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我与菲律宾绑匪的六十九天 张忠义口述 林世恩 汤荣辉 黄玉妹编著 下篇 绑匪崇拜李小龙 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芦苇恣意生长,集结成阵,很好地遮蔽了一场罪 恶的阴谋。我一度跟着脚尖想看看芦苇后是什么,但芦苇杂乱而宽大的叶片有效地 阻挡了我的视线。这使我身陷囹圄的感觉又加重了一些。 在我看来,大自然袒护了这些绑匪,不公平。 我狠狠收拾了那个“马脸”后,绑匪们对我的戒备之心增强了许多。我的手脚 被捆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们开始不想解除这些绳索,怕再出现“意外”。后来 又觉得要帮我解手,实在麻烦,无奈之下只好去掉了这些皮肉上的束缚。 他们把那些可以移动的木块、竹片统统钉死,以防变成我手中的武器。然后每 个人在手腕处悬了一根短木棍,以便随时操起围攻我。他们不敢单独面对我,总是 有意识地以四五个人与我相处。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不让我吃鱼,闻着鱼腥味我就忍不住直咽口水。 这些块头不大的淡水鱼是从这座不知名的大湖里捞起来的,绑匪从当地村民那儿买 来,有时也自己动手叉鱼。绑匪有鱼配饭,而我只能以盐巴佐餐,顿顿硬塞,饥饿 使我机械地吞咽,但我并没有放弃对鱼的那份单纯的念想。 我暗暗拿定主意,决定主动出击。与“马脸”斗争的胜利助长了我的信心和勇 气。 开始吃饭了,我捷足先登,到锅里去抢鱼。他们喜欢把鱼煎后再炯上一小段时 间,我就趁这段时间抢先去揭锅,捞到一条两条就走。绑匪见状大吼小叫,但不知 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止。一眨眼,鱼肉都到了肚子里,我咂咂嘴,才品出了一点味道。 有一次吞得太快,把鱼刺也送进了喉咙,卡在那儿难受了半天,最后想起小时候用 过的土办法,捏了一大团米饭塞进嘴里使劲咽下去,总算把那根刺带进了胃囊里。 一天中午,我抢得过了头,弄到了三条,一个绑匪再也无法容忍,在我的屁股 上踢了一脚。我猛地转身,扔掉手中的鱼,揪住锅耳,将热气腾腾的铁锅高高举起, 要朝踢人的那个绑匪扣下去。那家伙还算反应快,情急之下纵身跳进了湖里,狼狈 不堪。 由于锅没有举平,汤汁流向一侧,烫伤了我的拇指,但我没有吱声,咬牙坚持 住。绑匪们怕我把这个弄饭的家伙砸烂了,眼巴巴地望着我。最后,我把铁锅放回 原处,凝滞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 绑匪们决定好好收拾我一通,让我老实下来。 他们四五个人攻击我一个,而且手中有木棍,但我并不惧怕,拉开架势与他们 对阵。我自小练过一拳两腿。他们挥舞木棍狠击我的背部、胳膊(他们不敢打头部, 怕致命),我咬牙挺住,大喝一声,一个掏心拳挟着风村过去,就把对方击倒在地。 我发现这些绑匪拳脚功夫很差,动不动就要借助枪械、棍棒来施淫威。 对打之中,双方各有所伤。 晚上睡觉时,身上的伤处就会疼得厉害,但我硬是挺过去了。 绑匪几乎每天都要动手打我,成了家常便饭。我从不屈服,每次都奋起抗击, 每次都在身上添加了新的青块紫块,浑身伤痛像蝎子蜇着我的神经。但我知道绑匪 也伤得不轻,谁坚持到最后就是赢家。我从小就不愿意做输家,不愿领受输家的耻 辱。 有一点我很放心:晚上对我来说是安全的。小林告诉过我,菲南部穆斯林不允 许对睡着的人发起攻击,这是禁忌,不然会触犯神灵,降下灾祸。 绑匪见打不垮我,又想出了一个毒招:让我饿肚子,削弱我的体力,然后把我 彻底打败。 他们把我每天的两餐饭减少到一餐,我饿得两眼发花,心想这样下去肯定要坏 事,心一横索性绝食。 我硬挺挺地躺在竹地板上,不管绑匪怎么叫唤,都不起来。这回,我进一步体 会到了什么是饥饿,它像无数蝗虫一样在啃咬我的肠胃,咕叽咕叽的啃咬声清晰可 闻。到了第二天傍晚,我是真的没有力气起来了,人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阿贡”来了,见状斥责了绑匪们,当即宣布恢复每天两餐制。我怀疑他是这 一切的幕后指使者,但又觉得他没必要制造什么假象。我没有更多地去琢磨这些, 一心只想吃到东西。 绑匪们收起了这个阴招,我又吃到了两餐饭。这些恐怖分子施加给我的种种非 人待遇,使我原本强健的体魄不断受损,身体素质下降,会产生乏力的感觉。 身体得到热量的补充后,体力有所恢复。我猜测他们又会动手,于是决定先下 手为强,选择主动进攻。他们没料到我会先动手,警惕性不够,被我腿扫拳击,一 下子就打翻了两个,在场的其他两个绑匪慌乱之下连连后退。这些绑匪穿着筒式服 装,一块布从上身覆盖到膝盖,行动不便,我只穿了一个裤头,进退自如。 我准备继续进攻,却听到一个绑匪朝我做着手势,嘴里尖叫着:“NO!NO!” 他们终于不想再“玩”了。 他们没想到身陷囹圄的我如此强悍,而且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他们永远也 无法理解我对大哥怀有的深情。 他们看清楚了一个中国男子汉不甘屈辱的意志,软了下来。 我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事情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连我都没有料到。这些歹徒乖戾、凶暴,不讲信义, 你没有办法对他们指望什么。我明白,这个结果是自己以身上的累累伤痕为代价争 取来的。人质是人,不是你们手上爱怎么捏就怎么捏的面团,我捍卫的气是自己作 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 经过这番较量,绑匪们开始“善待”我,不再无端攻击我的身体,辱骂的次数 也明显减少了。 我醒得很早,这一段囚禁生活把我的神经磨得很细、很敏感,站岗的绑匪枪械 在竹栏杆上磕碰出的响声,淬然而起的鸟鸣,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甚至鱼儿蹿出 湖面的动静,都会触动我的神经,使我晚上睡得不踏实,在浙江工地上,干完一天 活,我能够呼呼大睡到第二天老婆喊吃饭为止。老婆很体贴,知道我在外面累,总 是纵容我睡懒觉,从无怨言。而现在,我这个特别能睡的人再找不到那份酣睡的香 甜了。 我确信这一次是被光亮唤醒的,而不是响声。静溢的晨光从跳动的芦苇叶和淡 紫色的芦苇花上轻轻地弥漫过来,一直渗透进我住的高脚屋,到达我的眼皮底下。 我就这样醒过来了。 我迎着晨光走出去,打了一桶湖水,没有牙刷,只能用手指在嘴里胡乱抠挖一 番;没有牙杯,就捧着水漱口;没有毛巾,便将脸俯向水桶,撩了水揩脸。在湖中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是这么做的。做完这一切,便扶着便桥上的栏杆眺望湖中 风景。芦苇在凉风中起伏,水面无忧无虑地闪着白光,从这儿通向外面的水道上, 有一只灰褐色的小鸟忽悠一闪而过,消失在茂密的芦苇阵中。我还是第一次认真打 量这儿的景物,要不是身在绑匪手中,生死未卜,前途茫茫,我真应该好好领略这 儿的风光。 清晨的大湖蛮荒气息最少。太阳升起来后,阳光照临这里,这种气息一点点浓 郁起来。朝阳明晃晃地放射着光芒,它驱除着我身上的阴气。我很少在有月亮的晚 上想念家乡和亲友,也许是夜色加重了这儿的阴险色彩,不适合我去怀想。而这种 时候,新鲜的朝阳把它适度的温暖辐射到我躯体上,我就容易走神。