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我与菲律宾绑匪的六十九天 张忠义口述 林世恩 汤荣辉 黄玉妹编著 中篇 骨肉相逢 在大湖泊的这处高脚屋中呆了3天后,8月15日晚9时,叨多名绑匪带着我们转移。 “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对我们的质问绑匪无动于衷,自顾自地收拾家什, 长枪短枪背在身。 船划离了高脚屋。我一转头,看见80米开外的芦苇丛中也有一只船,月光下船 上有位中年人的背影很熟悉。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叫了一声“大哥”,那位中年人有 些迟疑地转过身来保然是大哥。薛兴、王胜利和小林都欢呼起来:“忠强,忠强!” “把船靠过去!”我命令说。 大哥在那条船上也拼命大叫起来:“我要到三弟船上去!” 几个绑匪凑到一块咬着耳朵说了几句,“阿贡”手一挥,两只船慢慢靠近了。 我纵身一跃,跳到了大哥的船上。 “忠义,你怎么在这里?”大哥的表情很吃惊。 “我拿赎金来救你,结果被这些绑匪扣押了。”我气愤地说。 “绑匪跟我说是你路走岔了,没碰到你。”大哥也是一脸怒气。原来,8月12日 那天下午,绑匪也带大哥在外面丛林里转,并停在一处宽阔地,说是与我约定的交 换赎金和人的地点。等了2个小时,有个绑匪回来报告说是我路走岔了,没有接应到 我。这一切都是绑匪的预谋,一切都在绑匪的安排中。 我牢牢地抓着大哥的手,似乎怕再度失去他。借着月光,我发现大哥消瘦了许 多。 “大哥,你吃苦了!”我喉咙发堵。 “三弟,是你为我吃苦了!”大哥像小时候一样轻抚我的肩膀,这个习惯动作 令我倍感温馨。 与大哥谈过话之后才知道,他两天前就住到这儿了。兄弟俩在彼此思念中,却 不知相邻而居。造成这一切的是没有人性的绑匪。 船在湖里划了一会,转到湖心的深处,那里赫然出现了几间高脚屋。绑匪把我 们5人安置在一起,晚上,悲喜交集的我们,有无数的话想说,通宵达旦交谈到了天 亮。大哥向薛兴、王胜利和小林表示了真挚的谢意。患难见真情,看到他们几位为 了救他而随我深人虎穴,大哥眼里泛起了泪光。 我总共与大哥一起呆了3天时间,这也是大哥与我在一起的最后时日。当时,我 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充满信心,深信有机会离开匪窝。这3天时间里,我们谈 了很多很多。以前工作很忙,几乎没有一大块的时间在一起谈心。这几天,我和大 哥交换了很多看法,对人生、对事业都有了新的认识。我知道,我们兄弟之间这种 感情是经得起任何考验的。大哥怪我不小心照顾自己,赎金丢了是小事,结果,连 人也陷人魔窟。我对大哥说:“大哥,如果能救你出去,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大哥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揉搓着。 我告诉大哥,工地一切情况都好,工程进展很顺利。按这种进度,到10月份, 我们负责的工程就会完工了。“工友们都很想念你。我来营救你之前,他们就开始 大肆操办了,说是要好好犒劳你,要让你增肥至少10斤以上。你的房间每天都有人 打扫收拾。” 谈话的气氛很好,洋溢着浓浓的亲情。 大哥听了笑出声来:“这样喂法,我没出一个月,准能成为一头大肥猪。到时, 你嫂子岂不把我给休了。” 我们都乐了。 大哥顺便问起他的“爱花”来:“忠义,我被绑架之前买的那盆仙人掌,长势 好不好?” “你那盆宝贝仙人掌,没人‘喂’它,倒是可着一股劲疯长呢!我担心它现在 都长到地里去了。” 大哥自言自语:“看来,回去后,要买个大的花盆。” “忠义,父亲和嫂子怎样了?”一谈到这个话题,空气有些凝重。在菲律宾漫 无边际的丛林里,失去自由的我们特别想念老家,想念家乡的亲人。 大哥被绑架后,父亲急得直患病,吃不好、睡不好,一急,血压又上来了。嫂 子常常暗自垂泪,天天搜索电视频道,凡是有菲律宾消息的新闻或电视节目,她准 看。我知道,嫂子多想离大哥近一些。现在,我们兄弟俩都深陷匪窟,家里的情况 只会更糟。一想,更让人心酸。 大哥听后默不作声,手里摆弄着一根小木棍,漫无目的地敲击着木地板。我们 背靠着柱子,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哥默然地说:“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嫂子。” 嫂子嫁过来后,大哥依旧东奔西跑干工程,只有春节才回家,与娇妻相聚。嫂 子毫无怨言地在家操持家务,料理一家老小吃喝拉撒,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过了 好多年的辛苦日子,嫂子好不容易才盼到了夫妻相守的一天。 大哥说,他们夫妻俩是先结婚后恋爱,夫妻情感愈久愈滋润。但没过多久安生 的日子,大哥又出了这种事。 “现在认真想一下,她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大哥陷入了沉思,“我出去后, 一定要带着你嫂子和几个孩子去度假。 我这个作父亲的没尽到责任,答应给丽儿买的电脑,到现在还没买。出去后,我要 列个清单,欠的一律要还上。” 我们都没想到,大哥的愿望最终还是没能实现,大哥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 看到大家都闷闷不乐的样子,大哥强笑着说,振作点,现在我来独家发布张忠 强被绑的真实内幕。 大哥就有这等本事,不仅自己苦中作乐,还能感染大家。 6月19日下午1时,大哥在达沃市与翻译小林分手后,便带着购买的配件返回工 地。途中,小面包车的离合器坏了,司机下车修理。司机是小林的熟人。菲律宾这 地方很乱,经常有绑架事件发生。我们都很小心,司机绝不会向社会公开招聘,以 防他们里应外合搞绑架。 过一会,听得司机惨叫一声,大哥连忙一边关切地询问,一边开了车门下车。 一抬头,大哥便看到黑洞洞的枪口,4个手持卡宾枪的绑匪正用枪对着他。另一个绑 匪用枪顶着司机的后背,刚才那声惨叫,是绑匪用枪托重击司机腰部,司机因为剧 痛而发出的。 为安全起见,大哥出门一般会携带木棍之类的防身用具。训练有素的绑匪哪容 得大哥有返回车里取木棍的机会,早就冲上来,一左一右钳住了大哥的胳膊,大哥 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才两三分钟时间,一辆灰色面包车开过来,绑匪硬是把大 哥拽上了车,车上坐着5个面无表情、身着迷彩服的绑匪。绑匪朝司机丢下一句话: “回去报告,就说你们老板被绑架了,4天后会有消息。”车子一溜烟开跑了。 大哥到了绑匪驻地才知道,自己是被车主、保安、驾驶员、修理工等人出卖了。 在绑匪窝里,绑匪还透露说,他们曾于6月 7日二 日、17日三次组织绑架,但 因大哥改变行程计划而未能得逞。大哥被绑架的第二天夜里,那保安还带着绑匪潜 人工地绑架项目经理俞乐平。绑匪在用特殊锁片撬锁时,被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工友 发觉。工友大声喊叫,工地上的员工惊醒了。绑匪见势不妙,赶紧开溜。那名保安 见事情败露,与绑匪一起翻墙逃了。 大哥是个有心人,在匪窝里呆了近2个月时间,偷偷学到一些有关丛林生存的应 急办法,他把这些办法都告诉了我们。