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的人和事 让许净觉得意外的是,冯致远的家,竟然是清蒙村里最显眼的一户。黑瓦白墙 崭新地三层小楼房在占大多数的泥砖房子中鹤立鸡群,前面还有个二十平方米的大 院子,院子里新栽了两棵绿树,还有一个爬满丝瓜苗蔓的藤架,俨然和乐农家的景 象。从莫善言口中得知,冯致远家原本跟村子里的其他农家一样,也是务农为主, 手里并没几个钱,冯致远的父亲砸锅卖铁供送冯致远上了大学,最后冯致远留在G 大做了教师后,家里的境况才慢慢变好了,而冯致远的妻子也是在他做了教师后, 在村子谈到的,去年冯致远的父亲过世后,家里只留下他的妻子兰嫂,和一个上初 中二年级,一个刚考完升中考的两个儿子。往年放假,冯致远的父亲还能帮忙干农 活,今天没了冯致远的父亲,冯致远本人又死了,兰婶子只能拖着两个儿子自力更 生,辛苦比以往更重了两倍。 许净跟着莫善言提着冯致远的遗物走进冯家的时候,兰婶子正在院子里给鸡喂 食,看到莫善言,似乎是想起了冯致远,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离冯致远去世也 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兰婶子似乎还没有从失去丈夫的悲伤中恢复过来:“那莽汉 子,咋就这么想不开呢?”边抹着眼泪,边招呼了两人坐到了藤架下的石桌子旁, 把两人带回来的冯致远的东西全拎进了屋里,出来的时候便端了一碟咸花生,一盆 水瓜,递到了桌上,那水瓜应该是刚洗过,身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在透过棚架的 缝隙漏下来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兰婶子另外又提了两个杯子,一壶煲好的杨梅水, 边倒边说:“这回真是辛苦你们了。善言呐,平时都是你跟我家的一起回来,现在 ——”兰婶子坐到莫善言对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实说,兰婶子,就是冯致远妻子,是另一个出乎许净的想象的人。他的印象 中,农妇通常都是粗布麻衣,忙于农活晒得黝黑的辛勤妇女。但眼前的人很明显不 是。她看起来显得很年轻,虽然眼角明显的鱼尾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但那双哭 得凄婉的大眼睛在白皙的鹅蛋脸上让人不由得生出怜惜,而那双放在石桌子上不安 地微微颤动的手,光滑细腻,没有经常耕作导致的老茧以及皲裂,根本不像是经常 干活的人的手。至于她的衣着,更显露出与一般农妇的不一样,露臂的仿纱短装, 许净没在村子里见谁穿过,看样子,应该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主。 “其实,兰婶子,我们这次来,是想查清楚冯老师的死因的。”莫善言介绍了 许净给兰婶子认识后,许净便开门见山地说。 “你是说,我家汉子,不是自杀的?”兰婶子显得有点惊奇。 “你怎么认定冯老师是自杀的呢?” “不,我,因为——”兰婶子显得有失方寸,慌乱地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 “我,其实,在他死之前,他打过电话回来,当天他就出事了。我就以为,是他, 他承受不了打击所以才——” “什么打击?你跟他说了些什么吗?”许净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我,我跟他吵架了。”兰婶子却突然闪烁其词,“你们也知道,他是读书人, 也比我们这些粗人敏感,又脆弱,我跟他吵得厉害,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他一时想不 开——” “你跟他吵了些什么?”许净再次打断兰婶子的话,追问。 “这,这都是我们两夫妻之间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兰婶子的声音低了下 去,看许净一脸不相信地看着自己,求助地转向莫善言,同时眼泪又冒了出来, “你说,我们吵来吵去,还不就是那些。他做大学老师,又在G 市,离我们这么远, 每年就算有两个长假,那又怎么样?