神思朝太阳冉 冉升起的地方飘去,飘向故乡,飘到注定要为我担惊受怕的亲人身边……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淖,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陷越深,一 股可怕的吸力把我的身体一点一点拖住死神的怀抱。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似乎越 缩越小——某一天便会像过了花期的花朵从枝头凋射。我被绑架之前,就清楚这些 菲律宾绑匪残忍之极,拿不到赎金就会砍掉人质的脑袋。但大哥已经获释,他会动 用一切关系和手段来营救。我相信中国政府一定在想方设法救我。我不相信自己的 大限已到,生的希望从来没有消失,就像这一朝阳一样,每天都把温暖送达我的体 内,托住那颗下坠的心。 我是个生活在朋友中的人,没有朋友我会非常难受。不论是在家乡,还是在外 地,我都有一大帮朋友。事业需要朋友,生活需要朋友,困难需要朋友,欢乐也需 要朋友。朋友让我的日子滋味多起来。而在这荒蛮之地,我与朋友隔绝,周围除了 敌人还是敌人。没有了朋友之间的友善和默契,日子里只有敌意和仇视,这是多么 悲哀的事情。岁月发生断裂,命运把我抛进了伤心之地,过着无比单调、空洞、压 抑、痛苦的生活,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大湖对我内心凄怆的发问保持沉默。 我从来不相信宗教那种虚无的东西,家里没有给神的灵位留出位置,室内闻不 到敬神的香火味。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少人信这个,对神灵顶礼膜拜,惟恐侍候不周。 一个信神的朋友有一次开玩笑说,你这样怠慢神灵,不怕他老人家哪一天发怒,丢 给你一双小鞋穿?今天的遭遇难道应验了这位朋友的话?想到这儿心头一颤,一丝 海意升了上来。也许,自己平时真该做好这个功课。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人 在落难无助时很容易抱神佛的大腿,这实际上都是自己给自己制造幻像,自己哄自 己。 太阳已经移到了屋顶上,阳光变得炽热难耐,芦苇舒展的叶片边缘微微卷了起 来。我测算温度起码在摄氏39度以上,加上高高的芦苇挡住了来往的风,这儿闷热 得像蒸笼一样。菲律宾南部山区的炎热令人畏惧,连这些绑匪都受不了,轮流跳进 水里泡凉,但他们一上岸就得套上筒式衣服,不知是穆斯林的习俗还是组织的规定。 我注意到,开始转移时他们都会换上迷彩服,便于行动。我是无所禁忌,除了一条 短裤外,全身脱得精光,但汗珠还是一层一层地冒出来,僻僻啪啪掉到毛竹搭成的 便桥上。炎热逼我收回了飘飞的心思,往回走去。允许我走动的空间不多,没有更 多的地方可去。 室内阴凉一些,我趴在地板上,摊开四肢,让肉体与竹面接触的面积尽量大些。 室外的张望又一次让我隐隐失望,我没有看到什么意味着事情开始转机的迹像。希 望很渺茫,但我没有放弃。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一个绑匪在门口探了一下脑壳, 叫了我一声。待我转脸,这家伙嘴里叽哩咕略小声说着什么,脸上并无恶意。见他 摆出的架势有点像模仿我跟他们过招时的动作,慢慢转过脑子:他是想跟我学两招 中国功夫。 这有点不可思议:绑匪竟向被绑者学习拳脚。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请求。但他 显得很有耐心,在门口席地而坐,不断地联噪着,像一只令人讨厌的乌鸦。 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是被他的诚意打动,而是因为有事可做至少会让自己暂时 放下一些沉重的东西。 我稳稳往下一蹲,蹲马步,两手收拢在腰际,形成拳握。那个绑匪在门口也依 样画葫芦,但他的腿肚子直打抖,整个身于晃个不止。我站起来,用脚尖在他的膝 盖上轻轻一碰,他就仰面翻倒在地上,喘起粗气。这些绑匪别看个头高大,其实劲 道并不怎么样,有时一拳打在我身上,自己倒疼得毗牙咧嘴,捂着肿起来的手腕直 叫唤。我叫他起来重新蹲好,他照办了。其他绑匪见状围拢过来,也饶有兴趣地学 起蹲马步。看来他们也无聊极了。 这个场面确实有些滑稽:被他们劫持到这儿的人质,却成了他们的教练。 休息时,绑匪们提到了李小龙——这三个字说的是汉语,尽管很生硬,还是能 听出来。说到李小龙时,有个绑匪还竖起了拇指,脸上溢出钦佩的神色。看来这位 华人电影武打明星是他们崇拜的对象。 我听着,竟像多了一个同伴似的,心里增添了一份踏实感。 装模作样地当了一回野教练,流了不少汗,我去冲澡。在我住的高脚屋门口旁 边,有一个突出部,1平方米见方,是拉屎、洗澡的地方。这里没有茅坑,粪便直接 排到湖里去。我是农民子弟,这种排泄方式对我没有什么障碍,感到难以接受的是 擦屁股的办法,这些绑匪根本不用纸张,习惯用湖水洗,我必须照他们的样子去做, 因为找不到可以擦拭的东西。刚开始时,大腿都蹲麻了,我还是不愿将手伸进脚边 的水桶里。最后没法子只好闲着眼睛去桶里面撩水。栏杆上系着一只小木桶,除了 打水“擦屁股”外,再就是打水冲凉洗澡了。我每次尽可能把桶抛得远一点,但免 不了会有一两回打上漂着粪块的湖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最让人恶心的是,煮饭用的水也是从这湖里打的。尽管是从一个比较干净的地 方弄来的,但水质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每次吃饭,我总能嗅出一丝异味。 适者生存,我强迫自己领受了命运安排的这一切。操他奶奶! 我想到老地方去洗澡,一个绑匪喊住了我,示意我可以到湖里去洗,像他们一 样。我的血液流速骤然加快了,早就想到湖里洗个痛痛快快的澡,只是没有得到允 许。现在,这个机会在我教他们蹲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后降临了。 我一头扎进湖水里,在几根枪管的监视下尽情舒展自己的身体。水面上的阳光 是暴烈的,水面下却是一个凉爽的世界。尽管它受了些污染,但仍然让我的肉体获 得一种解脱的快意,与炎热相比,这点污染算不了什么。我不怎么会游泳, 只能胡乱划拉几下,也算过了点瘾。从水温可以判断,这湖水不浅,估计有三四米 深吧。我不敢游出太远,只在便桥的竹墩附近活动。这已经足够了。有一瞬间我甚 至觉得,能这样泡在水里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了。湖水温和地抚摸着我被菲律宾 南部丛林阳光晒得黝黑难看的肌肤,让我想起妻子那双纤柔的手,这双手离开我的 日子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我有些走神,绑匪在便桥上喊起来——我第一次的湖中洗 澡时间结束了。 当上野教练的益处不止这一点。吃饭时,绑匪主动分给我一两条鱼。被绑架后, 我的待遇时好时坏,好时能吃到绑匪头目给的奶粉,这在当地人眼里是稀罕的高档 食品,一些负责看守的绑匪经常趁我睡着时偷挖一勺吃。而坏时一天只能吃上一碗 撒了盐巴的米饭。这些米饭里夹着许多草籽等杂物,吃起来路牙,仅靠盐巴把这些 难吃的饭送下肚,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但有什么办法呢?转移到这儿以后,绑匪 基本上还是不让我沾荤味。他们主动分鱼给我吃,在这儿还是头一遭。 我心里顺了一些,又给他们教了扫堂腿之类的招数,权当消磨时光,能不想事 就不想事。这些菲律宾南部丛林里的绑匪很笨,教了好几遍仍然不得要领,但这并 不影响他们的兴致,该怎么来还怎么来。 从激烈对抗到这种虚假的和平相处,我和看守绑匪之间经历了一个奇特的“磨 合期”。 直升机来了 午后时份风云突变,阳光通去,天空翻滚着无数肮脏的乌云,有雷声从天际隐 隐传来,远处那抹黛青色山峦显得阴郁凝滞。