大哥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们几个人被迫 分离,大家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绑匪要的是钱,一般不会轻易伤害我们的性命。 大哥说,在丛林生存下来的首要问题是防止疾病,要学会对付各种昆虫的有效 办法,因为森林有为数不少的昆虫传播疾病,其中最可怕的是蚊子。大哥说,必要 时可以学菲律宾当地人的驱蚊方法,用牛粪和泥浆混合起来涂在身上可以避蚊,这 种效果很不错。这里雨后蚊子特别多。用椰子油或烟草汁涂在身上可以防止虱子; 面包树叶可以驱赶苍蝇及臭虫;将柠檬放在潮湿的地方可以避免蚂蚁的袭击;点燃 的香烟往往可以使许多死死咬住皮肉的虫松口。大哥强调说,被毒蛇咬伤后要立即 进行处理,延误时机可能会危及生命。一旦被毒蛇咬伤,应立即在伤口的向心一侧 绑上一条止血带,但务必注意20分钟放松一次,然后用消毒过的刀(没条件可以取 火烧刀消毒)切开伤口,挤出含毒液的血。 绑匪对我们还是比较“客气”。他们在丛林中呆久了,对当地的情况很熟悉, 总会出奇不意地想些办法丰富我们的伙食。这种做法在我看来绝对是笼络人心。 每天煮饭前,“阿贡”赶紧用本地土话咨询小林:这几个中国人想吃些什么, 想到了什么就告诉他。餐桌上的菜还算丰盛,除了湖里的鱼外,偶尔还能品尝到山 鸡、野兔等野味,这些大多是从当地村子里弄来的。照绑匪的生活待遇看,我们享 受的标准算得上国宾级了。绑匪们远远地瞟着桌子上的菜,直咽口水。那几天,绑 匪总是让我们先吃饭,他们再吃我们剩下的饭菜。“阿贡”一再强调,他们没有恶 意,只是想用我们换回5名被菲律宾政府抓获的弟兄。 我偷偷问大哥:“逃跑的希望有多大?有机会我们还是要逃。” “逃跑成功的希望很小。方圆50平方公里范围内都是菲律宾穆斯林,一旦发现 异常,他们马上就会报告给同样是穆斯林的绑匪。”大哥苦笑着说。 大哥曾经试着逃跑过一次。已经逃到了很远的地方,结果最后还是被绑匪给抓 回来了。想着逃跑的那一幕,大哥直叹气。如果不是村民告密,大哥已经逃出绑匪 魔掌了—— 那天,经过吕个小时急行军后,绑匪下半夜宿营在大湖泊边。疲倦使人酣睡, 一直延续到翌日上午。看守大哥的绑匪共6个,4人睡觉,2人在旁边的森林里打柴, 每隔十分钟就过来观察一下大哥的情况。 大哥当时已醒来,但故意眯着眼假睡,伺机逃跑。 看到大哥熟睡的样子,绑匪很放心。过15分钟后过来看,大哥连睡觉的姿势都 没改变,睡得可香了。绑匪松懈起来,渐渐拉开过来察看的时间距离:20分钟一次, 25分钟一次,30分钟一次…… 大哥在心里默察着间隔时间的变化,等到这个空隙拉大到足以逃脱时,他就准 备行动了。绑匪又来了一下,简单瞧了一眼就走了。大哥立即爬起来,迅速扯过盖 在身上的衬衫,踮着脚,从四脚人叉、酣睡如泥的绑匪身体中间穿过,剧烈的心跳 连他自己也听得到。突然,一个绑匪翻一下身,手臂正好搭在大哥的脚上。大哥以 为绑匪醒过来,快吓昏了。愣愣地站在当中,不敢动弹。绑匪仍然气息匀和,没有 弹起来的意思。 绑匪没醒!大哥轻轻抽出脚,溜到屋外。密林中雾气很重,白茫茫的,20步远 就看不清人影。“咋咋……”打柴声很清晰地传到耳膜,却看不见两个绑匪的身影。 大哥埋头就往北边跑,钻进芦苇荡里,身子擦着芦苇叶没命地往前窜。菲律宾 热带雨林的芦苇叶长得特别宽大,迎面打在脸上、手臂上,刀一样切割着皮肤,血 渗出来。身上衬衫很快也划破了,但大哥已经顾不上这些。跑出一个多小时,身上 已经血迹斑斑,衬衫也变成了条状物,挂在身上丝丝缕缕。 大哥没有痛的感觉,只有对自由的渴望充斥着全身。整整禁烟了一个多月时间, 40多个日日夜夜与外界隔绝,没有沟通交流,没有娱乐活动。大哥只能吃着浇盐水 的饭,连方便都要两个绑匪看着,就不用说挨打挨骂了。最可怕的不是肉体的折磨, 而是精神的折磨。见不着亲人,思念亲人的痛楚噬咬着大哥的心,烦闷袭上来,好 比一张无比巨大的网,无边无际地网过来,真的无处可逃。想到可以摆脱这一切, 大哥热血沸腾。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雾气散去后,阳光放肆地直射下来。菲律宾的夏天,挡 不住的懊热,汗水流得更欢了,大哥的眼镜上沾满汗水。绑匪肯定已经苏醒过来, 并在四处搜寻他这个重要人质。大哥是他们的金子,他们怎么肯放过。想到这里, 大哥的心就一阵狂跳。 在芦苇荡里已经跑了有两个钟头了,但前方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而大哥的 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跑下去有可能困死在芦苇荡里,不,不能死在这里!大 哥拿定主意,稍事喘息便往回跑,然后在半道上往东拐去,终于跑出了芦苇丛,进 了密林。 到了密林里,大哥又往北跑。除参天大树外,密林里也是杂草丛生。树干上布 满了青苔,爬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虫。过一个陡坡时,大哥想抓住一根树枝保持身体 平衡,一条棕色蚂蝗却悄然爬在他右手背上。这种蚂蝗善于叮吸人畜的血,比小指 还细的蚂蝗,吸满了人血后,可以肿胀得比拳头还大。菲律宾南部丛林里这种可怕 的蚂蝗一闻到人气就会立刻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你身上。大哥眼明手快地捏住蚂蝗, 并用力把它捏死。 密林里还有个隐形“杀手’叫“瘴气”。越往森林深处走,有毒气味越浓厚。 有些人进人森林一去难复返,并不完全是迷路而是中毒后窒息死亡。所以有经验的 人很明白,哪些树林可以去,哪些地方得绕开。绑匪为躲避政府军的进攻,常年累 月在丛林中生活,对密林的“秘密”了如指掌。而大哥对丛林是陌生的,只好祈愿 上苍保佑,不要让他误入有瘴气的森林。 上山时虽然累,只要小心还是能一步步往上攀,下山却陡峭得常会滑倒,或控 制不住,猛烈前倾的身子往下冲,多次扑倒。大哥跌跌撞撞地在密林里疾走,天色 渐渐暗下来了,肚子咕咕乱叫,一天没填东西了,饥饿、疲倦一齐袭上来,但大哥 一刻也不敢停,绑匪说不定就在身后撵着呢! 黑暗的密林让人害怕。 密林里黑森森的。挂在天空的月亮,普照天下,却吝惜着舍不得把光亮投到大 哥奔逃的这片密林。高大的树像狰狞的魔鬼向人挤压过来,让你喘不过气。在杂乱 的粗大的藤蔓上绊上一脚,大哥整个人飞出很远,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睛直冒金星。 爬起来,揉揉发病的膝盖,又一拐一拐继续赶路。 天泛白,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大哥跑了一天一夜的路,疲乏的他体力不支。身上穿的事实上已不能称其为衬 衫、裤子,只是一些碎布片。整个人像是血人。还好,这时,大哥已翻过了整座山, 来到了山脚下,寻到一处小溪,趴在地上痛喝了几大口水,这是一天一夜的逃命旅 程中第一次喝水。水的倒影照出个衣衫槛楼的野人,大哥看到自己的新形象,不由 笑出声来。离自由越来越近了,这点代价算不了什么。 忍着剧痛,大哥洗净了脸。突然听到讲话声,赶忙躲到一株大树后,难道绑匪 已追上来了?透过树叶的缝隙,大哥看到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朝这儿走来,边走 边大声地争执着什么。 饥肠辘辘的大哥决定寻求帮助。否则,即使绑匪没把他抓回去,他也可能饿死 在路上。他从树后走出来,对那两位少年说:“我被绑架了,是逃出来的。请帮助 我向警察或军方报案,也可以给我公司打电话,他们会来接我的。我会重重答谢你 们的。”