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思想问题 中国的思想问题,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但是重大,却并不严重。本人平常对 于一切事不轻易乐观,唯独对于中国的思想问题却颇为乐观,觉得在这里前途是很 有希望的。中国近来思想界的确有点混乱,但这只是表面一时的现象,若是往远处 深处看去,中国人的思想本来是很健全的,有这样的根本基础在那里,只要好好的 培养下去,必能发生滋长,从这健全的思想上造成健全的国民出来。 这中国固有的思想是什么呢?有人以为中国向来缺少中心思想,苦心的想给他 新定一个出来,这事很难,当然不能成功,据我想也是可不必的,因为中国的中心 思想本来存在,差不多几千年来没有什么改变。简单的一句话说,这就是儒家思 想。可是,这又不能说的太简单了,盖在没有儒这名称之前,此思想已经成立,而 在士人已以八股为专业之后也还标榜儒名,单说儒家,难免淆混不清,所以这里须 得再 ①周作人在本文中鼓吹以“儒学思想”为“中心思想”,引起了日本军国主 义者的注意。1943年8月,在日本军部情报局指导监督下的文学报国会在东京 召开第二届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会上由日本作家片冈铁兵发难,攻击周作人为 “反动的文坛老作家”,主要根据是周作人在本文中提出“不应阻碍中国人民的欲 望的主张,实即是对于为大东亚解放而斗争着的战争之消极的拒否”。 申明之云,此乃是以孔孟为代表,禹稷为模范的那儒家思想。举实例来说最易明 了,孟子卷四《离娄》下云: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革 食,一瓢饮,人不堪其优,颜子不改其乐,孔于贤之。盂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 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 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卷一《梁惠王》上云: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 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库序之教,申之以 孝梯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 未之有也。”后者所说具体的事,所谓仁政者是也,前者是说仁人之用心,所以儒 家的根本思想是仁,分别之为忠恕,而仍一以贯之,如人道主义的名称有误解,此 或可称为人之道也。阮怕元在《论语论仁谕》中云: “中庸篇,仁者人也。郑康成注,读如相人偶之人。相人偶者谓人之偶之也, 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 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矣。盖士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 于诸侯卿大夫之仁见于国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与人相偶而仁乃见 也。”这里解说儒家的仁很是简单明了,所谓为仁直捷的说即是做人,仁即是把他 人当做人看待,不但消极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要以己所欲施于人,那就是己欲 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更进而以人之所欲施之于人,那更是由恕而至于忠了。 章太炎先生在《*汉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贯为道为学,贯之者何,只忠恕耳。诸言*矩之道,言推已及人 者,于恕则已尽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荐,即且甘带,鸱饕嗜鼠,所好未必同也, 虽同在人伦,所好高下亦有种种殊异,徒知*矩,谓以人之所好与之,不知适以所 恶与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职那。尽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齐物即忠恕两举 者也。二程不悟,乃云佛法厌弃己身,而以头目脑髓与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 诚如是者,鲁养爱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无畏施人, 忠之事也。”忠恕两尽,诚是为仁之极致,但是顶峰虽是高峻,其根础却也很是深 广,自圣贤以至凡民,无不同具此心,各得应其分际而尽量施展,如阮君所言,士 庶人之仁见于宗族乡党,天予诸侯卿大夫之仁见于国家臣民,有如海水中之盐味, 自一勺以至于全大洋,量有多少而同是一味也。还有一点特别有意义的,我们说到 仁仿佛是极高远的事,其实倒是极切实,也可以说是卑近的,因为他的根本原来只 是人之生物的本能。焦理堂著《易余龠录》卷十二有一则云: “先君于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欲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 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 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 言圣人不易。”案礼记《礼运》篇云: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说的本是同样的道 理,但经焦君发挥,意更明显。饮食以求个体之生存,男女以求种族之生存,这本 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进化论者所谓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这本能自然也是有 的。不过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单纯的,只要能生存便不问手段,只要自己能生存,便 不惜危害别个的生存,人则不然,他与生物同样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觉得单独不能 达到目的,须与别个联络,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后又感到别人也与自己 同样的有好恶,设法圆满的相处,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动物中也有能够做到的,后 者乃是人所独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即此也。此原始 的生存的道德。