他又不常往家里跑,每次跟善言回来,也就这 么两三天,又到外头去搞副业了。说什么趁着年轻多赚几个钱,那人都掉钱眼里去 了,也不管我们娘三了。我不就跟他吵做个臭书匠有个鬼用,又没几个钱,又没什 么权,还不如,回清蒙来,咱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兰婶子干脆号啕大哭起 来,任谁劝也停不下来。 许净与莫善言对看了一眼,莫善言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而许净则搔了搔头, “这样,婶子你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冯老师留下来的东西,不管他是不是自杀,我们 也有必要查个清楚。” “他的东西不是你们收拾的吗?也还没寄回来。”兰婶子抬起头,脸上依旧泪 痕斑斑。 “那些东西我们会稍后再查,我们现在想看看冯老师留在清蒙家里的东西,也 许有什么线索。” 兰婶子没拒绝,把两人带进屋里,屋子里上档次的豪华是让许净第三个吃惊的 原因。虽说冯致远一个大学讲师的工资比普通学校的老师来得高,但这屋子里就连 G 市有钱人家里才有的摆设,完全不像是一个G 大讲师的工资支付得起的。兰婶子 把他们直接带上了二楼,指了指一间偏西的房间,“这就是他的书房,他的画啊, 书什么的,大部分都在这里,你们要是想看他的其他东西,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们 拿去。” 许净先推门走了进去,等莫善言要进去的时候,兰婶子一把拉住了她:“善言, 你,要是我家汉子真要是被人陷害的,你可要,要帮婶子查清楚啊!”兰婶子单薄 得如同白纸的脸上,愧疚、痛苦参半。 莫善言握了握兰婶子的手,点点头,看着兰婶子走下楼去,这才迈进书房,那 许净早在书房里翻了起来,看莫善言掩上门,边抓起一摞画纸边说:“想想看我哥 跟我说过,警察局曾经打电话联络过婶子,最后确定冯老师有自杀倾向的原因是什 么?两个儿子上学急需钱,婶子做手术也需要钱,冯老师拿不出来,跟婶子吵架后 对人生失望自杀了结生命?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婶子患有严重的肾结石,发病的时候几次痛倒在地上直打滚,我也亲眼见过 几次,叔叔是有想带婶子去省城做手术的打算,至于叔叔的两个儿子都要上高中需 要一大笔钱,是村子里都知道的事。”莫善言解释,“但我以为,叔叔不会因为这 些事便会想不开。” “结石病?” “我们这多是石灰岩地带,饮用水里含太多的碳质,几乎村子里每个人都有或 轻或重的结石,要是没有预防的话或及时医治的话就恶化成大病,就像兰婶子一样。” “不管如何,我可以确定她是在撒谎。”许净把那摞画纸堆到了另一边,“照 你所说,依照冯老师异常负责的性格,事情若非严重,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对 吧?假设冯老师是真的自杀的,那么死之前婶子跟冯老师的那通电话,究竟说了些 什么,促使他最后决定了结生命?我们很有必要弄清楚。你能想办法从婶子口里套 点什么出来吗?” 莫善言点点头,走下楼去,却不见兰婶子在屋里,于是信步走了出去,却看到 兰婶子站在院门口,好像在跟谁窃窃私语,莫善言快步走了过去:“兰婶子,我想 问问——” 兰婶子似乎没预料到莫善言居然忽然出现在自己后面,受到莫大的惊吓般往后 偏移了一下身子,那门外有个影子一闪,便不见了人。莫善言有点惊讶地走到门前, 四处望了望,却只看到一畦一畦的农田,以及田里疏落的几个忙活的村人,“兰婶 子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没,没有。”兰婶子竭力镇静下来,勉强笑了笑,“善言你不是说要看你叔 的东西吗?” “是的,我刚才忽然想起有些话要对婶子交代一下。”莫善言心里狐疑,却没 有表露出来,“是有关叔叔的遗物的事。” “你叔的事,不急。”兰婶子说着,将一个草筐斜背了起来,“你和那娃,就 是你同学,今天就在婶子这里吃饭吧?婶子先去,先去给你们摘点新鲜蔬菜回来。” “婶子,不忙。”莫善言怎么阻拦都没用,兰婶子逃一般地离开了院子,这让 莫善言更加确信兰婶子隐瞒了什么。 在冯致远清蒙老家的书房搜获并没有什么,只是再次证明了这是个热爱自己本 职工作的美术老师,除了大量的习作,留下最多的,就是美术系的教师指导书,以 及教学技巧谈之类的专业书籍。