 甜言蜜语说服自己,可这一次,她再也不想妥协了,无论是二十多年的情感,还是 他真的真心悔过也罢,她没有力气再跟他纠缠下去了。 她感觉到他站到了床边,俯身下来。 怎么办?要视而不见吗?还是,起来跟他说个明白吧? 当她半醒半睡,极力要摆脱困意的时候,他的手伸出来了。 他要扶她起来吗? 她感觉到了他的手的温度。她以为是很熟悉的,没想到却是冰冷的,而且恶毒。 她的思绪一下清明过来,睁开眼,才发现那是个陌生人,戴着帽子,蒙着的脸 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上居然戴着手套。 他是谁?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杀她? 为什么? 脖子被掐得骨头跟神经挤迫得简直要碎裂一样,她喘不过气来,才清醒过来的 意识又渐渐模糊了过去。 她抓着他戴着的皮手套,无力地渐渐往下沉。 听不到雨声,很安静,自己回到海里了吗?她困惑地想,看到了泡泡中的那条 银色的尾巴。 好安静。 就在她觉得享受的一刻,嘈杂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有清脆的破裂声,也有沉重 的崩裂声。 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在门外使劲敲着,并大喊:“沈蕾,沈蕾,你没事吧?” 门内没有动静,他一慌,退后几步用尽全身力气朝那扇木门撞了过去,就在木 门发出破裂的呻吟的时候,屋子里有另一个清脆的迸裂声同时响了起来,他只来得 及看到一条人影,从满是玻璃碎片的窗户掠了出去。 “沈蕾!”他一眼看到了在地板上的那个血色的手印。 制裁之手? 他紧张地发现了躺在床上脸色发青的沈蕾,慌张地冲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发现 她还有呼吸,心中石头落下的同时跑出了房间,却只听到位于自己房间那边尽头的 楼梯口,最后消失的脚步声。 他就是制裁之手?为什么要杀沈蕾?他站在走廊,却始终没见到有谁从屋子里 出来离开这里,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袭击沈蕾的人,制裁之手就在客人,不,是就 在屋子里的这些人当中,而且,看身形,一定是男人。 他有股冲动要下楼去,马上想要查清楚到底是谁?但是沈蕾——他折回房间, 沈蕾依然处于半昏迷状态,他看着她纤细白皙的脖子上留下的又红又青的指痕,心 里又气又疼。闻听到楼上动静的人纷纷上楼下楼来探个究竟,看到被破坏的门,都 诧异地往房里看。他看到了小菊跟杨斌,“小菊,你给我进屋守着她。” 边说,便边快步挤出门去,下楼去直奔书房。 许嫂子说,每个房间的备用钥匙都在书房,刚才那个男人,很明显是自己开门 进入沈蕾房门的,他手里有沈蕾房间的钥匙,是在书房拿的吗?要是他逃了下来, 那么,为了逃脱嫌疑,或者是假装不知情,一定会先把钥匙放回去。 他冲过空荡荡的客厅,像风一样刮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人乍见到他风风火火的模样,也是一惊。 “郑警官,我刚才听到你在楼上使劲喊李太太的名字,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的李捷飞从书里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望了望书房:“这里除了你,没别的人吗?” “本来应该有的,可是听到你的叫喊,也许他们都出去了。”李捷飞淡淡地说, 看着他走到门边的那个书柜,找到了一个锡筒,打开盖子,看到了里面贴着房门标 签的一串钥匙,发现沈蕾房间的备用钥匙赫然就在其中。自己果然还是来晚了,那 家伙很快地便把钥匙物归原主了。他暴躁地把钥匙扔了回去,刚要合上,又把钥匙 掏了出来,揣到了自己兜里,然后才怀疑地看着一直关注着自己一举一动的李捷飞。 会是这家伙吗?他是制裁之手?每个人都因为自己的呼喊吸引了过去,但这家伙, 却还呆在书房。是趁人不在的时候,好把钥匙放回去,再假装没事发生一般? “我说,郑警官,那应该是大家的备用钥匙吧?为什么你要拿了它们?”李捷 飞不满地问。 “这些钥匙,暂时先由我保管。”郑永浩心中疑窦重重,“李先生,在他们离 开之前,书房里有哪些人?或者是,进来书房又很快离开的?” “我不清楚。”李捷飞摇了摇头,“我看书的时候会很专注的,要不是像郑警 官刚才那样大的动静,一定不会吸引我的注意力。所以书房进来哪些人,走了哪些 人,我一点也没在意。” “那你最好给我回忆一下,想清楚一点。”想到还躺在床上差点没命的沈蕾, 郑永浩一下气恼地抓住了李捷飞的胳膊,没想到李捷飞飞快地摔开了郑永浩的手, 站起来腿后几步跟他保持着距离,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胳膊,面带愠色。 “你——”郑永浩看着自己的手上,竟然带上了点点血斑,还有,刚才抓住他 的衣服的时候,很明显,他的衣服是被什么划破了。郑永浩马上想起了沈蕾房里那 扇被撞破的窗。 玻璃碎了,所以制裁之手才能从房间里逃出去,所以,他的身体某些部位,应 该是受伤了才对。那么,李捷飞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你的胳膊,受伤了?” “很奇怪吗?”