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Z之悲剧 昔日那个抽着雪茄,一脸镇静,对着约翰·休谟颐指气使的奇异亚马逊族女战 士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原来深红色的头发沾染了粉红和灰 色的污渍;男性化的衣服又脏又皱,有几个地方还扯裂了;脂粉末施的脸颊和嘴唇 松垮垮的,而她的眼睛——闪烁着赤裸裸的恐惧。 她是个被吓坏了的老女人。 我们一起跳上前去,把她半拖进房里。缪尔神父绕在我们身边,狂喜地手舞足 蹈,有人搬了张椅子给她,她发出一声空洞而奇异的呻吟后坐下。雷恩先生收起忧 愁的表情,再度戴上他镇定自若而有条不紊的面具,但这回却隐藏不住那份急切,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太阳穴也隐隐搏动着。 “我——离开了一阵子,”她哑着嗓子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来,我听 说你们在找我。” “啊,你听说了!”父亲大喊,脸涨得发紫,“你去哪儿了?” “躲在厄得朗达克山区(厄得朗达克山区位于纽约州东北方)的一个小木屋里,” 她疲倦地回答,“我想——想要逃走,懂吗?这些——里兹这一切肮脏、庸俗的混 乱……真是让我疲于应付。到那儿……该死,我就远离文明了。没有电话,没有信 件,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到报纸。不过我有个收音机……” “那是佛西特医生的小木屋!”我脑中灵光一问,出于直觉地叫了起来,“他 弟弟被谋杀的那个周末,他一定就待在那儿。” 她沉重的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 脸颊更垮了, 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老海豹。 “没错,亲爱的,就是那儿。那儿——我的意思是,那个木屋是艾拉的。可以说, 是他的爱巢。”她格格地干笑起来,“他老是带女朋友去。乔尔死的那个星期,他 就和一个妓女在那儿——” “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雷恩先生平静地说,“夫人,是什么让你回里兹的?” 她耸耸肩。“很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东西,接下来只知道 自己痛哭了一场,”她坐直了身子,一脸挑衅地对他说,“我的良心,让我回到里 兹的就是这个!” “真的,凯瑟小姐,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眼 前,我们沉默地旁观着,“当时阿伦·得奥还在拘留所——就在审判之前是吧—— 他送了最后一截盒子,也就是上面有字母Z的第三截盒子给你?” 她的嘴巴突然张开,好像“甜甜圈”上的大洞,红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喘着 气说,“见鬼!你怎么知道?” 老绅士不耐烦地挥挥手:“简单得很。你去拜访州长,要求赦免你根本不认得 的阿伦·得奥。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芬妮·凯瑟去做这件事?唯一的可能,就 是得奥手上有你的把柄,我推测和佛西特参议员及佛西特医生的把柄一样,因此很 明显,他把最后一截盒子寄给你了,上头是z……” “你猜到了。”她喃喃自语。 他轻拍她肉嘟嘟的膝盖:“告诉我。” 她沉默着。 他低声说:“凯瑟小姐,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一部分了,那条船……” 她吃惊地跳起来,粗大的手指深深戳进椅子的扶手,然后又往后一沉。“好吧!” 她说,脸上掠过一丝短促、丑陋,还带着点感伤意味的笑容,“不管怎样,先生,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他妈的你已经知道,看来就再也不是秘密了……得奥没说 吗?” “没有。” “保守秘密到剩最后一口气。那个可怜的狗杂种,”她模糊地低语着,“好吧, 先生,只要犯了罪,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赞美诗到最后还是应验了。抱歉,神 父……是的,得奥手上是有我的把柄,我也试着想救他,好堵上他的嘴。等到我没 办法救他的时候,我就逃了,只求脱身……” 老绅士眼中燃起一抹奇异的光芒,“害怕他说出来的后果,呃?”他温和地说, 听起来似乎是没有恶意的。 她肥肥的臂膀挥舞着:“不,不是那个,没担心到那种程度。不过首先,我最 好还是先告诉你那个该死的小孩玩具是什么意思,以及多年来得奥手里一直握有我、 乔尔和艾拉·偏西特什么把柄。” 那是个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多年以前——二十年、二十五年吧,她也说 不清有多久了——乔尔和艾拉·佛西特是两个周游世界的美国小混混,不择手段地 到处设法弄钱,特别是诈骗,因为这样显不花力气。他们当时是用别的名字,用什 么反正也不重要。芬妮·凯瑟是一位从英国被放逐的美国码头瘪三兼小偷的女儿, 当时在局势黑暗的西贡经营一家小餐馆——在那个开放而龙蛇杂处时代的交趾支那 (越南南部一地区的旧称。)