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我与菲律宾绑匪的六十九天 张忠义口述 林世恩 汤荣辉 黄玉妹编著 上篇 引子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恐怖主义开始成为了人类生存的头号威胁。 在21世纪第一个夏天,恐怖主义的阴影不幸落在了几个福建福清籍的中国人身 上,把他们推人了死亡、苦难的深渊。 6 月20日,中国电力技术进出口公司承建的菲律宾南部马尔马尔灌溉工程土石 方项目经理张忠强在外出采购途中,被事先埋伏好的号称“五角大楼”的绑匪组织 绑架,勒索4000万比索(约合80万美元)。 这是迄今为止公开披露的当代中国人首例在海外被绑架事件。 张家老三张忠义肩负家人的重托跨国救兄。 8月12日,张忠义为救大哥深人虎 穴送赎金。绑匪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抢走以 800万比索后又扣押了张忠义,以及 一起前往的同事薛兴、王胜利等四人。张忠义从此开始了在菲律宾南部丛林地带噩 梦般的人质生活。 8月20日,张忠强和薛兴在菲律宾政府军与绑匪的激烈交火中丧生,张忠义对此 始终不知。 张忠义被囚禁的地点在丛林中的一个不知名的大湖里,芦苇荡很好地蔽护了绑 匪的罪恶。 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拘押中,在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的生存环境里,在肉体与精 神的双重折磨下,张忠义的神经没有崩溃。这位性格刚烈、充满血性的中国男儿面 对生死考验,奋起抗争,捍卫了一个人活着应有尊严。 他是站立着等到了获释的那一天。 然而,在结束了囚禁生活回到阳光下自由呼吸时,他的精神却近乎崩溃了—— 他与大哥情深似海,得知大哥遇害的消息后,他陷人了难以自拔的痛苦和愧疚之中, 背上了沉重的心灵上的十字架。 他进入了精神上的囚禁之所。 经过一番灵与肉的挣扎,他再度坚强地走出了困境。老天爷用炼狱之火打造出 了一个铮铮硬汉。 10月23日,张忠义从菲律宾回到福清老家后,我们三位作者与他朝夕相处,口 述实录,首次全方位地披露他被绑架前后的曲折经历,以及在丛林中鲜为人知的人 质生活。 平地惊雷:出事了! 2001年6月20日清晨起床后,我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只觉得胸口发问,一种似痛 非痛的感觉充斥着全身。这种无缘无故出现的情况很少见,我的脑袋里生出一种不 祥的预感:在菲律宾工地管理业务的大哥会不会出事?我狠狠地摇摇头,把这个荒 唐的想法赶走。大哥从小闯荡在外,精明能干,是我们家族事业的统帅,没有什么 事能难倒他。 我们家兄弟姐妹8人,4男4女,今年46岁的张忠强是老大。除大姐张秀玉嫁在老 家、三妹张秀钦定居天津外,我们其他6个兄妹的家都安在这里,家族共同拚打事业。 大哥到菲律宾后,衙州的生意就由我们几个兄妹共同打理。我们的老家在福建省福 清市高山镇,父母留守在家,每年春节,我们就回老家与父母团聚。 我跟一家公司的经理通了一会儿电话,就昨天洽谈的一个基建项目提了一些新 的想法。刚放下电话,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大清早打来的电话一定有急事,我赶紧拿起话筒,里面传来老四张忠泉焦急的声音: “菲律宾工地分管基建施工的吴体爱队长打电话过来,说你的电话一直占线。大哥 可能出事了,你马上与菲律宾的公司联系。” 菲律宾那边的业务主要由大哥与我负责,其他兄妹对此不熟悉。在家族事业中, 大哥负责联系业务,我的工作是协助大哥,常是同进同出,联袂出击;二哥张忠财 管理家族的财务,他服过兵役,做事严谨,这项工作很对他胃口;老四张忠泉则分 管工地的基建,负责组织施工。我们开玩笑说,父亲起名字时就将我们日后的工作 分配好了。忠强,顾名思义是能干出色,是我们家致富的领头羊;忠财,忠实于财 务;忠泉,与水有关,性格温和,耐心细致,适合基层管理工作;我名为忠义,为 人爽快朋友多,最适合我的便是“外交”工作。 听了忠泉的话,我心里格登一下,手脚一阵发软,半天回不过神来。吴体爱在 电话中告诉我,大哥忠强6月19日下午外出采购物品,按道理当天下午5时就该回到 工地,结果到20日凌晨还未回来。菲律宾国内治安不好,经常出现绑架的事情,会 不会是……我不敢深想,当即打电话给翻译——菲籍华裔埃德温·林(又称小林)。 我们每次外出,都是由小林翻译。菲律宾有70多种语言,绝大部分属于马来一 波利尼西亚语系。他加禄语、宿务语、伊洛干诺语、比科尔语、萨马语、邦板牙语、 邦加锡南语等使用很广泛,其中他加禄语为全国通用语言。在那里,很多人听不懂 英语。 小林说,他19日下午1点与忠强一起买好配件后就分了手。按说,忠强早该到工 地了。 我抱着一线希望,立即打电话给马尔马尔灌溉工程另一个项目经理俞乐平,让 他马上派一部车,沿途查看是否发生车祸。同时,我让小林打电话给大哥雇的车主, 询问事情发生经过。 在工地,我们要采购配件时一般是雇小型货车前往ito多公里外的达沃市(译音), 跑一趟付给菲币1700元比索(折合人民币300余元)。 俞乐平很快也给我回了电话,结果当然是沿途未发生过车祸。知道大哥被绑架 的确切消息后,我的心像被利刃猛地割了一下,痛得缩成一团。没想到灾难竟会降 临到我们家。幸福是一张薄脆的纸,经不起风雨的侵袭。我强忍痛楚,把事情经过 简要地告诉给几个兄弟姐妹,大家一致决定暂时对父母和大嫂隐瞒。如果4天后事情 可以顺利解决,隐瞒真情可免得他们担心;如果解决不好,再见机行事。 吃午饭时,妻子李小红特意为我炒了几个平常我爱吃的下酒菜,想用这种办法 减轻我的痛苦。夫妻这么多年,我知道小红的意思。可我哪有胃口,没拨几口饭, 我就放下了碗,进屋躺着了。想到大哥正在绑匪手里受苦,我觉得躺在床上无所作 为都是一种罪过。那4天时间里,我足不出户,一天到晚候在电话机旁,盯着那部红 色的电话机发愣。每一声铃响,我都以为是菲律宾长途,我多么盼望有个好消息呀! 我们家共八兄妹,依靠父亲一人无法养活全家,大哥16岁就到福建省西部一座 城市——龙岩市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每天的工钱1.2元,一个月工资36元,全部 寄回家。