李捷飞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看的书塞回到书架上,“男人受伤 是家常便饭。” “是怎么弄的?”郑永浩追问,“我说你的胳膊是在哪里弄伤的?” “郑警官,你是在审犯人吗?”李捷飞不满,“你以为我干过些什么?”说着 便走向门口。 “我不以为你干过些什么?你倒是说给我听听。”郑永浩堵在了门口,厉声问 :“我在问你的伤是在哪弄的,老实交代。” “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李先生你是客人,需要做什么事情会弄伤自己的手的?”郑永浩不由分说地, 把李捷飞的右胳膊再度抓了起来,一下把他的袖子撸了起来:露出来的胳膊上,横 七竖八地贴着几张创可贴,郑永浩毫不客气地把那些创可贴一下撕了几张下来,疼 得李捷飞叫了起来,“你轻点行不行?” 创可贴下是有短有长有深有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物割过戳过一般。玻璃碎 片?郑永浩眼睛一亮,抓得更紧了:“刚才袭击沈蕾的人,是你这家伙对吧?你就 是那个制裁之手?” “这,怎么可能?”李捷飞听郑永浩提起制裁之手,脸色一变,“我不是制裁 之手,你别乱说话。” “我乱说话?我刚才就是从沈蕾房里出来的,亲眼看到你把房门的玻璃窗击碎 逃了出来,而现场还留有那个印记,你还想狡辩吗?” “一派胡言,我从来没去过李太太的房间,若不是现在你说,我还不知道她是 安排住在二楼的,你别以为你是警察就可以血口喷人。”李捷飞亦气愤地吼了起来。 “郑警官。”回到客厅的人多了起来,围过了这边,黄伟文走到郑永浩后面, 拉了拉自己的渔夫帽,“那个,确实有人袭击沈大姐是没错,但是不是制裁之手, 还不能确定。” “什么意思?你没看到现场的那个标志吗?” “确实,那个标志很显眼,可是——”黄伟文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可是, 那个手印也不是血染的。” “什么?” “回到同一个问题,你忘了吗?许警官。”黄伟文提示。 郑永浩一怔,看着手上沾上的血,明白过来:制裁之手留在作案现场的手印, 是用受害人的血沾染的。沈蕾被人袭击,并没有流血,按道理不应该出现血手印才 是,而且也没有留下“制裁”两个字,所以那个血印,也是假的。 不是制裁之手,又一个模仿犯吗? 这个房间的门已经坏了,窗户也已经破了,杨斌冒雨在村里的木匠家背回了一 扇新的门,而陈师傅,在工具房里找到了之前修理窗口留下的备用玻璃,装了上去, 看起来似乎陈师傅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杂务了,他看看装上新玻璃的窗口,觉 得还不放心,于是让杨斌拿来了焊枪,一手持枪,一手戴着手套点开上面三个按纽 中靠近接管处的乙炔旋钮,然后点火,再适度调节了一下氧气旋钮开始焊接,麻利 地将原来残旧的铁窗框架焊接加固了一番。随后让杨斌把电焊工具放回了工具房。 最后二楼的这个房间,从外表上看,除了门变崭新了,没有人发现房间里曾经 发生过什么,除了,沈蕾脖子上的那几个指印,以及地上那个鲜艳的红手印。 她轻轻摸着脖子上的伤,盯着地上的那个手印,心里一阵后怕。 那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他会在自己房里留下这个手印?为什么他想杀自己?因为他是制裁之手 吗? 他就是那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制裁之手就是那个送信人吗? 制裁。 所以,他要杀自己。 她的身体哆嗦着颤抖起来,缩到了被子里。 那个男人,因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才想要杀自己的。 制裁之手,杀的都是有罪的人。 那个男人,一定的,一定是制裁之手。 怎么办?原来,那封信的意思,并不是要挟自己,只是宣告,预言制裁之手的 到来吗? 透过滴滴答答的雨声,她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几乎要像外 面的雨珠掉落在地上后溅得粉碎。 “沈蕾?我进来了!”她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才稍微大着胆子坐正了身子, 看着那个男人把门打开,冲口而出:“请你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男人有点为难,看着她惊魂未定而害怕的脸,最后还是轻轻把门带上了,然后 拉了张椅子,坐到了床边:“沈蕾,好点没有?” 她抱住了自己的身体,摇着头,“不好,一点不好。是制裁之手,他想杀我。” 男人的视线落到了地上的那个红手印上,很快地又收了回去,“不是他,那不 是制裁之手的血手印。” “不是?” “不是。根据我们追缉制裁之手的经验,每次制裁之手都会使用暴力血腥的手 段,让受害者血溅当场,那些现场的手印,都是沾着受害者的血留下的。