大哥用学来的他加禄语加上手势比划,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也不知少年理 解不理解。 个头稍矮的少年正好母亲在家,他们两人啼咕了一阵,由矮少年领大哥到了他 家。准备去挑水的中年妇人看到儿子领个血人回来,扁担没扶稳,从肩上“啪”地 一声滑落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陌生人。矮少年把事情原由告诉母亲。妇人倒是挺 热情的,张罗着烧水给大哥洗澡,还熬了参汤给大哥喝。妇人私底下授意儿子到村 长那里报告一声,询问处理办法。在那些简陋的村寨里,村长有着很大的权威,村 民遇到难事都找村长。 大哥没意识到危机四伏,他感到眼前一片光明。苦熬的岁月就要成为过去,为 逃命付出的艰辛只是身上可以拍去的灰尘。自由真是最最可贵的东西,拥有时不觉 得,失去时才倍觉珍惜,自由是生命的第一要素。 喝着参汤的大哥催妇人帮忙报警,妇人嘴里应着,脚却不见走动。这个小村落 没有电话,要到镇里才能打。大哥担心自己的样子一出门,目标太大,希望这位烧 参汤给他喝的好心人好事做到底。然而,大哥的参汤还没喝完,四处搜寻他的下落 的绑匪已经找上门来了。 原来,这附近村落村民大部分是穆斯林教徒,与绑匪的信仰一样,同时对绑匪 有一种畏惧。如果知道是村民窝藏了人质,他们将血洗村落。村长在大事面前“不 糊涂”肥大哥的消息通知了绑匪。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大哥,终于还是没能逃出 绑匪魔掌,被抓回去了。大哥告诉我,按规定,逃跑的人质被抓回去,肯定要遭到 一阵暴打。那次,绑匪没打他,因为大哥浑身上下已找不到一块好肉。眼看逃跑就 要成功又被抓回,大哥有些绝望,情绪非常低落。绑匪看到这种情形,怕出意外, 还到山上采了草药为他疗伤。 8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下午4时许,刚刚还烈日当空,懊热难忍,突然间天空云团骤起,乌云滚滚,旋 即狂风飞掠,呼啸着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上荡来荡去。高脚屋在狂风中摇晃,顶棚的 茅草似逃窜中的老鼠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 见暴雨顷刻即至,绑匪们赶紧将晾在外头的衣物收起来。慌乱中一位小个子绑 匪朝匪群里大声地叽哩咕聘。小林见状,窃窃私笑。原来,这小个子绑匪的背心不 翼而飞。他怀疑是同伴们开他的玩笑。可是,那帮匪徒并不认账,你一言我一语, 七口八舌臭骂笨蛋猪,叫小个子立马封上臭嘴,欠揍! 无奈一拳难挡十手,小个子只得嘟嚷着躲到一边,气得满脸发青。匪群中骚动 尚未平息,“阿贡”带着两个小唆罗坐着船突然从苇丛里冒出来,众匪纷纷闭嘴, 回到各自该呆的地方去,露出随时听候调遣的样子。“阿贡”上了高脚屋,那双锐 利的眼光先是很有分量地扫了匪群一眼,然后再落在5个人质身上,一个接一个,细 细地打量一遍,样子有点古怪。 突然“轰”的一声,电闪雷劈,倾盆大雨瓢泼而下。由于风雨肆虐,气温骤然 下降,空气凉爽了许多。室内有些滴漏,我们几个只得找个干爽的地方,紧紧地挤 挨在一起。 傍晚6时,雨幕匆匆收起,天空重新绽放出云彩。一突——突——突——”,一 阵急促的轮机声由远而近,3条机动船上坐满了荷枪实弹的绑匪,个个身著迷彩服, 但已经湿透了,看来是冒雨执行什么紧急命令。 见状,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袭上我的心头。这帮绑匪又要转移窝点吗?还是另 有什么想法?我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哥朝我挪了挪身子,附在我的耳边悄声 说:“千万慎言慎行,以不变应万变。”说完,又例过头告诫各位,一定要冷静行 事。 新来的绑匪没有下船,一个头目跟跑过来的“阿贡”耳语了几句,“阿贡”立 即向手下传达了“五角大楼”高层组织的密令,绑匪们随即行动起来。别看他们平 时懒懒散散,到了关键时候行动速度很快。绑匪们持枪将我们5名人质分别押上两条 船,大哥和薛兴、王胜利上了一条船,我与小林上了另一条船。 同胞兄弟相聚仅仅3天,如今又得各奔东西,前途未卜,怎不令人肝肠欲断?我 在离别之际抱住大哥。 “大哥,你多保重,浙江还有你未尽的事业……”我的声音有些硬咽。 “大哥明白,我们出去后还要一起打拼。”大哥说完又叮嘱道,“记住,大哥 不在身边的时候,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千万别义气行事。” “绑匪是无仁无义的,鲁莽不得。”大哥加重语气。 念叨完这些,大哥仍放心不下,又转过脸叮嘱小林: “我弟弟是个性情刚烈的人,拜托你要看住他!” 我则交代薛兴照顾好大哥。 绑匪早就等得不耐烦,强行把我们拉开了。 载着大哥、王胜利、薛兴的那艘船向北驶去,迅速隐人芦苇丛中,渐渐幻成一 个黑影,最后便无影无踪了。那一片片在晚风中摇曳的芦苇丛,似乎是大哥在向我 频频招手。 我和小林乘坐另一条船向南而去,与大哥那条船的航向背道而驶。 谁曾料到此番作别,兄弟竟成阴阳陌路人! 直到获释后,我才知道:第二天(即8月19日)上午,4个班的菲律宾政府军接 到线民举报后,前来围剿绑匪和营救中、菲人质,政府军同大约ho多名绑匪发生了 一场激烈的枪战。大哥、王胜利、薛兴3人本来商定好风雨同舟,要逃大家一起逃, 而且往一个方向逃。 可是突如其来的枪声响起后,大家本能地乘机各奔东西。王胜利往山上逃,大 哥和薛兴往山脚的橡林里逃。当过兵的王胜利经验比较丰富,逃出一段距离后,马 上一个鱼跃跳进路边的一个土坑,躲过来往的子弹。在逃跑中,他的脚扭伤了,但 幸运地被菲律宾军方救出。可大哥和薛兴却在军匪混战中死于非命。 相依为命 18日晚上在芦苇丛里曲折蛇行2个多小时后,我和小林二人又被绑匪转移到一个 陌生的地方。由于暮色四合,一时无法辨认周边环境与自身所处方位,但有一点是 可以确定的:这帮绑匪还是在大湖里安营扎寨。 这是我被绑架后第二次被转移到陌生地。其实,也谈不上陌生。除了湖水、芦 苇、高脚屋,这里惟一令人感到异样的是:湖面上的水葫芦(俗称水浮莲)特多。 我的记忆像水葫芦一样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家里兄弟姐妹多达8人,妈妈除了 照顾一大群子女外,还出落得一手喂猪的好手艺。小时候,我常常在放学后与几个 兄弟姐妹结伴外出掏水葫芦秧,淘洗干净杀青后给妈妈喂猪,特长膘。如今,时隔 20余年,往事仍依稀在目。我们8个兄弟姐妹吃苦耐劳的精神就是从那时候培养起来 的。这股精神,后来成为我们驰骋海内外商场的原动力,化为战胜人生旅途上一切 艰险的底气。 身陷困境的时候,回忆是精神的出路。可是哪怕再美好的回忆也有梦醒时分, 归回到坚硬冰冷的现实中。 看守绑匪换了一拨人马,除了“阿贡”外,其他都是新面孔。我们的处境急转 直下,国宾级待遇一落千丈,别说什么鱼呀野味呀,连白菜梗都不给我们吃,就着 成涩涩的盐巴下饭,没有汤,食道艰难地蠕动,硬是把干饭塞下去。而且一天顶多 让我们吃到两餐,有时只有一餐,就这一餐还有特殊的“名堂”。 就在8月19日傍晚,与大哥分手后的第二天,我在吃饭时发现,这哪里是白米饭, 分明是杂草、碎纸、砂粒搀和而成的“五色饭”。我实在难以下咽,只象征性地扒 拉了几粒米粒。除了饭成分太复杂外,兄弟分手,心口郁闷,也是我没有食欲的直 接原因。 小林适应力强,这种“五色饭”也能对付得下来,一碗饭吃得见底了,剔出的 杂物在碗边码了一小堆。