在书房一个锁起来的玻璃柜子里,保存的冯致远从 小到大得到的奖状、奖杯,也只能证明冯老师确实是个令父母放心,绝不会做出让 人失望的事的孩子。而在村子的调查,也显示了从小到大,在村子里冯致远都是善 良孝顺很有责任感的一个人,甚至是清蒙村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是村里的骄傲, 也是村子里所有孩子崇拜的目标。听说了冯致远的死讯,大多数人表现出来的,是 震惊,无法置信,而少数人,带着嫉羡的眼光,遗憾地说可惜。 三天后,估摸着从G 市托运回来的冯致远的遗物该到了,许净和莫善言再一次 来到了冯致远家里。才走到院子外面,却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个男人愤怒的指斥以及 兰婶子的咒骂,男人的咆哮很大,但在兰婶子恶毒的诅咒声中却显得底气不足,若 不是亲耳听到还难以相信,那个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兰婶子骂起人来居然如此泼辣, 看到两人再次到访,兰婶子一下子刹了口,而另一个男人也涨红了脸,尴尬地看了 莫善言一眼便急匆匆地逃了出去。莫善言认得这人,是冯致远的弟弟冯致富,冯致 远的尸体不是他到警察局认领回来的吗?他跟自己的婶子吵什么? 兰婶子的态度跟上一次相比镇定了不少,听莫善言说明来意后,为难:“我是 接到了邮局的通知,可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拿得动这么多东西?况且,今天 下午,我还得去西山那块地松土呢!” “冯二叔叔呢?可以叫他帮忙的。”莫善言故意把话题往冯致富身上引。 “咱可不指望他了。那种自私小人,良心都被狗叼了,你叔走了我一个人够苦 的了,他现在是欺负到我们孤儿寡母头上来了。”兰婶子忿忿不平。 原来原本属于冯致远的耕地山田,在冯致远生前因为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每月 他都会把赡养父亲以及三母子的生活费准时寄回来,这笔钱在大城市也许不多,但 在贫困的清蒙村却是一笔巨款,所以应付四个人的日常需求绰绰有余,而考虑到父 亲年老体衰,兰婶子又是个妇道人家,孩子还小,于是冯致远只保留了几块种点日 常蔬菜的田地,其余耕田都让给弟弟一家使用。如今冯致远去世,失去了经济来源, 于是兰婶子便想着把让出来给冯致富的田地收回来自己耕种,冯致富不肯,刚才两 人就是在为这个争执。 “是这样。”许净搔了搔头,提议,“要不这样,我跟莫同学去县城里的邮局 把冯老师的东西拿回来?” “那,那就麻烦你们了。”兰婶子感激地点点头。 莫善言于是带着许净到回村的那条山道上拦截车辆。从清蒙通往省城的班车只 有早一班,晚一班,错过了就只能看看有没有途经清蒙村的过往车辆载上他们一程。 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已经早上十点,本以为等车也要耗上不短时间,但没等多久, 便看到了远远地驶来一辆眼熟的轿车,正是那天搭的轿车。车里的赵司机把车徐徐 停在他们面前,哈哈大笑:“两娃子,怎么这么巧啊?你们要去县城?” 莫善言看看车里是空的,点头,“赵大叔也要去县城吗?” “对,去补充粮草啊。这穷山区的,什么都好,就是没好吃的。”赵司机感叹 了一句,拍了拍方向盘:“你们上车吧,反正顺路。” “大叔我可跟你说,你还要回来的吧?要不就包了我们来回怎么样?”莫善言 脑子转得飞快,“车钱按照白天进村子来的价格,一人三十,两个人一来一回总共 一百二十,成吗?” “你这娃子!上车!”赵司机爽快地答应了,“看在咱有缘的份上,就不跟你 们多计较了。” 有了赵司机的帮忙,前后花了大概六七个多钟头,回到村子里叫了几个人帮忙 搬到冯致远家的院子前停下,便敲了敲锁起的门,才敲了两下,许净就拉住了莫善 言,“我听婶子说,她今天下午是要到什么西山松土,应该不在家吧?” “你不说我还忘了,怎么办?不可能把冯老师的东西又运回去吧?”莫善言看 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苦着一张脸。 “我们可以找个人来看着这些东西,最笨的办法就是我们守在这里等兰婶子回 来。”许净说着,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些包好的遗物,仿佛 想要看透里面的东西一样,口里喃喃,“反正我们闲着也是没事吧?” 