其中一起 我们还发现了印下手印后丢弃在现场的胶手套,那上面都是受害人的血,所以这一 次,也不是制裁之手干的。” “你的意思是说,被人掐住脖子,就不暴力血腥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都知道了,这里有人意图要杀你,只是不是制裁之手。” “不是制裁之手?那会是谁?” “所以我才来调查,沈蕾,你看见了袭击你的人的样子吗?” 她摇摇头,那个男人蒙着脸,更何况自己那个时候正睡得迷糊,慌乱中根本没 顾得上看真切他的样子:“他是个男人。”是的,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一点。 袭击沈蕾的是个男人。他也能肯定,而且还是就在这个屋子里的男人,只是, 这些男人,包括自己,可不少。 事发的时候,陈师傅是跟自己在厨房的,所以可以排除,杨斌的身形,与自己 看到的身影偏瘦了一点,个头也不大符合,他的嫌疑也不大,剩下的,就只有黄伟 文,文雨天,跟那个李捷飞。根据黄伟文所说,事发的时候他跟杨斌正在工具房收 拾,杨斌证实了这一点,而文雨天,也由小菊证实了,那个时间段是留在许嫂子房 间里的,所以,剩下有最大嫌疑的人,果然是那个受伤的李捷飞。他说自己一直在 书房,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而为什么手会受伤,他更是支吾不清,如果不是他, 那为什么要掩盖自己受伤的原因呢? “沈蕾,你认识李先生吗?”他看她一脸不解,又说,“不是你先生,是那个 客人,李捷飞。你们之前有联系吗?” 她想了想,极力回忆那个李捷飞的样貌,并把他与自己回忆里记得的面孔想比 较,最后放弃了:“不,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问?他,他就 是那个人?他,就是他掐住我的脖子的?” 那么,他就是知道自己的秘密的那个人吗?她几乎想从被子里跳出来。 “只是怀疑而已。”他不懂,如果她不认识李捷飞,那李捷飞基于什么理由要 袭击她?他硬着头皮问,“或者,你先生,认识李捷飞?” “啊——,也许,有可能。”她不太确定地点着头,“他们似乎是同一个姓, 也许,是有关系的人,可是,他从不告诉我他家人或工作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清楚。” 他的大脑却快速地转动起来,如果,像沈蕾说的,李捷飞是认识她丈夫的,有 没有可能李捷飞袭击沈蕾,是受人指使的? “沈蕾,你跟你丈夫,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冲突?” “我们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一直以来,冲突就都存在。”她苦笑,嘴里涩涩的, “一开始是为了防备他在外面有女人,接着是防备他为了外面的女人离开我,现在, 则是防备他的陷阱害怕再掉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经历了一些事,我看开了, 于是坚决地要跟他离了,可是他却一直不肯。所以,冲突从没有停止过。”她顿了 顿,“就在今天下午,我已经跟他摊明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婚我是非离不可了。” 那位李先生,怎么那么巧?沈蕾出事的时候他刚好就不得不外出公务了?是为 了逃避嫌疑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让郑永浩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管如何,似乎有必要先查清 楚李捷飞跟沈蕾的丈夫,李易杰的关系。他站了起来,却没想到被沈蕾一下拉住了 后衣衿,他一愣。 “别走,我怕。”她怯生生地哀求。 怎么开始的,他忘了。 也许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两人之间便已经点起了一星点的火苗,很微弱, 却足以在今天,猛然发展成燎原炙火。 在无法抑制的激情中,他只记得自己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像是在呵 护一个容易破裂的瓷娃娃。 她跟他遇到的女人都不同,没有干练,不刚强,也没有诡计,不阴险。她只是 默默地把自己缩在一个壳里面,在安全的地方防守自己,但其实那外壳,却一样是 软软的,刀子一进,就能戳出血来。可她从不把忍受的苦跟痛在人前宣泄出来,只 是无声地承受着,也许哪一天就崩溃了,也不会有人奇怪。 他这么想着,手在光滑的曲线上游移,身下律动得很轻,很柔,他深怕自己一 用力,便把她撞碎了。但火却不可抑制地,从深处烧了起来,蔓延出来了,他费了 好大劲,才压抑得住自己粗暴的原始冲动,把她像一尾鱼般滑动的身体抱得紧紧地, 看到那脖子上的青紫的伤痕,忍不住地凑上前,舔了下去。 她轻呼一声,抱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很热。 可是,依然看得见有无数的泡泡,像是沸腾的水里冒出来的泡泡,将自己的身 体包裹了起来。 她甚至还听到了水泡冒出,跟水泡破灭的扑哧声。 鱼,银色的鱼,陆续地从冒出的水泡里出生,从破裂的水泡里游了出来,很多, 很多。 她感觉到那些鱼,在身体上擦过的触感,还有身体里,那些声音,纷纷从里面 释放出来。 