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续草木虫鱼之二 近年多看中国旧书,因为外国书买不到,线装书虽也很贵,却还能入手,又卷 帙轻便,躺着看时拿了不吃力,字大悦目,也较为容易懂。可是看得久了多了,不 免会发生厌倦,第一是觉得单调,千年前后的人所说的话没有多大不同,有时候或 者后人比前人还要胡涂点也不一定,因此第二便觉得气闷。从前看过的书,后来还 想拿出来看,反覆读了不厌的实在很少,大概只有《诗经》,其中也以《国风》为 主,《陶渊明集》和《颜氏家训》而已。在这些时候,从书架上去找出尘土满面的 外国书来消遣,也是常有的事。 前几天忽然想到关于萤火说几句闲话,可是最先记起来总是腐草化为萤以及丹 鸟羞白鸟的典故,这虽然出在正经书里,也颇是新奇,却是靠不住,至少是不能通 行的了。案《礼记·月令》云: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逸周书·时训》解云: “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腐草不化为萤,谷实鲜落。” 这里说得更是严重,仿佛是事关化育,倘若至期腐草不变成萤火,便要五谷不 登,大闹饥荒了。《尔雅》:萤火即*(左火右召)。郭璞注,夜飞,腹下有火。 这里并没有说到化生,但是后来的人总不能忘记《月令》的话,邢*(上日下丙) 《尔雅疏》,陆佃《新义》及《掸雅》,罗愿《尔雅翼》,都是如此,邵晋涵《正 义》不必说了,就是王引之《广雅疏证》也难免这样。《本草纲目》引陶弘景曰: “此是腐草及烂竹根所化,初时如蛹,腹下已有光,数日变而能飞。”李时珍 则详说之日: “萤有三种。一种小而宵飞,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吕氏《月令》所谓腐 草化为萤者也。一种长如蛆蝎,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 名萤蛆。《明堂》、《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蠲者是也,其名宵行。茅竹之根夜视有 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变化成形尔。一种水萤,居水中。唐李子卿《水萤赋》所谓 彼何为而化草,此何为而居泉,是也。”钱步曾《百廿虫吟》中萤项下自注云: “萤有金银二种。银色者早生,其体纤小,其飞迟滞,恒集于庭际花草间,乃 宵行所化。金色者入夏季方有,其体丰腴,其飞迅疾,其光网烁不定,恒集于水际 英蒲及田滕丰草间,相传为牛粪所化。盖牛食草出粪,草有融化未净者,受雨露之 沾濡,变而为萤,即月令腐草为萤之意也。余尝见牛溲盆积处飞萤丛集,此其验 矣。”又汪日桢《湖雅》卷六萤下云: “按,有化生,初似蛹,名蠲,亦名萤蛆,俗呼火百脚,后乃生翼能飞为萤。 有卵生,今年放萤于屋内,明年夏必出细萤。”案以上诸说均主化生,唯郝懿行 《尔雅义疏》反对《本草》陶李二家之说,云: “今验萤火有二种,一种飞者,形小头赤,一种无翼,形似大蛆,灰黑色,而 腹下火光大于飞者,乃诗所谓宵行,《尔雅》之即烟亦当兼此二种,但说者止见飞 萤耳。又说茅竹之根夜皆有光,复感湿热之气,遂化成形,亦不必然。盖萤本卵 生,今年放萤火于屋内,明年夏细萤点点生光矣。”寥寥百十字,却说得确实明 白,所云萤之二种实即是雌雄两性,至断定卵生尤为有识,汪谢城引用其说,乃又 模棱两可,以为卵生之外别有化生,未免可笑。唯郝君亦有格致未精之处,如下文 云: “《夏小正》,丹鸟羞白鸟。丹鸟谓丹良,自鸟谓蚊纳。《月令疏》引皇侃 说,丹良是萤火也。”罗端良在宋时却早有异议提出,《尔雅翼》卷二十六萤下 云: “《夏小正》曰,丹鸟羞白鸟。此言萤食蚊呐。又今人言,赴灯之蛾以萤为 雌,故误赴火而死。然萤小物耳,乃以蛾为雄,以蚊为粮,皆未可轻信。” 从中国旧书里得来的关于萤火的知识就是这些,虽然也还不错,可是披沙拣 金,殊不容易,而且到底也不怎么精确,要想知道得更多一点,只好到外国书中去 找寻了。专门书本是没有,就是引用了来也总是不适合,所以这里所说也无非只是 普通的,谈生物而有文学的趣味的几册小书而已。英国怀德《以色耳彭的自然史》 著名于世,在这里边却未尝讲到萤火,但是《虫劣观察杂记》中有一则云: “观察两个从野间捉来放在后园的萤火,看出这些小生物在十一二点钟之间熄 灭他们的灯光,以后通夜间不再发亮。雄的萤火为蜡烛光所引,飞进房间里来。” 这虽是短短的一两句话,却很有意思,都是出于实验,没有一点儿虚假。