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一天,天气晴朗,在契克斯别墅我们把孩子、警察、安保人员以及工作人员 召集到一起,跑到屋后的草坪去踢足球。那是一片漂亮的草坪,在20世纪30年代时 本来是个可爱的草地网球场,我们经常在那里玩得很开心。除了黛安娜和我,所有 人,包括威廉都上场玩去了。可怜的孩子,我猜他心里肯定是在疑惑母亲把自己带 来是为了什么,他也不是太想踢足球。不过,善解人意的他还是上场玩了。 黛安娜和我在旁边散步。她温和但明确地责怪我取消了6 月的约会。我则琢磨 着,今天要怎样应对她,可我紧接着就十分直白地提出了她和多迪之间的事。她不 喜欢这个话题,我能感觉到她在压抑自己的个性。然而,她并没有拒绝谈论此事, 于是,我们聊了一下,还讨论到她也许可以怎么做。虽然那次谈话有时令人不自在, 但最后的结局还是温馨而友好的。我竭尽全力表明,我会是她的真诚好友,而她应 该以同样的精神回报我的坦诚。我还上场踢了球,她在旁边看着,跟工作人员一起 哈哈大笑,让人拍照,做她所擅长的事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当思忖她去世的事、决定自己应该如何发言时,我心里不但有悲伤,还有责任 感。我觉得,自己应该竭力捕获她的真我,这是我欠她的情。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 在操纵他人,我们可以迅速察觉别人的情绪,并且本能地加以利用。可是我知道, 她向残疾人和病人们伸出援手的方式,透着真挚,没有人能够模仿,也没有其他与 她地位相当的人做过这样的事。她当然了解那样做的效果,然而,如果没有真诚的 感情,效果是不可能如此显著的。我坐在特里姆登的书房里,看着曙光透过窗户射 进屋里,心中沉思:她会希望我如何谈论她呢? 当然,我们还要理清大量的实际事务和后勤工作:打电话,接电话,把遗体接 回来,安排葬礼,处理政府事务(例如,苏格兰的公民投票要继续还是暂停)—— 所有的一切,从重要的到极度琐碎的,都需要关注,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小事也可 能突然毫无预警地变成大事。 然而,整个期间,我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自己应该如何发言上。罗宾?库克刚 刚在菲律宾走下飞机,就说了些让阿拉斯泰尔大为光火的话。我劝他不要担心;只 有我说的话才重要。我们达成了一致,决定在特里姆登村的教堂举行上午十点三十 的礼拜仪式之前发言。 王室当然已经发布了声明,可是,女王并不打算发表讲话。就在我出门前往教 堂之前,我第一次跟女王通了电话,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哀悼。她很沉着,虽然为两 个王子担忧,但是很专业、很务实。她明白这次事件的严重性,不过用的是她自己 的方式理解的。她不愿意听从事态的摆布。在这方面,她很有女王风范。 那时的我已经想好自己要说些什么了。我在一只信封的背面草草写下这些话, 跟阿拉斯泰尔商量。之前我已经跟核心团队的其他成员讨论过了,但面对眼下这种 情况,我需要他的建议和想法。他对于此类情况的判断条理清楚、直截了当,值得 效仿。在这种形势下,最要不得的就是推托、犹疑和逢迎。 现在听来,“人民的王妃”这个词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俗气、过火,诸如此 类。不过,这在当时感觉很自然,而且我认为黛安娜会喜欢这个称号。那是她对自 己的定位,人们应该以此记住她。我还想通过承认她本人的生活并不顺利或者并不 轻松,来描述她对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如果不提她的各种问题,感觉就是对她不 够诚实,还会破坏她对其他人的意义。人们爱戴她,正是因为她虽然贵为王妃,却 仍然有弱点,仍然会受到人生起起落落的打击;她能够治疗人们的伤痛,因为她了 解受伤的感觉。 我们开车走了几英里,来到特里姆登。教堂耸立在村子中间的草坪上。那是一 座美丽的教堂,是少数仅存于世的神坛四周有诺曼拱门的教堂之一。它有一座漂亮 的花园和墓地,莉莉?伯顿和她的朋友们以前常去扫墓。切丽和孩子们先行走进教 堂。阿拉斯泰尔已经安排了一群新闻记者到场。我下车,走上前,开始讲话。身处 达勒姆郡的这个小村庄,站在一座古老的小教堂前面的草地上,说着一些心知将会 传遍英国和世界的话,感觉很奇异。这番话将会成为人们对我的印象的重要组成部 分,即使到了今天,还会有人跟我提起。也许你会想到花费数天、数周准备的重要 演讲,想到我参与其中的塑造现代历史的重大事件,想到政治斗争、危机、得势的 时刻、绝望的时刻;然而,草草写在信封背后的那几句话,其传播范围也许比我做 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广。关键在于,把那一切都抛出你的脑海,不要去想它有多重大, 不要害怕心中那提醒你事情会出错的恶魔。只需要走出去,说出来。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做作——我在发言之前,停顿了一下,回 想着她,提醒自己最重要的是我应该为她说话。下面是我的发言:今天,我和全国 所有人的心情一样——悲痛万分。我们的心和祷告都与黛安娜王妃的家人——尤其 是她的两个儿子,那两个男孩——同在,我们的心飞向他们。今天的英国,震惊、 哀恸、悲伤之情是如此强烈,令我们心痛。 她是一位出色、热心的人。