那时的大哥还是个孩子,却分担着养家的重任。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是属 于没有技术的工种,什么苦累活都做。当时的经济不发达股有混凝土搅拌机,得用 人工搅拌,砖、水泥等材料都是小工挑着上楼。大哥在那儿一于就是9年时间。9年 里,大哥的肩膀起了厚厚老茧,嗓音变粗,长成了汉于。 大哥后来转战福建省建阳市时已成家,那时他已由当年的小工发展成为包工头, 手下有一批工人。做好一项工程,除了付材料费和工人工资外,还可赚一笔。当时 我18岁,跟着大哥、大嫂一起挣钱。大哥、大嫂很关爱我,总是挑轻松的活给我干, 并送我学开车,后来又让我试着做设计,让我掌握技术。用大哥的话说就是:“我 吃过的苦,不能再让弟妹们吃了。’在我还没与小红结婚前,我的衣服是大嫂买的, 脏了由大嫂洗,破了大嫂补。 我与大哥大嫂最亲,几乎每天都会到大哥家坐坐,看看大嫂翁秀兰有没有要帮 忙的地方。在苦等大哥消息时,我没迈出大门一步,也没到大嫂家串门,只是让小 红到大嫂家看看。 大嫂觉得很奇怪,平常勤快的老三,最近怎么变懒惰了,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大嫂以为我生病了,特意来看望我。看到大嫂,我心里难过极了,痛苦刺激着我的 神经,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我赶忙把视线投向远方,不敢与她对视。大嫂每一句 亲切的话,都像鞭子抽打着我。我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的样子差点泄密:失眠了几天的眼睛红肿着,人像散了架,一副失魂落魄的 神态。在一旁的小红受不了,跑到卧室里悄悄哭了一会,觉得把大嫂晾在一边不礼 貌,又红着眼睛走出来。大嫂有些奇怪,我只好谎称我们这几天在闹别扭。 善良的大嫂马上数落起我来。小红嫁给我那年20岁,我大她4岁,按现在的说法 是早婚。当时家里的生活还不是太宽裕,我一天到晚跟着大哥奔波在外,家里的事 情全部甩给她,3个小孩都是小红一手带大的。大嫂批评我,我低着头,我担心自己 只要一抬头,痛苦的眼泪就会从眼眶里蹦出来,为减少大嫂的悲伤而努力隐藏的秘 密就会“现出原形”。 大嫂见我精神不好,就细心嘱咐我要好好休息。到了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对 跟在后面的我们做思想工作:“能成为夫妻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不要因为一点小事 伤了夫妻情分。” 大嫂一走,我抑制已久的感情一下子爆发出来,放声痛哭:“大嫂,我一定要 让大哥平安无事!” 大哥每周一般都会打几次电话回来。6月19日中午12时,大哥去采购配件之前还 给大嫂挂了电话,询问侄儿的期末考试成绩,并叮嘱大嫂一定要让儿子上个好学校。 此后一个电话也没来过。大嫂很奇怪,问我,我只好谎称大哥在做一件很紧急的事, 过两三天回到工地,就会打电话回家。 我们千方百计保守的秘密最后还是被大嫂知道了。 那天,小妹张秀清去看望大嫂,一进门就看到大哥的3个孩子在吵闹,想起远在 异国的大哥生死不明,秀清不觉噙着眼泪说:“你们还吵,你们爸爸在菲律宾不知 道有多辛苦!”大嫂觉察到了什么,问道:“秀清,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秀清情急之下,只好把我抛出来:“我不知道,你去问问三哥。” 心急如焚的大嫂立刻跑到我家来:“忠义,不要再瞒我了,你大哥到底出了什 么事?” 我还想掩饰,支支吾吾的。大嫂急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不言不语,这是大嫂难过时的样子。我不忍心再隐瞒了——大嫂有权利知道实情。 “大哥在菲律宾被绑匪绑架了。” 大嫂一听,整个人呆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淌。她艰难地撑着沙发的扶手,想慢 慢地站起来,又无力地坐下去。我知道,大哥和大嫂感情很深,这么多年来一直患 难与共,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强作镇定,安慰大嫂道:“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跨国救兄 4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菲律宾那边还是音无音讯。 越等下去,我的心越是沉重。企盼一旦成了绝望,便会化作无数根针,扎在心 窝里。 我们兄弟姐妹召开了小型家庭会议。经过慎重商量后,我们把大哥被绑架一事 告诉了远在老家的两位老人,决定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大哥平安解救出来。 听到大哥被绑架的消息,父亲的心抽痛了,但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很 快拿定了主意。父亲不愧是老支书,临阵不乱。电话里他的声音虽然有些硬咽,可 他还是强忍悲痛,指示我和三妹夫迅速飞赴菲律宾,与中国驻菲大使馆及菲律宾政 府取得联系,设法救出大哥。 三妹夫张继武在天津市一家外贸公司上班,精通英语,经常出国跑业务,对于 外交礼节及外交方式很在行,所以父亲要求他随我一同出发。 就这样,我接受了跨国救兄的任务。 6月28日下午,我与张继武带着亲朋好友筹来的几万美金,搭上了从厦门飞往马 尼拉的航班。此行任务艰巨,父亲。大嫂的嘱托时刻在耳边回荡。我在心里一遍遍 地说:大哥,你一定要健康地活着,一定要等着我们来救你! 中国电力技术进出口公司的一位负责人、马尔马尔灌溉工程一位业主到马尼拉 机场接我们。几个男子汉的手紧紧相握,力量在传递无声的信息——我们的心连在 一起。晚上,中国电力技术进出口公司的叶总告知我们,他已经与中国驻菲律宾大 使馆取得联系,准备第二天在灌溉工程工地召开现场会。