沉闷的空气里忽然起了风,高脚屋在 风的摇撼中呜呜直响,屋旁的芦苇惊疑不定地左右摇摆着。风刚刚停息, 粗大的雨点就僻僻啪啪敲响了湖面,随即演成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雨经常光顾菲律宾南部丛林的夏秋季节,暂时驱走闷热。它带给人的轻松心情 很快就会消失,雨后的阳光带有很浓的报复意味,把成倍的热量倾泄在我们的皮肤 上。 雨水哗啦啦注人大湖,视野很快迷蒙起来,空气变得湿润清新。我冲到室外, 口鼻并用,贪婪地呼吸着。雨点斜斜地打在我赤裸的胸膛上,生出一种麻丝丝的舒 服感,还有一缕亲切感。 要是在家乡——我现在很容易触动那根思乡的心弦,这样的大雨简直就是福音 了。故乡高山镇干旱少雨,乡亲们在山上种植的多是耐旱的地瓜,自己就是吃地瓜 米长大的。盼呀盼,一年盼来几场雨,大小算在内,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雨水 少,大家各不相让,动嘴是免不了的,有时还会发展为动手。父亲是支书,每每要 出面制止,有一回双方都把山锄架在他脖子上,让他滚开,但他毫无惧色,一发力 把两把山锄同时夺下了。那场面惊心动魄,还是一位少年的我为父亲感到自豪。我 承续了一个强者的血脉,流在我身上的血是热的。爸爸,你放心,即使我永远躺在 这里,也会以一个强者的姿势倒下。 一条独木舟突然从雨幕中穿出来,沿着那条境蜒的水道靠在了高脚屋边,跳上 来两个穿雨衣的人。我看清走在前面的是“阿贡”,被雨衣紧紧裹住的那张脸透着 一股紧张,愈发显得阴骛难测。他从我身边走过时停了一下,转过脸打量了我一眼, 他的目光像蛇一样。这家伙总是这样神神鬼鬼,处处让你感觉得到他的分量,他的 存在。天地之间发生的这场大骚动绷紧了他的神经,他这种人很迷信这一条:这种 时候容易让人松懈,容易让人失去警惕,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如果他会说中文。 我真想跟他交流一下这些想法。 倚在高脚屋门口监视我的三个看守一看到他就挺直了腰板。“阿贡”走到他们 跟前,叽哩咕噜交代一番,然后掉头走向另一间高脚屋。他的脚板踩在湿淋淋的桥 面上,吱嘎吱嘎乱响。 便桥顶上覆盖的干芦苇漏洞百出,雨水顺着这些漏洞滴沥不停,把我的头发和 脸颊弄湿了。两个月了没理发,我酷爱的板寸头早就荒芜成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而 且脱落得很快,令人骄傲的头发密度越来越稀了。胡须则相反,由于长时间没办法 刮除,在脸部四处蔓延,已成气候。我在伸手抹去头上、脸上的雨水时,手感把这 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尽可能多地逗留在室外——包括这样的雨天,是因为心里头潜藏了一个若有 似无的念头:希望自己的身影有朝一日出现在菲律宾政府军侦察兵的望远镜里头, 尽管明知这种可能性很小。人在落难的时候,容易把一根稻草当成是一棵树。我这 样子有点像个自作多情的人。 这一场暴雨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慢慢减弱,它是我被绑架以来见识过的最大的一 场雨。雨水如注,湖面不断抬高,我躺在地板上,能时时感觉到湖水上涨的那种嚣 张声势。脊背与湖水近在飓尺,甚至能够感受到水的波动。在风雨的摇撼中,连与 我同居一室的几个绑匪也难以入眠,不断翻动身子。迎风的两面墙被打得湿淡淡的, 雨水从墙缝中渗进来。 我睁着眼睛睡,心头像雨夜一样潮湿,亲友的面容又一次在我眼前显现——回 忆他们已经成了我日子里最重要的内容:年迈的父母、刚刚脱险的大哥、友爱的弟 妹、温柔婉静的妻子、聪明可爱的三个孩子、同甘共苦的朋友…… 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到他们中间。 也许只有站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才会看透一些东西。你会发现原先耿耿于怀的 东西很无聊,毫无意义。当你在一个平和的环境中干着自己喜欢干的事情时,就是 幸福的。 大雨是在凌晨时分结束的,清晨起来,空气特别好,四周的景象有一种晶莹欲 滴的感觉。芦苇中隐藏的罪恶破坏了这样的美景,是对大自然的粗暴亵读。我发现 “阿贡”昨晚搭乘的那条独木船还在水面上飘荡着,看来他昨晚是在这里度过的。 绑匪们突然欢呼起来,他们看到了湖面上荡着水花的鱼,纷纷取来竹枪,站在 便桥边上刺鱼。这场大雨把湖底的鱼都搅出来了,湖面上布满了水花,鱼游动的身 影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场面出现在生存条件如此恶劣的地方显得有些惊心动魄。哪 个绑匪刺中了鱼,便会引发一阵笑声,把我的心挠得痒痒的。我瞧见“阿贡”被笑 声引出室外,便向他走去, 做了个刺鱼的动作。我决心索回他从我这儿拿走的那点小小的权利。 “阿贡”对我的要求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而是眯细眼盯着我的脸,随后叫一个 绑匪把竹枪让给我用。那个绑匪不情愿,但还是执行了头的命令。 可能是被大雨弄昏了头,鱼群并没有惊散,一直在便桥边留连。我屏息静气地 端着鱼枪,瞄准一条块头大的,手臂一抖,鱼枪准确地插入鱼身,再往上一挑,鱼 已经到了空中,尾巴拼命拍打竹杆。 深藏于菲律宾南部丛林地带的这座神秘大湖令人意外地现出了慷慨的一面。 午餐非常丰盛,是我被绑架后最好的一餐。绑匪把捉来的几十头鱼一锅清煮了, 浓郁的馋人的鱼香味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有的绑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锅,使劲咽 口水。揭锅后,绑匪们一哄而上,我没有落下,也弄到了几头鱼。味道跑到了汤里, 鱼肉没有鱼汤好,鱼汤一眨眼就不见了,留下鱼肉再慢慢享用。 这天是10月12日。没有日历,手表早被抢走了,我只能在心里一天一天默记着 日期。一餐天赐的饭使这一天显得不同寻常。我能够铭记这一天还因为接下来发生 了一桩事情。还没吃完饭,天空中突然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由远而近,越来越 响。“阿贡”扔了碗,吹了声口哨,绑匪们迅速丢掉手中的东西,挟持我的胳膊往 屋里拖。我装作很配合地随他们一起住室内跑,到了门口忽然用力一挣,挣脱了他 们的控制,返身就往吃饭的平台上奔。 我已瞥见了两架军用直升机在穿越大湖上空,巨大的轰鸣声在头顶滚动。 这是我被绑架以来第二次看见飞机了,第一次被绑匪控制,使呼救流产,这一 次动作要快点。飞机飞得不高,速度不快,侧着身子盘旋,看样子很像是侦察机。 我边跑边脱下T恤衫,冲到平台上露天的一角拼命挥舞衣服,并仰天呼叫。绑匪们猛 地扑过来,抱腰的抱腰,捂嘴的捂嘴,拽胳膊的拽胳膊,硬把我弄到有干芦苇遮蔽 的地方。飞机的引擎声慢慢消失了,机会又一次远去了。 “阿贡”出了一身冷汗,少不了对我进行一番威胁恫吓。上回他剥夺了我吹芦 笛的权力,这回的反应更激烈。他从一个绑匪手里接过一杆枪,嘿嘿地阴笑了一声, 突然将枪管戳到我的下巴上,气急财坏地甩给我一连串话,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我 的眼睛被枪管逼得只能看到棚顶的干芦苇,但我想象得出他那副急眼的样子。我呼 吸正常,出气均匀。 被绑以来,已经转移了五六个地方,看守绑匪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这个“阿 贡”始终“陪”着我,这本身就说明他是个不寻常的家伙。 “阿贡”发泄一通后,收了枪。奇怪的是他没有进一步做出处罚,比如把我捆 起来关禁闭,或者顺手捣几枪托。 我从地上捡起T恤衫,想套到身上又觉得没必要了。雨后的干阴天气只延续了很 短的时间,就被重新出现的太阳给驱散了,这会儿阳光已经炽烈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有一种变本加厉的味道。湖面上鱼儿早已没了踪影,恢复了 原先的平静。 似乎是为了确认“阿贡”的处罚到此为止,我走动起来,走到便桥的尽头,从 那儿拾级而下,然后蹲下拉了一泡屎。我现在活动的地方扩大了一些,能够到湖里 洗澡,而且可以像绑匪们一样贴着湖面大便了,不用再费劲去打水。 回到屋里,我靠在墙上想事。由直升飞机想到了菲律宾政府军,想到了菲律宾 政府,想到了中国驻菲大使馆…… 他们一定在设法营救我,我得出了结论。 我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也许大哥就坐在直升飞机上,帮助菲政府军确认方位。 可是大湖大广了,要想发现绑匪的窝藏地点就如同在大海里捞起一根针。 还是别想太远了,我想。 我收回心思,做起了每日必做的“功课”。手指蘸了打上来的湖水,在竹地板 上画基建设计图。自己在衢州那边刚刚接手一个基建项目,大哥在菲律宾这边就出 了事,中断了我正在着手的工作。设计基建草图使这项工作在我心里得到延续,也 使自己摆脱厄运的希望得到顽强的延伸。风很快吹于了水痕,这没关系,我可以重 新再来。为了防止自己思维能力退化,我坚持每天都这样做。尤其是小林走后,我 再也没有可以沟通的对象,这项工作的意义就凸显了。在我日复一日的修正中,设 计图已日臻完美,但我还是寻找它的缺点。 寻找缺点的过程就是磨破思维的过程。 大哥认为我是块搞设计的料。我一出道他就有意把我往这方面栽培,小到一条 地沟他都要我拿出最可行的施工方案。我念初中时喜欢几何,对点线面的变化规律 有一定认识,没想到这成了我“起家”的资本。大哥总是勉励我,激发我的自信心, 使我对设计渐渐上了心。大哥对我说,一个人一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不易了。确实不 易。有一回,我做的一个项目设计在评议会上被否决了,白费了多少功夫,还耽误 了时间,我一气之下把设计方案撕毁了,弄得满地都是碎纸屑。大哥到我的房间一 看,突然发了火。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他惟一一次对我发火。他擂响了桌子,冲着 垂头丧气的我狠狠挖苦道:“你算什么汉子,一点点挫折都经受不住,还能做什么 大事!”他这重锤一击,我清醒过来了。最后,大哥息了怒气,抚着我的肩膀问: “我们兄弟几个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我说,是大哥提携。大哥摇摇头,注视 我,一字一顿地说:“靠的是团结互助和刻苦耐劳的精神,还有‘福清哥’四处闯 荡敢于冒险的精神。” 是呀,都说“福清哥”胆大,这些在外头打拼的“福清哥”大都有一股不轻易 低头的倔犟劲头,所以才有“凡有华人处,必有福清人”那句话广泛流传。 大哥接着说:“有冒险,就会有失败,这没有什么。” 我的眼睛湿润了:“大哥,我懂!” 冒险,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大哥明知菲律宾绑匪猖獗,但还是承建了马尔马尔灌溉项目的土石方工程,这 个选择就带有很大冒险色彩。 这回我救兄心切,闯人虎穴,也是一次典型的冒险,一次拿生命当赌注的冒险。 我不后悔。 也许有遗憾,但那不是后悔。 能进就进 我一直想不清楚这个绑架组织怎么起了一个那样“宏大”的名称,他们把美国 五角大楼的称谓占为己有,是出于一种对强势力量的崇拜,还是拉大旗作虎皮,虚 张声势?这种不伦不类的移植是对“五角大楼”的一种站污和嘲弄。 “五角大楼”绑架组织的总头目一直没有出现,我见到的级别最高的头目就是 “阿贡”了。“阿贡”指挥下的这伙绑匪最喜欢干的有两件事,除了掷骰子赌博外, 就是谈女人了。在一块时,他们就扯一些猥亵的话题寻开心,有时还表演一两个不 堪入目的性动作,引发更恣肆的笑声。我在边上看着那一双双淫邪的眼睛和一张张 被原始欲望挤压得变形的脸庞,心里就会浮起鄙夷和不屑:这样一群低素质的绑匪 竟然使用了“五角大楼”的名号,真是恬不知耻。 这个世界仅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只有男人的地方,关于女人的话题永远是 最有魅力的;而只有女人的地方,关于男人的话题同样是最有吸引力的。但话题绝 对有高下之分。这群绑匪长时间沾不上女人味,只能通过这种渠道来发泄,缓解性 紧张。 然而,这些话题也加重了他们的性幻想。 一天夜里,我好不容易开始有些睡意,迷迷糊糊中突然被一种声音弄醒了,我 警觉地竖起耳朵,只听见黑暗里传来一种怪怪的声响,这声音近在飓尺,可以听出 其中的亢奋和痛楚。 我判断出这声音来自哪里,悄悄仰了头,借着月夜渗透进来的一点清辉,隐隐 约约看见一双手正在男人的阳物上来回动作,与我同居的绑匪中有人在手淫。我重 新躺好,但睡意已去,那声音持续不断地传进耳膜,忽高忽低,忽紧忽慢,就像一 种药物在我的身体里产生了作用,我的躯体渐渐绷紧,开始有些难受。备受折磨的 肉体仍然潜藏着一个健康男人的欲望,这并不让我觉得耻辱,相反感到一种安慰。 我还担心过在这种高压状态下生活,一些生理功能会衰退或丧失,看来是不必要的。 不过,这不影响我对这种声音的厌恶。白天获得的印象在夜里得到强化:这群 绑匪像禽兽一样。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的种种行径都配得上这个比方。我不仅 仇视他们,也看不起他们。 现在,这屋子里有三样东西让我讨厌了。一样是绑匪身上的臭味,这些家伙懒 惰成性,不爱洗衣服,浑身臭烘烘的, 弄得屋里空气污浊。另一样是蚊子,这里的蚊子个头大,脚长,咬起人来不疼,但 痒得难受。白天还好,一到晚上这些蚊子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多得随便在空气里 一拍,就会在手掌里留下几处血斑和黑点,那就是蚊子的尸骸和被吸走的血液。这 里的湖水滋养鱼类,也滋养蚊虫,让我无处可适。那些绑匪对这些蚊子的攻击习以 为常,视而不见,似乎他们的皮肤有什么免疫功能。我忍受不了蚊子叮咬带来的那 种奇痒,不停地驱赶拍打,但并不见效,这些蚊子根本无视我的威胁和屠杀,越聚 越多,弄得我最后也懒得动手了,睡觉前便套上那条惟一的长裤和T恤衫,给蚊子留 下尽可能少的“用武之地”。脸、脚和手臂就惨了,蚊子在这些部位留下了密密麻 麻的红斑,加上我的抓挠,红艳艳的一片,不少地方出了血。这也是导致我晚上难 以入眠的一个直接原因。大哥教我往身上涂牛粪和泥浆的混合物的办法在这里没有 条件实施。 与我同室而眠的三个看守没有带枪,我睡在最里面那个角落,他们占了其他三 个角落。这三个彪形大汉的任务很单一:防止我夜里伺机逃跑。绑匪分工明确,那 些负责警戒和采购的人一般不会去管“内务”,负责“内务”的人最多,有七八个 重点就是看守我。从这一点上看,他们不是乌合之众。绑匪内部一定有什么有效而 可靠的约束机制,使他们能够始终遵循某种行事准则,“阿贡”也才能牢牢地控制 着看守的“局势”。 实际上,我们兄弟几个带出的那支建设队伍也是一个组织,依靠内部管理机制 形成了凝聚力和战斗力。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我们兄弟几个特别是大哥费了不少 心力,最后在管理中突出了以人为本的理念,宁可要人而不要财富。正是这种重人 轻物的思路发生了决定性作用,才在我们身边聚合起一批能够同甘共苦的战友。