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命运之神绕了个圈 这是一座回忆的雕像——他很少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但,这回是真的——面对 着该笑的黎明、该笑的红旗、该笑的鸽子,怎么能不笑呢? 他没有一直笑下去。后来,笑容消失的时间远比他带着笑容的时间长的多;但, 在又一次汽笛的长鸣声中,笑容却悄悄地回来了…… 因为他不善于笑,所以他笑得真诚。 他是以一个胜利者的步伐进北京的,首任中央美术学院军代表。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首届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议期间,他是“国旗、国徽图案评 选组”的组长。 在为我们亿万人民所敬仰的国旗与国徽上,有着艾青的、远比别人早得多留下 的深情的眼神。 艾青是喜欢散步的。 于是,在一个燕剪绿柳的春日的早晨,看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身边是上班 的喧闹的自行车的洪流,迈步在天安门广场上的艾青,看着身边的长得很美的少男 和少女,他又怎能不发出自豪的微笑呢? 要知道,他原是个流浪者呀! 他曾被他的生身父母流放过。 他曾在异国的土地上寻觅过。 从上海,从武汉,从桂林,从湘西……从灯红酒绿的都市之夜,到重山叠岭的 湘西客栈,他拖着流浪者的疲惫的步伐,寻找着太阳与火把…… 他看见春姑娘的篮子了。 他听见黎明的通知了。 他以自己一颗飞翔着的、热恋着祖国每一寸土地的心,发着激动的颤音,在每 一道他熟悉与不熟悉的篱笆前,认识与不认识的窗户下,呼唤着:黎明,到了;迎 接这新的黎明吧!——人们熟悉他的声音——艾青,那是文青的声音。 然而,较之于新的社会,艾青对旧社会要熟悉得多;较之于歌唱新的生活,艾 青对旧时生活的揭露要深刻得多。 新鲜的感受并不能马上成为诗,要酝酿,要组合,要深化。 艾青看着这一切。 艾青思考着这一切。 1949 年9 月27 日,在开国大典前三天,在听取了毛泽东主席于政协第一届 全体会议的讲话之后,他的心里鸣响着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告,写了献给新 中国的第一首诗:《国旗》——美丽的旗庄严的旗革命的旗团结的旗四颗金星朝向 一颗大星万众一心朝向人民革命我们爱五星红旗像爱自己的心没有了心就没有了生 命我们守卫它它是我们的尊严我们跟随它它引我们前进革命的旗团结的旗旗到哪里 哪里就胜利艾青在建国之初的作品,并不算多。有影响的、激动人心的如《向太阳 》、《火把》、《黎明的通知》那样的作品并没有出现——除了上述的原因外,一 个功成名就的诗人?或许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吧? 他有过苦恼吗? 他曾经满足过(哪怕是一瞬间)自己的成就及越来越高的声誉吗? 艾青的路是愈来愈艰难了! 这里听说的艰难,应该是各种各样的预兆——生活上的,政治上的,创作上的 ——但,因为艾青毕竟是一个一生都在爱着诗歌、都在探索着的强者——所以,归 根结蒂却是艾青之所以成为艾青,成为被历史再三证实了的中国的桂冠诗人的预兆。 1951 年,智利著名诗人巴勃罗·聂鲁达与苏联作家爱伦堡一起访华,艾青从 而与他们相识。在与聂鲁达的交往中,艾青感到了一个诗人对于生活和斗争的激情, 是何等的重要!而流亡中的聂鲁达与在流浪中成了诗人,成了革命者的艾青,在有 些方面又是多么相仿:他们都是幽默而乐观的,他们都是直率而真诚的,他们都是 很容易冲动的,他们都是极重视友情的。 艾青是这样描写巴勃罗·聂鲁达的:“诗与战斗的兄弟”——巴勃罗回到了智 利。你像春天的燕子,披着满身的阳光…… 巴勃罗离开这个荒原已很久了。当魏地拉把智利出卖给华尔街的时候,魏地拉 把你也出卖了,你开始逃亡…… 巴勃罗,坚强而又纯朴,你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层下面发出来的……使地面为之 震动的声音…… 谁能忘记聂鲁达的诗句: 给我和平,给我酒,明天早晨我一早就动身。 四面八方,春天在等着我。 ——《欧洲的葡萄》同样,艾青的诗也自有艾青的魅力: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无休止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这永远汹涌着我们 的悲愤的河流,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爱这土地》聂鲁达看着笑咪咪的艾青,说过一句传遍了全世界的名言 :迷人的艾青。 其时,聂鲁达还是流亡的聂鲁达——那是“污秽的、阴险的、愤怒的年头”— —因此,聂兽达的诗不能不是带着强烈的斗争性及爱祖国、爱人类的激情的: 如果你要派遣芝加哥的屠夫去统治我们所爱的音乐和生活,我们将从岩石中, 空气中冲出来咬你,…… ——《伐木者,醒来吧!》而艾青,却是不久才结束了流浪、战争生涯的;但, 在年轻的共和国里,他却是一个受到尊敬的、同样年轻而声名显赫的诗人了。也正 因为如此,聂鲁达给艾青留下的印象是特别深刻的。 因为聂鲁达的中文的“聂”字是三个耳字,爱伦堡戏称他为“三个耳朵的人”。 艾青问聂鲁达:“还有一只耳朵在哪儿呢?”聂鲁达笑着,指指前额:“在这 儿”。 稍等片刻后,聂鲁达又补充道:“我可以倾听未来。”在北京,艾青曾以自己 的名义,请聂鲁达吃过一餐饭。那是在一家私营的、整个席位只有三张桌子的“康 乐”饭馆——这家饭店的经营者据说是皇家后裔,以汽锅鸡闻名。 聂鲁达吃得很高兴,认为这是在中国吃得最美好的一次宴会。 聂鲁达离丢后,艾青曾感叹过:”就像家里少了个人。”而世界又被分割着、 路途是那样遥远。艾青曾写道:“但是,总有一天,这种情况会改变,那时,太平 洋上将可以自由航行,从西岸到东岸,应该像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一样方便。无 论我竹的诗,我们的工作,我们为和平而进行的一切努力,也都是为达到这个目的。” 而聂鲁达也曾这样写过: 真理普及于一切,纯朴主宰着大地,大家都有面包和葡萄酒。 跋涉者总是期冀着未来的,倘不,一个小小的水坑也会使他不能自拔的。 未来,是属于一切正真和善良的人的。 未来,是诗人心中的瑰宝。 1954 年7 月,艾青与萧三一起,应智利政府总议院之请,前往智利参加聂鲁 达五十寿辰的庆祝活动。 就在艾青还在旅途中的时候,聂鲁达急不可待地就在大洋彼岸,扯着嗓门大叫 :“艾青”、“艾青”! 组诗《南美洲的旅行》,使期待中的、关心着艾青的读者得到了满足与安慰。 他的巧妙的构思又回来了。 他的奇特的想象又回来了。 他的寓深刻的思想于朴素和平凡中的技巧又回来了。 他似乎是又开始得心应手了——当他去感觉人类的苦难,并以自己的特点去抒 写时,总是得心应手的。 他决不会去写那种大家都写得出的、出一次洋所带回来的风光观感。 他带给读者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痛苦的、却不得不唱歌的、抱着小主 人的黑人姑娘: 一个是那样黑,黑得像紫檀木;一个是那样白,白得像棉絮;一个多么舒服, 却在不住地哭: 一个多么可怜,却要唱欢乐的歌。 抒情长诗《大西洋》,更是艾青的力作,是艾青在当时的保卫和平、反对帝国 主义运动中,投出的一颗炸弹,举起的一面旗帜。它的浩大的画面,它的深广的思 考,它的机智的比喻,它的层出不穷的新鲜的形象和想象,会使人们自然而然地想 到《大堰河——我的保姆》;想到《向太阳》,《火把》;想到《黎明的通知》。 人而狮身的谜解开了。此到,在读者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新的大西洋——浩渺的 水波闪着金光,从那些海岸和岛屿,传来了一阵阵的歌声,它是如此柔和而又坚定, 抒发出这时代最大的愿望;它随水波荡漾。飘得很远,一直到每一个有人迹的地方 …… 可是,在当时,“华盖运”已经在向艾青迫近。诗歌界没有诚实地对这一首气 势磅礴的长诗给予应有的评价。它好像是被埋没了——被人为地埋没了。 从智利回来不久,艾青又到了舟山前线的海军部队体验生活,并写出了流传至 今,魅力不衰的叙事长诗《黑鳗》;但,没有写出一首海军生活的诗——这也是曾 经被人指责过的。 其实,一个诗人对于写什么,是时常有打算、有计划的,也会受到时代与生活 的种种制约,然而,很多原来打算的计划落空了,最后只能听命于自己的心灵,写 那些原来不曾想到要写的题材。 这是不应该算作错误的。 不是还有什么样的诗也写不出来的诗人吗? 在舟山,那里的人民现在还传颂着《黑鳗》的故事。