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从动乱到破灭 父亲去世的时候,尧棠的继母正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不久就产下尧棠的第二个 弟弟尧集,即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的李济生,他是李道河的遗腹子,在整个大 家庭中被称为“十七弟”。 李公馆在仅仅几年之内,就死了七、八个人,老太爷李镛出于思念亲子之情, 听说长房弄来个从日本输入的“卜南失”,和中国的“扶乩”差不多,能请到死者 的亡灵归来,与生者进行笔谈,他就让黄姨太扶着,颤巍巍地来到长房房间,看尧 枚他们表现“卜南失”。果然尧枚把他父亲的灵魂请来了,回话的口气,与父亲生 前差不多。祖父也想与父亲对话,但他一开口,就落下泪来,结果一句话也讲不出。 那“卜南失”是个用心形木板制成的玩意儿,它的尖端有个小孔,插了一支铅笔, 两只脚装着小轮,人闭起双眼,用双手按着它,它就会移动起来,在纸上写出答语。 实际上,这是利用人的下意识作用,属于心理科学的一种玩具。玩具当然只是玩具, 但由此可以看到祖父对他长子的去世,无疑是十分悲痛的。 祖父李镛更加衰老了。儿子去世使他哀伤,当然是个原因;但在此之前,五叔 的堕落对他也是个严重的打击。五叔生得清秀,人也聪明,是第二个祖母濮夫人的 独生于,濮夫人很早就去世,因而祖父对五叔特别宠爱,如果有谁责备五叔,谁就 要受到他的责备。五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在外面吃喝嫖赌,无所不作,而祖父 长期受骗,一点也不知道。他十分相信五叔,因而没有人敢向他通风报讯。有一次, 尧棠在家中的大厅上拾到一份手稿,翻开一看,却是一篇写得十分艳丽的文章,说 什么“×年×月×日忏影盦与芳纹定情于××……”,写得十分肉麻。原来这正是 五叔的大作。他用哄、吓、骗、偷的办法,把五婶的私房钱花尽之后,又以祖父的 名义在外面借了大量的私债,偷偷娶了个绰号叫“礼拜六”的暗娼,在外面建立了 个小公馆,还写下这么一篇“定情文”。文章中的“忏影盦”就是五叔,“芳纹” 则是五叔替“礼拜六”起的雅号。尧棠对这份东西,一点不感兴趣,也不觉得奇怪, 他把它看了一遍,就扔掉了。尽管这些长辈在他面前道貌岸然,他早把大家庭中某 些长辈的真面目看清了。这一年七月,成都发生第二次巷战,这次是川军与黔军相 斗,打得比四月间那一次还厉害,城年房屋几乎被烧毁了一半,连李公馆对门一家 的年轻听差,也在太平缸旁边中了流弹,当场死去。尧棠听到这个消息,走出门外 去看,发现尸体已被人抬走,地上还留下一摊鲜血。 这时候,五叔还喊轿夫为他备轿,外面纵然枪林弹雨,他仍要去办他的“大事”。 第二天,由于五婶的喧闹,“礼拜六”的秘密终于让祖父知道了,祖父这才如梦初 醒,他所信任宠爱、日夜寄托希望,巴望他“光宗耀祖”的儿子,竟是这么一个给 他败坏家风的浪荡子!当然他并不认为五叔的堕落,应由他负主要责任;却一味追 根寻底,要找引诱他儿子变坏的外面闲人。他气得胡须抖翘,对这个“畜生”大发 雷霆,责备不算,还动手打。结果,五叔又以他的特殊本领,制服了祖父:他痛哭 流涕,自己打自己的耳光,然后对天发誓,决不再受外面坏人的引诱,今后一定在 家埋头窗下,攻读圣贤之书。 祖父无可奈何,只得吩咐别的几个儿子看牢他,不让他外出。那知事情过去才 几天,他就又遛出去了。 祖父为五叔所受的刺激是很大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辛苦几十年,好不容易为李 家创造这个基业,却出现了这么一个败坏家声的逆子。