她又闻到了那种气味,还有,那样怀念的声音。 自己仿佛正在变成鱼,急遽变化的身体在声音里颤抖着。 听真切了,那声音,正源源不绝地从海底冒上来了。 似乎是首很美妙的歌,是谁在唱歌? 她看到了一片蔚蓝蔚蓝安静的海,海里有丝丝金色的阳光,无数银色的鱼在阳 光里闪闪发亮,起了又灭的泡泡泛着彩虹的颜色。 彩虹当中,那条银色的尾巴,浮了上来,摇曳着,慢慢地,转过身来。 一条美丽得难以形容的银色的海鱼,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一翕的嘴巴,一串 串泡泡从嘴边流了出来。 是,许艳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就是许艳? 因为她见过她的那张鱼嘴,所以认出来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见到许艳?是许艳想要告诉自己,她已经,变成鱼,游入海 里了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才发觉自己赫然也成为了一条银色的鱼,游在海里,那 条尾巴一摇一摆地晃动。 周围很安静。 很安静。 她一下张开了眼,看到了躺在身边的男人。 丈夫以外的男人,这是第一次。 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温情跟关爱,以及云雨过后残留的激情,脸一下红了,刚 想挣扎着起来,想想不太对劲,于是安静地躺着,头不由自主地凑到了他的胸膛。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味道,知道他有点乱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蕾蕾,我——” “我明白的。”害怕从他口里听到任何拒绝的语言,她说,“我会先跟他了结 一切的,然后——” 还有然后吗?她黯然地垂下了头,没曾想他却把自己的手牵了起来,“蕾蕾, 你先离开这里找个地方住下,不要去找他,也不要回家,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办完了, 我会去找你的。” 她一怔。 离开这里? 她想到了那封信,害怕地把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可是——” “蕾蕾,你不知道,虽然许艳的死,还有你被袭击,都不是制裁之手干的,但 制裁之手就在这里,而且,留你在有个想杀你的凶手的地方,我放心不下。” 制裁之手?真的,在这里?她心里惊呼了一声,身体一僵,幸亏没被他发现。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能离开吗?他们会不会有意见?” “你是受害者,谁会有意见?”他抱得她更紧了,“我怕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所以,你驾我的车离开吧?我会跟他们解释的。”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他摇了摇头,“我来这里本来就为了制裁之手,抓住他之前我不离开。” “你那么确定?” “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消息很确切。”他看她不信,补充,“是个业余 侦探,叫项维的,如果我出事了,你记得去找他。” 她从他身上闻到了那股气味,身体里,包含着音符的细胞似乎都在颤颤地涌动, 她抬起头,托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我等你。” 他站在走廊上,在灰蒙蒙的黎明中看着她撑着伞走出了院子,走出大门,走到 了车库那头,不一会儿,自己的那部吉普开动的引擎响了起来。很快地,车开过了 房前,他还看到她透过车窗朝他摆手告别,他也扬起了手,当车开出了泥泞的山道 上的时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也同时舒了一口气。 在那间房子里,真的好不舒服,特别是,有那样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 可以离开,真是太好了。 她似乎闻到了那种让人愉悦的气味,身体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的身体一颤。 这样,就能逃离一切了吗? 她还没最后下定决心,那声音忽然颤抖着变大了,仿佛是尖锐的刀片划过玻璃 的刺耳,而气味,转瞬变得浓烈地让人窒息。 怎么回事? 她看到了火花闪烁起来的光亮,不是海里的泡泡,但却依然耀眼地,无数银色 的鱼迸跳着冒了出来。 鱼? 她只觉得一股热浪袭卷了自己,海里,有鱼,诞生了。 她看到了自己的尾巴。 就是那条银色的尾巴。 声音,又过来了。可世界却彻底地安静了。 也许,这样,也好。她看着自己,游在海里,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中闪着银光。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