小林自嘲地对忠义说:没法子,饿的。接着劝我:“中国 有句古语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再棒的身体也有垮掉的那一天,吃一 点吧。” 小林的规劝不但没有生效,反而进一步激起我的怒气,恨恨地说:“这根本不 是人吃的饭!” 绑匪的饭碗前有鱼有汤,吃得自然滋润。见我脸上有怨气,一起撇了碗凑过来, 叽哩哇啦大叫,脸部肌肉凶狠地扯动着。小林见势不妙,急忙往我面前一站,赔着 笑脸解释着什么,被绑匪拨拉到一边去了。我正想站起来,迎面已经作来一拳,我 急忙一侧身躲过了,就在这时背上已挨了另外一个绑匪的拳头。我正想握拳还击力 见小林朝我直摆手,脸颊急得皱成一团,我猛然记起大哥的吩咐,咬牙挺住,没有 还手。几个绑匪把我当成了出气筒,又是踢又是捧又是骂,身体各处噗噗乱响。小 林在旁边急得跳来跳去,大声抗议,被绑匪顺势一脚踢倒在地,老半天爬不起来。 我所做的惟一的努力是,保护脸部。我不能容忍自己的脸部破损变形。 这是我被绑架以来所挨的第一顿暴打。 晚上躺在竹地板上,全身疼痛,但我没有哼出声来。小林被那一脚瑞得不轻, 捂着肚子哼卿了好长时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华裔朋友的痛苦样子,我有些 于心不忍,是我连累了他。 我爬起来,强忍着自己的伤痛,为他揉搓伤处。小林的呻吟一下尖利起来,随 后慢慢适应了我的手劲,声音拉长也拉细了。他的伤势缓过来后,便为我揉搓。 我心头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要不是怕影响大哥的安全,我早跟他们拼了!”我发狠道。 小林急忙去掩我的嘴,悄声道:“犯不着跟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计较,我们保 存自己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俩都觉得绑匪态度起了急剧变化,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经过一番猜测和 分析,我和小林都觉得有可能是菲政府不愿与绑匪做交易——用那 5个绑匪换回我 们。 我们对刚刚发生的那场战事一无所知。实际上那场战事对绑匪也是个重大打击, 他们被击毙 7人,而且战斗本身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政府不会与他们谈判。 他们的情绪空前恶劣起来。 刚刚被绑架时,伙食待遇不错,但我们根本没心思吃,而且也不想吃一一他们 煮得不对胃口,腥味很重。现在几顿糙饭吃过,就想念起那鱼来了。但此一时彼一 时,想吃却没有条件了。 小林的生存哲学影响了我。我想即使只为大哥的安全考虑,也要把日子过下去。 由于糙饭实在难以下咽,我弄了些湖水“助推”,把饭送进胃里。第二天,这 些生水就在肚子里作怪了,头疼发烧感冒,四肢发麻。所幸病势不是太重,经小林 交涉、争取,绑匪给了一小瓶药水,让小林给我抹上。 有点辛辣的药水味送我进人了梦乡:我回到老家福清高山镇,端坐在自家院子 里,身边摆满了父母为他准备的海蛎饼、曹薯丸、光饼,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滑粉 蛙汤,香气丝丝飘溢…… “啊!”突然一声怪异的惊叫,打断了我的思乡梦。我先看到一张被惊恐扭曲 的脸,接着顺着这个匪徒的视线瞧见一条约2米长、锄柄一样粗的蟒蛇正盘在正中的 横梁上,上半身垂挂下来,红色的信子一闪一闪的,煞是吓人。刺眼的军用手电筒 强光将蛇身上的鳞甲照得明晃晃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珠寒气逼人。 慌乱之中,“阿贡”从另一间屋子里赶到,立即拨出手枪射击,一枪就把这个 不速之客送上了西天。 清理完毕,已是凌晨4点多,天空渐渐透出晨成。我翻了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 去了。梦影依稀里,当年在武夷山蛇园吃蛇肉的情形又浮现出来——我现在总是做 与吃有关的梦不觉满口生津,这种感受陪伴着我直到翌日醒来。 那药水还挺管用,过了一天身体就好过来了。小林将剩下的药水还给绑匪时讨 好地夸了一通药效,然后就提出以后要喝开水,绑匪同意了。小林回来时把这个消 息告诉给了我,脸上现出一丝喜色。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自从转移到这个新地方以来,一周了,我还没有像像样样地吃过一餐饭,睡上 一个长长的觉。对此,我没有怎么上心,心里想的是大哥的安危,我不知道他现在 被关押到哪里。问绑匪,绑匪或者不理,或者敷衍一句:需要时会让他跟你通上电 话。 十几年形成的良好商业信誉,使大哥及其所在的工程队得以承建菲南部地区的 马尔马尔灌溉工程,可是谁能料到,善良、守信、勤勉的大哥竟遭如此之厄运。 小林理解我的心情,常常找些话题跟我聊,化解我心头郁结的阴影,同时也缓 解他自己的紧张情绪。自从大哥、王胜利、薛兴三人与我分开后,小林就成了我身 边惟一可以信任的人。 此时,他本应该在家里与妻儿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可是,为了解救被绑架的 中国友人,不小心自己也身陷囹圄。埃德温·林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小林年纪不轻了,但大家仍然乐于叫他小林,小林便自觉年轻了。他搜索枯肠, 给我讲了不少荤的素的故事,后来连民间故事也搬出来了,最后讲得兴起,这位善 良的菲籍华裔还透露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就在他被劫持为人质前,他还在闹市 街头遇见了10年前的初恋情人阿斐。 阿里祖籍大陆,小时候在黑龙江长大,大眼睛,瓜子脸,披肩长发,喜欢穿连 衣裙,走动时长发飘飘,撩拨得年轻的埃德温·林如痴如醉。后来,由于一次不应 该有的误会,二人分手了,有情人竟成陌路。可是,岁月并没有打磨掉感情的色泽。 十几年后,当他们不期而遇邂逅于繁华街市时,彼此认出了对方,互唤姓名,紧握 的双手久久不放…… 正当埃德温·林沉浸于回忆时,一阵杂乱的打斗声惊扰了我们。这场打斗声来 自厨房。一个声音近乎咆哮,另一个声音透着哀求。 埃德温·林侧耳倾听一阵后解释说,一个新来的匪徒,趁下厨烧菜之机偷吃小 鱼。而这小鱼按份额每人仅供一尾。这种偷偷私吞小鱼的做法,引起一位在场绑匪 的气愤,上前打他,蹲在一旁烧火的另一位匪徒立即出来圆场,并说要惩罚这位犯 错的匪徒连续再做3天“火头军”。 小林讲着讲着,脸色突然暗淡下来,幽幽地说:“可怜的是我们。” 第二天一大早,“阿贡”急冲冲地从外面赶回来。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 个陌生的小头目,矮墩墩的,满脸横肉,走起路来八字脚一撇一撇,啤酒肚晃来荡 去,那形象有些滑稽,简直就是电影镜头里的小丑,令人忍俊不禁。 我发觉今天气氛有些不对。阿贡到来不及一支烟功夫,5名看守匪徒已整理好装 束,紧握枪枝,各就各位。要是换了往日,这几名匪徒对两名人质并无太大戒心, 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阿贡”与矮胖子接着走到我和小林跟前,向埃德温·林叽哩咕嘻地讲了一通 话,再由他翻译给我,说完,还晃了晃一张字据。 