他由此想起许多往事,好像 看到死了多年的濮夫人又来到他身边,他觉得对不起她,是他把她的独生子宠坏了。 他又想起他的大儿子——尧棠的父亲,觉得他死得太早了,以致这个家现在没有适 当的人可以依靠。他觉得他日夜所想望的光耀门楣的理想在逐渐破灭。他由忿怒而 转为悲哀,又由悲哀变为消沉,由消沉而不免心灰意懒。只是对尧棠忽然变得温和 起来。他发现这个孩子勤奋好学,但身体不好,他就自己拿出钱来,给他包月订牛 奶。因为他听说牛奶这东西滋补身体。尧棠在少年时代,人很消瘦,确实不太健壮。 他那时经常感冒,而且患着鼻炎。起因是那年正月初九,因放花炮伤了脚,有几个 月没能穿上鞋袜,因而引起感冒,有时还发烧,喘咳不断。父亲在世,他本来有可 能在三哥尧林进中学的后一年,也到中学读书。现在父亲死了,他只好继续留在家 里,祖父虽然对他改变了态度,却不主张送孩子上新式学校,后来听说学习英语可 以进邮局做事,而邮局待遇优厚,职位稳定,在军阀混战的局面中,可以不因政权 变迁而受到影响,他才允许尧棠进成都青年会主办的英语补习学校去读书。不料进 校才一个月,尧棠又病了,祖父又吩咐他辍学在家养病,请在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 念书的香表哥为他补课,祖父还亲自付月薪给香表哥,因为香表哥家境并不富裕。 香表哥是尧棠姑母的儿子,他叫濮季云,从小死了父亲,常来李公馆走动,他 本来早就在为尧棠补习英语,但当初并不给他报酬,完全是尧棠主动要求,而他出 于自愿,因为他两个都对英语感兴趣。香表哥为人真挚,勤奋好学,还乐于助人。 他为了帮助尧棠补习功课,有时天色晚了,就留下和尧棠、尧林睡在一个床铺里, 床小人挤,三个人就横躺在一张床上。尧林与香表哥同龄,又是同学,两人有时为 了一个课题的看法不同而争执,尧棠则自始至终尊敬香表哥,认为他学识广,除了 英语,还让他给自己讲习各科知识。 应该说,香表哥在李公馆里,是第一个给尧棠带来外国文学知识的人,也是除 了大哥之外,对尧棠早期的智力开发大有帮助的人。他与尧棠一起读英文本《大卫· 考贝菲尔》(狄更斯作)与《金银岛》(史蒂文森作),使从小接触了中国古典文 学的尧棠,有机会在另一个知识领域里开拓了眼界。并由此启发他以后写小说运用 第一人称的创作方法。 尧棠在接触英语以前,已有很好的中国文学的基础。他在广元时期还很幼小, 母亲就教他背《白香词谱》。他们家族中除了小孩,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熟读《红 楼梦》。他父亲、母亲和大哥都各有一部版本不同的《红楼梦》,作为枕边的日常 读物。他经常听他们谈《红楼梦》里的人物和事件。到了他自己能看书时,最早接 触到的是《说岳全传》,那里面的故事情节和一些很有性格的人物,如岳母、岳飞、 牛皋等都使他废寝忘食;其后他又连续读了《水浒传》《施公案》《彭公案》等书, 它们也都吸引过他。当然,他读这些书的同时,还得每天背诵《古文观止》,因为 这是私塾老师规定的功课。 由于他背熟了《古文观止》中的两百多篇文章,使他以后从事文学写作有了很 好的文学基础。所以他曾说这部《古文观止》是他“真正的启蒙先生。”这些古文, 当时他有一部分背得出,却立不理解;有一部分他不但懂,而且很喜欢,像《桃花 源记》、《祭十二郎文》、《赤壁赋》、《报刘一丈书》等。他还向他的二叔学过 《春秋左传》,二叔说蒲松龄有《左传》笔法,所以他爱读《聊斋志异》,这些对 尧棠也有帮助。 二叔在尧棠父亲死后,也开始关心过尧棠。