我们坐班机于第二天到达 达沃市后,又坐了3个小时的汽车才来到工地。 6月29日,中国驻菲大使馆参赞及工程业主在工地召开了现场会议,要求员工注 意安全。当时,我国有助多名技术人员参与马尔马尔灌溉工程建设,包括当地雇佣 的工人在内,工地上的工作人员达到300多人。菲律宾政府特意派了30多名士兵保护 他们的安全。 参赞走时交待我:“把现场保护好,由大使馆与菲律宾政府交涉,在工地上等 消息。一定要注意保护自身的安全。” 我怎么安得了心呢?大哥就在附近丛林的深处,可是我却爱莫能助。我夜难成 寐,在心底与大哥对话:“大哥,你还活着吗?你一定要像以前教导我的那样,坚 强地撑着。你一定没忘记你曾说过的话——只有上不了的天,没有过不了的河。” 日子可以用“度日如年”这个词来形容,一天盼着一天。 我们与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菲律宾政府、承建马尔马尔灌溉工程的中国电力 技术进出口公司、工地负责人、当地华裔等有关各方进行了广泛的接触,了解和反 映情况,商讨对策。但因绑匪没有任何消息,事情难以取得进展。 绑匪原先说4天后给消息,可过去10天了,还是没有任何音讯。我掉进了痛苦的 深渊,无力自拔,绝望的感觉渗透到每一根毛细血管里。我天天像疯了一样,四处 托朋友打探消息,工地上菲籍的施工人员、达沃市的配件店老板、给工地运送沙石 料的车主,都成了我的“线人”,我托他们去问他们的朋友和乡下的亲戚,并设下 重奖,希望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这期间,张继武因公司业务很忙,便先回了天津。 讨价还价 7月7日晚8时,第一次有了绑匪的消息。他们用手机让大哥拨通工地翻译小林的 电话:“小林,我是张忠强。”大哥才说一句话,手机就被绑匪抢了去。我的心在 颤栗,大哥终于有了下落了!绑匪让小林通知大哥的亲戚朋友,约好8日晚8时再通 话。 第二天绑匪如期来电。几个月了,我第一次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大哥洪亮的噪 音已有些沙哑,听起来很疲倦。 “大哥,你身体好不好,有没有被打?”我急切地问。身体好是最大的本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哥平安无事,救援的工作可以做得很细致。 “人没什么,绑匪要的是钱。我如果没命了,他们也就没钱了。”大哥的情绪 很镇定。 容不得大哥和我多说两句话,绑匪一把就将手机抢去,电话里传来绑匪叽哩抓 啦的声音。我听不懂他加禄语,只好把电话递给小林。小林翻译说,绑匪要求交10 0万美元的赎金才能放人,说你们公司这么大,钱赚得多,这点钱只是小数目。 我与绑匪周旋:“公司是国家的,我们个人没有多少钱。赎金由我们自己家出, 我们实在出不起这么多钱。” 小林把我的话翻译给绑匪听,对方表示明晚8时再来电话,随后便将手机关了。 我除了等待,还是等待,别无选择。 那时,我每次与绑匪电话谈判结束后,就将情况报给父亲和大嫂,大家一起探 讨下一步的策略。家人盼着我的来电,接到我的电话才安心,而我则盼着大哥的电 话。一根电话线,将我们一家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同呼吸,共患难。 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得到这一消息后,立即与菲律宾有关方面进行了交涉。 (这方面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也就不作具体介绍了。) 9日晚8时,绑匪在电话中开出4000万比索(折合人民币约700多万元)的价,态 度强硬。据小林说,绑匪表示少一厘也不行,不然就砍头。我让小林将我的话翻译 给绑匪听,我说,我大哥的价值远不止你们提的这个数,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太 好,绝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 我向绑匪提出建议:由我和大哥交换,大哥先放出来,我来顶替大哥作人质。 我解释说,大哥关系多,或许可以借到4000万比索的赎金。 绑匪同意了。 当晚,我把这一情况告诉给父亲。我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大哥身体不好,经常 闹胃痛,我担心在丛林中出没的绑匪无法为他提供良好的治疗条件。 电话那头,父亲沉默了。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对他而言,手心是肉,手背也是 肉。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不管是谁出了事,都是对父亲的沉重打击。 父亲最后沙哑着声音对我说,是否交换,由你们兄弟俩自己决定,这是你们兄 弟俩之间的事。他强调了一句。要记住: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子,我希望你们俩都能 平平安安。 10日晚,绑匪又来了电话。他们变卦了,不同意交换人质。“你们不能交换, 你到底能出多少钱?”绑匪的声音恶狠狠的。 我通过小林告诉他:“为了救大哥,我们兄弟姐妹向所有的亲朋好友借款,凡 是能借的都借遍了,只借到7op万比索。” “700万比索不行,至少要1500万比索。”绑匪顿了一下,接着大声道:“如果 你们拿不出这个数,我们就将你大哥转卖给另一个大组织,到时就不是现在这个价 了。”说完,绑匪关掉手机,电话谈判结束。 绑架的人质竟还能转卖,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但在菲律宾却是一个现 实。 门日晚,绑匪让大哥和我通话。“忠义,他们可能要把我卖到另外一个大组织。 这几天绑匪一直在和另外一个组织接洽。” “大哥放心,我们已经知道哪个大组织要买。”我对大哥说,“我们有个朋友 跟那个大组织有点熟,转到大组织,更有利于我们解救。” 绑匪这次没与我谈赎金数目就关了手机,他们似乎只想让我知道他们转让我大 哥的决心。