的首府。佛西特两兄弟来到这儿,如她前面说过,到 处找机会“弄钱”,于是她认识了他们,她“喜欢他们的调调儿,他们是两个聪明 的小骗子,胆子奇大,没有太多基督徒的臭规矩”。 那家小餐馆的主要客人大半是船员,她每天夹在人渣和品德颇佳的水手群中, 听多了许多船上的秘密。男人嘛,几个星期出海不准沾酒,一旦上岸可以自由畅饮, 往往就会在斛筹交错间泄漏了不该说的事情。她从一艘靠岸货船的二副口中,得知 一个价值非凡的秘密,那个二副喝得烂醉又色眯眯的,她就花言巧语骗他说出消息。 他的船上载了一个体积很小却昂贵无比的货物,是一批要运到香港的未加工钻石。 “这件事很容易办成,”她沙哑地说,整个人跃入回忆中。我看着她不禁颤抖 起来:这个憔悴发胖的老女人,也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 诉佛西特兄弟,然后达成协议。当然,他们别想要我芬妮·凯瑟,我信不过他们, 宁可丢着店不管。于是我跟着他们一道,三个人假扮乘客混上船去。” 一切实在简单得出奇,船员都是中国人和东印度水手,可怜。愚蠢不堪,三言 两语就吓住他们了。佛西特兄弟突袭武器室,杀死正在睡觉的船长,其他的高级船 员非伤即死,又射杀了半数的水手,劫走了货物,再把船凿沉,然后和芬妮·凯瑟 搭上救生大艇逃走。佛西特兄弟非常确定,没有一个船员生还,趁着夜色,他们在 一片不毛海岸登陆,分配了战利品之后分手,几个月后才在数千里之外再度碰头。 “那阿伦·得奥是谁?”雷恩先生迅速问道。 她瑟缩了一下:“他是二副,一开始喝醉酒告诉我秘密的那个。天晓得他怎么 捡回那条狗命的,反正他活下来了,他妈的没淹死,我猜他后来游上岸,看他那一 身的伤!而且他这些年来一定都怀恨在心,想找佛西特兄弟和我报仇。” “他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附近的港口报警?”父亲嘟哝着。 她耸耸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勒索我们吧。反正,我们听说,那艘船后来 被登记为‘失踪’,虽然海上保险公司曾经调查,但是都没有结果。我们在阿姆斯 特丹把钻石卖给一个很大的收藏商,然后佛西特兄弟和我来到美国,我们一直在一 起。”她粗哑的嗓音转为冷酷,“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体的,不能让他们脱离我 的视线。我们在纽约市待了一阵子,然后跑来纽约州北部。这兄弟俩滑头得很,特 别是艾拉,他一向是两兄弟中发号施令的——他要乔尔学法律,他去念医学,我们 都成了有钱人……” 我们都沉默着,海盗行径、越南、沉船、抢劫钻石、谋杀船员,种种血淋淋的 故事似乎太难以相信了,然而在她的嘴里,这一切却都是事实……然后,我被雷恩 先生冷静的声音唤回现实。 “差不多都完整了,”他说,“除了一件事。我从一些不太重要的细节知道了 这件事——我和得奥交谈过两次,只有水手才会有那类措辞和说话的方式——海洋 就成了背景中很重要的一点。另外是那个小盒子——我非常确定,是海运专用的行 李箱。然后是‘希贾兹’,听起来可能是赛马的名字,或者是什么新游戏,或者是 东方地毯——看我推测得多离谱——最后,非常简单,是船的名字。可是我查过旧 资料,却找不到这个名字的船。” “这也难怪,”芬妮·凯瑟疲倦地说,“船名是‘希贾兹之星’。” “哈!”雷恩先生惊呼,“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希贾兹之星,呃?而那些钻 石,当然,是放在船长的行李箱,得奥曾经重新做了一个你们偷走的箱子送给你们, 他知道这个象征动作一定会立刻吓住你们!”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现在回想起老绅士这几个星期来的行动,原来都是在 推演这个“船——海洋——木箱”的理论……这时,老绅士站起身,缓缓逼近芬妮 ·凯瑟。她疲倦地瘫在椅子里,好像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沉默不安地站在一 分,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看不出任何一丝丝可能的迹象。 他的鼻翼轻轻翕动,“凯瑟小姐,你刚刚说,你上星期逃离里兹,并不是顾虑 自身安危,而是因为你的良心。这是什么意思?” 疲倦的老亚马逊族女战士,用她涂成深红色的粗大手指,比了个绝望的手势, “他们要把得奥送上电椅,不是吗?” 她哑着嗓子低语。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 “那么,”她喊着,“他们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阿伦·得奥没有杀佛西特兄 弟!” 我们好像被一股无形的线拉住似的,不由自主地一起倾身向前。 老绅士弯腰凑近她,颈子上青筋浮凸,“你怎么知道的?”他声如洪钟般喝道。 她突然往椅子里一沉,脸埋进双手里。”因为,”她开始啜泣,“艾拉·佛西 特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 ------------------ 郁子的侦探小屋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