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检查室的门开着,欧汶副警长站在门口,博斯则坐在诊断床边,拿冰袋敷着自己的 脑袋。那冰袋是医生缝好伤口之后给他的。他把手里的冰袋换了个地方,这才注意到了 门口的欧汶。 “你觉得怎么样?” “要我看,我死不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是吗,那你可比米特尔强多了。他表演了一次高台跳水。” “是啊,另一个又怎么样呢?” “还没有他的消息。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你跟制服警察①说米特尔叫 他乔纳森,这说明他很可能就是乔纳森?沃恩。这人已经帮米特尔干了很久了。他们正 在查这件事,在各处的医院里找他。按你的说法,他被你打得够呛,所以我们觉得他没 准儿会在医院里。” “我记住了,这人叫沃恩。” “我们正在查他的背景,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发现。他没有案底。” “他跟米特尔跟了多久了?” “这我们还不能确定。我们跟米特尔的律师事务所里的人谈过了,他们并不怎么合 作。不过,他们说沃恩一直都在米特尔身边。此外,那儿的大部分人都说他是米特尔的 贴身男仆。” 博斯点了点头,暗自记下了这件事情。 “屋子里还有个司机。我们把他带回了警局,可他什么也不愿意说。那是个踩滑板 的小阿飞。当然了,就算他愿意说也说不了。” “什么意思?” “他的下巴折了,上面绑着钢丝。怎么折的他也不愿意说。” 博斯没有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他看着欧汶,觉得他的话里似乎并没有弦外之音。 “医生说你有严重的脑震荡,不过颅骨并没有裂开。这只是小伤而已。” “医生没准儿是在骗我,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架漏气的固特异软式飞艇①。” “缝了多少针?” “医生说是十八针。” “医生说你可能会头痛,脑袋上的包和眼睛里的血斑也要过几天才能消。你的样子 会比实际情况要糟。” “还好,他总算还把情况跟某个人说了。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跟我说话的都是护士。” “他马上就来。可能他是想等你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再跟你说吧。” “什么状态?” “我们在那上面找到你的时候,你脑子已经有点不清楚了,哈里。你真的打算现在 谈吗?这事儿不急。你受了伤,需要养——” “我没事,现在就想谈。你到拉布里公园的现场去了吗?” “是的,我去了。奥林匹斯山那边打来报警电话的时候我就在那儿。顺便说一句, 你的公文包在我车里。你把它忘在那儿了,对吗?在跟康克林一起的时候?” 博斯开始点头,但却马上停住了,因为点头的动作让他觉得天旋地转。 “很好,”他说,“里面有些东西我还想留着。” “是那张照片吗?” “你翻过我的包了?” “博斯!你脑子是不是糊涂了,那可是在犯罪现场找到的东西。” “是的,这我明白,对不起。” 他摆了摆手,收回了自己的抗议。他已经没力气争辩了。 “是这样,山顶现场的警察已经把那儿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至少,他们已经跟我 说了他们根据现场情况得出的初步结论。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你知道,不明 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跟我从头到尾说一遍吗,要不就等明天再说?” 博斯点了一下头,然后理了理思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把整件事情连在一起来想 过。他接着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试一试。 “我准备好了。” “好吧,让我先给你念念你的权利。” “什么,又要念吗?” “这只是个程序,免得人家觉得我们对自己人就放松要求。你得记住,你今晚上去 了两个地方,而这两个地方都有人跌得很惨。这让人没法不怀疑。” “我没杀康克林。” “这我知道,我们也有保安的证词。他说你是在康克林跳下来之前走的,因此你应 该没什么问题。你已经被排除了,但我还得按程序办。好了,你还愿意谈吗?” “我放弃我的权利。” 欧汶还是照着卡片念了一遍相关的权利,博斯也只好再次表示了放弃。 “好,这样的,我没带弃权表格。以后你得补签一张。” “你要听我讲这件事吗?” “好的,讲吧。” 博斯想着该怎么措辞,一下子卡住了。 “哈里?” “好了,事情是这样的。一九六一年,阿诺?康克林遇见了马乔里?洛。他们的介 绍人是本地社会渣滓约翰尼?福克斯,该人以从事此类中介为生,通常的目的是钱。