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礼赞 麻醉,这是人类所独有的文明。书上虽然说,斑鸩食桑椹则醉,或云,猫食薄 荷则醉,但这都是偶然的事,好像是人错吃了笑菌,笑得个一塌胡涂,并不是成心 去吃了好玩的。成心去找麻醉,是我们万物之灵的一种特色,假如没有这个,人之 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了。 麻醉有种种的方法。在中国最普通的一种是抽大烟,西洋听说也有文人爱好这 件东西,一位散文家的杰作便是烟盘旁边的回忆,另一诗人的一篇《忽不烈汗》的 诗也是从芙蓉城的醉梦中得来的。中国人的抽大烟则是平民化的,并不为某一阶级 所专享,大家一样地吱吱的抽吸,共享麻醉的洪福,是一件值得称扬的事。鸦片的 趣味何在,我因为没有入过黑籍,不能知道,但总是麻酥酥地很有趣罢。我曾见一 位烟户,穷得可以,真不愧为鹑衣百结,但头戴一顶瓜皮帽,前面顶边烧成一个大 窟窿,乃是沉醉时把头屈下去在灯上烧去的,于此即可想见其陶然之状态了。近代 传闻孙馨帅有一队烟兵,在烟瘾抽足的时候冲锋最为得力,则已失了麻醉的意义, 至少在我以为总是不足为训的了。 中国古已有之的国粹的麻醉法,大约可以说是饮酒。刘伶的“死便埋我”,可 以算是最彻底了,陶渊明的诗也总是三句不离酒,如云“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 挥,”又云,“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又云“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 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都是很好的例。酒,我是颇喜欢的,不过曾经声明过, 殊不甚了解陶然之趣,只是乱喝一番罢了。但是在别人确有麻醉的力量,它能引人 著胜地,就是所谓童话之国土。我有两个族叔,尤其是这样幸福的国土里的住民。 有一回冬夜,他们沉醉归来,走过一乘吾乡所很多的石桥,哥哥刚一抬脚,棉鞋掉 了,兄弟给他在地上乱摸,说道,“哥哥棉鞋有了。”用脚一瑞,却又没有,哥哥 道,“兄弟,棉鞋汪的一声又不见了!”原来这乃是一只黑小狗,被兄弟当作棉鞋 捧了来了。我们听了或者要笑,但他们那时神圣的乐趣我辈外人哪里能知道呢?的 确,黑狗当棉鞋的世界于我们真是太远了,我们将棉鞋当棉鞋,自己说是清醒,其 实却是极大的不幸,何为可惜十二文钱,不买一提黄汤,灌得倒醉以入此乐土乎。 信仰与梦,恋爱与死,也都是上好的麻醉。能够相信宗教或主义,能够作梦, 乃是不可多得的幸福的性质,不是人人所能获得。恋爱要算是最好了,无论何人都 有此可能,而且犹如采补求道,一举两得,尤为可喜。不过此事至难,第一须有对 手,不比别的只要一灯一盏即可过熄,所以即使不说是奢侈,至少也总是一种费事 的麻醉罢。至于失恋以至反目,事属寻常,正如酒徒呕吐,烟客脾泄,不足为病, 所当从头承认者也。未后说到死。死这东西,有些人以为还好,有些人以为很坏, 但如当作麻醉品去看时,这似乎倒也不坏。依壁鸠鲁说过,死不足怕,因为死与我 辈没有关系,我们在时尚未有死,死来时我们已没有了。快乐派是相信原子说的, 这种唯物的说法可以消除死的恐怖,但由我们看来,死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麻醉 得使我们没有,这样乐趣恐非醇酒妇人所可比拟的罢?所难者是怎样才能如此麻 醉,快乐?这个我想是另一问题,不是我们现在所要谈论的了。 醉生梦死,这大约是人生最上的生活法罢?然而也有人不愿意这样。普通外科 手术总用全身或局部的麻醉,唯偶有英雄独破此例,如关云长刮骨疗毒,为世人所 佩服,固其宜也。盖世间所有唯辱与苦,茹苦忍辱,斯乃得度。画廊派哲人 (Stoics)之勇于自杀,自成宗派,若彼得洛纽思(Petroneus) 听歌饮酒,切脉以死,虽稍贵族的,故自可喜。塔拉思·布尔巴(Taras Bulba)长子为敌所获,毒刑致死,临死曰,“父亲,你都看见么?”塔拉思 匿观众中大呼曰,“儿子,我都看见!”此则哥萨克之勇士,北方之强也。此等人 对于人生细细尝味,如吸苦酒,一点都不含胡,其坚苦卓绝盖不可及,但是我们凡 人也就无从追踪了。话又说了回来,我们的生活恐怕还是醉生梦死最好罢。--所 苦者我只会喝几口酒,而又不能麻醉,还是清醒地都看见听见,又无力高声大喊, 此乃是凡人之悲哀,实为无可如何者耳。 十八年十一月三十日 (1929年11月作,选自《看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