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革命 近年来文学革命的运动渐见功效,除了几个讲“纲常名教”的经学家,同做 “鸳鸯瓦冷”的诗余家以外,颇有人认为正当,在杂志及报章上面,常常看见用自 活做的文章,白话在社会上的势力,日见盛大、这是很可乐观的事。但我想文学这 事物本合文字与思想两者而成,表现思想的文字不良,固然足以阻碍文学的发达, 若思想本质不良,徒有文字,也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反对古文,大半原为他晦涩难 解,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使得表现力与理解力都不发达,但别一方面,实又因为 他内中的思想荒谬,于人有害的缘故。这宗儒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寄寓在古文 中间,几千年来,根深蒂固,没有经过廓清,所以这荒谬的思想与晦涩和古文,几 乎已融合为一,不能分离。我们随手翻开古文一看,大抵总有一种荒谬思想出现。 便是现代的人做一篇古文,既然免不了用几个古典熟语,那种荒谬思想已经渗进了 文字里面去了,自然也随处出现。譬如署年月,因为民国的名称不古,写作“春王 正月”固然有宗社党气味,写作“己未孟春”,又像遗老。如今废去古文,将这表 现荒谬思想的专用器具撤去,也是一种有效的办法。但他们心里的思想,恐怕终于 不能一时变过,将来老痛发时,仍旧胡说乱道的写了出来,不过从前是用古文,此 刻用了白话罢了。话虽容易懂了,思想却仍然荒谬,仍然有害。好比“君师主义” 的人,穿上洋服,挂上维新的招牌,难道就能说实行民主政治?这单变文字不变思 想的改革,也怎能算是文学革命的完全胜利呢? 中国怀着荒谬思想的人,虽然平时发表他的荒谬思想,必用所谓古文,不用白 话,但他们嘴里原是无一不说白话的。所以如白话通行,而荒谬思想不去,仍然未 可乐观,因为他们用从前做过《圣谕广训直解》的办法,也可以用了支离的白活来 讲古怪的纲常名教。他们还讲三纲,却叫做“三条索子”,说“老子是儿子的索 子,丈夫是妻子的索子”,又或仍讲复辟,却叫做“皇帝回任”。我们岂能因他们 所说是白话,比那四六调或桐城派的古文更加看重呢?譬如有一篇提倡“皇帝回 任”的白话文,和一篇、叫卜复辟”的古文并放在一处,我们说哪边好呢?我见中 国许多淫书都用白话,因此想到白话前途的危险。中国人如不真是“洗心革面”的 改悔,将旧有的荒谬思想弃去,无论用古文或白话文,都说不出好东西来。就是改 学了德文或世界语,也未尝不可以拿来做“黑幕”,讲忠孝节烈,发表他们的荒谬 思想。倘若换汤不换药,单将白话换出古文,那便如上海书店的译《白话论语》, 还不如不做的好。因为从前的荒谬思想,尚是寄寓在晦涩的古文中间,看了中毒的 人,还是少数,若变成白话,便通行更广,流毒无穷了,所以我说,文学革命上, 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我们不可对于文字 一方面过于乐观了,闲却了这一面的重大问题。 八年三月 (1919年3月作,选自《谈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