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下丛谈(八则) 绍兴城门 《可言》卷一引丁修甫著《小槐*(上笑之上下移)诗稿》,有句云,杭城十 门未游遍,忽忽行年将大衍。余十三四岁时曾住杭州两年,往来多过候潮门,此外 则清波门最耳熟,常听妇女子提起,用以骂人,盖其时法场在清波门头也。绍兴城 旧有九门,据尹幼莲《地志述略》所举俗称如下,即东郭,都泗,昌安,西郭,偏 门,南门,稽山,五云,雷门是也。前六门皆是水门,平时拜岁扫墓都曾走过,余 乃是旱门,雷门早封闭,今只余地名罗门权耳,五云俗呼作吴市门,茹三樵云即梅 福故迹,稽山门则是至禹陵会稽山之要道,出入尤频繁。不佞居越中不甚久,十八 岁后流浪于外,近来且有二十余年不曾归去,然而城门却都已走遍,即此可以做丁 君矣。此诸城门中最系怀念者为东郭,不但与祖居相近,时常出入,其地亦特僻 静,每当黄昏时入城来,城楼半废,墙上满生淋荔,四望荒凉,城内与城外如一, 颇有诗味画意,非南门答所能有也。昌安偏门等水门外别有旱门通行,南门独否, 出城行须趁渡船,官设不取资,东郭则沿城门有石墩,可以步行,出门即渡东桥, 相传第三洞下流水是神仙水,又为明末余武贞先生殉难处,唯后人都已不甚了了, 只于大旱时至桥头取水以供茶饭而已。 杨梅 《嘉泰会稽志》卷十七杨梅一条云,“方杨梅盛出时,好事者多以小舫往游, 因置酒舟中,高*(左饭之左右丁)杨梅,与樽**(上三个田下缸之左)相间, 足为奇观。妇女以簪髻上,丹实绿叶繁丽可爱。又以雀眼竹*(上笑之上下吕)盛 贮为遗,道路相望不绝,识者以为唐人所称荔支筐,不过如此。小时候常闻人说杨 梅山,终未能一到,但到者亦只是饱吃杨梅而已,未必置酒灯果,至于妇女替杨梅 者更无有矣。装篮愧遗,此风至今未泯,儿童最为欢喜,胜于送西瓜也。不佞去乡 久,对唯独杨梅觉得无可替代,每见草荡即洋莓上市,辄忆及 之。杨梅生食固佳,浸烧酒中一日,啖之亦向有风味,浸久则味在酒中,即普通所 谓杨梅烧,乃是酒而非果矣。吾乡烧酒其强烈自逊于北方之白干,但别有香气,尝 得茅台酒饮之,其气味亦相似,想亦宜于浸杨梅,若白干则未必可用,此盖有类燕 赵勇士,力气有余而少韵致。洋洲不知何如,窃意如以好勃兰地酒浸杨梅,经一宿 食之,味必不恶,惜无从试之也。(1939.7.27发表) 飞升 偶阅《剑南诗稿》,卷二十七寄方瞳胡先生诗有注云,“古仙人飞升皆在五岳 名山,故人少见者。”放翁盖是长者,故其言如是,与千一百年前同郡人王仲任语 相比较,更觉得有意思。《论衡》卷七《道虚篇》中论淮南王飞升之虚,有云, “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有毛羽能飞, 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羽毛,不过与乌同,况其无有,升天如 何?”又记李少君称得道,终乃病死,推论之曰,“如少君处山林之中,入绝迹之 野,独病死于岩石之间,尸为虎狼狐狸之食,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其言甚深 刻,大有师爷笔法,不佞系学儒而少兼佛道者,放不愿败长厚者之意,若私心所喜 者,乃是王君疾虚妄之精神,窃以为最可尊贵也。(1939.2.22.发表) 若耶溪 王渔洋著《居易录》三十四卷,虽有人谓其步趋《文昌杂录》,似未免可笑, 而文章简洁可读,故是清代说部中之佳者。但疏漏处自亦未能兔,如卷二十六中一 则云,“越中若邪溪亦云若耶,邪于遮切。宋《九域志》云,徐浩游若邪溪,曰, 曾于不居胜母之间,吾岂游若邪之溪,因改为五云溪。是读作邪正之邪:类恶溪 矣。”