但二叔思想保守,近于顽固,他最 讲仁义,却对钱很有兴趣,不但在家里开了个律师事务所,整天为利奔走,且忍心 把自己的大女儿即尧棠的四姐,嫁给一个财主,此人胸无点墨,只因为他家是成都 南门的首富。三叔的情况比五叔好一些,他能诗能文,通晓日语,又擅长书法,还 懂得法律,在二叔的律师事务所做帮办,为人写诉状,倚马可侍,看来很有些才气。 起初,他与尧棠兄弟相处得也很不错。每到冬天,尧棠常和尧林以及香表哥到三叔 房里,围着火炉喝茶谈天,有时还看他写字吟诗。更多的时候,尧棠到三叔的事务 所找一个姓郑的书记下棋,有时也和三叔对弈。有一次,三叔想出门去找不到轿夫, 正在发急,却见尧棠找郑书记下棋,而郑已回家便写了一首诗对尧棠随口吟诵: “跃马人何在,争车愿又乖,电灯光如雪,唯有四公来。”当时尧棠在家中被人称 作“四公爷”。所以三叔有时也很风趣,而且出口成章,头脑相当灵敏。但他抽大 烟,偶尔也背着三婶干风流韵事,与五叔一样。使人惊异的是,三叔这样的人,对 待他自己的孩子,却特别看重父亲的尊严,他生过三个男孩只活下两个。 尧棠经常看见三叔用鞭子抽打比他小两岁的那个堂弟,致使这个堂弟看见父亲 就吓得话都讲不清了。 祖父见到他所建立的大家庭、日夜追求的“五世同堂”“长宜子孙”的幻梦已 经破灭,精神处于恍惚状态,而五叔又狂赌滥嫖,经常通宵不归,更刺激祖父走向 疯狂。有一天,他坐在上花厅里精神病发作,把尧棠叫到身边,递给他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我在花厅冷得很,可催邵、方二公来救命”,还问尧棠“救命”的 “救”字怎样写法。过了一回,他又坐到轿子里面去,叫人抬着他在天井里兜圈子。 尧棠看着这样的情景,联想起叔叔他们这时正在外面寻欢作乐,觉得祖父很可怜, 禁不住产生这样一个看法:人应当靠自己劳动来养活自己。祖父让子孙过寄生生活, 害了子孙,也害了他自己,这是十分愚蠢的事情……这一年的大除夕,祖父终于死 了,他在临死前的一个月中间,还经常把尧棠叫到他的床边,他那衰老黑瘦的脸上, 露出含着眼泪的微笑。尧棠回想起祖父在他父亲死后,一直代替父亲照顾着他,其 中有对他父亲的追念,也有对他自己的慈爱,他禁不住掉下眼泪。但他想到祖父做 了多年的官,广置田产,修建房屋,费尽心血,造就这样一个大家庭,结果儿子们 贪吃懒做,兄弟阋墙,更年轻一代有不少人死得惨,嫁得冤,作了无谓的牺牲,而 祖父自己却得到孤独疯狂的结果,这又是为什么呢?大年岁暮,家家户户燃放爆竹, 李公馆里却是一片哭声,在这些哭声里,有各种不同的复杂的感情。仅仅一个星期 以后,就在祖父去世的房间里,叔婶们一场更激烈的争夺祖父遗产的喧闹开始了, 还在放着祖父牌位的灵堂前,大吵大闹。 作为新的封建卫道者的二叔,代替了祖父来主宰,当然,他企图在“五四”运 动已经发生的现代中国,在成都少城公园已经召开过万人大会,热烈响应“五四” 运动反帝反封建号召的成都城内,继续保持一个封建独立王国,已经属于痴心妄想。 祖父死后,做了“承重孙”的大哥,在大家庭中成为众矢之的,他到处打躬作揖、 叩头求拜的好人主义,并没有得到叔叔婶婶们的谅解,反而招致更大的损害;但尧 林、尧棠并没有屈服,他们从新的书刊中开始接触了新思想,逐渐意识到发生在这 个家庭里的一切,根源不在某个人的身上,而是在整个不合理的制度上。他们不得 不起来反抗,要求改革,并对公馆里的一些不公正不道德的事情,发表自己的意见, 提出严肃的批评,这就很自然地冒犯了那些想维持旧秩序旧规范的叔叔婶婶们,与 他们发生了矛盾。这些叔叔婶婶想以他们的长辈身份来压制这两位死去了父母的侄 儿,而尧林、尧棠又不承认他们的权威,毫不妥协地与他们进行争论。