此 次为营救大哥,同事薛兴、王胜利敢于冒着生命危险随我闯入匪穴,就是一个明证。 然而,此组织非彼组织。我们的组织是为了建设,给人类创造财富;而绑匪组 织是为了邪恶目的而集结在一起的,其行动实质只有两个字:破坏。破坏人类共有 的秩序,破坏和平的生活,破坏道德准则和人类良好的愿望。这是私欲膨胀的一种 极端体现,是人里头的罪性泛滥的结果。 在人格上鄙视他们,但在行动能力上,我不能不承认他们是出色的。内部约束 机制使他们的邪恶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正是由于他们严密的看守,使我一直找不 到逃逸的机会,困于他们手里。但我除了等待和盼望外界的营救外,始终没有放弃 自己逃生的念头。我一直凭借自己作为建筑工程师方向感强的素质,下意识地强记 行走路线和周围景物,寻找脱离魔掌的机会。 我通过自己的奋力抗争,和其他各种努力,拓宽了一些生存空间。他们主动让 我吃鱼,让我参加他们的刺鱼行动,能像他们一样下湖洗澡,并像他们一样贴近湖 面舒服地排泄(如果没有这次遭遇,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连大便也是一种权利),我 能在他们的枪口下做一点点自由的事情了。被绑架后,生存变成了一桩难事,几乎 接近了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不,比原始人还不如,他们有自由。对终于到手的一 点点自由,我是非常珍惜的。绑匪见我表现还行,慢慢的便有些松懈了。我用表面 上的配合来麻痹他们,暗地里捕捉着可乘之机。我做了充分准备。我吸取大哥那次 出逃失败的教训,悄悄积攒了一些米饭。有了这些食物,出逃路上就能随时补充热 量,获得体力,最终走出这可恨的丛林地带。 机会终于来临。 我记得是10月15日晚上,与我同居一室的那三个看守赶在我前头倒头先睡了, 赌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骰子,他们很疲乏。以往,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个要等到我人眠 后才睡去。 我躺下后脑子里就翻腾开了,琢磨着该怎么行动。待行动计划在心中形成后,由于 机会降临而激动不安的情绪平息不下来。我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进一步把他们引人 梦乡。我用左手的拇指轻轻地有节奏地点击着食指,以此来计算时间。到了晚上大 约11点钟时,我停止了点击,有意翻了一个身,弄出一点动静来,丝毫没有惊动他 们。因为与危险相伴已久,我的第六感官被磨得异常敏锐,我静静地又躺了10分钟 左右,没有嗅出空气里的危险气息,确信他们已经睡熟了。我蹑手蹑脚地起来,带 上那包偷藏起来的米饭,小心翼翼地穿过他们躯体中间留下的空隙,摸索着悄悄开 了半个门,顺利到了门外。在门口的暗影里,我竟然想到一个细节: 今晚,没有绑匪手淫。不然,我恐怕不可能出来。 外面有风,在芦苇丛和高脚屋之间窜动着,呜呜地响。一轮下弦月像指甲痕一 样报在冥寂的夜空中,恰到好处地洒下一些若明若暗的月辉,能隐约看见湖上那只 独木船。在便桥的尽头,岗哨抱着枪缩着身子在抽烟,烟头在夜幕中忽亮忽灭。 我按事先想好的出逃方案,从我以前洗澡和排泄用的突出部溜下去,顺着竹柱 子下到湖水里。夜里的湖水水温低,凉得有些出乎意料,过了一阵子身子才慢慢适 应过来。我把 T恤衫包裹的食物绑在手臂上,慢慢游进旁边的芦苇丛里,沿着一条 曲折的线路向独木舟靠近。芦苇很好地掩护了我的行动,岗哨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异 常。我水性不好,游一会儿就要抓住芦苇杆休息一下,蓄积力量再游下一程。芦苇 丛中,水下长着许多拳头大小的水葫芦,我的身体不时会与它们磕碰一下。 我到达离独木舟最近的一丛芦苇后头,双手握着芦苇杆,透过芦苇杆的缝隙观 察岗哨的动静,等待时机。我知道晚上12点是他们的换岗时间。从这儿可以模模糊 糊地看到岗哨游移的身影,这情形又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在电影里看过的白洋淀上的 抗日故事,只是日本鬼子换成了菲律宾绑匪,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抗日游击队,我只 是一个和平公民,却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那个岗哨终于进屋了,去唤醒接岗的同伙。 我立即游向那条独木舟,很快上了船,解了缆绳,操起双桨划动起来。船进了 水道,不紧不慢地前行。时间有限,我既要尽快让船离开此地,又要尽可能减少动 静,操作难度相当大。我没有向后张望,我不知道那个接岗的匪徒出来了没有,我 希望这家伙多磨蹭一会儿。 转过一个弯,芦苇丛就遮住了高脚屋,到了相对安全的地带。我侧耳谛听了一 下,没有捕捉到身后的异常声响,悬着的心缓缓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全身肌肉也 松动了。 淡淡的月光下,忽窄忽宽的水道泛着微微的白光。两旁的芦苇丛里传来阵阵蛙 声,此起彼伏,悠悠扬扬,一路“护送”着我。 思绪与以前的岁月接通,我想起前年与妻子、孩子在杭州西湖荡舟的情形。我 的主要精力倾注在事业上,交给妻子、儿女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我知道自己欠他 们的太多,一有机会总想补偿一下。在这一点上,我比大哥要清洒一些。那次刚好 到杭州办个事,时间宽裕,我便把他们带了出来,到西湖等处玩了两天。我的一点 点“桨功”就是在那次游玩中掌握的。 我们玩得很开心,妻子美丽的笑容和孩子们的笑声深深感染了我,天伦之乐让 我的心头洋溢着一种幸福感…… 孩子们的笑声似乎就在前头响着。 我猛地往双臂上运力,加大了划船的力度。尖尖的船头似乎了解我的心事,应 和着我的力量,微微昂起来,船体行进的速度快起来,两旁的芦苇丛影影绰绰地向 后门去,风把我的乱发撩向身后。 突然间,迎面出现了两条独木舟,几条人影持枪立在船上。 情急之下,我想让船拐进旁边的芦苇湾子里躲一下,还没掉好船头,对方已经 朝天放枪,子弹撕裂夜空的声音尖厉而清脆,震得芦苇直晃。 我知道再划已无任何意义,事情结束了,索性放了浆等候绑匪。直到这时,我 裸露的上身才感觉到了夜的阴冷。 对方肯定不只一个人划桨,船速比我想象的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前,船头 把我的船身差点撞翻。 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照在我脸上。 对方有人开始说话,凶巴巴的,风把他的声音放大,传到远处。我觉得声音有 些熟悉,抬眼望了望,借着手电筒的晃动,我看见“阿贡”立在船头,脸上狞笑着。 终于自由了! 我被带回高脚屋。 绑匪早已被枪声惊醒,正乱成一团,见“阿贡”把我抓回来了,才安静下来。 被我的出逃搅起的骚动在夜的湖心消失了。 “阿贡”把与我同屋而息的三个看守训了一顿,后来宣布了一个决定。我听到 了比索的发音,估计这个决定与钱有关。那三个绑匪听了决定垂头丧气,我想“阿 贡”是扣他们的钱了,而且扣得不轻。在我的工程队里,出了这种漏子,我肯定也 会采取类似的措施。 “阿贡”处理了同伙,回头就跟我“谈心”。他没有摆出穷凶极恶的样子虚张 声势,语气和神态竟有些和气。他照样要借助手势才能把他的意思传达给我,他加 禄语太难懂了。 他说,谈判已经接近尾声,我再过三天就可以放回去了。 这家伙可没少糊弄过我,但这次没有闪烁其辞,头回明确地提到了我的释放日 期。