我相信绑匪不会轻易这么做,转让价将远低于我们能提供的赎金数,绑 匪的目的在于威胁,希望我尽快妥协。 门日晚与绑匪电话交涉后,对方又消失了,就像鱼儿忽然跃出水面,短暂的一 闪过后,海面又复归平静,再难看出它的踪迹。 后来,我送赎金时被扣押。大哥告诉我,门日晚与我通了电话后,绑匪就天天 带他在山里转悠,待遇急剧下降。有时有饭吃,有时没有,偶尔还要挨揍。整整转 了10天,期间,绑匪组织还被菲律宾军方包围过,但大哥没被解救出来。当然,这 已是后话了。 整整10天时间,绑匪毫无音讯。对我来说,这10天,过得比10年还漫长。 前面3天,我住在达沃市的宾馆里,没有一点胃口,茶饭不思,寐食难安。小林 只好替我买来汉堡、蛋糕和啤酒,我整天以此充饥。 在几个兄弟姐妹中,我的身体是最棒的。以前曾看到过二哥忠财头痛时的难受 样子,但实在体会不出头痛的感觉。那几天,我却真切地感受到头痛阵发时那种裂 帛般的痛楚。在达沃市,我实在呆不住了。我叫小林留在宾馆里,一有大哥电话, 立刻通知我。 我于14日返回工地,住进大哥的房间里。桌面上大哥的全家福摆在老地方,大 哥那天去采购配件前换下来的衬衣还挂在衣架上,房间里到处充斥着大哥的影子。 大哥似乎才出去不久,随时都会回来。我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想到大 哥还在绑匪手中,我的头就开始发痛。 大哥生意做大了,按理说可以独自享用来之不易的果实,但是大哥首先想到的 是家人,是手足。大哥把我们几兄妹带到自己常年经营的浙江衡州,让我们学着做 生意,一起打点,共同富裕。我因为跟着大哥的时间长,得到大哥的关照更多一些。 有件事让我一直记忆犹新,我初到福建建阳市时,大哥让我去学开车。我急于求成, 还未学精,就急着上路,结果出事了,我当场昏迷过去。大哥急坏了,立即把我送 到医院,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脚骨折,人没有什么大碍。为了 照料我,大哥正在洽谈的一笔生意被人抢走,我为此内疚极了。大哥安慰我说,只 要我们讲诚信,做生意的机会很多,不缺这一两回。你的健康比一切都重要。 我想,我必须找一件事来做,否则我真的会疯了。 我像一头猛兽.红着眼,在工地上无目的地乱转。一辆货车的司机刚下车交货 单,我就一跃蹬上踏板,钻进驾驶室,一踩油门,车像箭一样唰地冲出去,卷起一 大股尘土。工友知道我心情不好,没有阻止我。我在烈日下开着车运沙石料,一趟 又一趟,浑身热汗淋漓,就像第一线不知疲倦的施工人员。我靠这种持续的体力劳 动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些,以此来解脱自己。 那几天,我是工地上沙石料运得最多的一名“司机”,结果害得那些司机诚惶 诚恐,他们小心翼翼地问管理人员:中国工程师这么拼命干活,是不是嫌我们活儿 干得太慢了? 第11天,小林打电话告诉我,绑匪刚刚和他联系,说是第2天继续谈判。我当时 还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地干活,一听消息立即扔下手中的工具,连夜赶往达沃市。 7月21日晚,绑匪的电话如约而至。“你到底能交多少钱?”还未等我表态,绑 匪就把手机递给了大哥,我听到了大哥干涩的声音:“忠义,你不用再打电话给我, 我没什么事。”原来,每次我要求与大哥通话,通话之前绑匪都要暴打一顿大哥。 意图很明显,就是警告大哥不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大哥还告诉我,这几天,绑匪 天天拽着他赶路,有天晚上竟然走了七八个小时。茂密的丛林,时不时有毒蛇出没, 大哥走不惯那种山路,常被树藤绊倒。有次午休时,一只大老蛇竟盘在大哥身上, 大哥醒来后毛孔一根根竖了起来,一动都不敢动,保持姿势达半小时之久。 这回,绑匪似乎有意让大哥多说了一会儿,让我们兄弟之间擦出更多的情感火 花。我坚持原来的立场,绑匪也不想让步,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 “能加多少钱,我现在没法做主。我要与家里的父亲联系,看还能不能再借到 钱。”想到大哥在山里吃的苦头,我最后退了一步。 第二天,绑匪又打电话来了。我告诉他们:我们打算把家里的一栋房子卖掉, 凑足800万比索。绑匪紧急磋商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表示同意接受800万元比索 的赎金。 赎金谈妥了,剩下的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方式了。 关于绑匪怎么取赎金、怎么放人的谈判,又持续了20天时间。时间的流逝在吞 噬着我的心,一股难以言状的焦虑笼罩着我。在这些困顿难安的日子里,我多想早 点见到大哥,感受大哥亲情的温暖。 当时,我提出3个方案。 方案一:交赎金和放人的地点选在比较大的城市,先让我看到大哥是否安然无 恙,而后由一名绑匪护送大哥过来,大哥一到我身边,钱立刻由绑匪带回去; 方案二:任由绑匪选个加油站,大哥一到加油站就打电话向我报平安,事先派 来取钱的绑匪就可将钱拿走; 方案三:双方找个中间人,由中间人全权负责取钱和放人。双方谁也不介人, 安全系数最高。 绑匪对前面两个方案一口否决了,但对第三个方案似乎有些心动。我在电话中 捕捉到绑匪迟疑的声音,抓住不放,就有关细节进行了谈判。这个方案对我而言, 也是营救大哥的最佳方式。 我们经常在达沃市的一家配件店购买配件,与老板很熟悉,我选择了这位当地 人为中间人。“五角大楼”绑匪组织里有个小头目的弟弟在达沃市做点小生意,绑 匪初步定他为中间人。中间人10万比索的酬劳由我这边出。赎金交给绑匪的弟弟, 大哥则由配件店老板带回。我们工地上的同事都在想,这回应该可以把忠强救出来 了吧!没料到绑匪又改变了主意,突然打来电话,表示不采纳我的第三种方案,要 我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到指定地点交钱。 绑匪要求我在约定的时间内出现在某条一级公路上,到时,路上会有一辆茶色 三轮摩托车引路。车后座的一位男子穿着红衣服,我的车只要跟着他走就行。