小林皱着眉对我说,“五角大楼”组织传令,准备5000万比索(相当于90万美 金),就可以将5名中菲人质全部释放。 这批绑匪言而无信,简直连阿猫阿狗都不如,想再骗取赎金,没门!想到绑匪 的失信不义,大哥与王胜利、薛兴三人的生死未卜,再想到小林和自己的处境,我 血管贲张,怒目圆睁。要不是考虑到大哥的安全,我真想豁出去与这批狗日的拼个 鱼死网破。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林连忙劝道。他一再说大哥交代凡事要忍耐,三思而 后行,万万鲁莽不得。见我咬牙切齿作愤怒状,矮胖子鼻子一哼,瓮声瓮气地叫嚷 开,外头5名匪徒闻声赶到,其中一个还举起枪向我瞄了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阿贡”冷眼旁观,喝令5名持枪绑匪退下,再伸手拍拍矮胖子的肩膀,要他不 用急的意思。最后,端来一条矮凳在我们面前坐下。 一任“阿贡”如何大声细语,软硬兼施,我就是不拿正眼瞧他。 小林与他对话。 “菲律宾政府、中国政府可以帮你们出这笔钱。” 我听到这句话,将脸转过来,正视着他说:“中国政府让我们来帮你们建设, 你们竟能说出这种无耻的话来!” “不付足赎金,决不放人;不及时支付赎金,就把你们卖给大组织!”啤酒肚 在旁边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喊道。随即示意一旁的持枪匪徒用枪托撞击我和小林的身 体。遭受皮肉之苦已成家常便饭,绑匪们殴打和辱骂我们时根本不用什么理由。 上午谈判无果而终。 实际上有“果”:我们身上又添了新的伤痕。 作为惩罚,他们中午不让我们吃饭。 饭毕,“阿贡”阴着脸走来,矮胖子则骂骂咧咧地跟在后头。这回,“阿贡” 眼露凶光,下了最后通牒:无论答不答应,都要在那张字据上签字。这是“五角大 楼”总部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否则砍头。 说完,便掏出一张16开白纸黑字的英文字据,在我跟前晃了晃说:“刚才总部 那边说了,只要签了字,你大哥就可以先回去!” 哪怕用我十个张忠义换得一位大哥,我也心甘情愿。我紧张地琢磨片刻,突然 有了主意,改变了不合作的态度,叫小林把字据条款细细斟酌一遍再签字。 在字据上签名落款时,我把“2001年8月25日”中的“年”、“月”、“日”三 字,用“请”、“通”、“电”来代替。 我签毕,悄悄暗示小林把“2001年8月25日”中的“年”。“月”、“日”三字, 用“不”、“可”、“信”来代替。我想用这个特殊的方式提醒准备营救我们的人: 不要轻易相信绑匪,要设法与我们通上电话。我也希望这一纸字据对大哥的释放起 到一点作用。 “阿贡”和那个啤酒肚不识中文,抓挠了几下下巴,没有识破我的“瞒天过海” 之术,把字据收进了口袋。下午,那个啤酒肚就带着字据离开了这里。 除了聊天,叙述故事,还有没有更好的释放体内能量的方式呢? 看看绑匪们轮流换班,外出采购,驾驶小船,聚众赌博,我们既羡慕又心生嫉 恨。失去行动自由是最可怜的,小林说得没错。就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压 抑在内心深处的童趣竟得到进发——接下来的两天里,童年时代把玩过的芦苇叶笛 成了我的至爱、亲密的伙伴。我用芦苇叶做了个叶笛,凑到嘴边轻轻地吹起来。 悠扬的叶笛声起,我的思绪飘进了乡间小路的幽静,掠过洪湖水拍打的浪花, 融人东方明珠的千娇百媚,最后旋人送战友的悲伤曲调中。 音乐是人类通用的情感沟通符号。奇妙的叶笛声,令小林喷喷称奇,在一边夸 个不停,也令持抢匪徒俯首倾听。 夜深人静之际,湖面上雾气茫茫,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便飞出高脚屋,在 湖面上轻轻地漂呀漂。我在吹奏中暂时忘掉身边的忧愁,思绪随风飘荡,想念起远 在祖国的亲人,想念起故乡的那条小溪,想念起家乡的风味小吃——我又想到了吃。 我从小爱吃着薯丸。妻子从娘家嫁到张家时,还不会鼓捣美薯丸。张家近20口 人,婆婆操持不过来,便手把手地教四位抽娘学会拿捏着薯丸。李小红学得快,做 得好。我在浙江行州间事业的日子里,那碗充满乡土情思的著薯丸,陪伴着我度过 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不论过年过节,庆功贺喜,著薯丸必不可少,成为宴席中一 道地地道道的“主菜”。 笛声中,我想起自己的3个孩子。新学期开始了,他们会不会惦念远在异国他乡 的爸爸而无心于学业呢? 小林凑趣,给我的叶笛取了个名字叫:“忘忧器”。他还调侃说:我给你讲故 事解闷,你给我吹叶笛解闷,咱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第二天上午,我正用这“忘忧器”继续吹奏,突然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上 掠过。莫非是菲律宾政府军解救我们来啦?我一个鲤鱼打挺,仰身从地上迅速爬起, 边跑边脱下T恤,举过头顶,拼命向天空挥舞,以期引起机组人员的注意,嘴里还大 声高呼:“救命啦!救命啦!” 5名匪徒慌了手脚,立马蜂拥而上,抱住我死命地往屋里推揉。另一名匪徒还伸 出手,掩住我的嘴巴。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求救的希望破灭了。我像泄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躺在竹片铺就的地板上,一动 都不动。窗外响起一阵接一阵的争吵声、喧闹声,几名匪徒又在用纸牌赌博了。小 林是一个牌迷,对打牌乐此不疲,此时心痒难耐,便到外头观战去了。在这里,他 只能做一名沉默的观望者,“君子风度”十足。 “阿贡”突然带着小林进来,凶巴巴地宣布,从现在起,不许再吹叶笛。小林 向我翻译时,无奈地耸耸肩。 惟一的自我娱乐的项目就这样被粗暴地取消了,就像踩灭了一束可以给我们带 来温暖的火苗。我不知道这是对我向飞机呼救的惩罚呢,还是怕我的笛声会给他们 带来麻烦。 一天傍晚时分,风乍起,刹那间天空乌云密布,一场豪雨扬扬洒洒飘落下来。 大雨一阵紧过一阵,高脚屋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像行驶于波峰浪尖上的轮船, 又像奔走于溪涧浅滩上的漂流筏,有一种晕眩感时时袭上头部。 菲律宾的夏天,雨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出个把时辰,狂风骤雨便烟消雨散。 雨几刚刚歇下,“突——突——突”的轮机声又突兀响起。循声抬眼,远远地就可 以看到“阿贡”翘立船首的身影。他来去无踪,经常突然离开,突然出现,比底下 的绑匪要忙碌得多。 字据都送出5天了,怎么一点信息都没有?这个鬼头鬼脑的家伙,葫芦里卖的是 什么药呢?莫非绑匪又食言撒谎’! 见“阿贡”一步步走近,我冷冷一笑,迎面质问道: “还要再做几天人质?” “还要再欺骗我们几次?” “5000万(比索)赎金够不够?” 连珠炮式的一连串发问,弄得匪头一时无法回答,愣愣地听着小林的翻译。小 林翻译完,立即打圆场说:“张先生担心的是他大哥的安危。几天没有听到大哥的 讯息,他情绪很低。” 这家伙把问题藏得巧妙。 “阿贡”说道:签名字据已送到“五角大楼”总部,正与菲政府谈判,近期内 张忠强等3名人质将可获释,随后你们两位也将很快获释。 “阿贡”是第三次转移人质来了。他转达了“五角大楼”高层指令:明天上午, 两名人质将再行转移看押地点。 