叔叔婶婶们 心有不甘,便在大哥尧枚身上施加压力。大哥自己忍耐,却无法说服他的两个弟弟, 有时反而受到他们的责备,认为他的作揖主义只能助长这些封建霸主的气焰。不巧, 正在这个时候,嫂嫂怀孕,临盆在即,三叔和五叔以及婶婶们以为有机可乘,就串 通黄姨太提出,不能让嫂嫂在家里生产,理由是祖父去世不久,正在服孝期间,在 家里生孩子,就会冲了祖父在天之灵。作为一家之主的二叔,竟然同意他们这样的 邪说,逼迫尧枚送妻子到城外一个偏僻的村落里去生产,说离开家里越远越好。大 哥含着眼泪拒绝尧棠、尧林进行反抗的建议,他知道他的两个弟弟对他的同情,是 出于真正的手足之情,但是他对那些叔叔婶婶长期因循、敷衍、妥协惯了,无法自 拔,最后还是牺牲自己,在城外乡下租了一间房子,把自己临产的夫人安顿在那里, 让孩子生了下来。 面临着这样的现实挑战,尧棠感到愤怒,他对大家庭满怀仇恨,他想离开这个 家,一刻也不要在这里逗留。在祖父去世后半年,他与三哥一起考进了香表哥念书 的那个学校——外国语专门学校。三哥有初中毕业文凭,是正式生;而他因为没有 文凭,只能称作旁听生。但是,老师却非常欢喜他,因为他的功课完成得很好。 这时成都出版的《川报》上,连续刊登北京“五四”运动通讯和上海“六三” 运动的消息,报纸发到各学校流传,也在市内各处销售。反帝反封建的新学潮,已 经涌入川西盆地。大哥工作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发售新书报的华阳书报流通处,是在 总府街上,与商业场在同一条马路上。大哥每天回家,总带些新书报来翻阅,这给 尧棠以大开眼界的机会,他立刻给吸引住了,特别是《新青年》、《每周评论》、 《星期评论》、《少年中国》等刊物,使他有在迷雾中看前景豁然开朗的感觉。起 初他与大哥、三哥经常在晚上坐在家里的圆桌边,一边看书一边谈论,尧棠发现大 哥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与他和三哥都是一致的;即使有差异,也相差不远。他发现 大哥年轻了,兄弟之间的距离更加接近。但是大哥一接触到实际,特别是在大家庭 中处理人事,就又回到他那不抵抗主义的泥淖里去。他几乎成了两重性格的人。 尧棠深知大哥内心的痛苦,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忘记他少年时代对理想、前途和 爱情的追求,只是被残酷的现实压抑着,而又没有决心反抗。尧棠同情大哥,怜悯 大哥,而又不得不经常与他发生矛盾。有一次,一个婶婶自己把儿子打肿了脸,却 诬陷是尧棠打了他,向大哥提出抗议。大哥要尧棠向她们道歉,尧棠把事实揭露了, 大哥要他去向二叔申诉,而尧棠却不相信二叔真能评理,拒绝前往。这样,大哥又 只得自己去向二叔认错赔礼,竟受了二叔训斥。大哥回到自己家,向尧棠讲了两个 钟头的话,自己掉下眼泪,也使尧棠掉下了泪,但他的不抵抗主义仍没有得到尧棠 的同情,相反,这更使尧棠觉察到大哥所走的道路是一条危险的道路,是一条绝路 ;而他决不能像大哥那样,他一定要做他自己的主人!他将不顾忌,不害怕,不妥 协,来与这些邪恶势力作斗争。他清楚地记得他的二姐熟读《烈女传》,结果忧郁 地死去;他的一个堂妹没有读书的自由,却被父母逼迫着缠了脚,她那悲惨的哭声, 还在他的耳边响着。而他的嫂嫂因为怀孕,被毫无理由地赶到城外荒野去生产。他 不能忍受遍布在这个公馆里的各种封建道理,他要反抗。他终于站了起来,对流着 泪的大哥说: “让他们也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