拐弯 到一条小路时,我必须将钱展示给那位红衣男子看,然后由他把钱拿走。20分钟后, 大哥就会走出来,我就可以将人带走。 我有些犹豫。 我告诉绑匪,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绑匪表示,只给3天期限,时限一过,马上撕 票。 绑匪给的时间紧,条件苛刻,我该怎么办? 采用何种方式交赎金事关重大,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征求他的意见。父亲只问 了我一个问题:你到绑匪窝里送赎金,如果绑匪拿了钱,不仅不放忠强,连你也一 齐抓进去,那可怎么办?到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人可以帮助你们。 父亲的提醒不无道理。 我向当地华裔四处打听绑匪的行为习惯,了解他们的信用度。据部分被绑架后 交了赎金回来的人讲,绑匪一般都会讲信用,他们绑架人的目的就是要钱,拿到了 钱,留人也没用。绑匪自己缺衣少吃,人质在他们手中多呆一天,他们就要多提供 一天的伙食。我请小林注意翻阅当地的报纸,也没看到绑匪取了赎金却没放人质的 消息。 就在我犹豫不定之际,绑匪为了尽快得到赎金,通过媒体公布了大哥忠强的情 况。录像中的大哥显得很疲惫,脸部浮肿。 绑匪采用了“软硬兼施”的办法。过不久,他们突然变得友好起来,频繁地让 大哥和我通电话,一天至少两次。大哥告诉我,这几天绑匪一反常态,把他奉为座 上宾,不仅没挨打,而且吃得很好。绑匪还帮大哥理了头发、刮了胡子。大哥说, 忠义,从这些迹象看,绑匪是有放人的意思。绑匪接过手机,提醒我必须在他们规 定的时限内回话,不然就撕票。 我逐渐下定了决心。 迫于无奈,我明知山有虎,也只好向虎山行了。8月10日,我给父亲、大嫂小红 分别挂了电话,只说请他们放心,我和大哥一定会平安地一起回来。至于具体怎么 去救人,我没向他们细说,我不想让亲人大担忧了。 言而无信 送赎金的日子定为8月11日。 工地上的同事听说我要孤身一人前往,纷纷表示愿意 “陪同”。 “忠义,让我陪你一起去,我练过散打。” “我身体壮,还懂得使枪。” “我也去,我打架的本领虽然不高,多一人去总不是件坏事。” 患难中见真情,在异国他乡,同事们发自内心的关怀让我深深地感动,但我还 是婉拒了他们的好意。把赎金送到匪窝是件很危险的事,万一连累了同事,实在不 好向他们祖国的亲人交待。 工地上的中国技术人员有60多名,大部分是福清籍。同事坚持他们的观点:多 几个人去,碰到意外也有人商量,若有暴力事件发生,还有拼一拼的余地。大哥平 时很爱护部下,在工地上人缘很好。现在大哥出了意外,大伙都愿意出点力。 我难以拒绝。 经过讨论,陪同我去营救大哥的人选定下来了:薛兴、王胜利、翻译小林,还 有一名司机,由我们五人同往执行这项艰巨的任务。 薛兴是我家的表亲,与我家住在同一个镇上。ZI岁的薛兴身高1.78米,长得高 高壮壮,在菲律宾工地已工作了一年多,对当地的风土人情比较熟悉。最关键的一 点是薛兴当过兵,基础好,到需要与绑匪拼搏的关键时候可以顶上去。正当壮年的 王胜利是中国北方人,也是当兵出身,使过枪。翻译小林要充当与绑匪交谈的中介, 司机则负责一心一意开车。工地的同事开玩笑说,我们这五人行动小组是最佳组合, 可以获美国好莱坞年度最佳拍档奖。 前往营救大哥的日子终于到了。8月11日一大早,我们就带着赎金和必备的枪支, 整装待发。上午 10时左右,小林的手机响了,绑匪指定我们到工地往达沃市的公路 上去等待。我们立即出发,我的脸上洋溢着马上可以见到大哥的喜悦。“爸爸,我 一定不辜负您的嘱托,一定要让大哥平安回到大嫂身边。” 到了指定地点,只见路上车水马龙,来往的汽车很多,就是没有发现那辆茶色 的三轮摩托车。当地人都说,绑匪比较讲信用,我们尽量相信这一点,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来越炽烈。公路的附近就有密林,但我们不想躲在树 荫下,担心绑匪来了找不到我们,失去目标。在阳光的暴晒下,我们的皮肤似乎可 以冒出油来,人有些发晕。 我把一瓶矿泉水从头上浇下来,凉水流过的地方,有一缕淡淡的轻烟飘起来。 皮肤顿时显得滋润,人也清爽一些。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家里穷,孩子们 夏天一般是没鞋穿的。午后在太阳暴晒下的小河边玩耍,常被鹅卵石烫得呢牙裂嘴。 懂事的大哥就会用破瓦盆装水给我们“凉脚”。待我们继续玩闹时,大哥便忙着把 小河虾摆在鹅卵石上“烤晒”,一会儿就有丝丝气体往上冒,空气中顿时散发出一 股诱人的味道。等我们闹够了,玩累了,小河虾已有五分熟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美 美地饱餐一顿。在那个严重缺吃的年代,这点可怜的荤味是最好的牙祭。小河虾是 能生吃的,不过烤一烤,味道绝对棒极了。我想得有些出神了。 薛兴也学着我的样子,连冲两瓶矿泉水,舒服地大叫。他用手肘撞撞我的胳膊, 说:“发什么呆?”继而有些烦躁,“你说,绑匪会不会玩‘空手道’,约好了时 间地点,竟然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我的思绪被拉回来,心里也有些乱:“会不 会出事了?”小林是第三代菲律宾华侨,已经本土化了。他很有经验地估计,绑匪 可能是担心菲政府军跟进,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先“演习一番”。王胜利赞同这 个观点。 我们改变一下策略,分两批轮流站在车外“值班”,另外两人可以在车内稍微 休息一下。我则始终留在车外,密切注视着动静。茶色两轮摩托车和穿红衣服的绑 匪始终没有露面,我们只好失望而归。 “绑匪实在太可恶了,竟然捉弄我们!”薛兴愤怒地用福清话咒骂那些不守信 用的绑匪。我们对绑匪的痛恨之情又加了一层。 工友已经把大哥的房间洗刷一遍,收拾得井井有条。房内书桌上摆放着一束黄 橙橙的野菊花,飘散着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他们还照中国的习惯在大哥房门口 贴上对联,在工地大门上挂上两只大红灯笼。工地显得喜气洋洋,就像在中国老家 过年一样。 