阿 诺和马乔里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卡浑加山口,在共济会举办的圣帕特里克节舞会上。” “公文包里的照片拍的就是当时的情景,对吗?” “对。按照阿诺的说法——我相信他的说法——第一次见面时他并不知道马乔里是 妓女,也不知道福克斯是皮条客。福克斯介绍他们认识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对他的将来有好处。也就是说,康克林要是知道这是金钱交易的话,当时就会予以拒绝。 他是本县风化整肃行动的最高指挥官,应该会拒绝这样的交易。” “这么说,他不知道福克斯是谁喽?”欧汶问道。 “他是这么说的,说自己是清白的。要是你觉得这很难接受的话,相反的情形就更 不好理解了:这位公诉人居然公开跟这种类型的人结交。因此我相信阿诺的说法,他当 时的确不知道。” “好吧,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算计了。那么,这么做对福克斯和……你母亲 有什么好处呢?” “福克斯的目的很好理解。一旦康克林跟她搭上,福克斯就捏住了他的把柄,可以 随时摆布他。马乔里跟他不一样,我一直在想她的目的,但却还没想清楚。但你不妨这 么说,大多数处于她这种地位的女人都想找条出路。她按福克斯的计划行事是因为她也 有自己的算盘。她是在为自己的生活找出路。” 欧汶点了点头,并对博斯的假设进行了补充。 “她还想把儿子从儿童收容所里弄出来,跟阿诺在一起只会有好处。” “你说得对。问题在于,阿诺和马乔里做了件他们三个人都没想到的事情,他们爱 上了对方。至少康克林是堕入了爱河,而按他的看法,她也是一样。” 欧汶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跷着二郎腿,仔细地打量着博斯,一句话也 不说。他的一切举止都表明他对博斯的说法非常感兴趣,而且完全相信他的说法。博斯 拿冰袋拿得累了,很想躺下来休息休息,可检查室里有的只是那张诊断床。于是他继续 往下说。 “他们堕入爱河,关系持续发展,其间她把真相告诉了他。当然,也可能是米特尔 进行了一番调查,然后告诉了他。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康克林的确在某个时候知道 了真相。这一回,他的选择再次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为什么?” “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七日,他向马乔里求婚——” “他这么跟你说的?阿诺这么跟你说的?” “今天晚上跟我说的。他想跟她结婚,而她也愿意嫁给他。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 他最终决定抛下一切,决定冒着失去他所有一切的风险去赢得他最想要的那件东西。” 博斯从放在诊断床上的夹克里掏出了香烟,这时欧汶开了口。 “我看这儿是不让——没什么,随你便吧。” 博斯点上了烟。 “这是他一生中最勇敢的一个举动,你明白吗?敢冒那样的风险需要了不起的勇气 ……可他还是犯了个错误。” “什么错误?” “他打电话给他的朋友戈登?米特尔,叫他跟他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给他们当伴 郎。米特尔拒绝了。他知道康克林在政治上的大好前途将会因此终结,说不定还要搭上 他自己的前途,而这两件事情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然而,他干的事情可不仅仅是拒绝 当伴郎。你知道,康克林是他眼里的白马,他还打算骑着它上城堡里去呢。他为自己和 康克林制订了宏伟的计划,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个……一个好莱坞妓女给破坏掉。 他从康克林的电话里知道她回家收拾东西去了,于是就赶了过去,通过某种方法截住了 她。也许他当时骗了她,说是康克林叫他去的,这我还没弄清楚。” “他杀了她。” 博斯点了点头,这次却没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下的手,也许是在他的车里吧。他把腰带套在她脖子上, 撕裂了她的衣服,把现场弄得像一次性犯罪。至于精液……精液本来就有,因为她之前 跟康克林在一起……在她死了之后,米特尔把尸体带到了好莱坞大街附近的小巷里,然 后把她扔进了垃圾箱。接下来的很多年里,这整件事情都没有人知道。” “直到你着手调查为止。” 博斯没有应声,他贪婪地吸着烟,沉浸在案子终于结束的轻松感之中。 “福克斯是怎么回事呢?”欧汶问道。 “我刚才说了,福克斯知道马乔里和阿诺的事,也知道马乔里在巷子里被发现的前 一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这个情况是福克斯手里的一件利器,他可以用它来要挟一位大人 物,就算这人是清白的也不妨事。