案《颜氏家训·文章篇》九云,“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那非,殷云诗云, *(左鹞之左右风)**(左风右杨之右)云母舟。简文日,旭既不识其父,云又 ***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上文又引里名胜母,曾参敛衿,盖忌夫恶 名之伤实也,可知徐浩呼若邪正作于遮切,忌其义与胜母相类,此邪即是费旭诗中 之耶,与耶娘字同音,故若邪犹云像爹耳。今若邪溪早已改名,绍兴城东北隅却有 此地名,路旁有沟宽可二尺,不曾见有流水,不知何以不填塞以便出入,俗呼为辣 前溪,则又真读作邪音,第一字盖从前音而联想得来,故由日而变为来纽耶。 古今俗语 《嘉泰会稽志》卷十六草部菰菜下云,今谓之茭首,盖茭心生苔,至秋如小儿 臂,其白如藕,而软美异常。又前下云,一名落苏,越人乃止谓之落苏。木部柿下 云,会稽谓之稗,故有油稗马蹄稗。鱼部虾下云,越人谓杜鹃曰社豹,社豹啼时渔 人卖小虾,名社豹虾。案今绍兴称茭白茄子柿子,并无茭首等名,越中不见杜鹃, 鸟中亦无称社豹者,小虾极细者名糊虾,与糊鱼相对,亦不闻呼社豹虾也。嘉泰至 今已七百五十年,或者语言不无改变,陈仅余山著《扪烛脞存》卷八《方谚脞》有 一条云,“越俗谓新妇为女*(左女右军),其泛相呼则曰*,稍年长者曰老*, 音女裙切,见毛西河古今通韵。”毛氏《越语肯綮录》第五条说此更详,云是会稽 甬上二郡方音,不佞反覆寻思,却想不出类似语来,岂近二百年中又倏已消灭耶。 今越中女人称呼,人妻贵家称太太,民家则云太娘,姑称其媳曰大娘,妓曰小娘, 但泛称又有太太们,乃别于室女而言,无复敬语意味,越语无们字,此盖外来语, 犹云堂客也。 鸣榔 杭大宗《订讹类编》卷六引施愚山《矩斋杂记》云,“诗词多用鸣榔,或疑 为扣舷击揖之说,非也。榔盖船后横木之近舵者,渔人择水深鱼潜处,引舟环聚, 各以二椎击榔,声加急鼓,节奏相应,鱼闻皆伏不动,以器取之,如俯而拾诸地, 饶州东湖有之。吾乡泰州湖内或击木片长尺许,虚其前后,以足赋之,低昂成声, 鱼惊窜水草中,然后罩取,亦鸣榔之义。”幼时随祖母住鲁墟,常闻渔舟击木声, 盖沉网水底,驱鱼入其中而取之,俗称赶棒褪头鱼,所获似多系细鳞,不忆有佳鱼 入撰,云得自棒腿头鱼者也。古人诗中之鸣榔则不必定娃捕鱼,出本非渔人,或只 是击舵旁横木,与扣舷同意,亦未可知。 独脚魈 《蕉轩抓录》卷十独脚随条下云,“吾乡竞传独脚魈之异。独脚魈弗厌贫富, 第悦其色,或妇女有美色,独脚魈必营求长物以济其家,妇女为所私,亦秘弗言 也。然久久终欲去,去则持一帐簿,计算其人仍搬而去。”《越谚》卷中鬼怪部独 脚魈注云,“俗传女鬼来奔求淫,亦能致富,是否陆游诗独脚鬼”。案独脚魈相传 均谓是男鬼,范氏所说独异,《越谚》别出五圣萨菩,注云,“俗传男鬼淫妇致 富,事类《龙城录》五通神。”二者其实原是一种,也都是男性,原是出于男子好 宿娼的心理,推及异物,只是不知怎的分了等级,或尊之则称曰神曰菩萨,或卑之 则称曰魈,此与普通用了爆竹惊走的山魈无涉,至于独脚的原因亦不可知矣。 溺鬼 孙德祖著《寄龛甲志》卷四云,“《续新齐谐》云,溺鬼必带羊臊气,信 然。”因举半塘桥茹氏园池溺死数人,云惟时皆闻水有羊膻,不出三日果溺人,平 时未尝有也。又《丙志》卷二云,“俗传妇女以不良死者,其鬼所至常有脂粉 气。”此两种俗信今尚存在,脂粉气盖因妇女之故,意思可解,羊膻则不知何故, 岂民间以河水鬼为异物,虽鬼而近于水怪,仿佛又似兽之一种软。方旭晓卿《线 存》上云,鬼作纸灰气,唯水鬼作羊臊气。孙彦清袁子才方晓卿皆浙江人,说皆一 致,不知他处亦有此说否。以上所说大抵亦只是原则而已,各鬼出现时未必一定每 次如此,盖述者如不记得则也就不提及以为点缀也。 (1943年作,选自《书房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