怀德生于 千七百二十年,即清康熙五十九年,我查考疑年录,发见他比戴东原大三岁,比袁 子才却还要小四岁,论时代不算怎么早,可是这样有趣味的记录在中国的乾嘉诸老 辈的著作中却是很不容易找到,所以这不能不说是很可珍重的了。其次法国的法勃 耳,在他的大著《昆虫记》中有一篇谈萤火的文章,告诉我们好些新奇的事情。最 奇怪的是关于萤火的吃食,据他说,萤火虽然不吃蚊子,所吃的东西却比蚊子还要 奇特,因为这乃是樱桃大小的带谷的蜗牛。若是蜗牛走着路,那是最好了,即使停 留着,将身子缩到壳里去,脚部总有一点儿露出,萤火便上前去用它嘴边的小钳子 轻轻的掰上几下。这钳于其细如发,上边有一道槽,用显微镜才看得出,从这里流 出毒药来,注射进蜗牛身里去,其效力与麻醉药相等。法勃耳曾试验过,他把被萤 火掰过四五下的蜗牛拿来检查,显已人事不知,用针刺它也无知觉,可是并未死 亡,经过昏睡两日夜之后,蜗牛便即恢复健康,行动如常了。由此可知萤火所用的 乃是全身麻醉的药,正如果赢之类用毒针麻倒桑虫虾蛹,存起来供幼虫食用,现在 不过是现麻现吃,似乎与《水浒》里的下迷药比较倒更相近。萤火的身体很小,要 想吃蚊子便已不大可能,如罗端良所怀疑的,现在却来吃蜗牛,可以说是大奇事。 法勃耳在《萤火》一文中云: “萤火并不吃,如严密的解释这字的意义。它只是饮,它喝那薄粥,这是它用 了一种方法,令人想起那蛆虫来,将那蜗牛制造成功的。正如麻苍蝇的幼虫一样, 它也能够先消化而后享用,它在将吃之前把那食物化成液体。”《昆虫记》中有几 篇讲金苍蝇麻苍蝇的文章,从实验上说明蛆虫食肉的情形,他们吐出一种消化药, 大概与高级动物的胃液相同,涂在肉上,不久肉即销融成为流质。萤火所用的也就 是这种方法,它不能咬了来吃,却可以当作粥喝,据说在好几个萤火畅饮一顿之 后,蜗牛只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余剩了。丹鸟羞白鸟,我们知道它不合理,事 实上却是萤火吃蜗牛,这自然界的怪异又是谁所料得到的呢。 法勃耳生于一八二三年,即清道光三年,与李少荃是同年的,所以还是近时 人,其所发见的事知道的不很多,但即使人家都知道了萤火吃蜗牛,也不见得会使 他怎么有名,本来萤火之所以为萤火的乃别育在,即是它在尾巴上点着灯火。中国 名称除萤火之外还有即*(左火右召),辉夜,景天,夜光,宵烟等,都与火光有 关。希腊语曰阑普利斯,意云亮尾巴,拉丁文学名沿称为兰辟利思,英法则名之为 发光虫。据《昆虫记》所说,在萤火腹中的卵也已有光,从皮外看得出来,及至孵 化为幼虫,不问雌雄尾上都点着小灯,这在郝兰皋也已经知道了。雄萤火蜕化生 翼,即是形小头赤者,灯光并不加多,雌者却不蜕化,还是那大蛆的状态,可是亮 光加上两节,所以腹下火光大于飞者了。这是一种什么物质,法勃耳说也并不是 磷,与空气接触而发光,腹部有孔可开闭以为调节。法勃耳叙述夜中往捕幼萤,长 仅五公厘,即中国尺一分半,当初看见在草叶上有亮光,但如误触树枝少有声响, 光即熄灭,遂不可复见。造及长成,便不如此,他曾在萤火笼旁放枪,了无闻知, 继以喷水或喷烟,亦无甚影响,间有一二熄灯者,不久立即复燃,光明如旧。夜半 以前是否熄灯,文中未曾说及,但怀德前既实验过,想亦当是确实的事。萤火的光 据法勃耳说: “其光色白,安静,柔软,觉得仿佛是从满月落下来的一点火花。可是这虽然 鲜明,照明力却颇微弱。假如拿了一个萤火在一行文字上面移动,黑暗中可以看得 出一个个的字母,或者整个的字,假如这并不太长,可是这狭小的地面以外,什么 也都看不见了。这样的灯光会得使读者失掉耐性的。”看到这里,我们又想起中国 书里的一件故事来。《太平御览》卷九百四十五引《续晋阳秋》云: “车胤,字武子,好学不倦,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夜继 日焉。”这囊萤照读成为读书人的美谈,流传很远,大抵从唐朝以后一直传诵下 来,不过与上边昆虫记的话比较来看,很有点可笑。说是数十萤火,烛火能有几 何,即使可用,白天花了工夫去捉,却来晚上用功,岂非徒劳,而且风雨时有,也 是无法。《格致镜原》卷九十六引成应元事统云: “车胤好学,常聚萤火读书,时值风雨,胤叹曰,天不遣我成其志业耶。言 讫,有大萤傍书窗,比常萤数倍,读书讫即去,其来如风雨至。”这里总算替车君 弥缝了一点过来,可是已经近于志异,不能以常情实事论了。这些故事都未尝不 妙,却只是宜于消闲,若是真想知道一点事情的时候,便济不得事。近符千年来多 读线装旧书,有时自己疑心是否已经有点中了毒,像吸大烟的一样,但是毕竟还是 常感觉到不满意,可见真想做个国粹主义者实在是大不容易也。三十二年十一月二 日所写,续草木虫鱼之二。 (1944年11月作,选自《立春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