《黑鳗》的模特儿,至今 还被人记得,并且说:“这就是艾青写的《黑鳗》!”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创作 个性,都有自己的艺术特长,都有自己的一条道路——在艺术实践上。在这样的中 国当代诗人中,也许艾青的个性是最为鲜明的,因而受到的待遇也是最为不公的。 1956 年2 月,艾青开始受到批评。 在这之前,艾青与妻子韦荧感情破裂,艾青长期地为家庭及爱情苦恼着,耗费 了不少于他来说应该是格外珍贵的时间和精力。1956 年他与高瑛结婚。 此后,高瑛陪伴着诗人,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艰难、最漫长的时光。 1957 年,反右斗争开始。 艾青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也没有任何攻击党的言论。他只是替丁玲说过话; 他只是对文艺界的宗派主义发过牢骚;总而言之,他只是因为他是艾青。 艾青被责令检查。 艾青不知道检查写些什么,他也没有自己从此便是右派的思想准备——他实在 不是右派,而是讴歌人民、讴歌理想、追求着真、善、美的诗人。 他并没有认真的准备检查,匆匆忙忙中把妻子高瑛在医院写的一张纸条夹在自 己的检查材料中了,而打字的人竟然又把这些打印在一起,于是,检查稿中出现了 这样的内容:最近,我因为生孩子,不知道这个情况…… 翻读检查稿的人哄堂大笑。哄堂大笑后的结果自然是更不妙——艾青开始意识 到了。 艾青要求再检查一次——他多少有点诚惶诚恐了,但,有人坚决地回答说: “不用了!”“不用了”的严厉,后来就成了一顶右派帽子。 一连串的惩罚,都是“高效率”地宣布、完成的:12 月被开除出党。 次年4 月,撤销一切职务。 “迷人的艾青”顿时成了“害人的艾青”了! “诗坛的泰斗”忽然间变得销声匿迹了! 笔者曾经几次写到过艾青的预感的天才。 然而,惟独对自己厄运的来临,他却是缺乏预感的。他总是那么天真。 他总是以为自己从不害人,别人又怎么会加害于自己呢?他算是与世无争的了, 名利等等,一概淡泊,即使如此,也不得安宁。 他牵挂着的,他思虑着的,他观测着的,是人民的苦难,是民族的解放,是祖 国与世界的未来;然后,由牵挂、由思想、由观测而成为苦苦的形象思维,成为预 感,成为诗;再由他自己大声地、诚挚地、执着地献给生他养他爱他的土地与人民。 至于自己,他的信念始终如一: 何必隐瞒呢——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 因此,他又是坦然的。 艾青没有找任何人去鸣冤叫屈,他忽然想到:我本来就是个流浪者嘛! 自然,他想到了已经过去的动乱的年头。 他自己的诗。 他的“那怕脚踵淋着鲜血,我也不会停止前进”的剖白。 他所歌唱的《时代》。 他的乳妈,大堰河…… 他的《向太阳》! 他的《火把》! 他的《黎明的通知》! 他的《大西洋》! 他还要写,他不能没有诗! 他对于厄运的来临是没有预感的,但,他有过很多死亡的威胁,而终于大难不 死! 他在上海坐牢时,生着很重的肺病,受审时是扶着上法庭的。江丰的母亲在场, 老太太说:“那个有病的年轻人硬极了!”他在从武汉到桂林的途中,几乎天天都 有日本人的飞机在头顶上泻炸弹,随便找个地方一躲,居然没有被炸死。但,有一 次他发现,一块很大的弹片就在身边。 他在重庆被特务不止一次地盯过梢,他照样走自己的路。 他在延安有一次策马飞奔时,电线刚好把帽子打飞了丈把远。假如电线拉得低 一点,或者他的个儿再高一点,那么,那次便是杀头之灾了! 他坐飞机横渡大西洋时,飞机的螺旋桨突然不转了,后来又突然转起来了。他 在智利访问时,他坐的小汽车还和对面开来的车撞过一回他笑嘻嘻地回忆着这一切。 我不怕死,死奈我何? 对了,还有他写过的那个小小的《吹号者》;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他 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然而,他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 角……不知道其时艾青有没有想起过也是他自己写的这几行诗: ……中国的路是如此的崎岖是如此的泥泞呀。 对于艾青来说,仿佛是命运之神绕了个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