我们的车开回工地,远远听到车声的同事早已聚集在大门前,面露喜色迎接忠 强。车停下来了,走出来的却是满脸沮丧的我们几个。他们立即明白了,忠强没有 接回来,忠强还在绑匪手中。 回到工地不久,绑匪的电话就跟来了。我们刚才在公路上等待交赎金的行踪肯 定被绑匪尽收眼底,他们想必是躲在不远处的密林里窥探我们的动静。 绑匪说,忠强已被转移到离交钱地点很近的地方,明天只要钱带足,人就可以 由我们带回来了。最后,绑匪又威胁说,如果把这次交赎金的情况报告给政府军, 等待忠强的只有斩首的厄运。 “你要不要你大哥的命,最好先想个明白。”绑匪说。 菲律宾位于亚洲东南部,地理上属于热带雨林地区。北隔巴士海峡与中国台湾 省遥遥相对,南和西南隔苏拉威西海、巴拉巴克海峡与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相望, 西濒南中国海,东临太平洋。大小岛屿共有7107个,各岛相对独立。多种语言和不 同的宗教传统同时并处。约占85%的居民信奉天主教,4.9%信奉伊斯兰教,少数 人信奉独立教和基督教新教,土著民族信奉原始宗教,华人多信奉佛教。复杂的地 理环境和社会环境使得这里治安比较乱,绑架事件层出不穷。 据菲律宾当地的媒体报道,近两年来,菲律宾国内接二连三地出现匪徒绑架人 质事件,去年菲律宾共有219人遭绑架,但警方只挫败了其中6起绑架阴谋。菲律宾 特殊的地理状况为恐怖分子提供了良好的藏匿场所,可以利用有利地形与政府军周 旋,使解救人质变得非常困难与危险。但对于为之所扰的菲律宾政府而言,除了强 硬地针锋相对之外,是否还应该采取更好的策略,在保证人质生命安全的前提下, 与之相抗衡呢?我得不到答案。 8月11日晚上,我又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月光穿过窗照在床前,撒了一地清 辉。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在丛林里是否还能挺住?大哥最近有没有挨绑匪的接? 他的胃痛复发了怎么办?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往我脑袋里钻,头快要裂开了。我恨 不得能停止思考,没有思维,与黑暗融为一体。 风刮过工地附近的丛林,沙沙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既像是夜间匆匆奔走的脚 步声,又像一个怀了某种心事的人在絮语。越躺越觉得心烦意躁,我索性坐起来抽 间烟,烟的光亮在黑夜里一闪一灭。烟头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扔掉烟蒂,朝大哥摆 在桌上的全家福方向发呆。夏天的夜晚很短,天空出现了鱼肚白,耳边传来工友淘 米洗锅的声音,新的一天到来了。 8月12日清晨,除厨房里忙活的工友外,我是起床最早的人。任凉风吹拂,却拂 不去我心头的燥热。我漫无目的地在工地上闲逛,马尔马尔灌溉工程所建的大坝已 粗具雏形,再过一个多月时间,主体工程就将阶段性完工。若没出意外的话,大哥 原本很快就可回国与家人团聚,可恶的绑匪毁了我们张家的平安和幸福。 马尔马尔灌溉工程共投资4900万美元,建成后可为菲律宾1.2万公顷田地提供 灌溉用水,造福一方百姓。水坝工程位于棉兰老岛地区北哥打巴托省加尔敏镇,这 是个美丽的城镇,绿树掩映,白墙黑瓦。这项工程是由日本银行提供贷款,菲律宾 土地灌溉局出面招标,10年前开始建设。最初是由一家韩国公司负责,但因该公司 经理在当地被绑架而中断。工程一耽搁,就拖了10年时间。中国电力技术进出口公 司在1999年的二次招标中中标,并在同年年底派出人员前往菲律宾建设。在中电技 公司和菲方签订的合同中,有要求保障我方工作人员安全的明确条文。听说菲律宾 政局混乱,绑匪经常出没,居民人身安全很难得到有效保证,大哥很不放心,1999 年8月承接工程前,还特意来菲律宾考察。 大哥在菲律宾呆了10天时间,通过官方和民间的渠道了解到,在菲政府军的保 护下,工程所在地的绑架事件有所遏制。菲方将派一个排的兵力保护施工人员。只 要平时多加防范,被绑架的概率可降到最小。大哥是个尽善尽美的人,方方面面想 得很周到。去年1月,在大哥的调遣下,我还带着一班精兵强将来打前站,做好各项 基础工作后,我还遵照大哥的吩咐,在工地附近种上了几亩白菜、茄子、西红柿等 蔬菜,待施工人员一入住,就可食用。 就在我出神之际,翻译小林偷偷走到了我身后。 “这么早就起来观赏小城镇的风光啦?”小林40开外了,穿着上依然显得年轻, 一件白衬衫束在牛仔裤里。他似乎没有被昨天的事所影响,调侃了一句。 “景色依旧,物是人非。”我郁郁寡欢地冒出一句,气氛一下沉闷起来。 小林安慰道:“事情会解决的,别担心。” 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我们迅速行动起来。800万比索赎金装在一个纸箱里,并 用铁丝包扎好。当时很多媒体报道我们带了500万比索赎金营救张忠强,这报道有误, 我们带的赎金数确切的是n万比索。围绕着赎金还有个小插曲,“五角大楼”绑匪组 织发言人则说,他们本应拿到1000万比索赎金,因为菲军方某些人从中取走了200万 比索。 整整一个上午,绑匪没有一点消息传来。我们全副武装地呆在房内,看着阳光 从墙角边一点一点地移上来,漫过墙面,爬上了屋顶。房内的桌上,铁丝包扎的纸 箱很醒目。这是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凑起来的赎金:800万比索,折合人民币140多万 元。我们都愿倾其所有,只要大哥能平安回来。等人是一种煎熬的过程,把你的耐 心一点一点耗光,特别是这种带有担忧的等待,与等待胜利、成功消息的心情完全 不同。 我拿着一把挫刀挂着指甲,指甲已经磨平了,我仍下意识地继续用力挫着。 “你好像与指甲有着深仇大恨,再挫下去,流出来的就是血,而不是指甲屑了。” 小林在边上提醒道。我这才收了挫刀。 薛兴坐在桌角边,手拿一块棉布,仔细反复擦拭着我向朋友借来的两把手枪。 