莫善言淡淡地笑了笑,背靠着冯家的院门,还没等她站稳,那门吱呀一声开了, 露出来的是兰婶子一张潮红而慌乱的脸:“莫家妹子,这,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婶子,我们帮你把这些东西搬进去吧?”差点摔倒在地的莫善言被许净 眼明手快地扶了起来。 那兰婶子的表情却老大不情愿般地堵在院门口,看莫善言和许净已经抬起了一 大箱东西,只好把门全打了开来,“婶子你在前面带路,这些东西要发到哪里?” “你叔的东西当然是放书房——”话说到一半,那兰婶子又赶紧改口,“还是 先把东西放到厅里好了,就放厅里。” 许净看出莫善言眼里的疑问,没等她先问,自己先嚷了起来:“那婶子不是还 得自己搬上去,太麻烦了,还是我和莫同学索性现在一步到位帮你搬上去好了。” 说着朝莫善言使了使眼色,莫善言没啃声。 “这,还是不要了,太麻烦你们了。”兰婶子显得有点慌乱,挡着上二楼的路, “你们也辛苦一天了,就先休息一会儿吧?” “婶子,我们现在正抬着东西呢,趁我们还没歇劲,快点让我们上去。”莫善 言也对兰婶子古怪的举动弄糊涂了,先走上了楼梯,“快点,呆会儿别摔烂了叔叔 的东西,要是弄坏了里面值钱的东西,可别赖我们。” 一听是值钱的东西,那兰婶子一下让开了,然后不放心的,贴在莫善言的身边 把他们往书房那边引:“哎哟,你叔还会留下什么家当那么值钱的,都是些破书。 让你俩这么忙,婶子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许净注意到,每次他们搬东西上楼,兰婶子都惟恐他们在楼上乱走一样,看贼 一样牢牢看住他们,不让他们接近除书房以外的地方,想起第一次来访的时候兰婶 子的随意,比较这一次兰婶子有意而为的举动,在联系到刚才开门的时候兰婶子不 自在的表情,他一下明白过来,这二楼,今天也许藏了什么不能被他们知道的东西。 莫善言也很快察觉到了兰婶子的异常,终于搬完了冯致远的遗物后,莫善言一下就 瘫在厅里的沙发上,“真没想到,叔叔的行李还真多。” “对。麻烦你们了!”兰婶子一副巴不得要赶他们出去的样子,却不好意思开 口,于是赶紧为他们斟茶,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些点心:“你们也累了,先吃点东西 补充一下体力吧?” 她不说许净还没注意到,那桌子上原来一早放着两个倒了红茶的陶瓷杯子,杯 子里的茶还没有喝完,而水果盘里,放着切开的香梨蛇果,切面表层的肉早变得发 黄发干了,食物盅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高档糖果,桌面散落着几粒撕开的德芙巧克力 糖衣。莫善言呆呆地看着桌面上很明显是刚招待过客人的食物,想起她跟许净上次 来的时候,兰婶子招待他们的水瓜,咸花生,脸色一下变得极难看起来。 仿佛察觉到两人的神色不对,兰婶子尴尬地把手直往身上抹,嗫嚅:“你们, 这茶,都凉了!”然后便做作地一拍额头,“你们看,善言啊,我都差点忘了,你 不是要看你叔的东西吗?婶子那天在杂物房里翻出了一个画夹,应该是你叔留下的, 你们要看吗?要看的话,我这就去给你拿去。”也没等莫善言说要不要,便急忙走 进侧房去了,那许净一看兰婶子没在,便朝莫善言使了个眼色,然后疾步走上了二 楼,推开每个房间的门看了看,直到要打开离书房隔了一间房的屋子的时候,居然 听到里面传来锁上栓的声音。许净一愣,使劲推了推,果然门已经打不开了,许净 从门缝里看到了一个人影,灵机一动,趴下在地,只看见房里地板上的床脚,以及 一双蹭亮的皮鞋。这个时候楼下传来了兰婶子惊慌的声音:“善言,你,你那同学 娃呢?” “他,他上二楼叔的书房去了。” 许净听莫善言这么说,于是趴着爬行到书房门前才站了起来,冲楼下喊:“婶 子我在这。”然后飞快地走下楼,一手接过兰婶子找出来的画夹,一手拉着莫善言, “婶子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冯老师的东西,我们拿回去慢慢看。” 两个人几乎是跑着出了冯家的院子,直到走出门外,才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兰婶子依然站在厅里,脸色白得碜人。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