虽然她自己的生活常常经受悲剧的伤痛,她却以快 乐和慰藉关怀着那么多在英国——在世界各地——的人。我们将以无数种不同的方 式,跟病患、垂死之人、孩子、需要关怀的人一起,无数次地怀念她。她的一个眼 神、一个手势,远胜千言万语,向我们所有人展示着她深沉的怜悯和仁慈。我们只 能猜测,她时常要应对多么艰难的境况,但是,任何地方的人——不仅是英国,还 有世界各地——都忠于黛安娜王妃,他们喜欢她、爱戴她、视她为人民的一员。她 是人民的王妃,她永远都是,而且,她将以这样的形象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和记忆 中。 我使用“忠于黛安娜王妃”这个说法,是有非常特别的理由的。在她去世前的 一段时间里——由于她跟多迪的关系——狗仔队一直缠着她不放,最近更是严重。 有些媒体(尤其是《邮报》)也在衡量是否要对付她。我知道他们想这么做,在契 克斯别墅跟她见面时也已经警告过她。不过,他们还不太肯定公众会有什么反应, 所以不敢妄动。于是,他们满足于积累一些日后可以继续开发的批判话题,在这里、 那里留下一些尖刻的话,偶尔从正面攻击一下,但都不至于引发论战。他们之所以 有所保留,是因为人们对她的感情很深厚,而且完全发自肺腑,人们确实一直都忠 于她,不容许她成为祭品。我知道,她也希望那些人能够得到认可。然而,如果将 来她再婚、老去、变成毁誉争论更为激烈的焦点人物之后,那种支持还能够持续吗? 很难说。不过,其中的正直之士显然会坚持下去。人们知道她的缺点,但他们对她 的爱戴不会因此而减少分毫。 全国的情绪正如我们所料:悲伤之情倾泻而出。但是,其中已经夹带了一种对 她死于非命而感到愤怒的情绪。起初,怒火烧向跟踪她的狗仔队。常人也许难以理 解公众人物受人追踪时的感受,而且,出于完全可以理解的理由,大多数人不会为 名人感到遗憾,其中很多人还很愿意走上那条路。名人通常生活富裕。他们占据了 社会的上层,似乎就该容忍下层的人们。无论如何,代价很小,不是吗? 只不过就黛安娜事件来说,代价远远超出了小的范围。她被切切实实地“猎杀” 了。她是一头价值昂贵的猎物、一座频繁遭到洗劫的金矿。他们挖得很深、不顾一 切,因为收获是如此丰厚。当然,媒体说,如果媒体报道符合她的心意,她是很喜 欢跟媒体打交道的。这话听起来很对,然而,真相却远非如此。真相是,在媒体注 意力的大肆追逐之下,你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它们交手,竭力让它们支持你的观 点,尽量阻止不一样的而且通常是反对你的、不公平的言论占据主导地位。换句话 说,有时候,这是纯粹的自愿行动,然而在其他时候——像黛安娜一样——则是别 无选择:你要么设法喂饱野兽,要么被野兽吃掉。于是,她喂野兽,有时候还喂得 太饱,却无法改变基本事实:她是被骚扰的对象,这种骚扰持久不变,侵犯隐私, 没有人性,有时候还是那么可怕、过分和错误。 那个周六早晨,王室成员像往常一样在巴尔莫勒尔宫的克莱西教堂出席礼拜。 没有人提到黛安娜。我知道,女王觉得有责任维持日常事务。她的随从之中没有阿 拉斯泰尔那样的人向她提议说,也许谈一谈那场悲剧会比较明智。问题在于:女王 是真诚的人,不爱造作。我的意思是,她处事不耍计谋。虽然她关注的焦点无疑是 保护两个孩子,却首先是从保护王子的角度去考虑的。没有人会问,在母亲刚刚去 世几个小时的情况下,他们还要不要去教堂;因为那是他们身为王子的责任。可是 在公众中的某些人看来,那当然是难以置信、近乎夸张的冷酷。 我知道,那种情绪会消失。我也知道,在那之下的坚实基础是对女王深沉而持 久的爱戴。然而,这次的情况非同一般。随着日子的过去,怀有那种情绪的人群越 来越大。在圣詹姆斯宫安排的追悼会从三场变成四场、十五场、四十三场。奔涌的 悲伤之情正在转化成一场大规模的改革运动。那是全国极度同心的时刻,是王室的 险恶关头。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继续像以前那样生活,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什么 事也没有,然而,身处那无法预料、使人心力交瘁的风暴中心的我无法肯定。 王室拒绝在温莎堡和伦敦塔下半旗,理由是,黛安娜严格来说已经不再是王室 成员了,她的“殿下”头衔已经被剥夺。白金汉宫的旗子根本就没有升起来,因为, 根据传统,只有女王本人的旗子才能在那里飘扬,而且还只有她住在那里的时候才 会升旗。当时她正住在巴尔莫勒尔宫,因为9 月份她是不会到伦敦来的。这,又是 一个传统。一切都严格照着规矩办,却完全没有考虑人们对“规矩”根本就不买账 的事实。其实,他们讨厌“规矩”,实际上,他们认为“规矩”正是那一系列导致 黛安娜死亡的事件的始作俑者。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奇特共生关系之中,臣民坚 持要求女王承认,她是在臣民的同意之下才得以统治的,必须听从臣民的主张。 公众的怒火正在往王室蔓延,同时,尽管媒体在感觉到公众的愤怒情绪之后, 明白自己必须把这种情绪的目标转移,但冲着他们燃烧的火焰并没有减弱。公平地 说,他们在释放公众的真实感情,并且跟所有人一样,拼命想看清它的走向。 白金汉宫也形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彻底的传统派,把黛安娜视为威胁而不是 宝贵的人物。他们觉得,向媒体和公众压力屈服,就是走上了一条平坦的平民驱动 君权之路,最终会导致君主体制名存实亡,因此失去了它存在的根本理由。虽然该 派的强硬和对原则的坚持值得敬佩,他们却无可救药地脱离现实。他们也许能够理 解人民的悲伤,却无法理解愤怒的潜力。