听说明天又要转移,我立即提出要求:安排我们跟大哥张忠强他们住在一起。 “阿贡”摇摇头,表示不能接受。他强调说,忠强要马上释放了。 “阿贡”心情不错,晚饭过后唤来一位匪徒,叫他准备了一只瓷碗、3粒骰子。 伴随着 “沙啦啦……,沙啦啦……”的滚动声,3名匪徒陪“阿贡”开局了。 游戏的方法十分简单,即投骰子竞猜。凡报数不对者,每人每次喝一杯开水。 最后以喝水多少论英雄,少喝水者胜出为王。 不出两个钟头,便有赌艺蹩脚、手气不佳的两位匪徒抚着肚子败下阵来,回到 我们这间屋子。据小林事后了解——他很善于打探消息,这一场赌下来,“阿贡” 也灌了不少水。“阿贡”担心出事,严禁绑匪们喝酒。 哈喝声中,夜渐渐深了。我和小林交换了一下看法,然后躺下来。“阿贡”的 话可信吗?小林认为有可能,也许在中国政府施加的压力下,菲律宾政府改变了立 场或是策略。这一点,我和他的看法一致。我关心的是,他们真能先行释放大哥吗? 生日里的歌声 逍遥了一个晚上,匪徒也累了。第二天太阳都照得屁股发烫了,一个个才睡眼 惺松地醒来,哈欠连连。“阿贡”打起精神敦促绑匪动手准备行头,争取赶在午饭 前转移到新的窝点。 阿贡向我们描述说,新的窝点离这里约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那里有2幢屋,还 有一个吊脚平台,可专门用于煮饭烧菜,条件比这里好。还有,那一带湖面水质干 净,可以抓鱼,捉青蛙,捕野鸭。 中午时分,一艘机动船把6名绑匪和2名人质运送到了一个新地方。 这是第三次转移窝点。 确实如“阿贡”所说的那样,比起前面呆过的两个地方,这里显然干净多了。 湖面见不到水葫芦,清澈的湖水里,偶尔会看见零星的鱼儿游来荡去。2幢高脚屋毗 连着架在一片茂盛的芦苇丛中,屋底靠近水面。 船儿接近高脚屋,待“阿贡”和我们下了船,就掉头驶离了。 莫非这5名匪徒换班了?果然是。听到轮机声,高脚屋里跑出6名陌生的持枪匪 徒。埃德温·林了解到,值班绑匪每周轮换一次。如果长期值班,担心会丧失警惕 性。 我是搞建筑的,用目测一眼就看出这里大约可值守30人。灶台就搭在一个吊脚 平台上,露天的,烧饭时浓烟随风而散。 午饭后,“阿贡”对6名匪徒作了分工,就先走了。 听说可以抓鱼,我跃跃欲试。自从当了人质以来,从不想吃到吃不到,我还没 有很好地尝过一餐鱼。可以说,想吃鱼都快想疯了。我想通过自己的劳动吃上鱼。 但我的想法被值班匪徒作了“修正”。绑匪说,人质不准离开高脚屋。要抓鱼,可 以用削尖的长长竹枪,站在高脚屋、平台和便桥上戳,手法要快,眼力要好。 原来还有这么原始的捕鱼法。 匪徒们也没下湖捉,只站在便桥上戳鱼。他们丢给我们一根竹竿,并做了一下 示范动作。我举着竹枪,站在那儿用目光搜寻,小林也帮我捕捉湖面上的动静。 大半个下午过去了,我的脖子根都转酸了,两眼发涩,仍见不到鱼儿。“活见 鬼广我轻轻地咒骂了一声。小林失了兴头,在那里挖鼻孔。 突然,我想起什么,跑到灶台上抓来一把中午吃剩的米饭,作天女散花状撒向 湖面。记得小时候,我与伙伴们到湖里钓鱼,都是先定时定点撒下饵料,连续几天 后,停止投饵,再在那个固定时间、固定地点丢下钓钩,鱼儿乖乖上钩。 大约又守候了半个多小时,来了一尾小鱼。鱼儿还没有食指粗,不好戳,而且 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又过了片刻,见天色渐渐迷离,湖面映 满霞光,我只得收了竿子。 尽管没有戳到鱼儿佐餐,尽管还是就着盐巴下饭,可我的晚饭还是吃得挺利索, 食量相当不错。 晚上,我与小林的话题集中在捕鱼手法上。小林对先投饵、后捕鱼的做法表示 赞赏。小林身体素质不强,身上的伤时不时发作,我们的交谈被他的呻吟多次中断。 第二天,我又往老地方投放米饭。饭粒轻轻撒开去,浸入湖面。微波荡漾,白 色的饭粒在水里隐隐约约地晃动。 “哇——哇——哇——” 突然,一阵蛙声传来。我循声发现一只青蛙浮在水面上,前爪拼命扑打。我心 里暗想,鱼儿没抓到,倒有一只青蛙送上门来,也好。 “哇——哇——哇——” 我正琢磨着怎么捕获这只青蛙,蛙声再次响起,我竟听出了一股惊惧,不觉一 愣,再认真看,好家伙,一只水蛇正紧紧地咬着青蛙,两只后腿早被吞入蛇口。那 水蛇足足有1.5米长。 看样子,青蛙被水蛇当做早餐,已是定局了。水蛇正一摆一摆地甩动尾巴使劲 吞咽。看来,动物王国与人类世界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残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乃天经地义的自然法则。 不,不对! 青蛙也是一个生命,应该受到呵护! 一股力量促使我挥动手中的竹枪,狠狠地戳向蛇身,一扎,一挑,一甩,青蛙 脱口而出,水蛇也被惯力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甩入芦苇丛中。 青蛙获救了,带了一股惊悸向远处逃去。 看着青蛙安全离去,我舒了一口气,猛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心里又难受起来, 收回了目光。 “阿贡”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我的身后。他拉着脸朝匪徒们喝问了一声,那 个将竹枪给我的绑匪慌慌地跑过来,被“阿贡”甩了两巴掌,并命令他立即收回我 手中的鱼枪。我又一次被剥夺了仅有的一点点权力。 在这儿住了5天,第5天下午3点多,“阿贡”从外头回来,前呼后拥带了12名匪 徒,坐着2艘小木船。未上高脚屋,“阿贡”就嚷开了:转移人质! 一个匪徒伸过枪托,在我的屁股上捅了一下,催我赶快上路。小林动作迟缓了 点,也被一个陌生的匪徒揍了一拳。 这应该是第四次转移窝点了。 离开这儿时,我回首望了望那一方曾经撤过米饭的湖面,一股难言的郁闷浮上 心头。 两艘小木船一前一后,继续北进。水道越走越浅,不少杂物在航道上磕磕碰碰, 小木船只得走走停停,时不时还得调头避开障碍物方能前行。 新的窝点到了。这里共三幢高脚屋,比前面几次住得都宽敞,做饭、吃饭的平 台更大些,但限制最严。到这儿的第二天,绑匪们就向我们宣布,我们的活动范围 只限于自己住的高脚屋、平台和连接二者之间的一段便桥。 在等待和观望中,时间在一天天地逝去。不知不觉中,时光已推进到9月15日。 9月15日,是中国传统阴历七月计八日。 对很多人而言,这仅仅是365天中普普通通的一天。而对我而言,这一天是个特 殊的日子——它是我的39岁生日。 在匪巢里过生日,没有蛋糕,没有鲜花,没有欢声笑语的喧哗,可它更值得回 味,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生日。 往年的这一天,在浙江行州过生日,我会收到商界朋友形形色色的祝福和礼品。 祝福是诚挚的,而缤纷多彩的生日礼品又那般温馨可人。在所有的生日礼物中,最 让我心仪的,是一部手机。那是37岁生日宴会开始的一刻,爱人李小红送上一个特 殊礼物,一件特别可爱的小玩意——手机。天线的一角系着一对“爱的天使”,只 要轻轻摇一摇或碰一碰,“爱的天使”就送来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拥下按键,打开 手机,显示屏上就轻盈地跳出几个中文,认真一看,原来是——“祝你快乐!”小 红说:“按一下手机短信息!” 原来是小红发的生日祝辞: “老公老公我爱你,就像老农种大米; 小心翼翼伺候你,等你慢慢变大米; 爱你疼你吃掉你,我再开始种大米。” 读着读着,我的脸禁不住一点点烫起来,啪啪的掌声在耳边久久不息。 