福克斯运用了这件武器,天知道他通过它得到了多少 好处。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一直在阿诺的竞选班子里,像吸血蚂蟥一般附在阿诺身上。 于是,米特尔这只幕后黑手终于伸了出来。福克斯死于一场肇事逃逸事故,据说死时还 在帮康克林发竞选传单。这种事情应该不难安排,把场面弄得像是事故,司机则一逃了 之。这没什么新鲜的。办这起肇事逃逸案的跟办马乔里?洛案的是同一个人,结果也一 样,什么人都没抓到。” “麦基特里克?” “不,是克劳德?伊诺。他现在已经死了,带着他的秘密死掉了。不过,在整整二 十五年的时间里,米特尔一直在付钱给他。” “你是说那些银行结单吗?” “是的,就是公文包里那些。你去找吧,没准儿还能在什么地方找到米特尔跟这些 款项有关系的记录。康克林说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相信他的说法……你知道,应该 有人去把米特尔这些年来参与的所有选举活动都查一下,说不定会发现他是个能在尼克 松的白宫里站稳脚跟的鼠辈。” 博斯在诊断床旁边的垃圾桶上摁灭了香烟,把烟头扔进了桶里。他突然觉得冷不可 当,于是把夹克穿上了。夹克脏得要命,上面满是尘土和干了的血渍。 “你穿上这个活像是堆垃圾,哈里,”欧汶说,“你干吗不——” “我觉得冷。” “好吧。” “你知道,他连叫都没叫一声。” “什么?” “我是说米特尔,他摔下山的时候叫都没叫一声。这我实在想不明白。” “你用不着想明白。那不过是一件——” “而且我也没有推他。他从灌木丛里朝我扑过来,我们在地上滚的时候,他就掉下 去了,连叫都没叫一声。” “这我明白,没人说——” “我只不过是着手去了解她的事情,跟着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死人。” 博斯看着远端墙上的一张视力表,想不通为什么急诊检查室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的天……庞兹……我——” “别说了,我知道那些事情。”欧汶打断了他。 “是吗?” “我们讯问了警队里的所有人,埃德加告诉我他帮你在电脑里查过福克斯的资料。 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庞兹要么是偶然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要么是不知怎地收 到了风声。按我看,自从你去为缓解压力而强制性休假之后,他就一直密切注意着那些 跟你走得近的人。接下来,他想必是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于是就撞上了米特尔和沃恩。 他去机动车辆管理部查了相关人员的资料,而这些事情一定传到了米特尔那里,因为他 有这样的内线,那些人可能会给他发警报。” 博斯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欧汶是真的相信这种说法,还是想通过这么说来告诉自己 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不想再追究了。这都无关紧要。欧汶怪不怪自己、会不 会按局里的章程来处罚自己是次要的,自己的良心才是最难迈过去的关口。 “我的天,”他再次说道,“被杀的是他而不是我。” 说完之后,他开始发起抖来,就跟这些话是启动某种驱魔仪式的口令似的。他把冰 袋扔进垃圾桶,抱起了双臂,但却没法止住颤抖。他觉得自己再也暖和不起来了,觉得 眼下的颤抖并不是暂时的折磨,而是自今而后的永恒梦魇。嘴里涌上泪水的温热咸味,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他把脸从欧汶眼前转开,想叫他赶紧走开,但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牙关紧咬着,彷佛是紧握的拳头。 “哈里?”他听见欧汶在说,“哈里,你没事吧?” 博斯勉强点了点头,不明白欧汶为什么看不见自己在发抖。他把双手伸进夹克的口 袋,扯起衣服来裹住自己。他觉到左边的兜里有什么东西,便下意识地把它往外掏。 “听着,”欧汶还在说,“医生说你可能容易激动。你头上挨了这么一下……是会 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别担——哈里,你真的没事吗?你脸都青了,孩子。我要——我去 叫医生来。我去——” 博斯终于把兜里那个东西掏了出来,见此情景,欧汶打住了话头。博斯举起了手掌, 他颤抖的手抓着一个黑色8 号球①,上面沾了不少血。欧汶从他手里拿走了台球,但却 是使劲撬开他的手指才达到了目的。 “我去叫人来。”他简单地说了一句。 房间里只剩了博斯一人。他静静地等待着,等着有人进来,等着身上的魔鬼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