手枪擦得亮晃晃的,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王胜利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隔着玻璃, 两眼直直地盯着工地上的一盆仙人掌,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盆仙人掌是大哥上个月到达沃市购买建筑配件时买的。大哥是个很有生活情 趣的人,工作之余,他除了看书,还爱侍弄这些花呀草呀之类的东西。大哥在福清 老家大院四兄弟的门前,共种了4株三角梅,沿墙攀爬。到了每年10月份,三角梅就 在墙头俏生生地开,开得很热闹,给院子增添了不少景致。大嫂曾经开玩笑说,大 哥文化水平不高,但小资情调挺浓,很懂得享受。菲律宾是热带雨林地区,万物繁 茂,生命力极为旺盛。这盆仙人掌才买来一个多月,已长得有半人高了,花盆有些 吃不住劲。 看着那盆仙人掌,我心头动了一下:大哥要是在家,早就帮仙人掌挪个大花盆 了。我们因为心情烦闷,一直没搭理这种事。幸亏菲律宾雨水充足,仙人掌也无须 太多养分,否则,仙人掌早就夭折了。 日头当空照,已经是中午12时了。菲律宾南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就要到了,周 围没有一丝风,只有房内的空调在寂寞地释放着凉气。工友哈喝着施工人员吃饭。 我们几个人谁也没说话,好像也懒得说话。突然,小林腰间的手机响起来,打破了 我们之间沉默。我整个人弹起来,跳到小林身边。 “下午2时,地点在工地通往达沃市的一级公路上,用老办法交接。”绑匪说完 这句话,就将手机关了,没有让大哥与我通话。消息确定了,肚子也觉得饿了。下 午要经历特殊时刻,必须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现在轮到我来吃喝大家吃饭。人是 铁,饭是钢,想到下午可以和大哥见面,我力量徒增,整整吃了两大碗饭。 下午1时叨分,我们又出现在工地通往达沃市的一级公路上。我抱着钱箱,薛兴 和王胜利一左一右地守护着。半个小时刚过去,我们视线的前方准时出现了一辆茶 色三轮摩托车,车后座的小伙子穿着红衣服。小林用本地话与他们打招呼,穿红衣 服的男子朝我们点点头,与小林交谈了几句。小林叫我们赶快上车,跟着他们走就 行。上车后,小林把绑匪的话翻译给我们听,原来,绑匪已将大哥带到离公路很近 的地方。只要我们交上赎金,大哥就可以回来了。 车子开了20分钟后,拐进一条小路,路的两旁是又高又密的香蕉树和芒果树, 郁郁葱葱。车刚开进去,一股清凉立刻包围上来。我环顾一下四周,除了骑摩托车 的两名绑匪外,没有看到其他人。我非常焦急:“我大哥在哪里?赶快让我大哥出 来。”穿红衣服的男子则盯着我抱在胸前的用铁丝扎的纸箱,说:“钱先给我,你 大哥马上就出来。”小林是个称职的翻译,一字一句地翻译给我听。我把铁丝松了 一松,拨开纸箱的一角,崭新的比索便露了出来,“800万比索全都在这,你们马上 放人!” 穿红衣服的绑匪看清楚是钱后,就拍了两下手掌,我还以为是绑匪放人的暗号, 不料,呼啦啦地,从我们四周冒出了30多名持枪的绑匪。他们一律穿着迷彩服,因 为长年过着丛林生活,他们显得营养不良,但行动很敏捷。他们迅速包抄上来。这 个真实发生在我们周围的场景,就像是电影里的精彩镜头一样。 小林用本地话大喊,别误会,我们是来唤人质的。绑匪一言不发,他们一上来 就粗暴地把我们5个人拖下车,连驾驶员也不放过。绑匪首先抢走了钱箱,薛兴和王 胜利腰间的手枪甚至还来不及拔出来,就被强行搜走了。绑匪们又推又拖,要把我 们带走,我们叫喊着:“我们是来送赎金的,为什么不叫忠强出来,为什么要带我 们走?”绑匪像哑巴一样,任你大喊大叫,就是三缄其口。绑匪押着我们急行军, 一路上把我们身上的手表、手机、皮包全都掠走了。 我的心一点点向下坠去。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走了一段,肥胖的驾驶员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些走不动了。有个绑匪 嘟嚷着:干脆把这个家伙毙了,反正是不值钱的货色。驾驶员是本地人,听得懂本 地话,吓得跪地求饶。小林忙打圆场:都是菲律宾人,互相照顾照顾。绑匪们彼此 使个眼色,暴打了司机一顿,警告他别报告政府,否则要他一家老小的命,然后把 他放走了。 绑匪们又挟持着我们,继续往前赶路。狂走了四个多小时,树林越来越密,阳 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盛夏的酷热被隔得很远了。这地方静得让人不自 在,除了鸟叫声,剩下的就是我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我们5人被他们钳在中间走, 叫累了,也骂累了,这些家伙就是不理会。绑匪不愧是丛林的主人,走了这么久, 他们仍脚底生风,黝黑的脸部肌肉动也不动。不久,我们被带到一座山的山腰里, 让我们休息。 一停下来,我就叫小林把我的愤怒告诉他们:“你们怎么不讲信用,说好一手 交钱,一手放人的。现在我大哥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要扣押我们?什么时候放我们 走?” 为首的一个绑匪用手机跟什么人联络完,就在我们面前坐下来。看起来他是绑 匪里有地位的小头目,身材瘦小,眼神锐利,不苟言笑的样子,绑匪叫他“阿贡” (小林认为这是个绰号,或者说是代号,绑匪头目都不用真名)。“阿贡”说,我 们有5个兄弟在菲律宾政府手中,我们希望借中国政府给菲律宾政府加压,用你们早 日把我们的弟兄换出来。他强调说,你们的生命是安全的,张忠强也很安全,你们 会见面的,我们保证这一点。 原来,绑匪是以释放大哥忠强为诱饵,引我们上钩。 薛兴使劲朝王胜利眨眼睛,我知道他是想拼一拼。我急忙使眼色制止他们,轻 声说:“大哥还在他们手中,等碰头后再见机行事。” 休息一会儿,绑匪们又开始赶路。森林这样稠密,一棵大树紧挨着一棵,粗的 细的藤条缠着树身四处垂挂,我们只能从大树枝叶间的缝隙钻过去。地上铺着厚厚 的潮湿落叶,走上去很松软,可能是吸满了雨水的结果,稍微踩重些就会冒出充满 腐烂落叶气息的黄绿色积水来。绑匪对丛林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中,穿梭自如。 