听了这个故事,连埃德温·林也被李小红的爱意所感染,喷喷称赞中国朋友娶 了这么一个贤慧温良的妻子。 从记忆回到现实时,又是薄暮时分。没有鲜花,没有烛光,没有丰盛的菜肴, 也没有亲朋好友,这个生日过得多么寂寞啊。尽管没有热闹的场面,可我并不觉得 孤独——埃德温·林的眼神里分明流露着温馨的祝福。 细心的小林采来一大把毛茸茸的紫色芦苇花穗,插在窗台上。这就是我39岁生 日里惟一的礼物了。 “祝你生日快乐!”小林先轻轻地哼唱起来。 我被歌声触动,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 埃德温·林拍着手掌用英文复唱一遍: “HAPPY BIRTHEAY TO YOU!” “祝你生日快乐!!” “HAPPY BIRTHEAY TO YOU!” “祝你生日快乐!!!” “HAPPY BIRTHEAY TO YOU!” “祝一你一生一日一快一乐广 “HAPPY BIRTHEAY TO YOU!” “祝一你一生一日一快一乐!”两个人越唱越大声,引得匪徒过来抗议。可我 们依然故我地唱着,对匪徒不屑一顾。歌声重复了再重复,一遍又一遍。 嘶哑而沉着的歌声向着广柔的湖面飘去。 那歌声,与其说是歌唱生日,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吟唱和对自由的渴盼。 气急败坏的匪徒竟然威胁:再唱歌,明天不给吃饭!但匪徒的威胁恐吓丝毫不 起作用。 歌声结束之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面对无垠的湖面仰天长啸—— “啊——!” 这一声长啸,吼出了心底里压抑良久的苦闷、酸楚和忧郁; 这一声长啸,吼出了对匪徒的憎恨、鄙夷和蔑视; 这一声长啸,也吼出了对和平生活灼热的向往和憧憬。 翌日,匪徒果然对我们实行物质惩罚。当天,匪徒只供给一顿午餐。匪徒的这 种惩罚方式,我们领教多了。被掳为人质后,常常遭遇饥饿、殴打。有时,一天仅 靠一餐剩饭就盐巴下肚。嚼着味同白蜡的糙米剩饭,实在难以下咽。但一想到大哥 张忠强临分手时的交代,我硬着头皮,把肚子撑饱。 9月25日,整整一天,埃德温·林都没有回来,直到9点左右我睡下前仍不见埃 德温·林返回。埃德温·林怎么啦?惨遭毒打、卖给大组织,或者安全获释? 没有小林的相伴,湖面之夜是多么的孤独呵。 第二天,我左顾右盼,就是不见埃德温·林的影子。直到第三天,“阿贡”差 一个人来清理埃德温·林的衣物:一双豁了口的皮鞋,一根蛇皮皮带,还有一串钥 匙。绑匪告诉我,埃德温·林获释了。 一位带班匪徒用手势比划,对我说:另外3名中方人质也已经获释了,你不用伤 心。目前我们正与菲律宾政府谈判,只要再交一些赎金,就可以释放你了。我心头 咚咚乱跳:大哥也获释了? 那绑匪见我不相信,又比划着说:是你们大使馆出了面,向菲律宾政府施压, 政府终于做了让步。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兔崽子,朝我这里开枪吧!” 现在,被囚禁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以前有小林伴着,日子虽苦总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彼此解闷,在漫长的煎熬中 互相支撑着,在心理上产生了不易察觉的依赖。他这一走,这种依赖感顿时变得尖 锐起来,随即刺痛了我的心。人就是这样,相处时也许并不觉得怎么样,只有离别 才会使一些东西变得清晰醒目。 人夜躺在床上,听着身下传来的细碎隐秘的水声,孤独感就像从水里悄悄爬上 来的水蛇一样凉喳喳地钻进我的骨缝里,令我难受。有一瞬间,一种陡然而起的巨 大虚空像潮水一样把我强行卷走,让我一时不知置身何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一点我能肯定。与大哥在湖中分手后,这种情绪也许就有了,并逐渐加重,但直 到小林从自己身边离开了,我才真正认识了它的严重性。老天爷把一个人的最后一 点倚靠完全拿开后,孤独感就是他最主要的东西了。 大哥已经脱险的消息使我轻松了许多许多,但难以排拒的孤独感使我又陷入了 一种难言的烦闷中。在这两股力量的作用下,压抑已久的男儿气概从身上火焰一般 喷涌而出,打乱了绑匪们强加在我身上的生活。 小林走后的第三天中午,我用芦苇杆做成的筷子吃饭。便桥的棚顶覆盖着干芦 苇有一根耷拉下来,拍击了一下我的脑门,我就将它折成两截,做成了这双筷子。 刚刚扒了一口,突然伸来一只手,粗暴地将它抢走,“啪”地一下折断了。我缓缓 地抬起头,逼视着那个长着一张蠢笨的马脸的家伙。这家伙挑衅般地比划着折成两 半的筷子,汽呼呼地命令我像他们一样用手抓饭吃,一边顺手将筷子扔向湖里。 这些绑匪按照当地的习俗习惯用手抓饭吃。他们看不惯手与食物之间多出什么 物件,或者说嫉妒这种比他们文明的吃饭方式。 灼热的正午阳光从棚顶的干芦苇缝间漏下来,投在我脸上,我感觉到了它接近 燃烧般的热量。 被折断的筷子在阳光下划了一道弧线消失了,我听到了它人水时一声叹息般的 轻响。 所有的屈辱和愤怒在一瞬间爆发了,它们像一场风暴把我从竹地板上刮起来。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饭碗狠狠地盖在那个家伙脸上。那人摔不及防,身 体向后一仰,像一枚被狂风摘掉的叶片翻进身后的湖水里,水花高高溅起。 热血 直灌颅顶,我别无选择。 我要捍卫属于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习惯,捍卫自己活着的尊 严——我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其他几个绑匪见状都撂了饭碗站起来,也许是由于事情出得过于突然,他们一 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傻站着。 我怒目相向。大哥已经释放,我再也没有什么顾忌了。由于一直担心影响大哥 的安全,我隐忍着没有发作,现在我要用拳头来争取自己的权利,索回失去的东西。 隐忍历来不是我张忠义的风格。 吃饭的地方在三栋高脚屋之间的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平台上,由毛竹搭成的窄 小便桥与高脚屋相接。那个翻下湖里的家伙呛了几口水,扑腾了一阵子,水中的芦 苇被他的身子撞得乱晃。一会儿,这家伙水淋淋地顺着一根毛竹柱子爬上便桥,跑 进他居住的那间高脚屋,端着一枝冲锋枪冲出来,便桥在他的脚板下吱嘎吱嘎震动 起来。落水绑匪那张马脸因恼羞成怒涨成了紫红色,扭曲得很厉害。 面对阴森森的枪口,我一点也没感到恐惧。死就死吧,老子不想再这样苟活。 临死一拼的搏击念头在我的体内疯狂燃烧,想抑制根本不可能也没时间,我索性橹 掉T恤衫,胸口一挺,朝那儿拍打了两下,怒吼:“兔崽子,朝我这里开枪吧!” 他们听不懂中文,但他们感觉得到我的极度愤怒和死拼打算。包括那个落水绑 匪在内,所有在场的绑匪都对我的举动感到震惊。就在“马脸”犹豫之际,其他绑 匪扑过来抱住了我,并挡住了同伙的枪口。我奋力挣动着,想冲上去跟那家伙拼命。 绑匪们死死抱住不松手,并用急促的话语提醒、制止“马脸”。 那家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指离开了扳机,枪口低垂下去,但嘴里仍然骂骂 咧咧。 见势态有些缓和,一个矮个头绑匪急忙跑进高脚屋,用手机跟什么人汇报了刚 才发生的一幕。