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脑袋。 “阿贡”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看透我的心思。他又做了一番手势,我看懂了 他的意思: 就剩三天了,不要跑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活动开了。不管怎么说, 他的态度起了变化,似乎可以印证他的话。我的脑海里蹦出了几个不连贯的词:大 哥,政府,菲律宾,大使馆,讨价还价,谈判……脑袋想得发沉,迷迷糊糊地,我 睡了过去了。 第二天起床,洗漱完毕,我把昨晚弄脏的T恤衫和裤子洗干净晾在便桥的栏杆上。 被绑架两个月来,我坚持每天换洗短裤和T恤衫,使自己身上没有异味。尽管生活发 生了倒悬般的变化,但我还是顽强地保持着一些文明习惯。 活着就要有尊严,这是我的人生信条。 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亵读自己的生命,它是一个有欢乐,也有痛苦,有绝望, 也有盼望,有屈辱,也有荣光的过程,惟一的过程,我们要热爱这个过程,没有理 由自暴自弃。 绑匪们陆续起来了,四处走动,一切照常。他们对昨晚那个小插曲似乎没记得 很牢,没有加强监管的迹象。有一两个在练我教的扫堂腿,样子笨拙。 “阿贡”从对面那间屋子里出来,沿着便桥信步走过来,绑匪自觉让到一边。 我的脑子里正在回味他昨晚上的话,他踱到了我面前,很深地瞧了我一眼,然 后掏出烟盒,抠出一根递给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我 有烟瘾,虽说瘾头不大,但也算是一种生活嗜好,离了烟的日子就短了不少味儿。 这两个月来烟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根本指望不上,想也白搭。今天非同寻常: 头目“阿贡”把他的烟分给了我。 我猜测着这个举动背后隐含的信息。 “阿贡”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而后将打火机的火苗送过来。我凑上去,把烟点 燃。不知是由于长时间不吸烟的缘故,还是这种烟过于辛辣,我刚吸一口就呛起来, 身子抽动着。 精瘦的“阿贡”一说话脸上的皮就扯动不止,整个形象在绑匪中并不出众,只 有注意到他那双在眼眶后骨碌碌不停转动的小眼睛,才会觉得他是个人物,难以对 付的有城府的人物。 他突然转身,从一个绑匪手里要过枪,啊地举起来,我正在抽第二口烟,他的 手指已经扣动了板机。 子弹从我的身边穿过去,射中一只从芦苇丛中飞出来的野鸭子。野鸭很少光临 大湖,偶尔露面就撞在了“阿贡”的枪口上。野鸭子哀叫一声,垂直栽进湖面。绑 匪们欢叫起来, 有两个抢先登上独木舟,划过去捡猎物。 “阿贡”把抢还给那个绑匪,后者眼里流露出一股敬佩的神色。要镇住这些野 蛮成性的绑匪,确实要有一手绝活。 我先是被枪声吓了一跳,接着胸口就被愤怒一点点填满了,堵得难受。他这是 杀鸡给猴看吧?我一扬手,把香烟扔进了便桥下的湖水里。这家伙分烟给我,是在 捉弄我。 “阿贡”对我的举动有些不解,瞅瞅我,又探头朝桥下瞥了一眼,然后把注视 我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些,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转身走了,那神态好像在说:就三天了, 信不信由你。 中午桌上摆上了满满一大盆野鸭肉,香味四溢。这是鱼宴之后,两个月来的第 二次“大餐”。严禁喝酒的“阿贡”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瓶白酒,轮流让绑匪们就 着瓶口舔一点。有了酒,匪徒们大呼小叫,情绪高涨。这场面竟透出些许庆贺的味 道来,这显然是“阿贡”调出来的效果。 我拒食野鸭肉,对绑匪的开恩丝毫不领情,自个儿端了饭碗蹲在一边,就着盐 巴下肚。野鸭肉肥嫩,香味扑鼻,这对于长时间没有过油而变得异常枯涩的肠胃来 说,是莫大的诱惑,然而,还有比这更重要的。 从眼前的场面联想到昨晚和今天上午“阿贡”的表现,我心中一动:这些现象 似乎不是偶然的,孤立的,它们有关联,背后一定隐藏了一个不寻常的消息——难 道真像“阿贡”说的那样,自己马上就要出去了?我不清楚奇迹会在哪个环节上产 生。真有奇迹吗?我带着这个问题入睡,它略得我浑身不舒服,使我的睡眠质量进 一步下滑。 10月18日夜里,这个问题似乎有了一个答案。凌晨2点左右,门突然被打开,进 来几个绑匪肥我弄醒,我问干什么,绑匪边催我快点起来,边答:放你出去。这几 天用心体会,我已能听懂这句他加禄语。 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发现他们荷枪实弹,全部换上了迷彩服——在我的印象 里,这是他们转移的信号。绑匪们说得好听,恐怕只是又一次的转移行动吧?绑匪 们嫌我的速度太慢,又大声催起来。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揣测着他们的真实意图, “阿贡”所指的释放时间正是今天,他的话正在兑现? 我的东西不多,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早就被绑匪们抢光了,就剩下一件T恤,一条 短裤,一条长裤,程度不同地破损了。好在菲律宾南部丛林的秋季跟夏天差不多闷 热,使我有办法对付换洗的困难:洗短裤时,套上长裤,炎热的太阳很快就会把短 裤烤干,然后再换下长裤。 我把这些衣服统统套在身上,就算把东西都带走了。我跟着绑匪走出这间住了 40多天的高脚屋。 绑匪们都起来了,高脚屋前、平台和便桥上站满了沉默的持枪人影,枪械偶尔 碰出的声响把空气弄得诡异而紧张。 船只停靠处多了几只船,是机动船,每次转移坐的一般是这种速度快的船只。 “阿贡”站在船头,他的神色好像在告诉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他没有跟我多说什么,指挥绑匪们把我带上船。船很快开动了,共有三条船参 加行动,我坐的船居中,三个绑匪持枪将我夹在中间;前后两条船都坐了7、8个绑 匪,船头架了机枪。 机动船比独木舟跑得快多了,一眨眼就把高脚屋甩到后头,隐入溟濛的暮色中 去了。 约摸过了两个小时,船只减速靠岸,我被带上了陆地。 这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踩上坚实的土地,我站在原地感受了一下——脚下是草丛, 一定是茂盛的,我就像踩在地毯上一样。 在行进中,我的赤脚被地上的石子硌得非常痛,但我没有吱声。耳朵捕捉着周 围的动静,菲律宾南部山区各种小虫子在夜间合唱,忽高忽低。我下意识地辨别着 这些声音,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和缓的和尖利的,都在身边索绕。 在陆地上行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一座孤伶伶的毛竹棚子出现在我面前,旁边是 黑黝黝的一片树影。绑匪们打开了竹棚,用手电筒照出了睡觉的地方。室内霉味很 重,看来平时没住人,是绑匪偶尔歇脚的地方。 绑匪推了我一下,让我躺到通铺的中间。我灵机一动,突然捂着肚子装出内急 的模样,要求到外头拉。“阿贡”同意了,派了五六个绑匪跟着。 我虽然嗅出今天空气有些异样,但对反复无常的绑匪只能半信半疑。离天亮还 有一段时间,我想还是找机会跑吧。 小林告诉过我,这一带丛林没有老虎、豹子之类的野兽,逃生时可以不必考虑这方 面的生命危险。 