在密林中,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我们持续走了7个多小时,也不知到了哪方地 界。我来过菲律宾几次,从来没有这样深人过丛林。我也没想到,我与丛林的第一 次亲密接触竟是以这种方式来实现,真是阴差阳错。 我们爬的山渐渐地高起来,回头去望索绕在山腰的云层,在渐渐来临的暮色中 泛着刀刃般的刺眼白光。无边无际的静穆中,一轮如银盘般闪亮的月亮缓缓浮现在 森林的边缘,把充满了怜悯的清辉丝丝缕缕洒在我们的身上。要不是心里充满了焦 虑和不安,这样的月夜会让人拥有一份不错的心情。大哥到底在哪里?我们兄弟俩 都被抓进匪窝,家人不知急成怎样了! 翻过这座大山,到了一个大湖泊边。绑匪把我们弄到几只细长的独木船上,向 大湖深处划去。慢慢地,前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芦苇丛。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一座由毛竹。芦苇、茅草搭成的高脚屋出现在眼前。 十几个绑匪带着我们上了高脚屋。高脚屋有近20平方米面积,隔成两间。折腾 了9个多小时,我们很疲惫了。在晚饭煮好之前,过分疲劳使我们已沉沉睡去。 在这里,我们四人共呆了3天时间。绑匪这时候对我们还行,没有随意打骂,一 天让我们吃到三餐,有时煮饭之前还会询问我们想吃什么,一般都可以吃到湖泊里 捉到的鱼。但我们都没什么食欲。 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们吃喝拉撒都在这屋子里,想到要喝可能含有他人排泄 物的湖水,我的胃就开始翻腾。与我们对话的主要是小头目“阿贡”。一想到绑匪 不讲信用,想到我们送赎金居然还被绑架,大家就怒不可遏。我们强烈要求让大哥 与我们相见。“阿贡”很少与我们正面冲突,反复表示:“我们没有其他办法,这 样做只是为了对换人质。你大哥有人保护,生命绝对有安全保证。” 3天时间过得很漫长,我们有时也在商讨逃跑的途径和可能性。绑匪把我们安置 在隐蔽性很强的湖中间,既是为了预防政府军偷袭,又可预防我们逃跑。无论我们 是选择游泳还是乘船逃跑,都很容易被绑匪发现。因为大哥还在他们手中,我们一 致同意等与大哥碰头后再探讨应对之策。我每天催问与大哥会面的时间,绑匪的答 复千篇一律:“快了。” 就在我落人绑匪之手的同时,父亲在老家也天天过着难眠之夜,大嫂翁秀兰与 我的妻子小红整日以泪洗面。特别是几个小孩子,天天向妈妈吵着要爸爸,嫂子和 小红的心快要碎了。绑匪的暴行折磨着我们全家。后来我回到福清老家才知道,8月 12日下午,我们5名“义勇军”出征,迟迟没有音讯,我的亲人和工地上的工友急坏 了。父亲得知我去送赎金,当天下午一颗心总悬着。原来是约定一把大哥接回来, 我就挂电话回家报喜。到了下午4时,始终坐在电话机旁的父亲还是没等到我的电话。 父亲放心不下,拨电话到菲律宾工地上询问。 “我是张在福,忠强和忠义两个孩子一起回来了没有?” 吴体爱队长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到我父亲焦急的声音,反过来安慰道: “忠义几个人还没回来,大叔放宽心,这种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所以费时。”吴 体爱和我是老乡,人老实能干。他在我们的工程队上班已有好几年时间,与我家人 都很熟络。去年6月他就到菲律宾工地工作了,大哥不在工地时,管理事务暂时由吴 体爱负责。 6时,忐忑不安的父亲忍不住又往工地上挂电话,答复是,人还没有回来。父亲 后来告诉我说,他当时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发 生了。 6时30分,当时送我们去的驾驶员跌跌撞撞地回来报信了。驾驶员离开我们时被 绑匪暴打一顿,车钥匙也被没收了。几十公里的路,他硬是用双腿走回来的。回到 工地已十分狼狈,满脸是血,衬衫上沾满了血迹、树叶和泥土的混合物,裤脚被荆 棘刮得呈条块状。他想开口讲话,张开嘴又发不出声音。吴体爱一看,马上明白: 我们几个出了意外。 吴体爱马上拨通我老家的电话。父亲后来回忆说,听到电话铃声,他伸出手去 拿话筒,伸了两次没敢把电话提起来。父亲是害怕呀!然而让父亲担忧的事还是发 生了,我与大哥双双落入魔掌。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老泪纵横:“体爱,你们马上向 中国驻菲大使馆报案,马上报案救人……绑匪的心怎么能这么黑呀?” 当时,菲律宾绑匪绑架张忠强、张忠义事件引起各国的关注。外电纷纷对此作 深人报道。菲媒体发问道:菲律宾是否正在走向一个经济困境加剧、社会矛盾突出, 而社会矛盾又反过来恶化经济环境的怪圈呢?这恐怕也是眼下许多菲律宾人正在反 思的问题之一。这是我平安获释后,在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听说的。 我们被困在绑匪手中的最初几天,由于吃的苦头还不多,所以有心情来分析自 己的遭遇,以此来打发时间。当地犯罪团伙原来只将绑架勒索目标盯在富裕的华人 社区,现已扩展到各国援菲人员身上,加剧了当地来自世界各国的援助机构和跨国 公司工作人员的不安,而这种不安肯定会影响菲律宾当地的经济稳定。到菲律宾来 就等于把自己送到虎口,谁还敢到此搞建设? 从另一角度来说,我们被绑架事件肯定会再一次影响到菲律宾的国际形象,并 使其刚刚复苏的旅游业又遭重创。一年多前,阿布沙耶夫武装组织在巴西兰岛一夜 之间绑架了21名包括许多西方旅客在内的人质,之后在支付了大笔赎金的情况下, 一些人质才得以陆续释放。而我们不幸的是,在付出大笔赎金之后,不仅大哥未放 出来,连我们自己都成了人质。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我想大哥,想亲人,想自己走过的路,想我们小时候家 中的生活,想四兄弟联手创业的艰辛,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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