不一会,一条独木舟就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沿着狭长的水道飞快 地靠近高脚屋。立在船头的头目“阿贡”纵身跳上了便桥,快步走到平台上,那个 矮个头绑匪上前比划着向他叙述了一番,“阿贡”皱着脸听着,锐利的目光在我和 “马脸”之间间来闪去。没等手下说完,他就走向“马脸”,脸色很难看。“马脸” 的视线短了,露出了一丝怯意。“阿贡”一把下了他的枪,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语 速很快。我听不懂这种士音很重的英语,只看见“马脸”在上级的训斥中垂下脑壳, 缩起肩膀,样子沮丧。他似乎想申辩一下,脸抬了抬又埋下去。他缺乏勇气。 跟这些绑匪相处几十天,我已经了解他们的一些底细。最底层的看守大多是绑 匪头目雇来的“临时工”,有生意时才把他们招来,看守一天可以得到200多比索 (约合50元人民币),这对他们来说是相当诱人的收入。想干上看守要托亲友找门 路,好不容易端上这碗饭,自然不想轻易失去。所以“阿贡”——看守的顶头上司 在这里具有绝对的权威,“马脸”只能乖乖地挨熊。 我昂着脖子,心里盘算着“阿贡”会怎样收拾自己。 训完“马脸”,“阿贡”转身朝绑匪们挥挥手,示意他们放开我,然后做了个 吃饭的手势,要我吃饭去。我没料到他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我,他是个令人捉摸不 透的家伙。我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们对我这么“宽容”,肯定是考虑到 了我的“价值”。小林走后,绑匪说话不再避着我,反正我听不懂他们的意思。但 我平时留意他们的发音方式,并通过请教小林,记住了几个常用词汇,有时也能听 出那么一点意思。有一次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自己最新的赎金是1000万比索。自己 比金条值钱多了,如果我死了,他们能捞到什么?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宽松下来。无意中探明了他们的底线,反而变得从容了。 我揉揉被他们抓痛的胳膊,又从棚顶拉了一根芦苇下来,重新折了双筷子,又舀了 碗米饭,自顾自地吃起来。 绑匪们也陆续回到用木板钉成的简易饭桌边,重新用饭。只有那个“马脸”被 “阿贡”处理,不准吃饭,远远地戳在一边,喉结上上下下滚动着。我瞥了他一眼, 发现他正用一种阴险刻毒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等着瞧吧,你马上就 会倒大霉的…… 我知道,头目“阿贡”一走,自己就危险了。按往常习惯,“阿贡”晚饭后就 会离开这儿,他好像就住在附近什么地方,听小林猜测说这个绑匪头目看样子在湖 边的村庄里有相好,晚上留宿在那儿。一有情况,他总是会及时出现在这帮看守和 人质面前。 我撂了空碗,把嘴边的一粒饭抹进嘴里,耐心地细细地咀嚼。我借助这个动作 来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我必须赶在“马脸”动手之前,也就是说要赶在“阿贡”离 开之前再狠狠“修理”他一下,把对手彻底打垮。不然入夜后很可能会被“马脸” 蒙住脑壳往死里揍。我回到自己睡的高脚屋里,用目光在空荡荡的室内扫了一遍, 发现了搁在墙角里的一块5公分厚15公分长的木板。当我将它悄悄掂在手里时,主意 锁定了。整个下午,我枕着这块有点潮湿的木板睡觉,养精蓄锐。随着时间的推移, 复仇的欲望越来越急迫,但我仍然闭着眼睛,用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耐心等待 那个时刻的降临。 终于到了吃晚饭时间。 绑匪到门口叫我起来吃饭,我假装睡过了头,没有动弹。等他一离开立即翻身 而起,摸着那块木板风快地冲出去,在绑匪们还未醒过味的当儿,我已抄到了“马 脸”背后,木板在空中搅起一大股气流,旋即又准又狠地砸在“马脸”背上,随着 “哟”地一声,那家伙应声趴在地上,两腿痉挛着。其他绑匪想靠上来,我抡着木 板挥舞了一圈,带起一股风,逼迫他们后退。瞅准了,我让木板改变了方向,疾速 向下运行,再次重击在这个挑起事端的家伙身上。这回我打在他的屁股上,也可能 打到了腰部,他疼得毗牙咧嘴,哭爹叫娘,在地上乱滚。 “阿贡”怒喝一声,其他绑匪乘隙而上,像中午一样死死将我抱住。这回他们 不敢疏忽,夺了我的木板,又将我的手脚结结实实捆住,并在我身上打了几拳。 岗哨持枪在远处机械地来回走动,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感兴趣。 “阿贡”朝我恶狠狠地吼了几句,眼球鼓凸出来,脸部肌肉扯动得很厉害,样 子有些狰狞。 我冷笑了一声,没有理他。滚你妈的蛋,想要我的命就赶快动手吧,别磨磨蹭 蹭,装腔作势。 我的态度没有进一步激怒他,反而使他冷静下来。他挥挥手制止了同伙的报复, 吩咐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马脸”搀走,然后叫绑匪把我推进高脚屋,锁上门。 听着杂沓的脚步声渐渐散去,一种快感慢慢在体内像水一样洞开。久违了,自从大 哥被绑架以来,这种感觉就离开了我。今天,在剧烈的抗争中,在以暴制暴中,我 重新获得了这种体验。尽管手脚被捆得严严实实,我只能仰躺在竹地板上,不能用 更多的动作来抒发这种情绪,但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身体是激动的,虽然前一会儿刚 刚增添了伤痕。这是我被绑架以来一次情绪大爆发,它唤回了我的自信,我为此感 到欣慰。 我一直以为,自信是一个男人对付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的最有力武器,缺乏自 信是一个男人的悲哀。我的自信来自于当过20多年支书的老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 来自于大哥带我闯荡世界积累的经验。 光线渐渐暗弱,夜晚正在来临。 有脚步声朝这儿响过来,停在门外。随即传来打开门锁的声音。我以为是与自 己同居一室近距离看守的三个绑匪回来睡觉了,却听到了“阿贡”的声音。他走到 我身边,踢了踢我的大腿,看我是不是睡着了。 “阿贡”朝我说话,语气阴冷。我听不懂他的话,但看懂了他比划的手势,他 在问:他(那个“马脸”)脊椎断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打他? 我有点发狠地说:“不打死这个人,我就死定了。”见他一脸茫然,我也学他 比划起来。 虽然双手被捆住了,比划起来有些难度,但对方还是有点明白我的意思了。 “阿贡”沉默了一下,突然做了个叉死我的动作,我知道他在威胁我:如果再 这样,就叉死我。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不再看他。 “阿贡”走后,看守我的三个绑匪鱼贯而入。他们乒乒乓乓把动静弄得挺大, 但没有碰我的身体。 第二天,情况起了一些变化。“马脸”被搀上一条独木船走了,从此再没见过 他;独木船回来时,船上坐着5个新来的绑匪。看守我的绑匪增加到了10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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