我在一处灌木丛后头蹲下来,绑匪迅速散开,紧紧围绕我的身子形成一个包围 圈,持枪警戒。 他们看得很紧,滴水不漏,我没有找到机会。 在这间竹棚子里消磨了十多个钟头,到了19日晚上7时许,绑匪又出发了。“阿 贡”指挥队伍走向森林中一条荒芜的小径。夕阳已经西沉,天际还残留着一抹鲜红 色的云霞。躯干高大的乔木,枝权丛生的灌木,低矮的草本植物,织出了这片繁茂 的热带丛林。我走在队伍的中部,森林中浓重的腐殖气息一直在我的鼻头上浮动。 回到湖边,我又被押上了船。与我同船的绑匪打着手势告诉我:马上就要释放 你了,别逃。 在湖上前行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一声口哨响过,负责看护的前后两条船就调头 回去了。 现在,押解我的就剩下三个绑匪了。 我明白这不是转移了。转移不可能中途出现这种变化。 心中那点微弱的光渐渐明亮,我直视前方,试图穿透迷离的夜色,看清等待自己的 到底是什么,大脑紧张地思索着,判断着。 船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发动机忽然被水葫芦缠住,息了火。一个绑匪趴在船尾, 用一根竹杆朝水里又是捅又是拨。 就在我考虑是否乘机跳水逃走时,一个绑匪比划着向我要身上的那件T恤衫,另一个 绑匪竟然动手扯我的皮带。 这些家伙真是穷疯了坏透了,连我身上最后的一点东西都要掠走。到底什么是 罪恶之源?贫穷,还是人性里的贫婪和卑劣?或者说是贫穷与贪婪、卑劣混合发酵 的结果? 这个瞬间,我比任何时候都更鄙视这些恐怖分子,这些人渣。 不过,他们这种反常的举动让我浑身一激灵,想到了事情的另一方:这是绑匪 在对自己进行自由前最后一刻的盘剥和掠夺吧?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交织,最后,上述这个想法还是占了上风。 我一边挥臂拦阻,一边打着手势许诺说:等我释放时,再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我在试探他们的态度,如果是放我,他们就会住手,等待那个即将出现的时刻; 如果是卖给大组织什么的,他们可能就不会住手,先抢到手再说。 绑匪果然停止了动作。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我能够感觉得到他们脸上的 喜气。希望的火一下子拨旺了,光芒升腾起来,笼罩着我的心。 船重新启动。 大约10点钟时,前方出现一片灯火。我的心猛烈跳荡起来。船向那灯火驶去, 渐渐看清那灯光是从一幢二层小楼里发出来的,照亮了近处的岸。可以看见小楼上 下左右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手上的家伙比我身边的绑匪不知要先进多少。 我的心向下坠去:完了,肯定是把我卖给这个大组织了,操他娘的。 眼看船就要靠岸,绑匪向我索要身上那几样东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拳 头就想揍他们。绑匪抬起枪口对准了我,双方对峙着。 就在这时,岸上有人叫起来。我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的菲律宾中年男子向我招手, 示意我赶紧上岸。他的装束像公务员,这让我又看到了一线生机。 湖面上的对峙被他搅散了。 船已经靠岸,在我离船登岸之际,一个绑匪抢到我身边伸手要皮带,那时刻, 我只想尽快摆脱纠缠,便抽出皮带扔给他;另一个绑匪看中的是T恤衫,就在我跳向 陆地时从背后一把橹走了。我的裤腰小,没有皮带也能勉强穿住裤子。我就这样裸 露上身,穿着没了皮带的裤子,赤脚走上岸。 我看见一个50多岁的“外国人”从小楼里出来,在那位菲律宾中年男子的陪同 下迎面向我走来。这个“外国人”戴着眼镜,脸很自,络腮胡子,面容和气。他向 我伸出手,问了一句话,旁边的菲律宾中年男子用生硬的中文翻译过来:你是张忠 义吗? 我听到“张忠义”三个字,便机械地点点头。 我事后才知道,前来迎接我的这位“外国人”是利比亚驻菲律宾大使萨利姆· 阿达姆。“五角大楼”绑匪组织只信任利比亚驻菲律宾的大使馆人员,阿达姆大使 为了我的获释进行了积极的斡旋。 随后,两个武装人员的头目也过来跟我握了握手。阿达姆大使便把我带上了一 辆吉普车。 车在崎岖的小路上巅簸,车灯照出了两旁夹道肃立的武装人员的身影。这些武 装人员是菲律宾摩洛解放阵线的人, “五角大楼”绑架组织就是从该阵线分裂出来的。该阵线在导致我的获释过程中起 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我不清楚。 坐在车里,我的脑子晕乎乎的,好像不能想事了。劫后余生,惊悸未去,我无 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完全脱身了。 11点多钟,这位“外国人”把我带到了一座军营里,等候多时的记者们按动起 快门,在镁光灯的闪烁中,我这才强烈的感到:自己终于自由了!!! 永远的心痛 身陷魔窟69天,受到各种各样的折磨,我的身体没有垮, 虽然体重减轻了将近10公斤;巨大的心理压力也没有摧毁我的神经,面对记者的询 问我仍能侃侃而谈,思路清晰而不失敏捷。 整整69天,我没有为自己的处境流过一滴泪。 我没想到,在结束了噩梦般的囚禁生活回到阳光下自由呼吸时,我的精神却几 近崩溃了;我也没想到,在绑匪手中没掉过一滴泪,却在该欢乐的时候大泪滂论。 还是从头说起吧。获释那天,在军方的严密保护下,我住进了吉岛市的一家旅 馆。在当地一位华裔女翻译的帮助下,菲军方向我询问了绑匪的一些情况,并拿来 许多人的照片,让我指认。 我没有很好配合。我说不清楚当时内心的复杂感受,对这些被贫穷逼上邪路的 绑匪,除了痛恨、鄙视外,心底似乎还若有若无地混杂了一丝怜悯。 我心里想的是大哥,当场向女翻译借了手机,但怎么也拨不通大哥的手机,我 心存疑惑,接着与远在祖国的妻子李小红通了电话,这时是20日上午6点30分。我告 诉她自己获释了,现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叫她不要担心。 妻子因激动声音硬咽,刚开口想说两句问候的话,就被我急切地打断了。 “大哥在哪儿?是在老家,还是在浙江?” 妻子迟疑了一下,说:“你先回来再说吧。”她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女人, 我立即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难言之隐。 “你快说,大哥到底怎么了?”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开始颤抖了。 电话那头的妻子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边哭边说:“大哥和薛兴遇害了……” 与世隔绝的我,一直被绑匪蒙在鼓里,是所有亲朋好友中最后一个得知大哥噩 耗的。 轰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呆了,身子摇晃起来,双脚发软,再难支撑沉 重的躯体膝盖“呼’地一声戳在了地上。我就那样跪着放声大哭起来。刚刚逃出魔 窟,心情刚刚转好,就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我永远失去了大哥! 男人伤心到极处的哭嚎才是真正惨烈的,我浑身瘫软, 泪如泉涌,痛彻心肺,内脏被扯得一阵阵发疼,胸口有一种要撕裂的尖锐痛楚。我 自以为还算强悍,原来却是如此脆弱, 不堪一击。我的身子在哭泣中像临风的树叶颤栗不止。