即为仁的根苗,为人类所同具,但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各民族心 理的发展也就分歧,或由求生存而进于求永生以至无生,如犹太印度之趋向宗教, 或由求生存而转为求权力,如罗马之建立帝国主义,都是显著的例,唯独中国固执 着简单的现世主义,讲实际而又持中庸,所以只以共济即是现在说的烂熟了的共存 共荣为目的,并没有什么神异高远的主张。从浅处说这是根据于生物的求生本能, 但因此其根本也就够深了,再从高处说,使物我备得其所,是圣人之用心,却也是 匹夫匹妇所能潜力,全然顺应物理人情,别无一点不自然的地方。我说健全的思想 便是这个缘故。这又是从人的本性里出来的,与用了人工从外边灌输进去的东西不 同,所以读书明理的士人固然懂得更多,就是目不识一丁字,并未读过一句圣贤书 的老百姓也都明了,待人接物自有礼法,无不合于圣贤之道,我说可以乐观,其原 因即在于此。中国人民思想本于儒家,最高的代表自然是孔子,但是其理由并不是 因为孔子创立儒家,殷殷传道,所以如此,无宁倒是翻过来说,因为孔于是我们中 国人,所以他代表中国思想的极顶,即集大成也。国民思想是根苗,政治教化乃是 阳光与水似的养料,这固然也重要,但根苗尤其要紧,因为属于先天的部分,或坏 或好,不是外力所能容易变动的。中国幸而有此思想的好根茵,这是极可喜的事, 在现今百事不容乐观的时代,只这一点我觉得可以乐观,可以积极的声明,中国的 思想绝对没有问题。 不过乐观的话是说过了,这里边却并不是说现在或将来没有忧虑,没有危险。 俗语说,有一利就有一弊。在中国思想上也正是如此。但这也是难怪的,民非水火 不生活,而洪水与大火之祸害亦最烈,假如对付的不得法,往往即以养人者害人, 中国国民思想我们觉得是很好的,不但过去时代相当的应付过来了,就是将来也正 可以应付,因为世界无论怎么转变,人总是要做的,而做人之道也总还是求生存, 这里与他人共存共荣也总是正当的办法吧。不过这说的是正面,当然还有其反面, 而这反面乃是可忧虑的,中国人民生活的要求是很简单的,但也就很切迫,他希求 生存,他的生存的道德不愿损人以利己,却也不能如圣人的损己以利人。别的宗教 的国民会得梦想天国近了,为求永生而蹈汤火,中国人没有这样的信心,他不肯为 了神或为了道而牺牲,但是他有时也会蹈汤火而不辞,假如他感觉生存无望的时 候,所谓挺而走险,急将安择也。孟子说仁政以黎民不饥不寒为主,反面便是仰不 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则是丧乱之兆,此 事极简单,故述孔子之言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仁的现象是安居乐业,结果 是太平,不仁的现象是民不聊生,结果是乱。这里我们所忧虑的事,所说的危险, 已经说明了,就是乱。我尝查考中国的史书,体察中国的思想,于是归纳的感到中 国最可怕的是乱,而这乱都是人民求生意志的反动,并不由于什么主义或理论之所 导引,乃是因为人民欲望之被阻碍或不能满足而然。我们只就近世而论,明末之张 李,清季之洪杨,虽然读史者的批评各异,但同为一种动乱,其残毁的经过至今犹 令谈者色变,论其原因也都由于民不聊生,此实足为殷鉴。中国人民平常爱好和 平,有时似乎过于忍受,但是到了横决的时候,却又变了模样,将原来的思想态度 完全抛在九霄云外,反对的发挥出野性来,可是这又怪谁来呢?俗语云,相骂无好 言,相打无好拳。以不仁召不仁,不亦宜乎。现在我们重复的说,中国思想别无问 题,重要的只是在防乱,而防乱则首在防造乱,此其责盖在政治而不在教化。再用 孟于的话来说,我们的力量不能使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也总竭力要使 得不至于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不去 造成乱的机会与条件,这虽然消极的工作,俱其功验要比肃正思想大得多,这虽然 与西洋外国的理论未必合,但是从中国千百年的史书里得来的经验,至少在本国要 更为适切相宜。过去的史书真是国家之至宝,在这本总帐上国民的健康与疾病都一 一记录着,看了流寇始末,知道这中了什么毒,但是想到王安石的新法反而病民, 又觉得补药用的不得法也会致命的。古人以史书比作镜鉴,又或冠号曰资治,真是 说的十分恰当。我们读史书,又以经子诗文均作史料,从这里直接去抽取结论,往 往只是极平凡的一句话,却是极真实,真是国家的脉案和药方,比伟大的高调空论 要好得多多。曾见《老学庵笔记》卷一有一则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麦,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 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聩,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道院,忽自语养生曰, 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 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 言聩矣。”这一节话我看了非常感服,上官道人虽是道士,不夭不乱之说却正合于 儒家思想,是最小限度的政治主张,只可惜言之非艰、行之维艰耳。我尝叹息说, 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乱与夭,这实在是件奇事,但是展转仔 细一想,现在何尝不是如此,正如路易十四明知洪水在后面会来,却不设法为百姓 留一线生机,伸得大家有生路,岂非天下之至愚乎。书房里读《古文析义》,杜牧 之《阿房宫赋》末了云,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 而复哀后人也,当时琅琅然诵之,以为声调至佳,及今思之,乃更觉得意味亦殊深 长也。 上边所说,意思本亦简单,只是说得罗嗦了,现在且总括一下。我相信中国的 思想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有中心思想永久存在,这出于生物的本能,而止于人类 的道德,所以是很紧固也很健全的。别的民族的最高理想有的是为君,有的是为 神,中国则小人为一己以及宗族,君子为民,其实还是一物。这不是一部分一阶级 所独有,乃是人人同具,只是广狭程度不同,这不是圣贤所发起,逐渐教化及于众 人,乃是倒了过来,由众人而及于圣贤,更益提高推广的。因为这个缘故,中国思 想并无什么问题,只须设法培养他,使他正当长发便好。但是又因为中国思想以国 民生存为本,假如生存有了问题,思想也将发生动摇,会有乱的危险,此非理论主 义之所引起,故亦非文字语言所能防遏。我这乐观与悲观的两面话恐怕有些人会不 以为然,因为这与外国的道理多有不合。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话是极确实诚实的,我 也曾虚心的听过外国书中的道理,结果是止接受了一部分关于宇宙与生物的常识, 若是中国的事,特别是思想生活等,我觉得还是本国人最能知道,或者知道的最正 确。我不学爱国者那样专采英雄贤哲的言行做例子,但是观察一般民众,从他们的 庸言庸行中找出我们中国人的人生观,持与英雄贤哲比较,根本上亦仍相通,再以 历史中治乱之迹印证之,大旨亦无乖谬,故自信所说虽浅,其理颇正,识者当能辨 之。陈旧之言,恐多不合时务,即此可见其才之拙,但于此亦或可知其意之诚也。 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1942年11月选自《药堂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