大哥,小弟无能,对不起, 对不起了…… 我肩负全家的重托来救大哥,但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真是个没用的东 西啊!大哥,你能原谅小弟吗?不,不能!这是不可宽恕的罪过,是奇耻大辱。我 没去救大哥,也许大哥今天还能活着回来,如我一样,是我害了大哥呀!深深的愧 疚、自责、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把我往一个黑暗的窒息人的地方拖去…… 从冰点到沸点,又从沸点到冰点,我的情绪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一个 来回,悲欢交替如此之迅速,令我难以承受。没有在匪窝里垮下来的我,在大哥的 噩耗面前垮下来了。大哥死了,我还活着干啥?我怎么回去向老父亲交待?怎么面 对大嫂和侄女的目光?怎么…… 我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自己当时的心情:痛不欲生。 后来,悲痛、愧疚转化为满腔仇恨,怒火焚烧着我的肉体,我猛地从地上站起 来,擦干眼泪,主动向在场的菲军方人士要求再次指认绑匪。我把照片中的绑匪逐 一挑了出来,我指着“阿贡”的照片说:这是绑匪头目。我是搞建筑出身的,方向 感强,在菲军方人士出示的地图上寻找着绑匪窝藏的地点,我找到了一个大致的范 围。在干这一切时,我满脑子都是为大哥报仇的念头。我对菲军方人士说:“如果 你们需要我本人出来指认和控告绑匪,我会随叫随到;如果军方剿匪行动需要带路, 我会冲在最前头,我还可以在直升机上辨认绑匪的藏匿地点;如果你们允许,我将 参加你们的围剿行动。” 面对可口的饭菜,我难以下咽。这些食物在我被扣押期间是可望不可及的,我 在获释之后最初的一个小时里,最想的事情里头就有吃这一项,我想自己得给荒了 两个多月的嘴巴好好补偿补偿。大哥的噩耗使我对一切都兴味索然了,包括自己的 身体极需的食物。最后我只吃了两条香蕉果腹。 20日中午 1点,我穿着菲方临时提供的衬衫和沙滩鞋,随利比亚驻菲大使阿达 姆登上了飞往马尼拉的班机。我提不起一点精神,坐在飞机上,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大哥的身影。想起他对我言传身教、关心爱护的一幕幕,泪水又夺眶而出,弄湿了 我的脸颊和脖子。我听见自己心里在一遍遍呼唤:大哥,大哥…… 人世间有一幕是可怕的:呼唤之后没有期待中的应答,那种空洞、孤单、无助 的感觉是人难以承受的。 马尼拉刚刚下过雨,雨后的空气潮湿而阴郁。中国驻菲大使王春贵和参赞朱桃 英等在马尼拉机场迎接我们,我看到了他们脸上欣慰的笑容。我后来知道,为了我 早日获释,中国大使馆多次与菲律宾政府交涉,施加压力,其间的反复和曲折不是 我所能了解的。今天看到我终于平安归来,他们的心情可以想见。 我在大使馆的卫生间壁镜里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尊容”。我不敢相信镜子里 那个皮肤黝黑、胡子拉碴、面容推恢、目光无神的男人就是我。 在大使馆,我换上了他们特意为我购买的T恤衫和长裤,很合身。接着随王春贵 大使到菲律宾总统府接受菲律宾副总统兼外长金戈纳的接见。一路上,我仍然控制 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流不止。我向王大使提出要求,尽快送我回马尔马尔灌溉工程 工地,我要用自己的办法来复仇。王大使抚慰我说,别着急,这事下一步再说。 在菲律宾总统府,我和副总统金戈纳握手时没有笑脸。我似乎已经失去了笑的 生理功能。在随后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我记得自己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已经明 白,是中国政府的压力、利比亚驻菲大使阿达姆的积极斡旋和菲律宾政府的配合, 才促成了我的获释。 回到大使馆,王大使夫人按中国传统习惯给我煮了一碗太平面。我永远记住了 这碗面,它使我产生了回家的感觉。 我无心理发,无心刮胡子,面对晚餐上丰盛的中式菜也无心品味,别人怎么劝 都无法改变我的这种状态。我心神难安地在使馆内徘徊,精神恍搞,我没有勇气、 没有脸面给老父亲和大嫂打电话,一心只想把仇报了再告慰家人。最后还是王大使 夫人的话说动了我,她说:不管怎么样,你总要给家人报个平安,这是必须做的。 当晚 7时许,我终于鼓起勇气,在房间里挂通父亲的电话,拿话筒的手抑制不 住地发颤。 “爸,对不起,我没救回大哥……”我一开口就带出了哭腔,身子瘫软下来, 跪在地上,向远方的老父亲请罪。父亲也哽咽起来,连连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 就好。父亲没有责备,他的安慰刺激我的泪腺,不一会儿我就哭成了泪人。大嫂接 电话时也哭了,说:你要完完整整地回来,以后兄弟姐妹几个要靠你了……我以泪 洗脸,久久不能平抑悲凉、歉疚的心潮。 打过电话,我有一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就像退潮后的海滩,潮湿而空旷。 王大使和其他使馆人员反复安慰我,劝我放弃留下报仇的念头,尽快回到祖国 亲人的怀抱。王大使还拿出中央领导人要求全力营救中国人质张忠义的批示传真件 给我看,然后说:你如果这样自行其是就违背了他们的初衷了。他又说:讨公道不 能用这种方式,你把大哥留下的事业打理好就是对大哥最好的纪念。 王大使的话触动了我的心思。我感谢王大使夫妇为使我从极端的情绪中摆脱出 来所做的种种努力,但我的心情还是缓不过劲来,晚上失眠、流泪,白天什么事也 做不成。灵魂的煎熬才是最大的煎熬。 大哥生前说过的一句话救了我,这句话突然间在我的脑海里冒出来:一个人最 容易被自己打败。我没有被绑匪打败,差点被自己打败了。 我终于有心思办了早该办的事:理发,刮掉胡子。人显得年轻了些。 我给妻子挂了电话,告诉她我决定回家。妻子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柔柔的一 句话:“义,我在机场等你。” 我的泪又出来了。我无法抗拒亲人的召唤。 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以最快的速度一天内为我办理了旅游签证。 我在回国前,请大使馆向菲方转达了我的两点要求:大哥是为菲律宾经济发展 服务的,是友好的使者,希望菲方有个书面的说法;同时,菲律宾政府应尽快查明 大哥的遇难真相,以告慰大哥的在天之灵。我希望恐怖主义这种严重威胁人类和平 生活的毒瘤能够从根源上尽早得以铲除。 10月23日上午9点,我登上了菲律宾马尼拉飞往中国厦门机场的客机。坐在飞机 上,我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亲人。即将见到亲人的 喜悦冲不散郁结在心头的痛苦和愧疚。今生今世,我恐怕再难摆脱那种负疚感了, 时间也许会冲淡它,但不可能让它消失。 10点55分,我乘坐的南方航空公司CJ-378航班准时降落在厦门高崎国际机场。 我在中国驻菲大使馆官员的陪同下,走下了飞机,踏上了祖国的土地。迈向机场出 口处的双腿分外乏力,胸口隐隐作痛。远远看见出口处聚集着一大帮人,脚步不知 不觉地放缓,呼吸一点点粗重起来。 近了,近了,我看见了魂牵梦索的亲人们,看见了他们激动而复杂的面容,看 见了他们手中的鲜花。妻子小红、二哥忠财、四弟忠泉……我一个一个地辨认着, 走得很慢很慢,泪水默默涌上眼眶,视线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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